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自卸车(短篇)
2021-08-09六百
六百
红灯一闪一闪地跳动着,最终定格在绿色。苏乘缓缓转动着方向盘,左转进入国道。
9月的第一天,才傍晚四点,路上还没有多少车。刺眼的阳光从西边照过来,让人睁不开眼。
苏乘踩着油门的右脚开始用力。起初,她很好地控制着这个力度,在川流不息的车辆间像一条鱼一样,游刃于其中。但是很快,那种被速度推着的感觉,通过椅背传到她全身,使她不由自主加大了脚上的力度。仪表盘上的指针快速滑动着,右脚死死地踩住油门,脚底被顶到的触觉使她感到一种危险,但更难抗拒的,是不断接近这种危险的诱惑。
她很清醒,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每一次转弯,身体吃力地大幅度左右晃动着。
她看到自己了。
确切地说,她冷静地在一旁看着自己开着一辆有着方形车头的自卸车,车身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明黄色,那种醒目的颜色令她头晕目眩。
一个黑影从眼前快速晃过。“嘁——”自卸车在减速的一刹那发出的那一声长长的骇人的声音,仿佛一只受伤的猛兽发出的哀嚎。
神经病啊!不远处的黑影怒气冲冲地朝车内骂着,声音有些颤抖。
苏乘把车靠在路边停了下来,熄了火。她解开安全带,身体向右侧倾斜着,从副驾驶的手套箱里翻出一包烟来。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打火机,连按了好几下,橙黄色的火光“啪”地一下蹿出来。
苏乘深深吸了一口烟,颤抖的手稍稍冷静下来,双唇干燥发白。才短短一年,她手上的动作已经像一个十多年的老烟民一样熟练。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有些沙哑。
能不能过来接我一下?
你在哪?
苏乘愣了一下,仿佛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突然被人叫醒。
她摇下车窗。前面几个戴着黄色帽子的小学生被大人紧紧牵着手,快速通过马路。马路对面,几个烫金大字刻在大理石墙面上。
慈城中心小学。
浴室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苏乘想象着镜子上慢慢腾起的雾气,和印着的张烨裸露的上半身。
从卫生间通往卧室的过道被改造成了衣帽间。白色的皮质移门正如当初张烨预测的那样,中看不中用,已经微微泛黄。靠近卫生间的那一格是属于张烨的,里面整整齊齐叠着他的衬衫,白衬衫、蓝衬衫。他从不系领带,衬衫下面永远是一条牛仔裤。更深的那个格子里,如果不是要清理衣物,你根本就不会发现那个格子——里面有一条暗红色印花领带和一条棕色的皮带,你还能闻到上等皮革特有的那种淡淡的气味,是在头两年张烨生日的时候,苏乘送给他的。
卧室里的装修风格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墙被刷成了简洁的白色,搭配着灰色的电视背景墙,让整个空间呈现出一种干净、冷淡的气息。但总有一些小地方出卖了主人内心的躁动。紫罗兰色的窗帘,和飘窗上与之精心搭配的小茶几。
茶几上的那束白色洋桔梗已经枯萎,枯黄的脑袋耷拉下来。
床头柜上,儿子参加象棋比赛得奖的照片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摆放着。相片里,穿着白色棋手服的小小少年笑得很腼腆。他和张烨一样,最适合穿白色的衣服。
苏乘手指尖的火光忽明忽暗。直到此刻,她才开始静下心来,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有了一个头绪。
张烨把她接走后,带着她漫无目的地兜了好几圈。他似乎问了她想去哪里,但那个声音掉进了一个无底的空洞里,毫无回音。车速很快,但完全在掌控之中。
苏乘并没有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告诉张烨,没有这个必要。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们在一家餐厅吃了晚饭,苏乘只记得头顶上的水晶吊灯在不停地闪烁。最后,他把她带回了家里。
“呼——”浴室里传来电吹风的声音。苏乘知道,张烨一定在用风筒对着镜子,吹散那上面的雾气。镜子的中间形成一个清晰的圆,然后那个圆慢慢扩大,失去形状。
在张烨穿着睡衣进来的时候,苏乘突然问道:
那次儿子象棋比赛,你去了吗?
张烨愣住了。
我去了。他随即回答道。
本来是要出差的,但是我后来请假了。他停顿了几秒,又补充道。
苏乘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剩下张烨的手机屏幕发出的光,在他脸上投出一个诡异的光影。
光暗了下来。
苏乘一只手慢慢攀上张烨的身体,像一根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他紧实的皮肤,又像一条蛇一样,仿佛要把他紧紧缠住,让他透不过气来。
张烨迷失了。
几乎不给他一丝机会,苏乘一条腿抬起来,跨过他的身体。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只有压抑着的沉重喘息。
她步步紧逼。他看似平静,实则内部积蓄着一股骇人的力量。她不断试探,不惜将自己撕裂、揉碎,想要引出这股力量,然后让两股力量猛烈撞击,直至粉身碎骨。
苏乘和张烨已经离婚一年了,但是苏乘从没有觉得他们像现在这样,联系得这么紧,这么密不可分。
苏乘再次开着自己那辆车,已经是第二天傍晚。车开进了一条小弄堂里,她小心地打开车门,几乎是横侧着身子走出车外。
这条狭窄的小弄堂,几乎可以带苏乘通往童年的任何时光。三十多年前,老街拆迁了,修了一条整个镇子上最宽阔的马路。靠着马路建了一排整齐的三层楼房。这条弄堂就挨在这排楼房的北侧。在这条弄堂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们很快就从一楼搬到了二楼,只从弄堂一侧开个后门进出,把靠马路的那一间房租出去了,从此过上了靠收房租过活的日子。
苏乘就是在这条弄堂里出生的。
门虚掩着,苏乘已经提前打电话通知母亲要回家吃饭。门口有一双酒红色的新皮鞋,像新进门的小媳妇一样,羞涩地从鞋柜里露出半个头,圆圆的鞋头被擦得锃亮。苏乘看了一眼,就把自己换下的鞋子放到了一边。
父亲正坐在沙发上被抖音里的视频逗得哈哈大笑,全然不知道苏乘已经进来了。等他一发现,马上就把手机放下,朝着厨房喊道:“乘乘回来了,吃饭了吃饭了。”
“媽,你买新鞋子了?”苏乘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
母亲含糊地应着,往嘴里塞进一块红烧肉,顺手夹了一块放进苏乘的碗里。
母亲不是一个会往别人碗里夹菜的人。“爱吃不吃。”这是她常常说的一句话。
但是有时候情况好像并非如此。她常常对在街上偶然遇到的并不熟悉的朋友表现出极大的关心。那位不知情的朋友脸上又疑惑又不知如何回应这份热情的神情,常常让在一旁的苏乘感到很难堪。
饭后坐在沙发上正划着手机,父亲递过来一根冰激凌,巧克力味的。在这个方面,父亲似乎永远不会落伍。
父亲和母亲是别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父亲就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修身的款式,领子上有一圈褐色的貂毛。这在当时,是很时髦的人才会穿的。
苏乘想,母亲当时选择了父亲,肯定也有这方面的考量。所以当三十多年前,母亲烫着弹簧似的卷发的时候,父亲从没有说过她一句。等到苏乘长大一点后,她常常对父母的婚姻表现出一种鄙夷的态度。在她看来,他们的结合,只是一个得以让自己原本的生活能更好维持下去的一种选择,而结合本身并不重要,更不要说这结合的产物——苏乘自己了。
苏乘摇了摇头,父亲就自个儿剥开了。“钟薛高”,包装纸上赫然写着这几个字。苏乘记得自己曾经给儿子买过,一根就要十几块钱。
像是怕化了似的,父亲“滋啦”一声猛吸了一大口。
小时候,父亲就是在家里偷偷吃“冷狗”的。有一次被苏乘发现了,吵着闹着也要吃,母亲一笤帚就打在苏乘的屁股上。
“哎哎,来,一定来,好几天没跳,好多动作都忘了……现在不行啊,稍微晚点……”母亲用手捂着话筒,压低声音打着电话。
苏乘望着茶几上琳琅满目的一罐罐保健品,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显得格格不入。
像一个沉重的锅盖,压着锅里翻腾的跃跃欲试的沸水。
“我走了。”
“这么快就走了,不再坐会?”
苏乘走到门口换鞋。那双红色的新鞋子已经被藏进柜子里了。
这一年来,苏乘就像一个严厉的督察员一样,在他们近乎快要忘却、迫切得想要开始享受人生的时候,就往他们头上泼上一盆冷冷的冰水。
苏乘不能忍受,他们怎么就能对自己的苦难这样无动于衷,仅仅想到这对于他们女儿的打击与毁灭,他们就不该这么快淡忘,就根本不该也不能感到一丝一毫的希望与喜悦。
苏乘一想到一年前的那场灾难,脑海中那一阵尖锐的“嘁——”声又开始响起来,仿佛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震碎。
那天说好是张烨去接儿子的,儿子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虽然苏乘经常说要让儿子学会自己坐公交车回家。
“才几站路,走几步就到家门口了,也该学着自己独立了。”
但是张烨不同意。他坚持要开车去接儿子放学。
但是那天,张烨迟到了。
儿子就自己穿过马路走去公交车站。就在他快要走到站台的时候,一辆自卸车猛然冲了过来。
“嘁——”是自卸车急刹车的声音。
苏乘从来没有去事故现场看过,她是直接从单位赶到医院的。后来从警察现场拍摄的照片中才看到,是一辆方形车头的黄色自卸车。
疲劳驾驶,抢救无效。这两个词像钟摆似的滴答滴答在苏乘脑海里相互碰撞,一刻也停不下来。母亲在旁边大声哭嚎,父亲扯着司机的领子要动手。这一切场景好像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发生,显得极为不真实。
张烨是在后面才赶到的。他脸色惨白,惊恐地看着苏乘,想要寻求一个他期望的答案,但苏乘低着头,没有看他。
和张烨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苏乘只是不停地想着,儿子向着站台走去的时候,一定满怀希望地,想着今天一定会让妈妈刮目相看。
苏乘后来才知道,那天张烨送女人回家的路上被人追尾了,所以才耽误了去接儿子的时间。
送回家?哪个家?
但这也不重要了。苏乘自始至终也没有问过张烨关于那个女人的任何事情。
丧子、丈夫出轨,苏乘突然间成了这个世上最不幸的女人。失去儿子的痛苦已经占据了她整个的身心,导致其他任何东西跟这痛苦比起来,显得无足轻重。她所有的神经、所有的思想,都用来感受这痛苦,任由自己一点点沉向痛苦的深渊。
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苏乘总是竭力避免想起儿子。她避开一切有可能勾起她回忆的东西,包括张烨。但是痛苦总是在不经意间与她迎面相撞。她逃无可逃。
渐渐地,苏乘开始放任任何的记忆侵袭自己。不可否认,有很多记忆是愉快的、温暖的。很多时候,苏乘近乎固执般地去回想每一个细节——那些在过去的日子里被认为无关紧要的细节。但最终,记忆总是会把她带到最痛苦的那个部分。
这种痛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但越是这样,她越是逼迫自己去接近这个痛苦。
她想象着儿子穿过人行横道的模样。他穿着一身蓝色的校服,那校服的裤子有些短了,露出一截白色的棉袜。他有很多这样的棉袜,但多半是白色的。瘦长的身体立在风中,像一棵葱一样摇摇摆摆着。
然后那个昏昏欲睡的司机,开着那辆黄色的自卸车就过来了。他本可以休息一下再继续上路的,他本可以走另一条路,那样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和儿子相遇。
但他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他看见前面的人了吗?或许看见了,但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撞了上去。儿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撞倒在地上。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苏乘尽力去感受那种痛,让那个方形的车头压在自己身上。她想象着儿子躺在血泊中的样子,血染红了他的白袜子。她不放过一切血腥的细节。这种与痛苦的博弈令她颤栗,令她清醒,令她感觉活着。
她在等着,等着脑海中最后的那根弦“砰”的一声断掉。
苏乘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似的,几乎变态地对这痛苦着迷。很多时候,她逼迫张烨和她一起回忆的时候,包括那些血腥的画面,张烨总是说,你不要总想着那些。
那我还能想什么呢?
张烨不说话了。他已经没有资格告诉苏乘应该怎样去生活、怎样前进,在很久以前,他确实一直在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但现在,他已经被判处了死刑,而那个刑期却迟迟不到来,在那之前,一切的惩罚都不为过,他都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
张烨的这种痛苦,令苏乘感到有些畅快。有时候,他们在痛苦上达成一致,痛苦突然发生了共振,被无数倍地放大了。有时候,两种痛苦激烈地抵抗着,让彼此的痛苦都变得更强大更难以摧毁。
他们很快离婚了,就像一个毫无争议必然要发生的进程,没有在苏乘心里激起一丝丝波澜。虽然在这之前,她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这样的结果。
大概是在他们结婚的第五个年头,苏乘开始有点厌倦这样的生活。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但一切也都變得可预见。
在那些丈夫上班、儿子上学的休假日里,苏乘常常懒洋洋地睡到九点多才起床。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好让一些新鲜的空气进来。
她穿着薄薄的睡衣站在窗前,有时候甚至将睡衣前面的纽扣解开来,任上午轻柔和煦的风拂过自己的每一寸肌肤。
苏乘闭着眼想象眼前这幅画面,沉浸在其中。
她感到每一个毛孔都在自由地呼吸。
如果没有了丈夫和儿子,现在会过上一种怎样的生活呢?她不放过任何可能让她接近这个幻想的机会,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感到诧异。
但更多的时候,她面对的是扔在书房里的袜子、吃饭时发出的“砸吧砸吧”声、刷完牙以后的干呕。
日子好像被放在了显微镜下。所有这些细节都被放大了,变得越来越清晰和难以忽视。而关于张烨的整个形象,反而变得模糊。
他变成了一个影子。
有时候那个影子横亘在沙发和茶几之间,挡住你拖地的路;有时候那个影子在厕所和卧室之间进进出出,持续打消你的睡意。
就像很多多年的夫妻一样,他们之间已经开始没有了眼神的交流。如果哪天你注视他的目光恰好被撞上了,那你所得到回应的,也必然是一个写满“有什么事吗”的不耐烦的眼神。
做爱的时候,也不会看着对方的眼睛。曾经,是张烨开始前对她的深情凝视而非做爱本身,更令她感到满足。当一切进入正题,不再有幻想的余地的时候,她的激情也就慢慢走了下坡路。
她也对父母抱怨过。这并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安慰,但她想着,如果哪天真的走到那一步了,应该先让他们有点心理准备,不至于让这个结果来得太突然。离婚,她竟然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
但母亲总是对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
都多大了还折腾,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啊?再说真离了,你一个人带着儿子怎么活?
母亲总是能提出一些苏乘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的现实问题。在她的计划中,丈夫和儿子只是消失了,至于这中间种种的过程,苏乘根本没有想过。连儿子也不在她的计划中,这让她自己吃了一惊。
厌恶有时候和喜欢一样,来得毫无理由。在苏乘有过关于自由的念头以后,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对待张烨了。
一开始张烨一直试图寻找他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错,但后来发现,无论他怎么做,苏乘已经像一个铁了心要离开的人,而离开的原因,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在出了那次事故以后,母亲第一时间就劝她离婚了。
“我觉得无论怎么样,这次你不能再容忍他了。当初我劝你,真是我瞎了眼,当初你们离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母亲愤愤然地说着,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瞟着苏乘。初夏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打在苏乘的右侧。苏乘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里,她低着头,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来是认可还是反对,抑或只是木然。
“而且这次,”母亲不自然地停顿了下,“一定要让他净身出户,他做了那样的事,我看他也没脸跟你分财产。”
所以事到如今,母亲还以为自己能好好生活吗?苏乘往左侧靠了靠,把自己整个地放进了阴影里。
苏乘从母亲家回到她和张烨的房子里——确切地说,是她自己的房子里——张烨并不在。
苏乘坐在一把墨绿色的沙发上,在扶手上轻轻摩挲着。
这是张烨不能理解的东西。价格昂贵但毫不起眼的绿沙发,曾被他嘲笑为像一块苔藓。
他每天不得不坐在苔藓上看新闻。
几颗棕色的小颗粒,慢慢沉下去,还没沉到底,就被游上来的几条鱼争抢着吞进嘴里。橘色的嘴巴一张一合的,最终吐出一串泡泡,浮到水面上,破灭。
这是苏乘执意要养的一缸鱼。她总是有一些在张烨看来脱离实际的想法。在张烨看来,一缸鱼意味着每日的换水、喂养,定期的鱼缸养护,鱼苗的更新。但苏乘,仅仅因为路过一家店的时候,被玻璃缸里一条闪着莹蓝色光芒的小鱼所吸引。
最终鱼还是养了,张烨到最后还是不能理解苏乘,但是他承接了关于养鱼的一切事务,除了坐下来认真观赏它们。
自由了呢。苏乘心里想着。现在这境况不正是自己所期望的吗?儿子没有了,丈夫也随时可以消失,只要自己愿意。而且她不管做出怎样的决定,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然后呢?苏乘又抓了一把鱼饵,投进鱼缸里。
苏乘看着房子四周,到处都是张烨忍受她的证据。
他一定忍受够了。
那个女人,一定不会养鱼,也不会让他坐在绿色的沙发上。
门锁被打开了,张烨开门进来。外面大概有些冷了,张烨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房产证已经宣告张烨不再属于这里了。但谁也没有特意提起过这件事。苏乘曾经想过,他们之中要是有一个人不再住这里了,任何一方肯定都会感到被遗弃。
你回来了,吃饭了没有?
吃了,你呢?
我也吃过了。
晚上,苏乘平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筒灯。有一个已经坏了,在明暗之间微妙地闪烁着。
张烨一定也看见了。他在另一侧躺着,呼吸均匀,几乎和那个筒灯同步。他一定在思考,这个筒灯装了几年,是LED还是普通炽光灯,当初用了什么牌子,他是否应该考虑换一个牌子……
“我们再要个孩子吧。”黑暗中,张烨的声音清晰而镇定。
苏乘并没有转过身去,她把被子往身上掖了掖,脸深深埋进去。她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体像一片悬在枝头的叶子,轻轻颤动着。就在她快要控制不住的时候,她听到张烨起身走去了阳台。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苏乘紧紧抓着被子,眼泪像潮水一般不住地涌出眼眶。她的抽噎声因为闷在被子里,变成呜呜呜的声音,像一只动物的哀嚎。
张烨永远不会明白,如果苏乘拒绝了他,并不意味着他的错误不被原谅。他不会理解失去孩子对于苏乘意味着什么,重新拥有一个孩子也并不能抹杀他们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的事实。就像他不理解她的鱼、不理解她的绿沙发,他永远只是在忍受。
但是这种忍受,在婚姻中,或者在爱情中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苏乘也永远不能理解的事情。
或者说,她知道得太晚了。
餐厅里的客人差不多都走完了。丁泽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点柠檬水,用纸巾擦了擦嘴,并没有要续杯的意思。年轻的店员来收拾桌面,将一把把椅子推进桌子下,经过他们那桌的时候,很自然地绕开了,那样子好像在说,你们慢慢吃,我不着急。
苏乘反复用勺子舀着一勺饭,海鲜炒饭。她试图用勺子把它压成一个球形,但尝试了几次,最终放弃了。
这是苏乘第一次没有把海鲜炒饭吃完。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预感。
需要再点些什么吗?或者你可以尝试一些之前没有吃过的东西。
对面,丁泽微笑地看着她说道。
在此之前,苏乘会以为这是客套话,但今天,苏乘知道,丁泽或许是认真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就在她的目光即将与他的相接触的那一刹那,他避开了。
苏乘低下头,那勺炒饭完全散了,不成形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和丁泽在这家餐厅吃饭的呢?大概是那天加班以后,苏乘不想回家吃饭,然后就在这里偶遇了同样不想回家的丁泽。
“介意拼个桌吗?”
苏乘还记得丁泽当时微笑地看着自己的样子,让她恍惚之间不能将他和隔壁办公室那个不苟言笑的同事联系起来。
在餐厅里的丁泽和苏乘平时认识的他不太一样。他很健谈,谈单位里的事,也谈旅途中的见闻。他聊天的时候会把眼镜摘下来,露出两道深深的双眼皮。丁泽说他有600多度的近视。苏乘很想知道,他摘了眼镜看到的自己长什么样。他说到高兴的时候,总要喝一大口柠檬水。苏乘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喜欢上了这种有些酸酸的微涩的饮料。
苏乘有想过,那个总是笑着问他们“今天还是一样吗?”的年轻店员,是怎样猜测他们的关系的。他们一定不像一对正常的情侣或夫妻那样亲昵,但是一男一女总是在一起吃饭,这也已经超出了普通男女朋友交往的范畴。
他一定恍然大悟似的,在后厨跟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店员说,我知道了!他们一定是在相亲,目前还处在试探的阶段呢,不过我觉得他们两个啊,估计有戏……
“你在笑什么呢?”
“没什么。”苏乘笑着摆摆手。
气氛在丁泽开始谈论他家里的事情以后,变得有些不一样。作为交换,苏乘也谈论了她丈夫的一些事。男人和女人在与自己婚姻外的异性相遇时,总会不自觉地营造出自己在婚姻里备受折磨的形象。
很久以后,苏乘才明白,只是因为那个时候恰好是丁泽出现了,仅仅是因为他恰好出现在那个时间里。但那个时候,苏乘觉得,如果饭后丁泽邀请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上车。她相信,丁泽也是一样。
但是今天,丁泽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尽管他回避得很巧妙,但还是被苏乘一眼识破了。他一定是在顾虑什么。是怕自己难受或者尴尬吧?或者仅仅是因为,你原本很想做的一件事,由于前面有重重阻碍,你对它无所畏惧;但当这件事突然具备了成全的条件——或许丁泽就是这样认为的,只要你稍加努力就能实现,你反而退缩了。
既是障碍,也是盾牌。
苏乘笑了,是那种丁泽曾经夸过她的优雅而从容的笑。尽管在此之前,至少是在这间餐厅里面对着他的时候,蘇乘只是尽力在维持她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包括笑容。她喝掉最后一口柠檬水,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理了理衣服,站起来说道,走吧。
店员正收拾好门口的桌子折返回来,冲着她笑了一下。这么久以来,苏乘几乎是第一次认真看清了他的脸,是一个长相颇清秀的男孩子。她也冲他笑了一下,说了声“再见”。苏乘也几乎是第一次注意到,他摆放的桌椅那样整齐有序。
丁泽从后面跟上来。
走到门口的时候,夜晚的风让穿着单薄的苏乘感到有些冷清,她从包里拿出一件针织衫,丁泽在她身后,帮她把衣服披上了。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没有人说起任何关于告别的话语。仿佛这只是一个与其他无数个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或许他们之间,连告别都谈不上。
丁泽坚持把苏乘送到了她的车旁边。他总是这样绅士。苏乘摇下车窗,对丁泽摆摆手,说了再见,然后就踩下油门,消失在黑夜中。
苏乘开着车,一些记忆的片段突然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在这一年来,她从来没有回忆过这些片段,她每次都像快进一样把这些跳过了。无关紧要的回忆——苏乘这样定义它。如果一段过往发生的事从未对未来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影响,那它确实是无关紧要的。但她又常常觉得,这些无关紧要的回忆已经被碾磨成像细沙一样的东西,洒在她记忆的每一条轴线上,怎么擦拭、怎么抖落,都难以把它们去除干净。
一年前的那个下午,恰好是那个下午,苏乘搬了新的办公室。从三楼搬到七楼。她跟每个同事道别,自然而友好,毫无半点炫耀的意思。
麻烦的是那台电脑。和所有办公室的其他女人一样,苏乘对那些插着电、冷冰冰的机器并不在行。
我来帮你吧。是隔壁办公室的丁泽。除了在那家餐厅,这几乎是他第一次在单位里和苏乘说话。
他没等苏乘应声,就熟练地将主机箱后面的线一一拔出。苏乘提议在拔之前先拍一张照片,以记住那些位置错综复杂的线路。
不用的。丁泽笑着看着她说道。那种笑容让苏乘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有些羞耻,但同时又有一种被宠溺的幸福感。
“你帮我拿下鼠标和键盘吧。”
苏乘还没反应过来,丁泽已经抱着主机箱和显示屏走出办公室了。她赶紧抓了键盘和鼠标,跟了出去。
新的办公室里有一股石膏和木头混杂的气味。苏乘拉开窗帘,傍晚的阳光在她脸上涂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她伸出头向窗外望了望,远处有一些鸟成群结队地从这个屋顶飞到那个屋顶。先是有一只鸟似乎受到了什么惊扰,立刻起身飞走,旁边的几只鸟见状也飞了起来,最后惊动了大片的鸟,纷纷起飞。
风灌进苏乘的衣袖里,苏乘觉得自己几乎就要飞出窗外。她转过身来。
丁泽蹲在地上,检查着一个个接口。电脑显示屏里出现一个个苏乘看不懂的页面。
他把打印机抱起来,放在桌子上,露出一截白皙的上臂,和晒成古铜色的小臂之间有一条明显的界限。
要连接这台打印机吗?丁泽转过身来看着苏乘。
苏乘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坐在空荡荡的新办公室里,苏乘一直想着那条手臂。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毫无廉耻的女人,但是连这种想法都让她感到兴奋。
她忍不住地想,想象它上面凸出的经络,想象它抱住自己的感觉。
对面的车照来一束刺眼的远光灯。
苏乘突然感到很疲惫,一种从一段漫长的紧张情绪中突然松弛下来的疲惫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车外已经下起了雨。雨点落在车顶上,落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苏乘突然很想念儿子。她想起他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上系着安全带的模样。有时候就这样坐着睡着了,头歪着靠向一边。他睡着的时候,眼睫毛长长的,总是让苏乘忍不住像他小时候那样去亲亲他的脸蛋。
他曾经那样真实、完整地在她身旁。她把手伸向副驾驶,却摸到冰凉的座椅。
苏乘突然第一次意识到,在过去的十年里,在她似乎每天陪伴着儿子、喂他吃饭、看他张开小嘴、送他上学、陪他过生日的日子里——常常那样心不在焉地,怀揣着自己的心思,那些可笑的心思。从没有,哪怕一天,把自己全身心地奉献给他过。
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
苏乘浑身战栗起来。她看不清路了,她闪着双跳灯停在路边。
她大口喘着气嚎哭着,几乎就要透不过气来。她紧紧抓着方向盘,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痛苦像铁丝网一样,紧紧箍住她,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深秋带着凉意的风迎面吹来,吹开了苏乘额前的头发,露出里面几缕斑驳的白发。她把头发剪短了,垂在肩膀處,因为她的发型师说,稍短的头发显得人更加年轻精神。
苏乘确实是老了。她脸上的皱纹并不很多,但呈现一种向下拉扯的趋势。皮肤也不像年轻时那样白皙了,五官虽然还维持着年轻时的轮廓,但整张脸就像是被随意压在玻璃板下面的旧照片,已经开始褪色。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淡定从容,好像年龄这件事,是她很多年以前,就一直心平气和地站在那里,默默等待着的。
工地四周被两米多高的围挡围着,只听见轰隆隆的施工声。“创建文明城市,共创美好家园”,围挡上印着一排排红色的大字,字旁边是房地产商的宣传广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住在一套崭新的公寓楼里。
从这里,开启新的美好生活。真是一句令人向往的广告词。
苏乘沿着围挡一直走着,走到了一个进出口。她刚想走进去,就走出来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人,告诉她不准入内。苏乘只好站在门口张望着。她想要寻找当年那条弄堂的一些痕迹,但是很遗憾,除了被挖掘机挖起的碎石砖块,完全看不到一丝熟悉的影子。仿佛那条弄堂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让人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这里又拆迁了,弄堂南边的那排楼房——确实已经显得十分破旧,包括那条弄堂,都难以幸免。这一次,苏乘的父母是不情愿搬迁的。虽然他们得到了一套新建的公寓,但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习惯了走路去买菜,习惯了斤斤计较的邻居。或许他们已经开始慢慢将自己封闭起来,试图停留在一个他们所熟悉的时代,对一切新鲜的事物早已失去了好奇和适应的耐心。
父亲变得越来越固执和难以沟通,他已经不再吃巧克力冰淇淋了。因为他的糖尿病,医生已经严肃告诫他不可以再吃任何甜食。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以伺候。她说自己眼睛花了,看不清,每次都要让父亲帮她剪脚趾甲。
指甲钳发出“啪”的一声。
哎呀,你这个死人,会不会剪啊,差点剪疼我!
那我以后不帮你剪了,你自己剪吧。父亲说道。
母亲没有回击,她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孩子一样听任父亲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处置。
父亲没有抬头,剪完最后一个脚趾甲,用手把地上的指甲拢了拢,拿一张纸巾拾掇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苏乘漫无目的地走着。人行道上铺着的方形地砖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家门口的道地上画的那些方格子。
两只脚并拢,张开往前一跃,再并拢往前一跃,再张开,转过身再来一次……这种单调重复的游戏,好像有魔力似的让人停不下来,推着人不断向前。
多年前,她就在那条弄堂里那么跳着。跳过一个个煤饼炉子,跳过门口吐着舌头的大黄狗,直到那些用白色粉笔画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些方格子会将她带向何处。
此刻,她又有了跳起来的欲望,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把目光转向别处。
远处,有一辆自卸车正在工地里,车身依旧是那种耀眼的黄色,让人难以忽视。它装着满满的一车渣土,拖着笨重的身子,突突突地在崎岖不平的工地上开着,身体颤颤巍巍。它吃力地爬过一个小土堆,又小心翼翼地下了一个坡,就这样开了一段距离,然后停了下来。
前面的车门被打开了,穿着蓝色衬衫的司机从驾驶室走下来,苏乘看到他的背上有一块不规则的汗渍。他对着旁边的建筑工人说着什么,然后绕到了车厢后面。
后侧的厢门也被打开了。苏乘看见自卸车的身体被慢慢抬起,车厢倾斜了,角度越来越大。它的身体,仿佛在经历什么难忍的痛楚似的,发出吱吱咔咔的声音。
车厢被升到了半空中,稍作停顿。很快,毫无预兆地,黑色的渣土轰然倾泻而下。
苏乘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呆呆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场景。
她打开车门,坐进车里,慢慢打着方向盘掉头。她摇下车窗,从后视镜里再次看见那个黄色的身影。风从窗外灌进来,夹杂着落叶和尘土的气息。苏乘轻踩着油门,缓缓驶离工地。黄色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黄色的小点。在她身后,是越来越清晰的,渣土轰隆隆倒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