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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火(短篇)

2021-08-09六百

西湖 2021年7期
关键词:滩涂杨梅女儿

六百

红色的火光呼呼地向上蹿着。干燥的芦苇丛一遇上火苗便迅速地燃烧起来,一丛挨着一丛,彼此无需过多的语言,就像一个指令,被毫不迟疑地执行着。很快,火势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在这片废弃的芦苇地中蔓延开来。

一条吐着红色信子的贪婪蟒蛇,扭动着它炽热的橙红色身体不断蜿蜒前进。但这蟒蛇,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精心设计好的路线上爬行。就像一个完美的迷宫,它的脑袋最终将和它的尾巴不可避免地相撞,然后在这片滩涂上将自己燃烧殆尽。

远处,还有几丛被收割后的芦苇整齐地堆放着,像一座座小山。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与眼前这些东倒西歪的家伙迅速划清了界线。秋风已经抽干了大地的水分,整个芦苇地呈现出一幅金灿灿丰收的景象。一根废弃的电线杆上,一只黑色的孤鸟觉察出危险的信号,“啾——”的一声飞向了远处的天空。

白色的烟雾渐渐浓起来,我看不清楚你脸上的表情。我向后退了一步,对你说道,有烟吗?你愣了一下,转过头来,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红色的中华。你另一只手还在口袋里摸索着,我制止了你,用手点了点正在燃烧的芦苇丛。你很快明白了我的想法,不可置否地摇了摇头。但你还是跟着我靠近了那片火海,你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到我的手中。我蹲下身子,用手指去接近那火苗,头却尽力地向外撇着。因为不敢在烟头燃烧的那一瞬间转过头去吸一口,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你笑了,把我扶起来,然后蹲下身子,几秒钟的工夫就把烟头点着了。

我用手夹着烟,慢慢靠近你的烟头。海边的风很大,你用一只手护着那微弱的火苗。我把脑袋凑过去,脸几乎就要和你碰到。火光映在我的脸上,使它有些微微发烫。我猛然吸了一口,因为太过用力,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用手拍了拍我的后背。手掌很大很厚,透过单薄的衣衫,我感受到它的温度。

我第一次对纵火引发好奇,是那天你跟我讲了你纵火的经历。

你描述着火焰如何熊熊地燃烧起来,描述着眼前令人害怕又兴奋的景象。末了,你沉吟了一会,说道:这种感觉真的比跟老婆睡一觉还爽。

从此我便很向往也去这样纵一次火,和你一起去纵火。

一个月前,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再次向你提出了想去纵火的愿望。你大概没有想到你随意提起的经历,竟会在我心里种下这么深的火苗。你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好,找个时间我安排一下。

所以当你下午打电话来问我想不想去纵火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匆匆放下了手中的活,跟领导撒了个谎,便跟着你跑到了这片荒无人烟的滩涂上。

你在车上问我,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不怕我把你卖了吗?

我说,不怕,到时候大不了拉着你葬身火海,同归于尽。

你大笑起来。

我把车窗摇下来,开到最大,把车里的音响也开大了。无人公路上呼呼的风灌进车里,和吵闹的音乐声混杂在一起,却产生一种奇异安静的感觉。

这盘CD是我刻录给你的。里面有我最喜欢的一些乐队的歌曲,大部分都是摇滚乐。

想不到你会喜欢这样的音乐。你第一次打开它的时候,在那些吵闹的音乐声中略皱着眉对我说道。

但没过了多久,你就跟我说,你经常一个人开着车,把音乐开到最大,在路上飞驰。

我转过头来看了看你,看到火光在你的眼镜片上跳跃。

客观上来讲,你长得并不好看。绝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帅哥,坦白说,连清秀都算不上。

你脸上的皮肤黑黑的,粗糙的纹路让这颜色显得更为黯淡。我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你的眼睛,因为它们总是被厚厚的近视镜片挡着。但我猜想,除了智慧,应该没有别的赞美词可以形容这双眼睛。鼻子和嘴巴也显得过于粗笨厚重。总之,你身上的一切,是与精致扯不上边的。但正是这种原始的不加修饰的粗犷,常常让我感到一种惊心动魄的吸引。

还有你身上那种异常细腻柔软的东西,与你粗旷的外表,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对我来说也是致命的。

刚刚我们抵达这里的时候,进入滩涂的铁闸门紧紧锁着。你把车靠边停下,我跟着你一起走出车外。

你把一包烟递给门卫里半睁着眼的师傅,笑着问他:师傅,这会滩涂能进去吗?

师傅只略把睁着的那只眼向你身上扫了扫,便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干什么去?现在滩涂不能进。

你还在耐心地说着,不好意思,我们跟里面的人说好了,麻烦放我们进去一下。

师傅的另一只眼睛仍旧没有睁开,显然不相信你说的话。没有辦法,你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很快,门卫里的电话铃响了,师傅在电话里“欸欸欸”地应着,脸开始有些微微发红。

他连连向你说着不好意思。你把烟塞到他的手里。

不用不用,别这么客气。

师傅,不好意思麻烦你。我们进去办点事,我们有分寸的,决不会给你造成麻烦。

师傅点着头应着,把那包烟握在了手中。

我喜欢你掌控一切却又礼貌谦逊的样子,就像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那样。那天你来跟我对接工作,明明你只是比我大了五岁,明明你级别也并没有比我高几级,但那天我却表现得像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一样手忙脚乱。

后来,你回忆说那天你就注意到了我,觉得我很特别。

哪里特别呢?我追问。

你微微皱着眉笑着,回答不上来。

得了吧,什么特别,还不是看我长得好看。我故作生气地说道。

你哈哈大笑起来,没有反驳。

和你相反,我是那种看上去温柔文静、岁月静好的模样。大部分的时候,我确实是这样。但也有很多时候,我只是懒得向别人解释他们所认为的并不妥帖的东西。

我在你面前尽可能地做我自己。

当你往我的杯子里倒啤酒的时候,我并没有拒绝,像我往常会做的那样。我一口气就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完了,脸上,连同脖子都开始泛红。

我跟你一起抽烟,跷着二郎腿坐在路边摊上。

这是一种有些冒险的行为,因为我并不确定这样的我是否会令你喜欢。但所幸的是,在我一开始就这么做的时候,我并没有考虑这些。

但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那天我们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突然赌气地把刚点燃不久的一根烟扔在地上。你诧异地回过头来看着我。你没有问我原因,但从你的眼睛里,我分明看出你再次把这理解为一个任性的小孩子毫无缘由的脾气。这种理解,让我真的发起脾气来。我没说一句话就起身走了,你也没有上来追我。后来你打了个电话,确认我有没有回家。这大概是我们第一次吵架,虽然这场吵架彼此一句话都没有说。

火还在烧着,势头并没有减弱。现在,它的势力已经伸向更远的地方,近处的这些芦苇丛几乎已经被烧尽,留下一大片焦黄的灰烬。我用脚轻轻点了点面前的一小块灰烬,被烧焦的芦苇在我脚下变得很松脆,发出窣窣的声音。你起身走向外面,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瓶水,对我说道,我想这里应该不好买到水,所以刚刚在你们单位楼下买了两瓶。一边说着,一边把瓶盖拧开一半递给我,说,渴了吧?

这里的芦苇是专门放置过的吗?我接过水问道。

算是吧。你喝了一口水,用袖子擦了擦嘴巴。总不能真着起火来,连累了人家。

我点了点头,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着水。

后来我想,那次也不能全怪你。在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很努力在你面前做自己,但这种行为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假装世故的小年轻故意为之的任性。

在我年幼的时候,我没有这样任性过,我的父母都是很严肃的人,他们永远只会用一顿毒打回应我的任性。在我的青春期,我也没有任性过,那个时候我的父母已经离婚,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激起独自抚养我的母亲的怨恨。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已懂得怎样不给自己惹上麻烦。所以当我一开始学习做自己的时候,难免做过了头。

你还记得吗?其实我们来过这里,你转过头对我说道。

我快速地搜索着脑海中的记忆。然后很快想到了你说的那次。也不算真的来过,那时候你只是开车带着我在这里兜了一圈,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对于纵火的欲望。

那应该是初夏,因为我还记得你车里放着一筐紫红的杨梅。为了让我看到这个滩涂的全貌,你选了一条没有修缮的小路,车子在石子路上一颠一颠的,放在我脚边的那筐杨梅也一颠一颠的。我很怕这种娇嫩的水果受伤,把它提了上来。你看到了,对我说,打开吃吧,解解渴。

杨梅很大很新鲜,是那种从一个山头最好的几棵树上摘来的。我挑了一个毛刺是圆头的放进嘴里,因为这是雌杨梅,比雄杨梅甜。我又挑了一个雌的递给你,你说了句谢谢。

我嘴里含着杨梅核,正愁不知该吐在哪里,突然间灵感乍现,“呼”的一声,便用力将杨梅核吐出了窗外。

你一脸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我。这让我更加得意了,我又迅速当着你的面熟练地吐出一个杨梅核。

这下你笑了。

你也试试?很好玩的,特别爽。

开始你摇着头不肯,但禁不住我的再三教唆,终于慢吞吞地吐出一个,撞在车门上弹了回来。

我大笑起来。你这样可不行,要用丹田之力,看我的。

“呼”,一個杨梅核终于被你吐出老远,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

后来那段路程,成了整个旅途中最欢乐的时光。我们在石子路上一路颠簸着,一路“呼呼”往窗外吐着杨梅核。

我一边吐,一边在心里想着。所谓的文明,所谓的道德,大概都是反人性的。明明野蛮粗暴才是人类的天性。

那天坐在副驾驶上,看着你黑黝黝的侧脸,我其实很想亲你一下。但我没有。车窗上有一块颜色稍深的阴影,我用手擦了擦,但是没有擦掉。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但我确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我们绕着滩涂并排走着,与那些燃烧的芦苇丛保持着距离。

你开始说你小时候去滩涂上摸螃蟹的经历。赤着脚在滩涂上走着,看到淤泥里的那种小洞,特别是会闭合的气孔,用手直接扒开,也可以用铲子铲开,里面多半会有螃蟹。或者也可以在滩涂上挖一个可以放下蟹笼的坑,用青蛙肉、鸭肉作饵料,把装好饵料的蟹笼放进坑里,等螃蟹出来吃饵料的时候,也可以抓到它。不过抓到的螃蟹个头都比较小,装进一个竹篓里拿回家爆炒一下,那味道,鲜得舌头都要掉了。

我几乎都能听到你咽口水的声音了。这一段似乎是你特别美好的童年回忆,你在上次带我经过这里的时候,也讲了一遍,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我突然想问你一件事,一件从一开始我便惦记着的事情。我一直在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此刻,我觉得这个机会出现了。

你妻子最近怎么样?我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问道。

一开口我便后悔了,觉得这简直是一个不能再差的时机。

挺好的,你平静地回答道。但我从你脸上的神情中知道,你脑海中已经不可避免地被那些暂时忘掉的东西重新侵占。

我们认识很久以后,你也没有跟我说过你的妻子。我隐隐约约知道你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当然这并不重要,我也不常跟你提起我的生活——除了你以外的那部分。

但我常常梦见她。在梦里,我并没有看到她的长相,却清楚地知道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你当然配拥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我很想看清她的脸,她总是离得很远,有时候好不容易走近了,却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我一着急,有时候就醒过来了。

她美丽,但是无趣吧。我为你,也为自己找理由。我始终不能像看待别的男人那样看待你、揣度你。

那天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长椅上,你假装随意地问我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我没有回答你,把你手里抽了一半的烟夺过来放进自己嘴里,你笑了。我喜欢你能欣赏我的这种任性,而我,能欣赏你这种欣赏我的能力。

炽热的阳光被梧桐叶遮去了大半,让我们的这条长椅成了公园里为数不多的荫凉处。两只蝉在头顶上不知疲倦地叫着,一声和着一声,让人昏昏欲睡。

盛夏的大中午,没有一个傻子会跑到公园里来。前一天你说起这个提议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戳破。回想起我们每一次的约会,好像两个人都会心照不宣地避免谈起这些难免令人尴尬的顾虑。你从不会说“我们不该让别人看见”这样的话。好像这话一出口,便会破坏我们之间那种纯粹的感情,纯粹到就算现在有一个熟人路过这里,你似乎也能大大方方站起来与他打招呼,并对我的存在不作丝毫的解释。

但当我把自己的左手放在你的手里时,我明显感觉到你紧张了。

原来你对我的任性只能接受到这种地步,我笑着打趣你。

你没有把手拿开,温热的手心里有一丝丝凉意。

我的左手抓住你右手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掌心。遇到那块指甲盖大小凹陷的粗糙时,停了下来。

摸到了吗?我问。

你的眉头微微皱着,右手的食指还在那块凹陷上摸索着。

我把左手掌心向上,摊开在你面前。那块小小的凹陷,曾经的鲜红色早已变得暗淡,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类似铁锈的颜色。凹陷四周曾经因受热而剧烈卷缩的皮肤,如今也已经变得厚实而粗糙。

我看了自己的手心一眼,说道,我小时候是个左撇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但是我母亲认为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一开始她总是用筷子去打我习惯性去握筷子的左手,或者在我用左手写字的时候,把我的笔打在地上。后来,大概是那天她心情特别不好,当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已经来不及了。她气冲冲地抓过我的左手,一下子用烟头烫在了我的手掌上。

你知道吗?就像烤肉一样,真的会有“滋”的那种声音,还有一种烧焦的气味。我用一种轻松的口气逗你,但你并没有笑。

后来因为左手受伤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能用右手,然后我真的就改过来了。

我以前是很讨厌抽烟的人的。一开始是我爸抽,如果那天他和我妈吵架了就会抽得特别凶。我那个时候下晚自习回到家,闻闻客厅里的烟味就知道今天的战况如何。后来他们离婚了,家里再也没有了烟味。但很快,我在阳台又闻到了这种气味。我妈开始还背着我抽,后来也就肆无忌惮了。

可是你瞧,现在连我自己也抽上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把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它。

那天你在公园的长椅上,握着我的手心,一遍遍抚摸着那个凹陷。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想告诉你这些,我想永远让你觉得我只是一个任性的被宠坏的孩子,就像我一度以为自己能做到的那样。

我们找到了几个高高的芦苇垛,坐了下来。

很久以来,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如果不是那天,在七院配失眠药的我恰好碰到同样在配药的你。恐怕你到现在,也不会把你妻子的事情告诉我。

那天我提着一大袋药,迎面撞上了提着更大一袋子的你。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我失眠,我举了举手中的袋子,马上坦白道。

你看着我,没有说话。

你呢?也失眠吗?

不是我。

你妻子?

是的……你犹豫了一下,随即又说道,也不是。

治疗抑郁症,治疗伴或不伴有焦虑障碍……我读着药盒上的这几个字,感到脊背上传来一阵阵寒意。

多久了?

四五年吧。你低着头,整理着塑料袋里的白色药盒。

严重吗?

这个怎么说呢?你微微皱了皱眉头,试图组织语言。

她这个病也并不总是那样,是间歇性的。但是你永远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问题,永远也不知道,麻烦就在这里。

家里所有可能伤到人的利器都收起来了。红酒开瓶器也不行,你知道,螺旋最外面有一个尖尖的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家保险柜里装的全是菜刀啊、打火机啊、药啊这些。

说到这里的时候,你对着自己苦笑了一下。

我们家本来养着一条狗。你知道吧?就那種耳朵垂下来的金毛,很聪明也很听话。但是我有一天下班回到家,它却不见了。我问我妻子,她也不回答。后来,我在厨房的角落里发现了很多金色的毛,一大把一大把的,带血的那种。

你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突然让我浑身打了个激灵。

这么严重,怎么不去住院啊?我有些着急地说道。

我说了,她并不总是那样。有时候她完全是个正常的人,她在家里做好饭菜等我,陪女儿写作业。最长的时候,有大半年的时间都是这样,我们一度以为她要好了。但是后来,家里又丢了点东西。

你没说丢了什么,但是我听到你声音里的颤抖。

我现在每天回到家,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检查家里有没有丢什么东西,或者哪里的位置被动过了。

女儿呢?

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基本上都住在她外婆家;现在上小学了,送进了寄宿学校。所以她对她母亲的情况,也并不十分了解。再说,她这么小,知道了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要烟吗?你拿出一根烟来递给我,我摇了摇头。

好在女儿现在也大了,她外婆白天的时候,也经常在我家里陪着。你一口一口缓缓地吐出白色的烟雾,那烟雾把你的脸隐匿在一种近乎虚幻的景象中。

你知道吧。

你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我丈母娘经常对我说那些话,说对不住我,不该拖累我。其实,她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

烟还有很长一截,但你把它扔在了地上,用脚踩灭了。

突然起了一阵风,白色的烟雾夹带着一些灰烬猛地向我们吹来。你用衣服挡住了我的脸,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肥皂水的气味。

你拉着我换了个位置,我们现在背对着风向,又离火光更近了一步。

我完全能想象到你丈母娘跟你说这些话的样子。她眼里含着泪,拉着你的手,当然,你是不习惯这样的。她会说你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男人,她的女儿嫁给你总算没有错付。她能怎么办呢?她已经七八十岁了,眼看在这世上也活不了多久,每一天都是跟阎王爷讨价还价讨来的。但是她的女儿,虽然这个样子,但毕竟还年轻啊,再说,不管怎么样,她总归是你女儿的妈妈。

她一定也说了让你把她交给她的话。能过一天是一天吧,她眼角的泪隐藏在深深的褶皱中。

她会好起来的,你安慰着眼前的这位老人。她从你脸上的表情,已经看出你的决定,虽然这之前她也从来没有对此怀疑过。你们两个人,原本在这茫茫的人海中,能有什么关系。她在一个北方的农村里嫁人、生子、操持家务,而你在一个南方的城市里呱呱落地。但是命运将你们联系在一起,用一根看不清的绳索把你们两个紧紧拴在一起。如果有一天她走不动了,你终究也要接过绳索,继续前行。

风小了,你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烬。

别动,你转过头来对我说,然后从我头发上拿走了一根枯草。我也学着你的样子,拍了拍衣服。你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但目光很快又被眼前的火光完全占据,我顺着你的目光也向前面的那片火海望去。

那天你跟往常一样回家。应付了一天的工作,几乎耗光了你所有的力气。你脱下外套,把它随意丢在玄关的柜子上。

你倒了一大杯开水,已经完全不热了,但是你并不在意,一口气就把它喝完了。厨房里正在做饭的丈母娘笑着转过头来,对你说,你回来啦。你笑着应着,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你女儿也回家来了。

你放下水杯,喊了几声你女儿的名字,没人应答。

手机发出“嗡嗡嗡”的震动声,是一个推销电话,你把它按掉了。你早已习惯一到家就把手机铃声调成振动,因为医生说突然的声响对你妻子的病情不利。

你走向卧室,门虚掩着,你推开门,卧室里没人。就在你打算走进门的时候,突然看到梳妆台前坐着一个红色的身影,血一般地从头红到脚。

你吓得往后踉跄了几步。

火被一阵风鼓舞着,在最后一片芦苇地里张牙舞爪,仿佛要冲向天际。

是女儿。她穿着你妻子结婚时的那一身红衣服,长长的裙子盖住了脚面,头上的红纱把她的头发全遮挡起来。

她转过头来,嘴上胡乱地涂着口红,表情怔怔地望着你。在那一瞬间,你看到一丝陌生而又熟悉的东西。

你吓坏了,你沖进去一把拉住你女儿的手。你粗暴地扯掉她头上的红纱,大声吼着让她把衣服脱掉。

你女儿被吓得大哭起来,张开的嘴就像一张血盆大口。妻子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目睹着这一切,却毫无反应。

你拉着大声哭喊的女儿来到厕所,因为过于用力,女儿的手臂上已经掐起了一块淤青。你在厕所一遍一遍擦洗着她脸上的口红,毛巾整块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喵——喵——微弱而凄厉的声音在滩涂上回荡着。

我们几乎是同时看见了那只猫。它只有巴掌那么大,身上麻灰色的毛因为恐惧直直地向上竖立着。

这应该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野猫。它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我们都不知道。或许它一直就在这里,在某个芦苇丛里打盹,然后突然发现自己身处火海。

我们坐着,望着不远处的小猫。

凄惨的叫声在风中颤抖着,我们谁也没有动,看着那个灰色的身躯在火光里渐渐隐没。我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在那一刻,我们突然都意识到对方脑子里那个可怕的念头,这一瞬间的领悟几乎让我们战栗起来。

猫还在凄厉地叫唤着。我看到你的手在颤抖,我想去握住它,发现自己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那天夜里,你坐在阳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你看着床上熟睡的妻子和女儿,感到一种从内心深处升起的恐惧。

就在那火光即将吞噬小猫的瞬间,你用外套盖住手臂,冲进火堆里,把它救了出来。

你把它放在我的大腿上,小小的身躯还在不断颤抖着。你嘴里叼着一支烟,又递给我一支,你用打火机把它们都点燃了。

我们沉默地抽了好一会。然后我把我那支烟丢了,伸出手来摸了摸腿上那个麻灰色的小脑袋,轻轻地说了一句,真可怜。

最后的那一点点火光也终于熄灭了。此刻,芦苇地又恢复了宁静。只有地上那燃烧后残留的焦黄色的灰烬显示出这里刚刚所经历的一场熊熊大火。如果明天或者后天,下一场大雨,那么连这最后的证据也将被冲刷洗净。

我用力吸了一口,咸咸的海风中带着一点温热的焦味,使我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怎么了,你冷吗?你转过头问我。

我使劲揉了揉鼻子,说道,没什么,应该是我的鼻炎发作了。

我们开车驶离的时候,你冲着窗户喊道,师傅,再见。

师傅在门口笑着向我们挥手道别。

车里在放刺猬乐队的“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小猫在我腿上已经停止了颤抖,它张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你要养它吗?你看了一眼我怀里的猫问道。

我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骨一节一节地向外突出着。

其实这没什么,我小时候也经常偷穿我妈的高跟鞋,抹她的化妆品。

那天在午后的餐厅里,我安慰你道。

你笑着点点头,表示释然。但我分明看到你眼底的恐惧和无奈,那深藏在所有情绪下面的底色。

我很想给你一个拥抱,但餐厅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我只能伸出一只手,故作老练地拍了拍你的肩膀。

那个时候,我们在餐厅的角落里挨着坐着,我和你之间不足半米。但我深深地感觉到,我们像太平洋上两座遥遥相望的孤岛,只能借着海浪,拍去一波一波的问候。

我低着头望着怀里的那个小家伙,我还想不明白一些事。

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一切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如果换作一个可以抛妻弃女的人,哪怕稍微自私一点,他所遭受的痛苦必然要少得多。但偏偏是你,习惯于把命运给予你的一切当作馈赠的你……

快看,前面有晚霞!

你用手指着前方对我说道。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片金色的晚霞铺满了几乎大半个天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亮的晚霞,变幻的颜色让整个天空呈现出一种深不可测的样子,仿佛有什么神秘的东西要从那里降临似的。它那样平静地、毫不费力地占据着整片的天空。

那一刻,我们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谁都不再说话。金色的光芒照在车上,照在我们的头发上,脸上,让一切都显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样子。

连空气好像都停止了流动。

许久,我低头看着怀里那个金色的小脑袋,用手轻轻抚摸了它。它发出一声温柔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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