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求爱(短篇)
2021-08-09片惠英
1
预定花圈的人是金的朋友。金最后一次见他,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朋友仅凭声音就听出来是金,并且没有再次确认——或许他就是这种粗心大意的性格——直接说明了病人的情况。他既没有对金表示问候,也没有礼节性地寒暄。金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打来电话的是自己的老朋友,卧病在床的是二人关系亲近时经常拜访的老人。金诧异朋友如何打听到自己才接手不久的花店的电话号码,回想着弥留之际的老人的年纪——终究没能想起来——没有留意聆听朋友不间断的叙述。如果朋友说老人已经去世了,金可能会感到惊讶;可是他居然说老人还活着,这就更令人惊讶了。金没有告诉朋友这些想法。时隔多年才通一次电话,他不想让朋友指责自己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家伙。虽然记不太清,不过老人显然已经到了就算去世也不会令人感到特别意外的年纪。据说老人按照昏迷病患的惯用方法,借助人工设备的力量吸入氧气之后缓慢吐出,以此延长生命。“老人吐气时,”朋友说道,“像加油鼓劲一样点着头,还会看一下时钟。”金猜不透朋友是叹息还是失望。“医生说很难熬过今天下午了。”朋友稍作停顿,像是在等待金说一句什么,询问医院的地址前去探望,或者说几句伤感的安慰、后悔的共鸣之类的话。金始终没有任何回答,朋友低声叹了一口气。“花圈就拜托你啦。”金很不情愿,却也没有办法,只好点头同意。金觉得既然是“拜托”,也就是不再付钱的意思吧。就算彼此已经形同陌路,朋友却还要在一个将死之人的相关费用上讨价还价,真是薄情。
朋友虽然对付账方式闭口不提,却没有忘记索要金的手机号码,并且告诉了他殡仪馆的名称。殡仪馆位于金从未去过的城市。金打算询问一下殡仪馆为什么选在那座城市,以此延续对话,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十多年才打一次电话,金真正好奇的只是朋友如何找到了自己的电话号码。金曾经和他在同一家公司上过班,仅此而已。二人同时在职期间如果拍过集体照,应该也是相隔很远,在洗印出来的照片上寻找彼此的身影都要耗费一番时间吧。“你会来吧?”朋友问道。金犹豫着思考答案,朋友却又补充了一句:“话说回来,还要联系谁呢?”朋友的语气不像是真的在和金商量,也不像是自言自语。金刚想说“和那段时间的熟人已经完全断了联系”,朋友却不等金的回答,突然略带气恼地说,“我自己看着办吧”,似乎在责怪金对答案磨磨蹭蹭。朋友说出了花圈挽联落款的名称,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单位。金觉得什么也不问显得太没礼貌,只好张开干燥的双唇,打算问一下是什么单位,朋友却表示要回病房,立刻挂断了电话。他和刚开始一样,没有任何问候语。
金思考着朋友的失礼到底是性格原因还是源于自己的错误。他花了不少时间回味着久远的往事,终于想起了朋友寄送的那封信函。金之前供职的公司由于不合理的业务拓展而陷入资金危机,最终进入法庭程序时,金递交了辞呈。职员们自发减薪,下定决心帮助公司恢复正常运转。金接到了其他城市的工作岗位推荐——当时推荐他的人正是这位卧病在床的老人。朋友因此责备了金,说他没有丝毫的同事情谊,自私自利,精于算计。这是金听其他人说的,不过和传话的那个人也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金认为,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因此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责怪任何人自私。如果老人推荐了朋友,朋友也一定会毫无顾忌地选择离职。金不予理会,朋友因此受到了伤害。他的最后一招便是向金的新公司写了一封信,公开金在前公司犯过的几个错误。因为这件事,金在那段时间卷入了非议,最后总算不了了之。即便如此,金依然由此明白了友情与喜爱程度毫无关系,只有为自己献身或者对自己有益时才是一种有效的感情。不过,回首过往总是如此,过去的某件事所造成的后果或者伤害已经风平浪静,只留下光阴似箭的凄凉与显而易见的悔恨。
记下殡仪馆名称的便签纸顶端零星可见几样订购商品和派送地址。金没有刻意去看,却毫无头绪地想起了几件必须要做的事。虽然不是一些必须抛开所有立刻着手去做的事,却又显然必须要做。而且,随时可能会遇到急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也可能就在五分钟之后。自营业者总是如此。金想了一下可以替自己去送花圈和慰问金的人。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老人显然年事已高,就算立刻离世,也会被认为是喜丧。而且,按照朋友的说法,老人已经昏迷很久,认不得人了。就算金此刻立即出发,等他到了医院,说不定老人已经离世。金这样想着,心里有种惋惜哀伤之情,却也只是任何人面对亡者时都会有所感触的那種程度。尽管如此,他却又不能装作不知道。虽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却亏欠病床上的老人一个人情。他在离职之后经常买一些不至于失礼的礼物送给老人以表谢意:某年中秋的一箱苹果和春节的一筐干香菇,第二年过年的特等梨和中秋的一箱济州丑橘,以及这次显然收不到费用的花圈。最重要的是,就算欠了再大的人情,也已经过了足够长的时间,是时候忘记了。
2
殡仪馆位于南边380公里远的一座城市。“换作是我,根本不会给十多年不联系的人发讣告。”金牙痛似的皱起眉头说道。金好不容易想起的几个人全部有事要忙,要么有重要的约会,要么有不能推迟的业务。“讣告本来就应该广而告之,以防有人不知道当事人已死,还来问候。没有比那更傻的了。”隔壁花店的男人继续说道,“去年,我有一位三十年交情的高中同学去世了。他在我们当中可是最健康的。有人没有收到讣告,至今还在问候那位朋友,我每次回答一次‘他已经死了,就会再一次切实感受到那位朋友的死亡。”男人欲言又止,像是在回想着朋友的死亡。“这就是那次穿的衣服。”金接过上衣,点了点头。金并未体会男人的悲伤,只根据“与高中同学三十年的交情”这种说法推测着男人的年纪。男人的头发已经花白,年纪却比想象的要小。“话说回来,这件衣服太大了,而且很旧。”男人说道。“没关系的,丧服都是这样。”垂下来的袖子很长,完全盖住了金的手背。“也对,又不是去面试。”男人点点头,把上衣的袖子向上挽起两次。
金的身高比普通成年男性矮了十五公分左右。在金的记忆中,自己在十四岁之后便没再长高。父亲在那一年去世了。金总以为自己不再长高是因为当时受了刺激,后来才知道不是。金成年之后,有一次肩膀疼得难以忍受,去韩医院就诊时看到了墙上挂着的“身高最大值测定方法”:以父母的身高为基准,按照公式进行几个步骤的简单运算。父亲的身高采用了母亲记忆中的推测值。母亲眯着眼睛回想,父亲比自己大概高出一拃左右。虽然不是十分准确,不过计算结果显示,金的身高最大值只比现在高出了四厘米。金感到一阵失落,笑了出来。少年时期父亲突然离世,母亲因此不得不去附近的工厂做三班倒的工人,自己被父母忽略,因为个子矮而被同学取笑,惹下各种麻烦——金回想起这些事,总是认为父亲的死亡任意改变了生活的链条。父亲留给自己的唯一遗产就是矮小的身高,父亲离世放弃了家人,金曾经像这样毫无愧疚地骂过父亲,现在才明白一切都是误会。
金发动汽车准备出发,这才记起和女人约好了一起吃晚饭。就算把约会时间推迟一两个小时,也不确定可以守约。金已经和女人爽约两次。金为自己的疏忽道了歉,女人却说因为金每次都是有该忙的事,所以没关系。女人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若有所失,金反倒对这种语气很不满意。女人非但不会生气,还很好奇金午饭吃了什么,周末做了什么,还会想聊聊自己的近况,和金商量一些需要做选择的事情。然而,金每次都会临时有顾客到访,不得不挂断电话。几天之后,女人很显然犹豫了多次之后才打来电话,送上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却又在金的冷淡回应中感到慌张,找不到该说的话,只能罗列出一些无聊的日常。如果金表示“来客人了,要挂电话了”,女人就会赶快告别,语气中夹杂着不必再担心说错话的安心与每次都是金先挂断电话的遗憾。像这样挂断电话之后,金不论是否繁忙,都会突然想起女人的那张脸。女人经常会在聚会时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坐在一旁,却又突然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遭到他人嘲笑。她对于已是过去式的话题说出一个没有人笑的玩笑,看到人们不知所云,于是一本正经地板起面孔,好像一开始就不曾打算讲笑话。金每次看到女人的这种做法,就会感到忐忑不安,随后是一阵不悦。这是他意识到自己身材矮小并感到尴尬时的习惯性反应。
女人经常会给金买一些小礼物。这些东西虽然十分微不足道,也很廉价,不会让金产生什么负担,却又显然都是精心挑选过的。金随口提到的想读的书,或者可以放在花店里的有品位的办公用品,以及适合带在身上的钱包等。女人为此破费,金在打开礼盒或者包装纸时,却没有双手颤抖的激动心情。金逐渐对女人身上的气味感到不满。虽然那应该是她使用的化妆品、香水、洗头水或者护发素的味道,女人的身上却散发着花店里弥漫的花香。金喜欢的气味是——虽然很难称其为“气味”——无味。金接手花店之后才切实体会到,再怎么怡人的气味,如果太多种混合在一起,很快就会变成一种恶臭。
3
出發很顺利,金向南行驶了120公里左右,却意外遇到了交通拥堵。他的口哨声停了下来。开车时吹口哨是金长期以来的习惯。前方路段正在举行马拉松长跑,一定时间内禁止车辆通行。下车抽烟的前车驾驶员告诉了金这个情况。金很讨厌驾驶员们开车时常听的交通信息广播节目,所以经常因为不了解路况而遇到这种问题。禁行路段空空荡荡,一个运动员也没有。选手们可能已经跑过了这段路程,或者有人远远地落在了后面。金看着公路,想起了曾经在马拉松转播节目中听主持人谈到的内容:马拉松运动员们通常连续吸入两次空气,再连续呼出两次。金想起这句话,下意识地试着吸气呼气。空气经过了他的体内,重新无力地消失在半空。虽然这是切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却因为太过稀松平常,太过顺利,所以感觉与自己无关。
禁行解除,金继续向南行驶了一段路程,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说不定是订购花圈的朋友打来的电话。可能是老人已经去世了,花圈却还没有送到,朋友对空荡荡的灵堂感到不满,所以打电话催单。金没有接听电话。金早已对催单习以为常。顾客们总是埋怨送货太慢。如果委托人询问什么时候可以送到,金就会回答说“十分钟足够”。就算只需要十分钟,交通状况和路况也会持续发生变化。如果委托人再次来电话催单,金就会回复“马上到了”,然后说出一个错误的地址。于是,委托人便会慌忙确认地址。发货单上录入错误的地址是一种很常见的失误。不过,发货延迟偶尔也会幸运地逃过一劫,那就是催单的委托人或者收货人遭遇了意外的情况。花束到达之前突然从求婚对象那里收到了分手通知,或者突然出现暴徒搅乱了开业典礼,胎死腹中导致产妇当场昏厥等。送花时遇到的所谓幸运,就是这些事情。
过了收费站,殡仪馆的硕大灯牌突然出现在半空。灯牌下的建筑物外墙上挂着告知殡仪馆开业的条幅,随风舞动着。附近全是农田,已经过了收获的季节,荒凉的土地上木然地矗立着一栋方方正正的建筑。虽然来晚了,不过考虑到金从其他城市远道而来,这个时间到达也算说得过去。吊丧客们到了晚上才会陆续赶来,而且花圈的敬挽人比到达顺序更为重要。
金即将拐进通向殡仪馆的弯道,手机再次响了起来。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未能减速,差点撞到护栏。车轮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金好不容易才把车停在了路边。手机铃声像是故意刺激金那颗受惊的心,一直响个不停。来电人是订购花圈的那个朋友。
“你在哪儿呢?”
“到了。”
“殡仪馆?先来医院吧。”
“怎么了?”
“还没走呢。”
“……”
“还活着。”
“还没死?”
金反问道,随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依然在世真是万幸”,金觉得应该这样回答才算合适,不过这句话显然也可能会是一个失误。关于死亡的话题,与其轻率地犯下口误,不如干脆避而不谈。
“真是的,你居然问怎么还没死?”
朋友似乎叹了一口气,又像是在思考应该如何回答。说不定是因为袒露真心看起来无情无义,所以正在极力节制自己的表达。朋友不理会金的困惑,自问自答般继续说了下去。
“撑不了太久的,一起在医院为他送终吧。”
金没有去医院,而是开车去了商业街。他虽然肚子不饿,却为了打发时间走进了一家率先进入视野的乌冬面馆。他决定不去医院,是因为不愿亲眼看到有人离世的瞬间。这和不愿意看到血肉模糊的诞生瞬间是一样的缘由。对他而言,诞生属于过往岁月,消亡属于遥远的未来。金打算在葬礼开始之后像外卖员一样把花圈放在灵堂,然后重新返回生活的城市。他回去之后,只需要补偿因为体面与责任感而失去的时间。
因为不是吃饭时间,面馆里十分冷清,服务员点单、向厨房传达菜单、端水上菜都很慢。金没有督促。接到朋友的电话之后,也才过了四十几分钟而已。时间缓慢地流淌着,像是老人艰辛延续的生命。金思考着自己这辈子第一次等待某个人死亡的四十分钟。他还思考了延长四十多分钟时间的生命有什么意义,以及随着死亡延迟而减弱的悲伤,不过大部分时间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呆呆地望着面馆的玻璃窗。换作其他时候,如果要去好几个地方,他会在等待葬礼开始的这段时间先去其他地方转转。在葬礼开始之前,去参加某个开业典礼,奉上盛开的兰花,还能蹭点红豆糕吃;去妇产科给抱着尚未睁眼的新生儿的产妇送去丈夫的同事们订购的花篮,或者给打算求婚的男人送去精心包装的一大捧红玫瑰;还可以给先死去的人的灵堂送去花圈。然而在这座城市中,除了等待死亡,没有其他事情可做。金慢慢地吃完乌冬面,走出面馆时,时间仅过去了五十八分钟。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金只能继续等待着某人的死亡来打发时间。
金沿着一眼即可望到尽头的商业街前行,在一家超市前停下了车。他想起了鱼饼罐头。曾经有一个朋友从这座城市带了鱼饼罐头送给他。据说乌冬和鱼饼罐头是这座城市的特产。这种罐头其实是防灾食品,送礼物的人显然是因为觉得有趣才买回来。
这座城市靠近板块交界处,很久之前发生过一次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地震。这是金出生之后的事情了,普及危险预警时总是会谈到这次地震。没有加固的电力线、水管、煤气管道断了,火灾四起,老旧的木质建筑全部开始摇晃或者瞬间坍塌。如果地面发生晃动,越是墙壁结实的建筑越是难以支撑。倒塌的砖堆掩埋了人和车辆。烟囱与屋顶飞起,飞向天空的家具压倒了人们。道路和桥梁也遭到了破坏。地震之后,国家启用了严格的建筑标准,所有类型的建筑物都可以承受一定程度的震动。抗震设计隧道保护着贯通城市的各种管道,还研发了地震发生之后可以快速恢复供给的电气线路或者水管。地震之后,学生们定期接受避险训练,标记地震逃难安全道路的地图至今仍然畅销。曾有一个地震专家在某电视节目中说,以前发生过的灾难与未来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那才是真正的恐怖。谁也预料不到什么时候会在哪座城市发生地震。那位专家略显悲观。大多数学者相信可以根据地表移动的特征预测地震,他的想法却不一样。专家直视着镜头说:“可能各位目前所在的地底下已经裂开。”专家如此危言耸听,金却丝毫不感到害怕。对金来说,地震和某个遥远地区不断发生的战争并无不同。其他国家发生海啸,遭受了巨大灾害,或者温室效应导致冰山融化也是如此。对于金来说,有人扔石头砸烂了花店的玻璃之后逃逸,比战争和地震倒霉多了。地震或者海啸都是在人类束手无策的瞬间扑向所有人。因此,没有什么可怕的。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只有自己遭遇不幸,这才是金所谓的不幸。
作为礼物收到的鱼饼罐头的保质期为八年。金好奇地尝了尝,汤很咸,鱼饼像网球一样鼓了起来。除了紧急避难,很难有人会吃得下那个味道。最近就算是某个孤立的地区,两天之内即可实现粮食供给。也就是说,为了熬过区区两天,必须吃下这种像皮革一样的鱼饼。
金询问超市老板有没有鱼饼或者乌冬罐头。老板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节目,十分确定地说没有那种东西。金说曾有到访这座城市的朋友给自己买过,老板立刻果断地表示自己这家超市开了十六年,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罐头。金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老板告诉他最前面的货架上有几种罐头,让他过去看看。金走进超市,想要看看都在卖些什么罐头。他走过几个货架,看到了罐头货架。种类很多,却并不是这个城市才有的商品。那是一些常见的海螺、金枪鱼、秋刀鱼、青花鱼、蚕蛹、水果等各种罐头。老板跟着来到货架前,告诉金虽然没有鱼饼和乌冬罐头,却有很多即食食品,劝他买一点。金没有回答,回到了卡车上。他在去往殡仪馆的路上又去了几家超市,到处也没有看到那种防灾罐头。
4
金开车进入昏暗的殡仪馆地下停车场,像入殓一样不偏不倚地把车停在了线内。金想要坐在驾驶室里小睡一会,突然想到货厢是空的。黑漆漆的货厢里,花圈散发着淡淡的菊花香味,像白天的月亮一样发出微光。金进入货厢,在花圈旁躺了下来。冷气沿着后背传来。在黑暗之中躺在一个又冷又硬的地方,金像是成为了一具等待装殓的尸体。
如果老人的生命就这样继续维持下去,金今天晚上又无法守约了。老人的死亡对金来说,已经离开悲痛严肃的世界,只留下了停滞不前的时间问题。金犹豫片刻,拨通了女人的电话。女人没有问他什么事,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女人沉默不语,似乎十分惆怅。金告诉女人自己现在距离女人所在的地方足有四百公里,而且这里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女人犹豫不决地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也想早点结束,事情又不是我能决定的。”金答道。女人没有回话,可能是对金生硬的答复感到伤心。金因为每次都要注意这种微不足道、下意识的回答而略显气恼,却又再一次解释说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女人调整语气之后,开始谈起什么事。金和女人通话的过程中内心非常焦虑,担心朋友会打来电话告知老人已经去世。“你在听吗?”金漫不经心地回答女人的问话:“是的。”女人在讲述来到咨询室的顾客的事情。她可能一直在说这件事吧,金开始听的部分是有一位顾客拿着已经穿过几次的内衣要求退货。女人一边说着,一边不断叹气,她听起来又累又烦。金承认自己曾经因为女人的存在而熬过了某段时间,却在听到女人低声叹气的瞬间突然觉得以后再也难以忍受女人的存在。当然,金现在也经常感受到女人的安慰与温暖。不过,任何事都持续不了太久,总是很快就会消失。金突然觉得自己推迟心里已经做下的决定非常愚蠢。他已经与女人保持了足够的距离,却在女人的叹息中只想离得更远一些,内心十分焦躁。女人停了下来,说不定她会在金开小差期间一直沉默不语。女人这次也问金:“你听到了吗?”金坦诚地回答:“没听到。”女人轻声叹了一口气。金很想挂断电话,于是承诺回去之后去女人家。金已经很久未向女人承诺过什么了。如果金就此挂断电话,女人会犹豫很久,纠结很久,然后再给金打电话。女人开心地问金大概几点,金说等到某个人去世四个小时之后。女人第一次在和金打电话的时候笑了。很显然,女人把金的回答当成了一个笑话。
挂断电话之后,金去了殡仪馆。殡仪馆一共四层,十三个灵堂全部空着。一层的某个灵堂的大理石祭坛上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遗照。灵堂里既没有丧主,也没有吊丧客。祭坛上没有水果、花束、香火,只有一张来历不明的遗照摆放在那里。看来是家人心急,在当事人去世之前已经把遗照摆进了灵堂。照片中是一位白发老人,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起。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金却可以确定不是以前认识的那位老人。照片的主人愉快地微笑着,眼神中透露出一种顽皮。那副表情似乎觉得自己还没有死,照片却被摆在哀悼的位置上很有趣。金在空荡荡的灵堂里看着那张照片,切实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已经死去的,或者很快就要死去的是这张照片的主人,而不是他。金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曾认真考虑过死亡,却也仅此而已。他还活着,死亡到来之前,是一件非常遥远的属于未来的事情——他并不想考虑这些。
黑暗像老人的呼吸一样缓缓降临。金站在殡仪馆入口,看着掩盖在黑暗的阴影中的荒凉农田。有人向他借火。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殡仪馆空无一人,金觉得那个男人可能也是完全出于责任心在等待某人的死亡以打发时间。男人也以同样的眼光打量着金。他的西装皱皱巴巴,打着黑色领带的衬衣沾了几处红色的汤水印渍。“唉,制服脏了呢。白天忙完了才过来,我说了不用,还非要让我喝碗辣牛肉汤。”男人可能是意识到金直盯着自己衬衣上的污渍,开口说道。他说丧服是制服,金笑了。如此一想,金似乎在停车场见过殡仪公司的车辆。“您是从哪里来的?”男人问。金回答说来自花店,男人继续问:“还没死吗?”金尴尬地点了点头。男人笑了,似乎很能理解金的窘境。“我也是,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金离开殡仪馆,来到国道边,电话依然没有打来。金担心自己会和殡仪公司职员一起抱怨某人还没死,于是延长了出来散步的时间。他站在国道边,看向殡仪馆的方向。他失神地望向明亮的巨大灯牌,随口说了一句“看来还没死吧”,随后被自己的消极想法吓了一激灵,赶快闭上了嘴。
这时,手机响了。如果是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不定金会产生一种自己在督促老人死亡的负罪感。“还没结束吗?”是女人。金感到一丝安心,同时也变得焦虑起来。因为这种焦虑,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已经疏远了女人。他以后和女人的通话次数会变得越来越少,偶尔见面会很无聊,语气会越来越生硬,笑容也会逐渐减少。金越是这样,女人就越会经常打电话来,努力理解疏忽了自己、对自己不感兴趣的金,某一天却突然再也难以忍受这种惆怅和失落,呜咽着大发脾气,不久之后又会为自己的发怒而道歉。这种事情反复几次,女人也会因为自己的心意没有回应而感到委屈,埋怨和记恨金。这些事情反反复复,女人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爱金,说不定从刚开始这就不是一种爱,感到安心的同时又难免空虚。金除了等待那一瞬间的到来,没有什么能做的。说不定金在那时才会对女人感到不舍。
金调整了冷淡的语气。“如果你催我,我就必须得祈祷老人赶快死去。”女人笑了出来。女人笑了,金又变得焦虑起来。因为不能让女人一直对他的真实想法一无所知。女人依然在笑,金突然对女人说了一句“到此为止吧”。女人没听明白,反问道:“什么?”金立刻考虑着要不要回答女人一句“玩笑到此为止”。他不想在只有殡仪馆灯牌发光的漆黑平原上分手。而且,说不定这并不是他深思熟虑的决定,而只是一种即兴的想法。说不定是因为他向着南边行驶了四百多公里来到这里,身心俱疲才会产生这种想法。女人反问道:“什么到此为止?”金回答督促自己的女人:“我们之间的交往。”女人停顿了一会,答道:“组长找我。你回来的时候小心开车。我会祈祷老人快点去世的。”电话挂断了。金本以为自己会变得轻松,没想到心情反而变得十分沉重。
国道已经被黑暗笼罩,望不到尽头。金蹲在原地,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一辆大型货车从身旁经过,地面晃动,一阵强风吹过,黑色的尾气也飘过之后,道路恢复了沉寂。金连续抽了三根烟,站起身来,看到有个什么东西正在逐渐向自己靠近。那是一个小白点。小白点一直在移动,逐渐变大变近。走近一看,朦胧中显现的是一套白色运动服。那是一个胸部和后背挂着号码牌的馬拉松运动员。他经过金的身边时,发出了呼呼哈哈的声音,金可以清楚地听到他通过鼻子与嘴巴保持一定间隔的平稳呼吸声。金目送着马拉松运动员沿着被黑暗吞噬的国道逐渐消失。小白点逐渐变小,最后像躲起来一样,不见了踪影。小白点消失得无影无踪,金再次意识到道路向着黑暗那头看不到的地方不断延伸。他向着小白点消失的方向走去。
金走了一会,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口哨声。金停在原地。黑暗中出现了一辆同款卡车。没有风声、车轮声,也没有货厢中物品的撞击声。金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卡车经过身边时,他却再一次清晰地听到了口哨声。好像是黑暗中不见踪影的驾驶员吹的。金好奇地盯着口哨声中全速前进的卡车。卡车没有减速,沿着弯道行驶途中像是被金的视线吓到,突然越过斜线,开始在路面打滑。卡车瞬间撞到护栏,向旁边倒去。金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阵短暂的感叹,卡车已经着火,很快被热气包围。吞噬卡车的火苗照亮了黑夜中的国道。车上没有驾驶员。不知道是火苗已经将他吞噬,还是他已经顺利逃生。
金看着火光,拿出了手机。他没有打给警察、救生员或者医院的急救中心,而是打给了女人。女人没有接电话。她可能是在聆听顾客的抱怨,或者依然十分生气。过了许久,女人才接起电话。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听得到她细长的呼吸声。那个声音冷静而有规律,奇怪地让金的内心安定了下来。金跟随着女人的呼吸声,呼气,吸气。他为了配合女人的呼吸,需要稍微加快呼吸的节奏。他试了几次,却依然很难跟得上女人的节奏,于是立刻向女人表白了爱意。女人没有说话。金害怕女人一言不发,也害怕女人说些什么,他索性想一句说一句,不给女人回答的机会。金诉说了长时间注视女人的愉悦,第一次偶然触碰到女人的胳膊肘时的心跳加速,第一次与女人拉手时的那种谎言般的陌生感,以及让他冷静下来的女人的柔软呼吸声。金还谈到了害怕被女人拒绝的不安,意识到自己爱上女人的瞬间的激动。金意识到自己对女人说的这番话都是自己至今为止从未考虑过的,全部像是在哪里读过的或者听来的。说不定他只是复述了女人的期待。这些话太过俗套,很难让人相信是真心话,却又反而听起来更像是真心话。
金不断说着这些连自己也难以理解的话,说不定完全是因为他独自站在黑夜的国道边,附近的发光体只有殡仪馆的灯牌和着火的卡车。灯牌距离很远,却依然明亮可见,看起来不只是那栋建筑的指向标,更像是指引着被黑暗吞噬的整座城市。还可能是因为,这座城市的所有学生会定期接受避险训练,市民们像护身符一样随身携带着发生地震时可以安全回家的地图。又或许是因为,防灾食品乌冬和鱼饼罐头只在老生意人也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售卖,有人在不明确的灾难威胁中只因为衰老而徘徊在死亡的边缘苦苦硬撑。如果是在金居住的那座城市,如果没有这种不安与恐惧,说不定他依然会对女人十分冷淡,偶尔亲切相待之后也会担心女人误会而心惊胆战。
女人开口问金有什么事。女人的提问十分地稀松平常,金完全猜不到自己的表白是让女人感到开心还是兴奋,或者是不太满意,又或者变得更加生气。金向女人说出那些话时,只觉得自己十分陌生,这种感觉又使他认为说不定那种表白的一部分是出于真心。
然而,不管金是否出于真心,不管女人的心意如何,金会很快因为这种被恐惧催生的表白而羞愧难堪,会因为这些话无法挽回而恼火,会努力搪塞这些话所引发的后续状况与感情,却又揣测着自己当时内心涌动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金想到这些,突然挂断了电话。他担心女人会先打回来,犹豫着是否应该接听,电话却始终没有打来。卡车依然在猛烈地燃烧。金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注视着如祭祀灯般发亮的火光。
片惠英,1972年出生于韩国首尔,2000年以短篇小说《抖露水》入选“首尔新闻新春文艺”,从此步入文坛。已出版个人短篇小说集《傍晚的求爱》《少年易老》、长篇小说《洞》《去了西边的树林》等。作品曾获“东仁文学奖”、韩国“年轻艺术家奖(文学类)”、“李孝石文学奖”、“韩国日报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