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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的第三侧(短篇)

2021-08-09庞羽

西湖 2021年7期
关键词:棕熊笼子

昆璐不知道是什么把他们关进了同一个笼子。她把仓鼠取出,换上干净的砂草。仓鼠还活着,握在手里,宛如弋晓辰柔嫩的脸蛋。昆璐摩挲着仓鼠宛如苔藓般的皮毛,毛隙间闪过粉色的腿状蜷曲。她将仓鼠轻轻地塞回笼子,关上了副驾驶座的车门。换作以前,是弋晓辰坐在此处的。她坐在驾驶座静静地描眉,悬珠笔,横折钩,圆规一撇,双曲线上o点与p点的距离。她手一抖动,x轴上的抛物线滑落到了第四象限。弋晓辰摊开红润的手掌。她的掌纹成了一个空集,无数悬珠状的固液体在里面浮涌。

玻璃上慢慢浮上了連绵的山脉,一轮明月显现,又消匮于无形。沧海与桑田来回变幻,昆璐呼出一口气,缓缓的一张蒙纱的玉容。她伸出手指,玉盘般的脸庞有了笑容。弋晓辰将彩色的毛线粘附在画纸上,缠绕出了一个太阳的模样。昆璐挑着手指,一截截地解开弋晓辰紫黑色脉搏一般的鞋带。那些鞋带又变成了最后的绞绳。啪的一声,弋晓辰掉下秋千,掉入了0—6岁专属塑胶球池里。弋晓辰露出额头,宛如一个苹果浮出水面。波浪又把她按了下去,宛如弗拉戈纳尔在秋千上随意的绣鞋一撇,又宛如米勒在晚钟下虔诚的祷告。我的弋晓辰啊,她冒出了毛茸茸的青草,随着来年的春风柔柔地飘荡着。连绵的山脉下,春江花月,枫桥夜泊,烟笼寒月,琵琶一声如裂帛。弋晓辰捡起地上未燃尽的炮竹,许下了来年的生日愿望,那毛茸茸的青草编织成夹杂着婆婆纳的荆棘桂冠。她还在读她见过的古诗,她还在描绘着那些绘画里的光影。在元宵节的秦淮河水上,弋晓辰坐在观光画船旁,灯影在她的脸上闪着晕泽。昆璐抱住了弋晓辰,她在三亚沙滩上垒起的碉楼毁于无尽大海的一次温柔的舔舐。

仓鼠钻进了棉窝。弋晓辰躲在被窝里,咯吱咯吱地笑。她们在捉迷藏呢。昆璐总觉得她还在壁橱里,睡床下,窗帘后面,抑或是在新百的试衣间,金鹰的餐馆,德基的电影院。光透过星星图案的窗帘,即使在白天时,宇宙里的星辰都在运动,迸裂,闪耀或红或白或紫的光芒,只是我们看不到。弋晓辰宛如那些岩石星球之一,她躲到太阳后面了。昆璐在帐篷后面找到了她,她的脸上画着红色的星星,宛如圣诞节贴在大洋商场玻璃橱窗上的贴纸。地球上的生物都为碳基生命,我们可以找到硅基生命吗?或许还有蓝色的气态生命,彩虹色的能量体生命。昆璐带着弋晓辰穿梭在南京博物院的漫长时光中,一盏刻着古文字的灯回旋着白色的光芒,宛如一颗被抛却的星辰。弋晓辰指着儿童早教图画书,口齿不清地问着冥王星的名字。昆璐无法阻止后来冥王星变成矮行星的事实。太阳失去了她其中一个孩子。弋晓辰冲进屋子,告诉她,“黑洞是时空曲率大到光都无法从其事件视界逃脱的天体”,总有一天,她会去那里看一看,把那些消失的光,星球,时间带回来。你想当科学家吗?昆璐问弋晓辰。弋晓辰放下乘法口诀表,给她讲起了居里夫人和镭的故事。镭是什么?弋晓辰站在德基商场的波普南瓜前,问昆璐。它是类似于宇宙薄膜上细密针织的星星刺绣吗?弋晓辰问书里的玻尔和爱因斯坦。帐篷外,弋晓辰绕着昆璐转着,忽远忽近的螺旋轨道。昆璐宛如太阳系一般网住了她。弋晓辰抛起刚剪下的头发。那一切纷纷落落,昆璐感觉置身于弋晓辰的婚礼上,蓝色的田野穿过她的指缝。新郎转过身,是弋晓辰童话书上的那头棕熊先生,总是把火星当乒乓球,把木星当篮球。弋晓辰挽着头上的白纱,说指尖的钻戒是用她在鼓楼上学时用的铅笔压制而成的。昆璐接过了弋晓辰的捧花,她会和那个男人结婚,生下弋晓辰,然后从她的婚礼手捧花里抽出白色的花朵,放在墓碑娟秀的字体之前。

昆璐抹去了车窗上的白雾,手掌的印子宛如一根羽毛。又宛如绵延金陵的古城墙。昆璐打开笼子,抚摸着仓鼠的皮毛。那次在华采天地泰餐馆过生日,晓辰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只仓鼠。它团了起来,仿佛风一吹,它就会像蒲公英一般散开了似的。昆璐想起了那次露营,弋晓辰对着天空敞开肚皮,咯吱咯吱笑着,打了个滚,牛奶洒了,弋晓辰满头的白纱。樱花洲上,棕熊先生向弋晓辰单膝下跪,举着刚从玄武湖河泥里刨出的蘑菇戒指。昆璐翻开童话书下一页,刺啦一声,蓝色的田野多了一线白色的棉花垛,绵延至冬雪里的金陵古城墙。长发公主放下了她的头发,嘱咐下面的人快点发射火箭。太空是没有声音的,弋晓辰指着物理课本阅读着。我家里也有一个太空,那就是我妈妈和爸爸的卧室。弋晓辰在印有芳草园小学标记的作文本上写道。

昆璐把结婚戒指锁在了保险箱里。弋晓辰9岁后,她就没打开过那个戒指盒。事物总会存在于它们该存在的地方。昆璐现在就在这里,封闭的四立方米之间。弋晓辰打开戒指盒,流星滑落了她的食指。昆璐告诉弋晓辰,戒指戴在食指意味着,自己嫁给了自己。昆璐用易拉罐拉环给弋晓辰磨了一枚戒指,把那枚钻石的还给了那个男人。弋晓辰努力地将易拉罐拉环戒指套在昆璐的食指上。昆璐解开了弋晓辰头上的蝴蝶结,蝴蝶结散开,宛如婚礼上的对戒在烈火中融化。一扇门关闭,宛如昆璐合上了那本从新华书店的角落里抽出的童话书。弋晓辰打开了棕熊先生的戒指盒,里面有铅笔画出的一颗爱心。昆璐告诉弋晓辰,那个老给她端作业本的男孩一定是喜欢她的朋友。弋晓辰的那个朋友和男孩放学一起走了,可男孩还是老给弋晓辰端作业本。后来,弋晓辰失去了这个朋友,自行车胎漏气了。弋晓辰坐在马路边上,揉着流血的膝盖,透过吱溜转着的车轱辘,弋晓辰仿佛看着万花筒中的无数变幻。昆璐在暗房里看着一帧帧高高吊起的相片,她那时的男友,弋晓辰的父亲搂着她的腰。那时新街口还没建好,他们骑着自行车穿梭在街井小巷,饮着鼓楼南大门前的酒酿。晓辰的父亲喝得微醺,却偷偷啜泣起来。昆璐问他怎么了,他说天空变高了,他再也够不着了。他们俩坐在礼堂的台阶上,米糕出炉,蒸腾的热气伴随着红色的梅花烙印。如果他们把那个冬天的相片全都洗了出来,弋晓辰就会消失在那烙着红色梅花的白色蒸汽里。弋晓辰9岁时,才吃完一角梅花糕,从昆璐过往的相册里抽出一张纯白的相片,相片上黏着白色的糯米粉。洗这张相片时,曝光过度了。那时他们还是大学生,一起坐缆车上雪山。缆车里还有其他同学,他们举着相机拍摄着雪景。昆璐裹紧羽绒服,寒风将帽沿的羽毛吹得像雪绒花。

雪山那边是什么?一个同学问道。

还是雪呗。另一个同学道。

这边那边,雪山第三边是什么?

三米多的雪怪呗。

他们围在了一起,讨论着雪山怪人的传说。人们说话时喷出的热气,宛如一锅梅花糕出炉了。昆璐甚至觉得,雪山怪人不过是云朵下的一朵棉花,或者是洒在梅花糕上的一粒枣子。彼时的昆璐挥了挥手,空中的白云矮了三寸,被谁狠狠地咬走了一口。

昆璐摊开手掌,又闭合。离合器像云朵一般浮起来了。弋晓辰从满浴缸玫瑰花露的泡沫中钻了出來,小小的手抓住了她的食指。一个琉璃色的泡沫在弋晓辰的指间破灭,宛如那颗流星般的钻戒滑落于她的食指。弋晓辰宛如一块乳白色肥皂,在浴缸里越来越小,昆璐伸手一捞,弋晓辰像涟漪般碎了。那些往事又渐渐聚拢,拼出了一盘淡淡的雪晕,晃晃的。昆璐掬起一把雪,它宛如骨髓般在她的身体里涌动。浴缸里,弋晓辰的橡胶黄鸭宛如船舷浮沉。一把匕首掉入了雪晕中央,她的弋晓辰散作了一群银鱼。那么多小匕首。昆璐蹲在浴缸旁,抱着自己的膝盖。弋晓辰湿漉漉的脚站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宛如小小的鹅卵石露出浅水。昆璐捧着弋晓辰的身体,擦拭她沾着水珠的肌肤。露珠在草叶上来回滚动,地球绕着太阳螺旋转着,又辙回。太阳滴落至宇宙的内心深处。弋晓辰宛如一颗种子般裂开。

据我们所知,我们所能见到的宇宙不足5%。弋晓辰用两片叶子遮住眼睛,笑起来,两排牙齿像不知名的星系。有什么劈开了她的嘴唇,宛如当年的陆地漂移。昆璐固守着自己的那块冰块,弋晓辰随着冰川一截截矮下去。她听见了时间的融化。昆璐站了起来,冰块宛如纸片燃烧,蜷曲变小。她终将会在冰块上跳芭蕾,为的是迎接必定的死亡。弋晓辰摘下仙人掌上的花朵,昆璐看见花瓣包裹着的那个黑洞。他们被关进了同一个笼子里。比如说黑洞,一个连光也逃脱不了的笼子。昆璐在冰块上蹑起了脚尖,她又听见了十几个冰块坠落玻璃瓶的声音。瓶口与瓶底打着冰块乒乓球,一会又安静了,宛如弋晓辰坠落冰谷。那年的夏令营,弋晓辰握着冰镇的橘子汁,笑得眼泪噼啪而下。昆璐一定讲了什么笑话。比如爸爸妈妈分开后,弋晓辰待在谁的身边。昆璐抱着弋晓辰,仿佛抱着临近拂晓的一座雪人。传说,雪山的第三面会有三米多高的雪怪,他们的大脚丫深得宛如半个浴缸。我可以在里面泡澡吗?年幼的弋晓辰问道。昆璐抱紧了弋晓辰,她看见了一座雪人在漫天的大雪中洗刷着自己的皮肤。雪中会有污垢吗?那些六边棱状的淡蓝色雪花,也有着梅花糕涨价的烦恼吗?昆璐给弋晓辰抹上玫瑰花露,灯暖混合着白色的蒸汽,她像梅花糕般蓬松膨胀起来。弋晓辰啪嗒一声关闭了台灯:晚安,妈妈。昆璐伸手为她合上了眼睛,飘摇的黄菊花宛如台灯再次亮起。

昆璐打开了车前灯。今早有雾,天气预报如是说。朦胧的雨滴洒落。波粒二象性。弋晓辰重复着这句话。车窗上蒙着小雨珠,还氤氲着光晕。那些粒子穿透了我们。昆璐感觉自己像那些被碾入车辙的泥雪,再坚硬也有被穿透的缝隙。就像雪山之间的缆车。从这个点到那个点,直线距离最短。弋晓辰举着直尺,画下了矩阵。“特别规定零矩阵的秩为零。”昆璐捧着弋晓辰的文具盒,这个笼子里,装着直尺、橡皮、铅笔和圆规。她会像圆规一样跳起芭蕾舞,足下虚晃出一块透明而无形的冰块。真正的冰块总是会融化的。“特别规定零矩阵的秩为零。”昆璐再次重复了这句定理。弋晓辰坐在冰川上,宛如一棵猴面包树。会有人待我如玫瑰吗?弋晓辰仰面问她。昆璐抹去眼角的泪。我会待他如玫瑰的。弋晓辰咯吱咯吱笑着,吮吸着昆璐面颊上散落的泪珠。弋晓辰说,泪珠不是粒子,它们落在她的心田里,是一群虹彩。昆璐打开戒指盒,里面有一颗爱心。曾经她也收到过承诺。缆车一点点地下降,又一点点地上升,宛如结婚时,她脖颈间闪动的钻石。

一点红光缀在茫茫的灰色城市中。那铁制的交通杆宛如冷却的残指。有什么点开了奇点,就像按下一个按钮一般。弋晓辰合上她的科普读物。有时候,积木是她的镭;有时候,书本是她的镭;有时候,那群同龄的小伙伴是她的镭。如果时间顺着线性流动,裙子、珠链、钻石都会成为弋晓辰的镭。弋晓辰采摘草叶上的露珠,串成了珠链,送给那些女孩们。有个女孩和弋晓辰同一天生日。她们总是互赠生日礼物,找家大众点评分数最高的店,点一份地道的南京板鸭,再点一些炸鸡奶茶,然后将蛋糕上的奶油抹在对方的脸上。昆璐用相机给她们拍照片,那一刻的她们,留在了相机的笼子里。昆璐打开镜头盖,宛如剥去花苞的一层,那些花蕊闯出了笼子,蜜的甜流淌一地。昆璐捧着弋晓辰,任由她的身体在指缝间滴落。她在无尽大海边再次垒起弋晓辰的模样。昆璐坐在沙滩上,等着夜的舔舐。她会一点一点地没入夜色里,头顶闪着寒冷的星子。粒子随着风穿透弋晓辰的身体。透过她满身的窟窿,人们再次看到了光的照耀。是什么让那些质子,中子,夸克聚集于同一个肉身呢?它们也被关入了同一个笼子。海风吹着昆璐的鬓发,宛如乒乓球抛起又落下。每一个物体都拴着一根绳子,苹果是,人类是,地球也是。弋晓辰放下《初中物理》这本书,默背着那些公式。在太阳系里,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依着轨道螺旋交错着。太阳失去了那个极寒的第九个孩子,它在宇宙孤单地跟随着众星。木星为地球抵挡住了大量陨石和小行星。弋晓辰观察着自己的指纹,那一圈圈的轨道中间,是否有一颗抵挡陨石的木星?昆璐抱住弋晓辰,她像冥王星般被失去了。我可以保护我的玫瑰吗?弋晓辰双手捧着仓鼠,宛如托着那个蔚蓝色的星球。昆璐从弋晓辰手里接过仓鼠,轻轻地放在沙滩上。弋晓辰被时间镂空了。沙砾吹向昆璐的手掌,她宛如木星般踱步于沙石圆弧上。大海浩瀚无垠,那里闪烁着星辰与陨落。一块陨石以极大的速度燃烧殆尽。它并没有落地,也无人看见。昆璐站在三亚的沙滩上,感受着空气里弥散多时的太阳风与太阳耀斑粒子。

如果我消失了,棕熊先生怎么找得到我呢?弋晓辰摩挲着童话书卷边的页角。

妈妈不会让你消失的。昆璐抚摸着弋晓辰的发鬓。

如果真有消失的那天呢?

妈妈会像棕熊先生一样保护你的,放心。昆璐说。

妈妈,如果我真的消失了,我会像棕熊先生一样,变成棕熊灵来保护你的。

弋晓辰亲了亲昆璐,将童话书放在一侧,合着手掌睡着了。

方向盘滑了一下。后面的车按起了连绵的喇叭。一山低,一山高。同学们指着脚下的雪山山脊,问彼此,如果真有雪怪,它们会在哪里吃饭睡觉?他们就雪怪吃不吃人这个问题争执起来。昆璐的男友,也是弋晓辰的父亲,他一个人坐在缆车的角落,放眼望着山脊绵延至天顶。昆璐低着头,细细数着身侧男孩的心跳,一山低,一山高。其他同学们已经讲起了雪怪如何剔除牙床里的龋齿这个问题了。

你们不觉得山脊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吗?昆璐的男友,弋晓辰的父亲挑起眉毛。

昆璐听见了身侧男孩心里轻轻裂开的雪崩。

昆璐一个急刹车。雨水密集了一点,冲刷着车窗上历久的水渍。地球围绕着太阳,一圈一圈,宛如一滴水珠荡开了另一滴水珠般徒劳不倦。瞬时而渺小的涟漪,也模仿出了地球与太阳的模样。这样的刹那,地球用了60亿年,水珠只用了3秒。中子与质子组成了原子核,原子核在质子的带动下产生自转,原子核带正电,电子带负电,而原子核质量远远大于电子,所以电子绕着原子核转,构成了原子。一个原子只有一个原子核,但不一定只有一个电子。弋晓辰放下书包,拿出物理作业与日后将被制作成婚礼钻石的那支铅笔。她房门上挂着一只海宝玩偶,蓝色的A字母一边摇着手,一边抱着绣在自己身上的红色花朵。离婚后,昆璐经常带弋晓辰出去玩。她在世博会里的每一个国家馆前都照了照片。弋晓辰举着土耳其馆里售卖的香草冰淇淋,仿佛举着一个燃烧的雪山。从缆车上下来后,昆璐知道了雪不止有一种白色,还有如火般燃烧生命的色彩。宛如弋晓辰摘下仙人掌的花朵,血珠滚落,又宛如昆璐在板砖大小的冰块上跳起芭蕾舞,又一头栽入海的寒冷深邃中。弋晓辰宛如一朵洁白的浪花般扑向了大海。昆璐独坐在沙滩上,夜的皎白慢慢吐出了她自身的轮廓。

雨刷一撇。昆璐伏在方向盘上。出城的车堵成了一串。一个又一个的笼子,有的高,有的低。还有楼房里的那些大小笼子,火车里的,轮船上的。那带着弋晓辰坠落冰谷的冰川,后来又带走了一支乐队,大半艘船,还有一个叫杰克的金发男孩。昆璐能看见,杰克正教导弋晓辰如何描绘内轮廓、透视与投影的明暗。那支铅笔又亮了起来,宛如刀片闪烁一亮,又宛如徽章上的鎏金一点。昆璐在厨房里忙着晓辰的生日宴,弋晓辰摆弄着DVD机,突然接住了什么,她掰开自己的手掌,她赢得了那张船票,她将和杰克一起漂泊在无尽海洋的怀抱里。昆璐抱起她的弋晓辰,蓝色大海潋滟。上帝总是掷骰子,他们何以在这短暂人世相聚?昆璐靠在了车椅靠背上,仓鼠在蓝色小木屋里啃啮着米粒、梅子与枣子。一锅梅花糕又热气腾腾地出炉了。

靠背接纳了昆璐背部的弧度。弋晓辰从滑梯上滑下来,眼睛笑得像中午刚吃的豆角。豌豆公主睡过去了。昆璐关掉了儿童卧室的台灯,轻声和弋晓辰说晚安。她将回到他们的卧室,和那个男人同床共寝。有那么一段时间,昆璐总觉得他像床铺上的一粒豌豆,铜的,铁的,花岗岩的。男人侧卧着,连呼噜声都透着对昆璐的不满。等弋晓辰高考完就好了。昆璐对自己说。她不明白他俩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雪怪的缘故。昆璐枕在床靠上,身体疲倦而扭曲。这是一个棉花笼子。昆璐抚摸着床靠上绣好的喜字。卧室成了两个人、两只床靠、两盏台灯、一张床的笼子。昆璐闭上眼,努力忘却白天。眼前却是不断攀升的缆车。虹吸原理。虹吸是利用液面高度差的作用力现象,将液体充满一根倒U形的管状结构后,将开口高的一端置于装满液体的容器中,容器内的液体会持续通过虹吸管向更低的位置流出。虹吸原理的实质是因为液体压强和大气压强之间的差距。弋晓辰合上《初中物理》,打开了《语文·文言文》,宋代苏轼所著的《东坡志林》中言:“以竹为筒,无底而窍其上,悬熟皮数寸,出入水中,气自呼吸而启闭之,一筒致水数斗。”这便是四川盐井中用唧筒把盐水吸到地面、浇灌树苗的过程。弋晓辰合上《语文·文言文》,又打开《初中历史》:中国人很早就懂得应用虹吸原理。应用虹吸原理制造的虹吸管,在中国古代称为“注子”、“偏提”、“渴乌”或“过山龙”。东汉末年出现了灌溉用的渴乌。古代中国人应用虹吸原理制作了唧筒。唧筒是战争中一种守城必备的灭火器。唧筒。昆璐再次闭上眼睛。一种水的笼子,漫流而上。而她不过只是某个渺小的水分子,随着缆车慢慢攀升至水分子的另一种形态。昆璐背对着男人侧卧着,他们之间的山谷里,有一架缆车缓缓降落。

车队继续向前蜿蜒,宛如褐色坚硬的山脉。明明雪是那么輕盈,却淹没了那些坚硬了亿万年的事物。车队将在不远处实现趋于缓和的山势,直至抵达平原地带。昆璐逐渐驶离了山区。有一瞬间,昆璐觉得自己是去参加弋晓辰的婚礼了。棕熊先生提前了一个月告诉她这个喜讯,就这么个日子,樱花再次盛开的地方。是的,如果那辆春游的校车开得稍微慢点,躲开那辆卡车,昆璐就能见到棕熊先生了。她会带上洁白的百合花,还有蓝色的满天星。百合花变成了插在木签上的梅花糕,满天星成了撒向天空的米粒与雪花。弋晓辰摘下白纱手套,戴上那枚铅笔制成的钻戒。棕熊先生摘下礼帽,向昆璐致以诚挚的问候。他们会一起回到弋晓辰的9岁,好好度过那场被毁掉的夏令营。他们还会回到那年的世博会,带着弋晓辰参观地球上的每一个国家,轻声告诉她,你看,我们被木星保卫得多完美呵。

水有三种形态,液体,气体,固体。弋晓辰坐在书桌前背书。

妈妈,雪花是水的哪一种形态呢?弋晓辰问昆璐。

关于雪怪的故事,那些同学们并没有讲得尽兴。他们说,很多人在雪山上发现那些半个浴缸大的脚印,有人还用泥水拓印了带回实验室研究。有些人还是雪怪的目击者,他们有着人类的容貌,浑身披着白毛,身高有三米多。据一些科学家推断,他们以雪兔、白狐、林间果子为食,宿在挖好的洞穴里。有目击者试图捕获雪怪,却为其所伤,胳膊上的痕印类似于虎豹,显然雪怪还保留着猎食的利爪。一个同学说,既然眠宿在洞穴里,为什么有着高科技的人类还未能捕获他们?另一个同学说,有些科学家推断,他们生活在地心世界,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才在地上偶然露面。他们又开始讨论地心世界到底适不适合生物生存的话题了。

离那里越来越近了。两边的行道树呼啸着退去,宛如一层层帷幕拉开,里面却是空有,正如天空的灰色无垠。昆璐经常带着弋晓辰出游,她开着车,弋晓辰举着相机拍摄窗外的风景。宇宙是个超大的笼子,地球是个大笼子,车是个中等的笼子,相机是个小笼子,那一刻的世界,都被装进去了,包括树、草、风、陆地、海洋,还有距离地球7.8亿公里的木星,都被装进了相机笼子。还有个微小的笼子,就是弋晓辰颤抖的心。那颗心把什么都装进去了,包括昆璐吃过的米粒,走过的路,心底的悲哀。这是昆璐后来才知道的。弋晓辰靠着车门,开始哼起歌谣。她会去土耳其,她也会去爱尔兰,她会收养一只蓝色的鸽子,她也会有一个心爱的人。就像棕熊先生一样,漫天飞洒的樱花里,兔子、刺猬、麋鹿、鸟雀们坐在席下,为他们送上新婚的祝福。确实,就等昆璐一个了。等昆璐到了那个地方,她会挽着弋晓辰的胳膊,将弋晓辰覆着白纱的左手放在棕熊先生的手心,然后再合上那本童话书。

昆璐将车停在了路边。她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这里,棕熊先生列出的宾客名单里,并没有那些穿着荧光衣的交警。今天是弋晓辰的生日,是双喜临门的日子。昆璐一手提着蛋糕盒,一手拎着因贴了贴纸而显出淡黄色“生日快乐”字样的苹果。仓鼠留在了车里,这让昆璐有一种感觉,总有什么还在车里等着她,她不能一直留在这满是墓碑的地方。有些地砖里渗出了些许的青苔。昆璐滑了一跤,四只苹果咕噜噜滚落在地。昆璐放下紧握的蛋糕盒,哆嗦着手捡拾散落的苹果。苹果躺在那里。为什么他们都在同一个笼子里?昆璐手撑着地砖缝隙里的青苔,膝盖啪嗒跪了下来。膝盖有清脆的崩裂声,宛如弋晓辰咬了一口苹果。昆璐再次想起了缆车里那个默默坐在她身侧的男孩。关于弋晓辰找到的那张曝光过度的照片,昆璐去找了冲印店。弋晓辰的父亲坐在角落看着雪山,昆璐举着相机拍照。雪山山脊依然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它们融化,汇聚,直至形成无尽大海。寒冷的风吹着昆璐的发鬓,又吹来烙着红印的梅花糕的米香。缆车因过载而倾斜了,那些同学们还在吵着雪怪的话题。那个坐在身侧内心缓缓雪崩的男孩,终究成为了眠宿在雪山里的雪怪之一。那张照片里,还有一双手。这双手抱起弋晓辰,又将她轻轻放回了墓地里。

离开墓地后,昆璐遇见了另一个女人。她坐在道旁的石墩上,一口一口吃着蛋糕。蛋糕上有“17岁”奶油的字样。两人对看了一眼,彼此都没问出口,那两个孩子是否曾互相存在于同一个笼子里。昆璐缓缓经过了她,努力不让她看见自己刚刚摔出的伤疤。月球永远不会用它的背面来面对地球。弋晓辰捧起书本。月球的背面是那样寒冷,而它永远用温柔的一面来守护地球。昆璐仰面看着天空的灰色无垠。弋晓辰在她的生命里存在过吗?也许现实不过是那场缆车事故的另一种可能。“妈妈,如果我真的消失了,我会像棕熊先生一样,变成棕熊灵来保护你的。”昆璐闭上了眼。她回到了羽毛的第三侧。雪山之上仍是雪。在宇宙的粒子风暴中,她背靠着那颗美丽的木星,一把握住了弋晓辰父亲的手腕,宛如那根绳子绑住了流浪宇宙的冥王星。

庞羽,1993年3月生。2015年7月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创意写作研究生。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天涯》《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等刊发表小说40万字,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2016中国好小说》《21世纪短篇小说选》《2017年中国短篇小说》等年选。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我们驰骋的悲伤》。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奖项,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7年卷。

郑润良点评:

“预定花圈的人是金的朋友。金最后一次见他,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朋友仅凭声音就听出来是金,并且没有再次确认——或许他就是这种粗心大意的性格——直接说明了病人的情况。他既没有对金表示问候,也没有礼节性地寒暄。金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打来电话的是自己的老朋友,卧病在床的是二人关系亲近时经常拜访的老人。”这是本期推介的韩国作家片惠英小说《傍晚的求爱》的开头部分。当我们看到小说题目的时候,我们想到的是爱情;但是,作品的開头一下子就把我们引向了“死亡”这个沉重的命题。显然,这部作品力图在二者之间建立一种内在的勾连。确实如此,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一个黯淡的中年人面对一段日渐平淡的爱情;当他已经决心结束这段感情时,葬礼和亲眼目睹的意外车祸让他意识到了伴侣的可贵,即使对方并不能让自己非常满意。

“弋晓辰在她的生命里存在过吗?也许现实不过是那场缆车事故的另一种可能。‘妈妈,如果我真的消失了,我会像棕熊先生一样,变成棕熊灵来保护你的。昆璐闭上了眼。她回到了羽毛的第三侧。雪山之上仍是雪。在宇宙的粒子风暴中,她背靠着那颗美丽的木星,一把握住了弋晓辰父亲的手腕,宛如那根绳子绑住了流浪宇宙的冥王星。”这是中国“90后”作家庞羽小说《羽毛的第三侧》的结尾。

显然,《羽毛的第三侧》同样涉及到爱——亲情之爱,也涉及到死亡——一个单身母亲失去了年幼的女儿。爱其实代表了生命,与死亡构成了一种永恒的张力。《傍晚的求爱》选择了现代都市中的男女之爱作为叙述的前景、死亡作为背景。现代都市男女情爱偶然性的加大,使得爱情意义的承重性不断缺失,变得越来越可有可无、随处可遇,这种爱情其实象征了现代人内心意义的匮乏感。死亡的逼迫使得男女主人公重新审视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本质与重要性。庞羽的叙述语言更加灵动,叙述时空也随着人物的意识流不断穿插变动,由此生命的终点似乎在人物非线性的意识流动中获得了另一种想象的可能。两部作品都试图证明,爱是人类面对死亡、超越死亡的终极动力。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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