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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流而下(短篇)

2021-08-09杨天天

西湖 2021年7期
关键词:棋牌室腊梅煎饼

杨天天

朝阳小区门口的煎饼摊已经在那里有些年头了。

每天早晨,一波又一波穿着黑色外套和灯芯绒长裤的女人们,拎着碧绿的芹菜和掺着血丝的肉末走进小区,阳光打在她们蜡黄浮肿的脸上,腻在眼睛边上的眼屎发出透明的光。骑着电瓶车的年轻人睡眼惺忪地从她们身边经过,车把上挂着热腾腾的早点。小区的贵宾狗蹦蹦跳跳地散着步,偶尔踱到草地上,蹲下来又或是抬起一条腿留下一串标记。穿着棉质睡衣的主人无精打采地跟在它们身后,眼神涣散地盯着远方,偶尔张大嘴巴打个哈欠,浑浊的气味从嘴巴喷出,化成白雾消失在空中。

一切都像是刚苏醒的样子,那对夫妻的煎饼摊却早已生气勃勃地在小区门口伫立着了。噼里啪啦的煎油声和各种食物混合的香味不断从红色的餐车上传出来,伴随着朝阳和余晖,被定格在每一个朝阳小区住户忙碌离开的早晨和疲惫归来的傍晚之中,和卖水果的老张、看大门的老马,还有开小超市的庆香阿婆一起,成了小区充满烟火气味的一道风景。

摊煎饼的女人名叫高腊梅,长着一张和善的脸,白白胖胖、身材矮小,终年扎着个低马尾,围一条绛红色的围裙。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能看到她站在餐车后面手脚麻利地抹面团。和小区附近其他做生意的夫妻档不一样,高腊梅不爱说话,做什么都是无声的,只有手里的刀铲时不时地发出刮擦刮擦的响声。倒是她旁边同样矮胖的男人,和谁都像是老朋友,总能搭上几句话——和买菜经过的阿婆互相抱怨几句不断上涨的菜价;和胳肢窝下面夹着公文包的男人讨论绿得如同韭菜苗一样的股票;和骑着三轮车经过的小贩闲聊几句做生意的不易;就连那些赶着去上学的、还没餐车高的小朋友们,他也能聊得十分投机。

“这个书包妈妈新给你买的吧?真漂亮!”男人笑眯眯的,嘴唇上的八字胡跟着一动一动,很是滑稽。高腊梅在一旁不声不响,默默把火腿肠压进饼里面,再撒上一把葱花。

煎饼摊晚上是不营业的,每当夜幕降临,那辆红色的餐车就停在小区楼下的车库前面,车库里面住着摊煎饼的夫妻俩。晚上八点,夫妻两人吃过晚饭,就各自在小区里找寻属于自己的娱乐活动。男人喜欢扎进小区里的棋牌室打牌,他的牌瘾很大,有时候下午打得开心了,傍晚的煎饼摊上就只有高腊梅在了。黄昏的余晖下,女人矮胖的身影孤零零地伫立在红色餐车后面,一手摊饼、一手加料,碰上整钱需要找零的,就努努嘴巴示意顾客自己在零钱桶里拿。一晚上下来,那个桶里倒也能比刚来时多出很大一叠散碎零钱。每次收摊后,高腊梅都会再另做一张加了两个鸡蛋和火腿肠的超大煎饼,给在棋牌室的男人送过去。有时送完煎饼,她也会默默站在男人旁边看会儿牌,觉得没意思了,就走两步到庆香阿婆的小卖部,和一群小区里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坐着聊天。

庆香阿婆的小卖部就开在小区另一幢楼的车库里。每天吃好晚饭,小区里的女人们就在那里准时集合,坐在门口的绿色大遮阳伞下面,嗑着瓜子,跷着二郎腿讲闲话。庆香阿婆的小卖部就像小区的情报站一样,谁家儿媳妇和婆婆又干仗啦,谁家老公出轨被抓到啦,谁家做生意赔了本、欠了一屁股债被债主找上门来啦……这些小区里的一手消息,统统都是从庆香阿婆的小卖部散播出去的。女人们每天在这里交换着各种情报,再回家讲给自己的男人听,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和摊煎饼的时候一样,高腊梅很少讲话,也不发表什么意见。偶尔去棋牌室看牌,也是站在男人背后默默地看,男人一连输了好几把她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继续看,气得男人回家破口大骂:“你是呆子啊,对家手里还有那么多炸弹你一点提示都不给我,死人一样就看着?”她也不辩解,笑笑就过去了。

就连坐在那一堆叽叽喳喳的侦察队中间,她也有本事保持缄默。有时候旁边的人实在忍不住了,和她搭话:“阿梅你说说看,这家人家的儿媳妇是不是太蛮不讲理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人啊!”她也只是笑笑,说句:小年轻嘛,难免不懂事的。嘴巴便闭上了。剩下搭话的那个人,自讨没趣地扭过脸去,不再睬她。

高腊梅就像一座沉默的雕像,经年累月地杵在朝阳小区的各个角落,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习惯了。偶尔在小区碰到,有什么烦心事反而也愿意和她说说。反正她的嘴巴就像上了保险栓一样,怎么也撬不开的,什么秘密在她这里都安全得很。

煎饼摊的女人不爱说话,煎饼摊的男人倒是像个机关枪,突突突突地什么话都往外说。两个人不是真夫妻这件事,就是从男人的嘴巴里说出去的。

“我家那个,我以前在北京打工的时候认识的。她和她前头那个男人开了家小饭店,我每天都来她店里吃饭。我看她三天两头脸上有伤,熟了之后,有天实在忍不住就问了她,才知道她那个男人哦,真不是个东西,一喝酒就打老婆,她三天两天被打得鼻青脸肿,有时候还一瘸一拐的。

“后来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就和她说,你跟我走,反正我这儿的活也要结束了,我带你去别的城市,一起做点小生意,搭伙过日子,总比在这里被打死强。”男人一边说,一边甩出了一副同花顺,见没人能接,高兴得小胡子一翘一翘。

“说得好听,我看你就是看上人家老婆了,非要带人家走吧。”邻桌今天手气不好,吃了好几次瘪,这会儿正好逮着机会调侃他。

“放你妈的屁,我虽然没什么钱,好歹是正儿八经和前头那个离了婚的吧。要不是看她可怜,干吗要別人家的老婆?”男人急得立刻反驳。

“那你就不怕她男人找过来?”看牌的当中有个人忍不住问了一句。

“怕什么!北京离这好几百公里呢。真要找到了,大不了把老婆还给他呗。”男人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男人也跟着笑了,洗牌的声音、搓麻将的声音一起哗啦作响。

丈夫们从棋牌室回到家,把今天听到的爆炸新闻说给自己的老婆听。女人们听到这个惊天大八卦,第二天自然是要一起在庆香阿婆店门前的根据地互相分享的。

“这个高腊梅,看不出来哇。平时不说话,一脸的老实样,想不到胆子这么大的哦,还没离婚就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呀,她也可怜的,被老公这样打。要是换作我,我肯定也要跑的。”

“也不知道她跟前头那个男人有小孩没有?”

“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可能没小孩?”

“那这样说,小孩子肯定是跟着爸爸了。”

“我听我家那口子说,她前头男人还是个酒鬼,发起酒疯来吓死人哦。小孩跟着这样一个爸,真是作孽啊。”

“就是讲呀。”

……

侦察队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眼角瞥见主人公远远地走过来了,众人立刻面色如常,不动声色地打着招呼:“阿梅,夜饭吃好啦?今天怎么吃得这么早啊?侬坐呀。”大家七手八脚地抢着搬凳子,热络地招呼她坐下。

高腊梅接过凳子,说了几句今天没什么生意、晚饭就吃得早之类的寒暄话,便同往常一样,准备安静地坐在一旁充当观众。众人照例聊些无关紧要的小区逸闻,抱怨几句自己的糟心事,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她身上。

“阿梅啊,听你家男人说,你跟他是后头认识的?”

高腊梅显然没料到会问她这个,愣了几秒,轻声应了声,算是承认了。

“那你前头老公打你,是真的假的啊?”得到了确切消息后,大家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坐在一旁的李婶凑近了她,附在她耳边神神秘秘地发问。

“嗯,他喜欢喝酒。喝多了脾气不好。”高腊梅手指搅了搅衣角,显然有些局促不安。

“吃饱老酒就要打人啦?真不是个东西。你也可怜的,忍了这么多年,好在现在熬出头了。”李婶情真意切地为她抱不平,亲昵地挽了挽她的手臂。周围人也纷纷发出理解的声音。

女人和女人是最容易共情的,你无论和她们诉什么苦,她们都能适时地找到角度切入,加入到你的痛苦当中去,挽着你的手,陪你掉几滴眼泪,说着女人多么不容易之类的体己话,一来二去彼此就能敞开心扉了。

此刻高腊梅坐在一群婆婆婶婶中间,听着她们你一句我一句义愤填膺的指责,不安早就减轻了许多,她甚至开始感动了,可能是太久没有和别人诉说了,承认这一切之后,竟然有些如释重负。

“那你和他,有小孩哇?”气氛恰到好处,众人的疑问自然也就脱口而出。

“有的,有一个儿子。今年都上高三了。”说到这里,高腊梅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那怎么不带他一起走的啦?”

“没办法,我也想的。但是我家男人死活不肯,他说他只能带我一个人走,他养不起两个人。”

女人们齐刷刷地叹气。

“我家儿子真的是懂事的,我前头那个男人每次打我的时候,他都站出来挡在我前面。我走的时候他才刚上高一,在寄宿学校,那天我还答应他礼拜天接他回来,给他做狮子头吃的。要不是我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也不会……”

高腊梅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低着头有些哽咽。

“那你这两年有没有联系过他啊?”仿佛早有准备,纸巾适时地递了上来。

“那肯定的呀,我每个礼拜都偷偷打电话给他的。一开始他都不接,后来干脆叫我别打过来了,说他不认我这个妈了。”啜泣声更大了。

周围人又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女人们难得无声地坐在一起,时不时地传来高腊梅吸鼻涕的声音,伴随着一两声叹息。

埋在躺椅里的王婶率先打破了沉默:“要我说啊,我们女人就是命苦。你看我,每天伺候着这么一大家子,到头来也落不着他们半句好话。能怎么办呢?过日子啊,能过一天是一天吧。”

“说得就是呀。就说我家老头子,别的本事没有,挑起毛病来倒是一套一套的,菜烧得稍微咸了点就要对我甩脸子,我在这个家真是成天看他的脸色、受他的气。”李阿姨也忍不住埋怨道。

周围传来阵阵附和声。都一样的,活着真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的,还是回去困觉吧,梦里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女人们这样说着,起身拍了拍裤子,拉上高腊梅,三三两两地一起结伴回家了。

夜幕慢慢落下,树叶沙沙作响,路灯把她们相似的体态重重叠叠地映在了花岗岩石板路上。走着走着,她们很快又重新变得快乐了起来,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明天买些什么菜好呢?听说鸡蛋和猪肉马上要涨价了,得抓紧囤一点儿;家里的老头子这会儿准斜躺在沙发上,开着电视呼呼大睡呢;孙子今天在幼儿园当众尿了一裤子,一到家就吵着不愿意再去上学了……夜里她们的笑声带着一种无所畏惧的张狂,刺破夜空,投射在云层上面,微风浮动,一切都甜蜜又幸福。

摊煎饼的女人的八卦就像一粒石子投进了湖里,泛起了好大一片涟漪。但是没过多久,湖面就恢复了平静,被小区里一波接一波新的八卦所取代。日子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高腊梅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大清早准时出现在小区门口,日复一日地摊着她的煎饼,闲暇时去棋牌室看男人打牌,偶尔坐在叽叽喳喳的侦察队中间听她们聊家常……只是小区的女人在聊到谁家儿子怎么不争气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停下来看看她,生怕她受到什么刺激似的。高腊梅自己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继续寡言少语地坐着,夜晚的灯光把她的影子幻化成了一座小山。

转眼到了六月份,天气越来越热,早上吃煎饼的人也越来越少。高腊梅夫妻俩不知道从哪里进了一车西瓜,用硬纸板写着一块五毛钱一斤,就摆在煎饼车的旁边。西瓜又甜又脆,渐渐地吸引了很多回头客,每天买的人络绎不绝。

男人在棋牌室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每天吃完午饭,嘴巴上的油还没抹干净,他就拿着一缸茶急匆匆地去报到了。于是高腊梅独自摊煎饼的身影就变成了独自坐在阴凉地方、守着一堆碧绿西瓜的身影,男人带着河南口音的“正宗冰糖麒麟王,不甜不要錢”的口号不停地从大喇叭里流淌出来,在静谧的午后像一群聒噪的知了。

那天中午,人们没在摊位上看见高腊梅,也没在棋牌室看见她男人。

他们两人在出租屋里大吵了一架。

男人拍桌大吼的声音惊动了小区里午睡的人,看热闹的兴奋冲散了他们被吵醒的不耐烦。爱管闲事的小区住户揉着惺忪的睡眼,三五成群地匆匆赶去劝架,生怕错过什么精彩画面和重要信息。

地上早已一片狼藉,中午吃的饭菜和瓷器碎片凌乱地散落在各处,麻婆豆腐的香味和逼仄的出租屋浑浊的空气搅和在一起,有一些令人作呕。高腊梅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抹眼泪,男人站在桌子边上,脸涨得通红,说不清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因为愤怒。

没有人指挥,大家都驾轻就熟,分工明确。女人们一屁股坐在高腊梅旁边,一边顺着她的背一边给她递纸巾。男人们从裤兜里掏出香烟递给高腊梅的男人,给他点上,顺势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旁。

“夫妻两个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为什么非要吵架呢?”众人纷纷劝说道。

“谁跟她是夫妻?她跟那个男人才是夫妻,就应该让她回去被她老公打死。”男人恨恨地说着,吸了一大口烟。

高腊梅双眼通红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我有说错吗?不是你自己吵着要回去的吗?”男人见她不搭腔,怒气更盛,忍不住又吼道。

“我自己儿子马上高考了,我去看一眼怎么了?你算老几啊,凭什么不让我去?你非要像他一样逼死我才满意是不是?”高腊梅明显被惹毛了,声调不由自主地上扬,冲着男人一连发出好几个问句。

“你以为你现在回去,你儿子会理你吗?你要去就去,我不拦你,到时候被那个男的抓住,我看你这次怎么逃出去。”男人说完,叼着烟扬长而去,留下高腊梅和一屋子的观众。

事情到这里,不用高腊梅自己说,也算是明了了。再过两天就是高腊梅儿子高考的日子了,高腊梅想回北京看看儿子,男人不肯,两个人就这样吵起来了。

事儿不算复杂,只是解决起来有点棘手。做母亲的想看看儿子是天经地义,只是男人的愤怒也能理解。自己好不容易帮她逃出来,北京的生计也不要了,她倒好,说回去就回去;万一看见儿子心软了,又或者被那个变态的老公逮到了,彻底走不了了,那男人这几年算是活成笑话了。

女人们束手无策,谁也不愿意主动发表意见,只得陪着高腊梅一起叹气。

高腊梅坐在床沿上一边啜泣一边说道,儿子前几天来电话了,说高考压力大,自己想妈妈了。到底是个小孩,心肠再硬也硬不到哪里去的,哪怕自己妈妈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这个时候最需要的终究还是妈妈啊。高腊梅越说越难过,索性爆发出一长串嘹亮的哭声,接过递来的餐巾纸使劲擤着鼻涕。

周围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几个孩子差不多大的女人也在一旁唉声叹气,想到自己家里拼命复习的小孩,竟也觉得鼻子发酸。

高腊梅到底是没去成北京,在床上躺了几天后又出来摆摊了,只是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倒是男人依旧嬉皮笑脸的,每天准时去棋牌室报到。

“她肯定不敢回去的,被前头那个男人抓住了,搞不好要打死她的。”不久之后的某一天,男人坐在棋牌室的方凳上,一边打牌一边替她解释。

周围人谁也没有搭腔。

高腊梅的儿子高考那一年,恰好小区里王婶的小孙女也中考,小丫头平时学习吊儿郎当的,这次居然破天荒考上了重点高中。这下可把王婶一家人高兴坏了,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在整个小区播报这个喜讯。那阵子王婶走哪儿兜里都揣着一把糖,看见街坊邻居就往他们衣兜里塞一把,兴高采烈地解释说家里小囡考上重点高中了,散散喜气。大家接过糖,自然是要说一些夸奖的话的,无非就是你家小囡真是争气哦,乖巧懂事成绩又好,真叫人羡慕。王婶每次都要不厌其烦地谦虚一番,心里却受用得很,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那天在门口看到高腊梅,王婶顺手也给她塞了一大把。她盯着手里的徐福记,眼神有点呆滞,只是木木地说了声谢谢就走开了。王婶平白无故受了冷落,心里吃味,回去后和老伴抱怨,说怎么会有人这么不懂人情世故的。半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懊悔似的拍了拍桌子,嘴里说着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这么不识相哟。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高腊梅越来越少出现在庆香阿婆的小店里。有好几个晚上,小区的女人们经过她的出租屋,探头探脑地往里瞧,看见她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专注地织着毛衣,五颜六色的毛线球散了一地。大家同她打招呼,喊她一起出来散步,她只是把头抬起来抱歉地冲她们笑笑,说着等我把手头这件织完再出来,头便又低了下去,两只手快速地上下翻飞,织出一排密密麻麻的针脚。

后来高腊梅的毛衣织了一件又一件,地上的毛线球瘪了又瘪,她却依旧守在出租屋里。白炽灯光打下来,把她一双粗糙的、不停活动着的手照得格外清晰。高腊梅就在这灯光底下日复一日安静地坐著,与以往沉默寡言地坐在庆香阿婆店门口的一堆女人中间一样,像在表演一出迟迟不肯谢幕的哑剧。

小区的女人们渐渐不再邀请她出门,只是偶尔想起她的时候,也会短暂地在一起聊一下。

“那个煎饼摊的阿梅,她的儿子到底是没考上大学,去了南京的一个什么大专。”

“家里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考得上哟。我看怕是要一辈子恨上他妈了。”

“可不是嘛。听说阿梅偷偷大包小包去南京看过好多次,每次去都吃闭门羹,光是给儿子织的毛线衣就堆了一柜子。”

“唉,当初要是她男人肯松口,也不至于闹得这么僵。”

“话说她那个赌鬼男人气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生病啦?”

“别提了,我家老张每次从棋牌室回来都抱怨,说阿梅男人整天咳嗽,咳得震天动地的,搞得别人打牌都没办法专心。”

“不要是得了什么传染病哦?还是让老张少去棋牌室。”

“我也这么说的呀。老张说大家劝他去医院也不肯去,说医院就是专门骗钱的地方,喝点正柴胡就好了。我看啊,要他花钱比割他肉还结棍,也不知道这几年摆摊赚那么多钱干吗,毽子毛一样,光在钱上站着。”

……

夏天刚过去没多久,男人就突然消失了,一连好几天都没出现在棋牌室。高腊梅一个人守在煎饼摊和出租屋里,每天大清早一个人出摊,傍晚又一个人推着小车回去,远远望去,一道斜长的影子铺在地上,显得孤单又可怜。

“阿梅啊,你家老李到哪里去了?怎么好几天都没看到了。”小区里的女人终于忍不住问她。

“回河南去了,他兒子结婚。”高腊梅回答道。

“老李还有个儿子啊,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起过啊。”众人大吃一惊。

“判给他前妻了,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的。”

“他儿子结婚,你怎么没去啊?”

“去一趟河南要不少钱呢,再说了,这边生意走不开的。”高腊梅尴尬地笑了笑说。

人们识相地没有继续问下去,私下里讨论道,老李儿子结婚,八成是没请高腊梅。到底是半路夫妻,不牢靠的。

过了个把礼拜后,男人回来了,脸上神采奕奕的,气色也好了不少。他逢人就说自己儿子的婚礼有多气派,说自己儿子娶了个公务员老婆,相貌标致,家里条件也好,父母都是当官的,别提有多体面了。

别人调侃他说,怎么不干脆留在河南算了,让儿子给他养老。

男人说,儿子结婚的彩礼钱和买房子的钱花出去不少,还得留在这儿继续赚钱呢。

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我以后再也不打牌了,专心赚钱,不然钱都花在儿子身上了,拿什么养老啊。”说完便看了眼高腊梅。高腊梅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依旧低头专心刮擦刮擦地摊着她的煎饼。

小区里的女人倒是比高腊梅本人还上心,她们一有机会就拉着高腊梅,在她耳边偷偷叮嘱,让她多为自己打算打算,把钱攥在自己手里。

“我说阿梅啊,你怎么光有赚钱的脑子呢。你怎么不想想,你天天起早贪黑地赚那么点钱,到头来都进了谁的口袋啊?是不是都给老李儿子了?”

高腊梅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哎呀!你怎么那么傻啊。”女人们急得拍大腿,“以后你们两个年纪大了,老李去投靠他儿子了,你投靠谁啊?你还指望老李儿子给你养老啊?”

“这么多年的生活费,还有做生意的本钱都是老李出的。我也开不了口再问他要钱了呀。”高腊梅一脸为难。

“有什么开不了口的?你都跟了他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本本分分,把他照顾得舒服妥帖,问他要点钱傍傍身也是应该的呀。”

“就是!再说了,你自己也要多留点心眼的呀。做生意赚的钱,偷偷藏一点在自己身上,攒着攒着也能有不少了哇。”众人七嘴八舌地给高腊梅出着主意。

高腊梅搅着手指频频点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可没过几天,就听见男人在小区里扯着嗓子到处嚷嚷:“有些人啊,吃饱了没事做,就喜欢当太平洋警察。有这个时间还是管好你们自己吧,我们两口子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还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女人们听见了,私底下讨论,准是高腊梅一扭头就把对她的叮嘱告诉了男人。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女人们气得跺脚,冷落了高腊梅好几天才消了些气,自此也都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再也不插手高腊梅家里的事了。

“这么懦弱没主见,以后可有她好哭的。”有天李婶趁着高腊梅不在,忿忿地总结道。

像是为了履行自己之前许下的承诺,男人果真不再去棋牌室了,每天就在他住的车库前面眯着眼睛晒太阳。女人没有送出去的毛线衣统统穿在了男人身上。男人比高腊梅儿子矮胖了许多,毛衣穿在身上又长又勒,针眼都被撑大了,活像一件紧身镂空连衣裙。男人的脸色看上去也比以前差了很多,黄梅天一样,阴阴的没有血色,连带眼珠都是黄黄的。有人路过冲他打招呼,他也是木木地看着你,轻轻点个头,然后又继续闭着眼睛晒太阳,好像周围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

腊月初八那天,男人在医院查出了肺癌,听说是痰里面有血丝了,这才心急火燎地去医院看,查的时候已经晚期了。在医院住了几天后,男人说什么也不肯继续住下去了,吵着要让高腊梅带他回河南老家,要在走之前再见自己儿子一面。

高腊梅怎么都不肯,一个人默默收拾好东西,带着男人回了出租屋。

生病的男人脾气比以前差了很多,整日躺在床上,哑着嗓子骂人,嚷嚷着要她滚回前头老公那里去。高腊梅也不应他,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洗衣做饭,给男人擦身子喂药,忙前忙后的,只管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只是有时候从医院拿完药回来,路过庆香阿婆的小店,也会坐下来抹几滴眼泪,诉几声苦。

“不是我不肯陪他回去。医生说了,他身体吃不消的,回去的话怕是要死在半路上的。再说他回去哪儿还有落脚的地方啊,在河南的房子早就判给前妻了。”

“老李不是刚给儿子买了新房子吗?住儿子家里呀。”

“他儿子老婆刚生了个女儿,家里面不可能再住个病人的。”

“那他儿子也不过来看看?自己爸爸都病成这样了。”众人感到不可思议。

“别提了。我私下里打过好几个电话,他一直推说自己工作忙,知道自己老子生病后,连个问候短信都没有,前前后后一共就打过两千块钱,然后就甩手不管了。”

周围人陪着一起叹气,回去后和自己男人感慨,“这两个人到底也是可怜的,加起来一共两个儿子,有什么用哇,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也靠不住。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哟,烂摊子全摊在了高腊梅身上。男人现在这个死样子,活脱脱一件湿布衫穿在了她身上,难受得紧,脱也脱不掉的。老天爷真是嫌她吃的苦还不够多啊。”

可是女人们同情之余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早就和她说让她留点钱傍身,她倒好,什么都听她男人的,把我们的话当耳边风。现在好了,出了事两眼一抹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像是听到了大家的感叹,老天爷终究是放了高腊梅一把,说这话没过几天,男人就死在了出租屋里。

高腊梅只是象征性地干嚎了几声,就平静地拜托小区平日里关系好、热心肠的几个女人一起帮忙张罗丧事。她有条不紊地给男人擦身子、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衣服、打电话联系家属和殡仪馆……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就好像她平日里摊煎饼一般,一步一步按照顺序得心应手地完成。

葬礼就在市里的小殡仪馆进行。男人在河南老家没什么亲戚,再加上路远,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稀稀落落,竟远远抵不上小区的住户多。

直到男人下葬那天,男人的儿子才带着自己老婆出现在殡仪馆。两人在众人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拜祭完,然后淡淡地冲高腊梅打了声招呼,就一屁股坐在了为宾客准备的塑料椅子上开始刷手机,好像躺在棺材里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远房亲戚。

高腊梅倒是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她只是了无生气地坐着,对周围的一切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直到男人火化那天,殡仪馆的人来拖棺材,高腊梅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双手死死地拽住棺材沿不放手,两只脚试图攀上棺材板,一边大哭一边嚎叫着:“把我也拖走烧了算了!”眼泪鼻涕一并掉下来,在脸上糊作一团,又狼狈又好笑。周围人连拖带拉,折腾了好半天才把她劝了下来。高腊梅顺势瘫坐在地上,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哑了,再也没有力气,才勉强被人搀扶着去休息。

往日坐在庆香阿姨店门口的女人们聚在一起,拍着她的背劝她。

“阿梅啊,日子还要过下去的呀,你别太难过了,当心哭坏了身子。”

“就是的呀,身体要紧呀。老李得这个病,走了也是解脱的。”

“你这个样子,老李怎么放心走啊,快别哭了。”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劝着,偶尔互相递一两张纸巾给对方,陪着抹几滴眼泪,吸一吸鼻涕。高腊梅肿着一双鱼泡眼,一边用满是冻疮的手抹眼睛,一边嘴里重复着:“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啊?”

没有人能回答她,又或许她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其实围在高腊梅周围的女人们心里都清楚,她哪里是在哭那个男人,她哭的是她自己。

日子落在朝阳小区的女人们身上,除了她们脸上的皱纹和日渐臃肿的身体,似乎没有留下其他的痕迹。庆香阿婆店门口的情报交流会照旧每晚雷打不动地继续着,只是有些人缺席了就再也没有出现,但三不五时地也会有新的成员加入。小区里那些曾经整天忙着上下班、买菜做饭、照顾小孩的年轻婶婶们,当初经过庆香阿婆小店的脚步都是急匆匆的,生怕被坐在那里无所事事的侦察队逮住寒暄几句,耽误了要紧事;如今她们中不少人却也泰然自若地端坐其中,嗑着瓜子打听小区的各种八卦,抱怨着退休后百无聊赖的生活、闲在家里处处找茬的老伴,以及每次放假都以要补课为由不让她们见孙子的刁蛮儿媳妇。

高腊梅偶尔也会经过,不过她却再也没有工夫坐下来听她们讲闲话。她只是冲那群嘴皮不断上下翻动的女人们打声招呼,就低着头默默把地上一堆又一堆的瓜子皮扫进铁皮簸箕里,把小孩喝完扔到地上的塑料瓶捡进蛇皮袋里,然后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个据点。

除了摊煎饼之外,她现在还负责小区的保洁工作。

等到夜色完全笼罩朝阳小区,乘凉的人群纷纷散去,整个小区都渐渐进入沉睡之中,忙碌了一天的高腊梅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一个人的狭小出租屋里。那是她為数不多的悠闲时刻,不管再晚,她都习惯开一听一块钱的啤酒,就着白天卖剩下的配料小菜,点开儿子的微信朋友圈。朋友圈更新得不多,一个礼拜也就一两条,高腊梅每次还是会从上往下津津有味地温习好几遍。儿子和家人在哪个餐厅吃饭、和领导去了哪里开会、工作上有了哪些新的感悟……这些星星点点的碎片,一点一滴地在高腊梅的脑海里拼凑到一起,供她在无数个孤身一人的夜里细细咀嚼,然后贪婪地咽到肚里,再满足地咂吧几下嘴,回味悠长,比任何夜宵都来得美味。

高腊梅的儿子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入赘到了家庭条件比自己好很多的女方家。高腊梅心里虽然失落,但也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毕竟有这么一个蛮横暴力的父亲,再加上不负责任的母亲,大步甩开他们展开新生活似乎是最好的办法了。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想到自己头上的白发一天比一天多,心脏总是不舒服,阴天下雨腿脚也越来越疼,一种恐惧就笼罩着高腊梅的心头。

小区里也有和她一样身边没有儿女照顾的老人,老伴死后只好住进养老院。他们的日子过得就像那些寄人篱下的落魄亲戚,处处都要看人脸色,碰上个头疼脑热的更是战战兢兢,生怕照顾的人嫌麻烦敷衍了事,最后小病熬成大病,一不留神命就没了。没有依靠的老人就和被抛弃了的小孩是一样的,在养老院受欺负了也没人会帮你出头,哪怕钱再多也是催命符。更不用说像高腊梅这种,手头连钱都没有多少的人了。穷人养老,靠的只能是子女帮衬,看病拿药、买菜做饭、理财保险……这些事看着是小事,对老人来讲,都是难处。

高腊梅不想这样,她的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回头想想,好像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蛮横无理的老公、好赌自私的情人,每一次高腊梅以为自己把自己托付出去的时候,都要被命运狠狠地捉弄一番,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日子已经变成现在这样了。高腊梅觉得自己好像从江海湖泊分出来的一条小支流,被大风大浪拽着,顺着岩石不断向下流淌着,最后只能被冲到泥土里,氤氲成水汽再慢慢蒸发掉。

所以她拼了命地赚钱,说是为了帮儿子减轻房贷的压力,其实也是为了自己。儿子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她必须牢牢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拼尽全力地去讨好他。高腊梅大清早起来摆摊卖煎饼,到了下午和晚上就兼职当小区的保洁员,还到处捡小区的塑料瓶废报纸卖;每攒一笔钱,就打到儿子的账上。就这样经年累月,母子的关系似乎有了缓和。儿子的朋友圈不再对她关闭了,每次收到钱的时候也会在微信上说声谢谢了,虽然除此之外再无一丝一毫多余的交流,连生日和节日的祝福都吝啬地不愿多给一个,高腊梅还是觉得人生又重新充满了盼头。儿子在单位很受领导的重视;儿媳妇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家里刚买了辆新车,一家四口出门方便多了……这些都是高腊梅从零星的碎片中洞察出的有用信息,她用这些碎片拼筑出一个甜蜜的梦,然后反复回味着,就连舌尖上都是丝丝的甜。

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的。高腊梅喃喃自语着,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转眼到了新年,小区里比往常热闹了许多。那些平常总被阿婆婶婶们挂在嘴边的儿子女儿,一波接一波提着大包小包拖家带口地赶回来看望父母。小区的女人们急匆匆地在小区忙进忙出,张罗着各色的吃食,牵着孙女孙子四处玩耍,脸上的笑容挡也挡不住。

女人们沉浸在家庭团圆、阖家欢乐的氛围之中时,冷不丁就会想到一个人在出租屋冷冷清清的高腊梅。于是她们心照不宣地带上一两个菜,火急火燎地赶到那个寒气逼人的出租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切笑容,一个又一个,竞赛一般地,把各式碟子汤盆不由分说地放上油腻腻的餐桌。

“腊梅啊,家里菜烧多了,给你带点,你一个人在家省得做饭了。”女人们说着类似的开场白,桌子上很快就摆满了。

高腊梅刚从外面扫地回来,手上还拿着一个铁皮簸箕,她的颧骨被冻得通红,卡其色的工作服上满是污渍。此刻她倚在门框上,不好意思地看着周围叽叽喳喳的一群女人,倒显得像是个格格不入的客人。

“你们真是太客气啦。不过我过两天就要走了,这么多菜吃不了浪费的,你们还是拿回去吧。谢谢你们,心意我领啦。”高腊梅打招呼道。

众人有些诧异。

高腊梅进门放下了簸箕,一边擦手一边喜气洋洋地对众人解釋:“嗐!我儿媳妇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儿子都催了好多次了,要我去南京帮他们带孩子呢。对了,你们都帮我留意下啊,我这个餐车留着也浪费,看谁想要的,我就便宜卖了。”

众人愣了下,隔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听高腊梅提起自己儿子呢。不过听高腊梅这么说,想必是母子关系修复如初了。到底是成了家懂事了,懂得谅解母亲了,大家纷纷感慨道,真心实意地为高腊梅感到高兴。

一股满足感充斥着高腊梅的胸腔,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来了。以往总是听到小区里的其他女人谈论自己的儿子女儿,现在终于轮到她了。高腊梅挺直了身子,清了清喉咙里的痰,好像得了期盼已久的奖项,即将要发表获奖感言一般,开场白呼之欲出。

“说起我儿子啊,可真是争气,在机关单位工作,穿制服的。他们领导可器重他了,还让他陪着一起出差呢。你看,还有合照呢。”高腊梅在自己裤子上擦了擦手,便掏出手机,挤进女人中间,给她们看自己从儿子朋友圈保存下来的照片。

大家纷纷夸奖着,说着羡慕的话语。喜悦洋溢在高腊梅的脸上,她扬着头笑得一脸满足,眼神里闪烁着光芒。

转眼春节过去了,儿女们纷纷退场,继续奔赴五湖四海,留下的人们继续以朝阳小区为圆心旋转着,日复一日过着相似的生活。

高腊梅也和那群人一起,继续留在了朝阳小区。她脸上的皱纹因为风吹日晒而愈发明显了,好像在朝阳小区的日子每过几天,时间的刻刀就会在她脸上留下一道记号,沟壑一般地嵌在脸上。偶尔一两个熟人从她身边经过,停下来和她寒暄几句,关切地询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时,高腊梅总是笑眯眯地解释道:“过段日子。儿子单位太忙了,没空来车站接我,怕我一个人走丢了,所以让我过段时间再去。”人们恍然大悟地“哦”一声,表示理解。

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问高腊梅什么时候离开了,倒是她每每在小区遇见认识的人时还会主动提起,满是肯定的神色,“我家儿子,说不准什么时候要来接我的。也许过段日子,又也许明天就来了。”

“说不准的。”她又重复一句,自言自语一般。

人们应付着点点头,便匆匆往家里走,只留下高腊梅一个人站在原地,眯着眼睛抬头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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