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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把最好的雨降落在淳安

2021-08-09阿伦特

西湖 2021年7期
关键词:淳安诗人

阿伦特

2000年,我在老浙江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敝系虽小,老师中有著名哲学家孙周兴、陆兴华,著名文艺理论家骆寒超、徐岱、胡志毅、江弱水,著名诗人刘翔等。有一天,从中国美术学院来了一位叫高世名的年轻人,和我们一起听孙周兴老师的哲学课。又过了不久,因为高世名,我辗转认识了著名艺术家楼森华,和一位年轻的诗人,王良贵,笔名肖遥。

在以上提到的诸位师友中,有几位给予了我很大的恩泽,这些以后有机会再提。而诗人王良贵,我同样欠他甚多。

诗人王良贵最初留给我的印记,是几册打印诗稿,一年一册,装订而成。1995年,诗人23岁。这一年的诗集一共包含7首诗,其中一首叫《献诗1995》。之后每一年,诗人写成的诗篇中,必有一首献给那一年,比如《献诗1996》、《献诗1997》……这些诗歌今天已正式出版,集名《火的骨头》,中国人口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

在1996年的诗篇中,有一首叫《流水》。

面对流水

感知我的静止和空手

眼望清清的流水我在今年不死

我空手,握不住落花

但我接下雨水

它为我保留往年的洁净与深情

雨落在它们自己的兄弟中间

它们抱在一起上路,不像我孤身一人

心思散尽、付诸东流

我离群太久

他们在家中,而我在路上

两岸的足迹和春天都已破碎

流水见底而在天底下闪亮

像大地的掌纹。我端详:水

竟看到自己的脸庞。当我握紧

它滴了下来,具有最细微的流动

我想到远处的河流,和从未见过的汪洋

我知道血就在心里打转

詩中警句袭人,“眼望清清的流水我在今年不死”、“我空手,握不住落花”、“它为我保留往年的洁净与深情”、“我知道血就在心里打转”。诗需要读。如果说诗人的一生是一首长诗,诗人写下的每一首诗是这首长诗的一部分,没有“无关紧要”的诗。

在这首早年的诗中,我读出了诗人早年世界中的静谧和专注,也读到了一丝悲哀,“不像我孤身一人/心思散尽、付诸东流”,但随后就以青年的阳刚之气结尾:“我知道血就在心里打转。”

写下这首诗的时候,诗人待在故乡淳安。这一年,无数的工人失去了他们的工作和生计。我的小叔,一个在哈尔滨当过兵的退伍军人,一个县城纺织厂的前工会主席,和他的妻子双双下岗。没有人给他们发工资,我的婶婶摆个小摊卖菜,我的叔叔想方设法到处打点零工。他们的大儿子在大学读书,小儿子在高中读书。不久,小儿子深夜抢劫,案破入监。

年轻的诗人,也未能逃脱这一运命。“从1994年开始,我就过起了居无定所的日子。从一家生产了三十多年煤油炉的厂里出来……时间不长,消息灵通的琴川村民都知道我在县城里瞎晃,每天走在新安大街上,像在梦游。那些年,由于某种情况的变化,与我相同经历者不在少数,导致读书无用论在乡里坊间沉渣泛起。传言中的口吻颇为严酷,你看看,比如某某村的某某,读了十几年书,读成了最无用处的人。”(《地点上的人物》)

“1995年冬天,我待的厂里长期放假,连每天五块钱的生活费也遥遥无期,于是我在上海浦东的建筑工地上度过了一个半月,拉砖车,开吊机,挣了整整五百块钱,刚好对付过一个惶然无计的春节。……上海工地的挣钱生涯结束于与四川人的一场群架,我在不要命的四川人的棍子下逃出了上海。”

诗人从上海的工地上回来,又在淳安待了大半年。“我每天两次走过新安大街,甚至于,我自己都认为这座小城充满了我呼出的浊气。这是一个人躺在棺材里才有的感觉,如果那个时候他还有感觉的话。”(《地点上的人物》)

情诗

我心里涌动的潮水,由于你的到来

果真是前所未有

从最初的源头一路流来的月亮

今日照耀废墟的月亮

一切都在这里:

情感交错的人世

你是花园的芬芳,我是旧日的清风。

雨落入江海,美酒酿成一杯

我召齐漂泊于各地的我

闭上眼睛啜饮的一刻

你这妻子似的女人

势必与我重逢

容我进入,流泪

使我成为月亮上的河流

虽然心灵无法赠予

我照样,无所保留,放开一切

仅有的冲动,真实的火花

你是我一直在呼吸的原因

风吹过沙漠时结下的果实:

你是天生的柔情,我是命定的歌手

你是掠过大地的云影

我是灰烬结成的姻缘

在月光下,事成之后

我是倾泻所有的

沉沦、坍塌、一生狂乱的空城

1998年年初,走投无路的诗人离开家乡,去厦门打工。《情诗》写于这一年,是诗人为打工时结识的女友所写。收录于《地点上的人物》中,接着是一段描述:

“……我凑着她的耳根,你也许不相信,流氓是第一次见,当然好看。我把她抱起来,朝床边走,她依然闭着眼,说了一句缺乏逻辑的话,我是第一次,我们去哪里啊?我轻声说,去我们两个都没去过的好地方。”

“我们平静下来,互相望着,如同育婴室里两个醒着的孩子。好半天,雪梅用她的小手当梳子梳着我的头发,哎,流氓,猴子,我是你的人了,你得娶我,不然我妈要打死我。……我听着就笑了起来,她噘了噘嘴,笑什么啊,人家说真的。我说,我在提前笑我们不知道的以后,也许你要嫁给一个穷流氓,你妈才要把你打死呢。”

读到这里,我竟然笑了起来。诗人在艰辛生活中发现了幽默。

《地点上的人物》是一部总结诗人早年生涯的生动作品,写的是“小人物”在种种强力碾压下挣扎求生的故事,到处可见杰出的幽默,很多描写苦人求生的段落读来竟有解压的效果,就像卓别林那些杰出的电影。

“在电话亭边,我拿出通讯录翻了一会,然后拎起话筒,喂,民贤啊,我是良贵,刚下火车,今晚你房间里可不可以发展一个?”

“中专?啊呀呀,现在中专太低了,你看大学生遍地都是,我女儿读了个专科,我还不满意呢,好在她比较争气,现在快拿到本科文凭了。小伙子(指诗人),现在在外面很难,特别是一个中专生,怎么在外面混,在厦门也是暂时的吧,现在的工作都不稳当,好在我女儿进了事业单位,还不错。我看你还是稳一点儿,老婆也该找了,像你这样,找一个农村姑娘还有机会,不过也得抓紧,不然野猪跑过垅就追不上了……”(“与老头子谈恋爱”一节,《地点上的人物》)

诗人在艰辛的生活中发现了诗意。

“有一次,我趴在桌上写点东西,他(文礼)走过来看,大声地念道:天空把最好的雨落在淳安……好,好,天空把最好的雨落在淳安,淳安的水真是好,天下第一,然后流到建德,流到桐庐,流到富阳和杭州,上帝把最漂亮的姑娘安排出生在淳安,然后,嫁到杭州,嫁到富阳,真是妙啊,人与水一样。(这时,黑白电视机里传来一句广告词,爱它,就吃掉它)文礼醉醺醺地趴在床上喃喃自语,爱她,就操掉她,爱她,就得不到她,爱她,就把她送上花轿,抬到富阳的有钱人家……”

“第二天,大家集资买了一袋奶粉和一个奶瓶,开始两天小琴(捡来的刚断奶的流浪猫)很不合作,得把奶嘴塞进去喂,后来就好了,一旦她饿了,自己凑着奶嘴吮吸了起来,过了几天,她自己会吃饭食了,大家很开心,有把小琴当老婆的,有把小琴当女儿的,大家抢来抢去地抱,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气氛……只有一次,文礼表现出一种在我看来极为深刻的伤感,他抱着小琴,亲了又亲,可怜的小琴有点不耐烦,用小小的爪子微弱的力量拒绝着它搞不明白的人的感情,无辜的目光像在哀求。文礼叹了一口气,迷惘地看着我,说,良贵,我们的老婆,我们的女儿,就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诗人发现了“小”人物在苦难中迸发的光辉。

胡锦程是诗人在地下室租住时的邻居,安徽安庆人,在杭州以捡破烂为业。有一天,他5岁的女儿从房间里跑到街上,在古翠路上被车撞成了植物人,撞人的人跑了。

“一天晚上,胡锦程和他老婆吵得很厉害,大约半个小时后,我过去劝劝。……我在里面坐了一会儿就听懂了胡锦程老婆在抽抽泣泣中漏出来的意思,他们的女儿是最大的破烂,由于這个大破烂的存在,他们千辛万苦捡回来的小破烂都白搭了。……胡锦程一直在揪着自己的头发,很显然,他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坚持。那晚上我听到了一句极为精彩的话,胡锦程是这样说的:我自己是一个老破烂,我实在是丢不下这个大破烂了。”

这位活在苦难里的“小人物”,瞬间顶天立地了起来。

幽默、诗意、温暖。生活中,朋友们从诗人那里得到或感受到的,也是这些可贵的事物,这些珍贵的品性。

我曾吃过诗人亲手制作的晚餐:炒黄瓜,拍了少许蒜泥;笋干烧肉。诗人的手艺真的不错,简单味美。吃过一次,我就学到了。现在,我在自己的厨房里也会做这两道菜。

诗人有一句名言:在蹲坑边炒过菜者,方能与之语人生。我是在蹲坑边炒菜“起家”的,因此觉得自己可以与诗人“语人生”。

记得那年,我把自己写的一篇作品给诗人看。诗人看完,庄严地对我说,我的小说已经由他先出版了一本。而看完诗人的作品《地点上的人物》后,我也写过一篇书评,给诗人看过,又交给了编辑,从此没了下文。诗人从来没有问过我,当时我也提不起勇气去问那位编辑。大约描写“小人物”挣扎求生的书,不宜在“国际大都市”的“大媒体”上出现吧。

前些年,我过段时间就要向诗人诉苦,当时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些烦恼,而除了诗人我好像找不到别人倾诉了。有一天,我又向诗人“哭诉”,诗人最后告诉我:今天我的父亲去世。

诗人曾为他的父亲写过两首诗,一首写于1999年,诗人时年27岁,父亲60岁。10年后,在父亲古稀之年,诗人写下了另一首诗。这两首诗都是杰作。诗人早熟、早慧、温厚、慈悲的性情见于字里行间。

我的父坐在年龄中,在

世袭的暮景中

一个老人是一座村庄

落叶飘零

回忆,老年的回忆

像民间的镜子寻找着月亮

在悲与欢的中点,日月

如秋千的影子晃过

我父平静的面容

他过分的慈善犹如世间所有的瓮中时光

一个老人是一座村庄

秋风阵阵,空谷

回音。我无声的父

沉默,倾听,这平淡的身世

一如季节流传中,百年的口粮

今日我看见黄昏柔和

深深的温情,我的父

你的血流过我的血

但是我的父

沙漏中剩下的沙子令我惊慌

(1999.11)

慈悲

——写给父亲古稀之年

……

一生都带着过分的善良

我的父亲,像一个引路的使者飞在

我的头顶

他一再说平安

我就以为过去多少年的春天永在

他儿童似的心灵在皱纹中盛开

当我回到家中

他像留给我的家具

宁静,安详,七十年风霜。

现在他尾随我

惧怕别离的晚年尾随我

他是千山万水,在我的路上。

我在看他时总是闭上眼睛

究竟是为何,父亲

你慈我悲,命中注定。

在情感交错的人世

斗转星移,大慈大悲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2009.12.25)

见过诗人和父亲的合影。诗人父亲的长相,和诗人在诗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2013年,诗人父亲在临终前,“他依依不舍的目光面对最后的人世,只反反复复吩咐家人和亲友以后照看三个儿子中他最不放心的一个:

如果有么,

照顾一点。

父亲的这句话,也刻在了我的心上。”

22岁那一年,诗人目睹一个男人殴打一个女人。他挺身护卫女人,男人踢了他的腰,诗人失去了一个脾。那对男女是夫妻,后来女人并没有护卫曾经挺身护卫过她的诗人。后来,诗人在《深夜抚摸伤痕》中写道:“我残缺,触目都是完人。”

1998年,厦门,一个宿舍里住着三个单身汉。有一天夜里,室友推醒了诗人,隔壁响着一对年轻恋人制造的声音。当时还是处子之身的诗人压低了声音:不要大声,不要惊着人家,不好的。(《地点上的人物》)

“有好长时间没有碰过女人的胳膊了,但这一次,力量比把曾雪梅揽入怀中的那次要大得多。你不能让我对运河的厌恶再加深了,在文一路分别时我对那个女孩说,只要想想运河有多脏,而人多么干净,就别往那里面跳,无论有多少事情,都可以在庆隆桥上想想清楚。”

2001年在杭州,小偷偷走了诗人的自行车。“令我目瞪口呆的是,自行车后轮的钢丝上密密麻麻地套着七八把各种各样的锁……小偷不可能理解這辆自行车的主人的困境。我目光空洞地望着天空,我已不知道恨和怒是什么东西了。我对着电线杆的顶端自言自语,好呀,苦难兄弟,偷自行车过日子的人,有空来偷我这一百斤肉吧。路灯在眼睛里大起来,模糊起来,我的泪就从脸上滑了下来。”(《地点上的人物》)

无数次,诗人温厚的品性不经意就从字里行间流露了出来。他对待朋友时散发出的气息,犹如一头老黄牛对人类的陪伴。因此,他往往把重担担负起来,甚至太多。

其实诗人擅长幽默。他曾把微信签名改名“王/饭/饭”,自称“CAA吃饭人员”。翻他的微博,我就像读他的小说时,不止一次地笑了起来。

在诗人的葬礼上,得到过他好处的人们,包括我,流下了并非可有可无的泪水。

海子死于25岁,方向死于28岁,迪兰·托马斯死于39岁,李商隐死于49岁。拿破仑和莎士比亚死于52岁。“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白居易站在李白的墓前怜悯道。李白活到了61岁。

诗人王良贵于49岁辞世,与李商隐同龄。

《火的骨头》中收录了诗人的102首诗,诗人的作品多于这个数字。我朗读诗人的诗,读了又读,我从诗中认出了诗人自己、他曾经有过的那些日子,以及他的苦难和命运。

诗人自小早慧,虽在营养不良中长大,却早早敏锐地捕捉到了现代汉语之美。长大后,饱尝艰辛,“诗穷而后工”,在20多年的写作中,诞生了不止一首的杰作。诗人在汉语新诗中拥有属于自己的地位。

“心中的刀戈,仅有的刀戈。软弱的刀戈/出血的内脏,还有一片火海”(《刀戈》,1999年7月)

“一只雨中的飞鸟在鸣叫中不说抵达/刻苦,受伤,不知所终/不知所终,雨中的飞鸟飞入我目光之外的雨中”(《雨中的飞鸟》,1999年11月)

“只在诗中,我把自己生产出来/悲观主义者必然要做一回自己的母亲。”(《献诗》,《火的骨头》)

“当我回望,家园如母亲/用于离去与归来/指望与安葬/在琴川村,民歌即是炊烟/我亲见日久的坟墓重新成为土地”(《琴川》)

我读着诗人的诗,离读透还远。诗人王良贵,为汉语现代诗作出了别人无法替代的贡献。王良贵永恒。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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