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浪漫诗和狗”:论库切《耻》中的物质施事能力
2021-08-05钟道贤
钟道贤
(河北工程技术学校,河北石家庄 050024)
1994年,南非颁布了新宪法,并废除了宗族隔离制度,曼德拉成为南非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然而,黑人当家做主以后,白人又成了新的被不公平限制的对象。白人精英不断流失,社会治安持续恶化,作为世界第六大工业强国和非洲最大金融中心的南非却从富强走向贫穷。在这样的政治和经济背景下,库切通过1999年发表的小说《耻》,表达了自己对祖国现状的忧思和未来的展望。国内外对《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后殖民主义,创伤文学,女性及生态,文学伦理学以及动物叙事等几个方面。本文尝试运用“生机唯物论”,结合南非的后殖民主义文化和政治背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论述《耻》中物质的施事能力:卢里这个南非白人,一位风流倜傥的大学教授,是如何一步步认识到自己的“败德”行为并产生忏悔之心的?浪漫主义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在南非特殊的后殖民场域,接连碰壁并遭遇严厉打击的卢里和女儿露茜,思想是如何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嬗变的?
一、班尼特的“生机唯物论”
进入21世纪以来,全球消费主义泛滥,人与物的关系愈发疏远,由此导致生态危机日渐严峻,病毒肆虐,地缘政治结构也随之剧烈变化。面对多重压力下的后人类困境,美国学者简·班尼特(Jane Bennett)在其专著《活性物质》(Vibrant Matter)中提出“生机唯物论”(vital materialism),对哲学、宇宙、政治和伦理进行了深入探索。她认为,在无生命的事物中存在一种令人好奇的“物的力量”(thing-power),并且这种力量能够产生神奇而微妙的效果。为了避免陷入人类中心主义和生物中心论的窠臼,班尼特建议,我们“需要一种能量的源泉,即对世界的热爱或者对充满活性的物质世界的痴迷。”。班尼特认为,亨利· 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生命冲动论”(elan vital)和汉斯·杜里舒(Hans Driesch)的“潜能实现论”(entelechy)理论,虽然非常接近“生机唯物论”,但仍然没有摆脱康德的生命/物质的二元论影响,并且在自然界的发展过程中,没有充分辨别出物质的活性。班尼特赞同意大利哲学家马里奥·佩尔尼奥拉(Mario Perniola)的观点,相信物质的活性具有“闪耀”“猛烈”和“内在”的特征。
班尼特综合斯宾诺沙(Spinoza)的“意动体”(conative bodies)和德勒兹(Gilles Deleuze)与瓜塔里(Felix Guattari)的“组合体”(assemblage)(即多种活性物质各种不同元素的特殊组合体)两种理论立场,认为在这种异质组合体内,各种微观和宏观的行为体紧密联系却又互相冲突,在共生共存中提升了自身能量。
班尼特的生态哲学思想,将人的主体性转变为人与自然的主体间性,认为人类与自然浑然共存于一个相依相生的和合宇宙。笔者认为,班尼特的“组合体”与美国诗人王红公(Kenneth Rexroth)的“爱的共同体”概念同工异曲,互契互鉴。王红公将自身看作大宇宙中的小宇宙,“和鼠、熊、松树、恒星、星云、岩石、化石等连在一起,构成这个巨大的有机生命复合体的一部分”。本文试图通过库切《耻》中的物质施事能力分析,也即通过人与他者彼此指涉、相互影响的关系探讨,对人类何以栖于自然这一命题有所启发。
二、思想转变的催化剂:影子和蛇
小说男主人公卢里,五十二岁,是在南非开普敦一所大学任教的现代语言专业学者,却迷恋于和妓女索拉娅的床笫之欢。然而两人的关系却因为周六上午的一次邂逅发生了转折。年轻貌美的索拉娅坐在一家商店的桌边,两个帅气可爱的年幼儿子陪伴身旁。透过玻璃窗,卢里只是瞬间和她对视了一下,没有言语便匆匆离开。然而就是这次不期而遇,在两人脑海里留下挥之不去的影子:
“但是,两人谁也无法把发生的事情搁置一边。母亲和那个陌生人合欢时,那两个小男孩总是隔在他们之间,影子般缩在房间的一角,一言不发。……完事后下床,他总觉得两个孩子好奇不解的目光把他浑身罩定。”
在房间做爱时,卢里脑海里飞快闪过这样的念想:我是他们的养父吗?还是继父?抑或是“影子父亲”(shadowfather)?他无法掌控自己的思绪,又想到两个孩子真正的父亲,他是否知晓妻子如何谋生? 或者有意为之?孩子的身影从此如阴云一般笼罩着卢里和索拉娅,会所包房里的陌生和冷淡因此逐渐增长,两人的关系很快就中断了。
除了影子,同样产生转变的媒介还有蛇。库切在小说中多次提道蛇的意象。卢里起初喜欢把蛇作为图腾崇拜物。他把自己与索拉娅的性爱想象为蛇类之间的交配:冗长(lengthy),贯注(absorbed)而深奥(abstract)。然而当与学生梅拉妮发生了恋情,梅拉妮的父亲把卢里任职的大学辱骂为“蛇窝”时,他内心羞愧不已,也不能否定自己不是毒蛇。被学校开除之后,卢里精神遭受重创,更是把自己血液中“复杂的蛋白质”想象成蛇的毒液。从远古起始,世界许多地方一直把蛇作为人类生命的起源(中国的大蛇就是龙图腾),人类对蛇的符号认知大多是正面的。在《圣经》旧约里,蛇引诱亚当和夏娃偷吃苹果,由此成为原罪或邪恶的象征。蛇的负面引申意义在此发挥了作用,促使卢里感觉到道德层面的“耻”。
班尼特借用了拉图尔(Bruno Latour)的“行为体(actant)”概念,认为“活性力量(active powers)”是行为体的内在特征。拉图尔认为,行为体是可以改变另一种实体的实体,既可以是人体,比如索拉娅的两个儿子;也可以是“非人”,比如图腾崇拜物,食品,电力,风暴,金属,冠状病毒等。美国生物学家,内共生理论创立者马古利斯(LynnMargulis)认为,“我们(人类)是能走路会说话的矿物质”。法国哲学家利奥塔(Jean-François Lyotard)也指出,人类可以被视为特别丰富和复杂的物质的集合体。班尼特认为行为体具有功效(efficacy),各个行为体不是预先给定的孤立存在,而是一直相互影响,并且自身带有足够的活性可以改变现状和事件的进程。造成卢里和索拉娅最终分离的行为体--两个可爱的孩子,以影子的征象体现出自身的活性力量和施事能力,使卢里和索拉娅在鲜明的美丑对比中,意识到自身的粗俗和败德,最终促成了他们的思想转变。从远古时代就与人类共生共存的蛇,在一开始对卢里沉迷于情欲的荒唐行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消极作用。但是后来,卢里在遭受一系列打击之后,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蛇作为一个具有内在活力的行为体,使其感受到耻辱和良心责备。由此可见,此处被赋予了伦理道德内涵的影子和蛇,对主人公卢里思想的嬗变发挥了催化剂的作用。
三、贴有“浪漫主义”标签的“组合体”
卢里教授自视为英国浪漫主义门徒,对西方浪漫主义诗歌的痴迷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卢里“拜伦式英雄”的性格特征:高傲、孤独、倔强,个性独特,蔑视文明,敢于反抗现存社会制度。当卢里把梅拉妮第一次带到家里时,便情不能已念诵出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对其诱惑:“美丽的尤物使我们欲望倍增,愿美丽之玫瑰获得永生。”
第二天当他给梅拉妮打电话的时候,诗中蕴含的玫瑰意象在脑海重现:
“……他听出她完全不知所措。太年轻了。……他应当放了她。可有什么东西正紧紧抓着他。美丽之玫瑰:这首诗像箭一样在脑畔直射而过。”
由此可见,卢里内心存在着理智与情欲的矛盾与挣扎。但饭后他却把梅拉妮带回住所,与她发生了性关系,并因之身败名裂。玫瑰虽然究其表象而言仅是一种植物,但却有自身固有的活力和“积极力量”(active powers),发挥着不容小觑的施事能力,从而影响卢里做出了改变命运的悲剧选择。班尼特在《活性物质》一书中举例说,正如欧米伽-3脂肪酸可以改变人类的情绪,生活垃圾可以释放出活性化合物,并产生挥发性甲烷气流一样,物质的活性确实存在,并利用其自身固有的内在力量不断影响着人类在现代性及其发展进程中的行为取向。
“Melanie”(梅拉妮) 在希腊语中是“黑色”之义,另外,小说中的各种细节足以表明梅拉妮是有色人种,而卢里却是有荷兰血统的白人。当卢里给梅拉妮送礼物的时候,他选择的12朵混合色的康乃馨,极有可能暗指废除了种族隔离制度的“彩虹之国”。卢里心心念念追求的是真正自由平等且符合欧洲思想图式的新南非。然而抱有这种一厢情愿式的宏大理想的卢里,在后殖民时期的南非却碰得头破血流,美好愿景付之阙如;或者从更深层次意义上说,殖民时期的白人在南非的欺压和“越界”行为最终付出了代价,遭到历史的清算,他们的后代成了替罪羊,得到应有的报应。
卢里因为和学生梅拉妮发生性关系被学校除名后,思想开始发生转变;尤其农场伤害案发生后,再次遭到沉重打击的他,念兹在兹创作一部关于拜伦和情妇特蕾莎的歌剧。
“露茜也许能对暴风雨折腰,他不行,不能把尊严丢掉。这就是他必须听听特蕾莎指教的原因。特蕾莎也许是世界上唯一能拯救他的人。特蕾莎超越了尊严…她永不会死去。”
此处的“特蕾莎”这一“行为体”在卢里心中光芒四射,它不只是古奇奥里女伯爵、拜伦的情人或者《拜伦在意大利》这部歌剧的主角,它更是一种能指符号——主人公卢里虽屡遭磨难仍顽强坚守的西方文明。
红色的玫瑰,“半红半白”混合色的康乃馨,“不死”的特蕾莎,以及屡遭打击仍屹立不倒的卢里教授及女儿露茜,等等,这些充满活性的多种不同元素(或曰行为体)联合起来,构成了一个贴有“浪漫主义”标签的“组合体”。班尼特认为,组合体内部力量的分布虽然并不均匀,但却没有一个起绝对主导作用的“首领(central head)”。组合体内部每个成员都有自身的活性力量,它们紧密联系、互相影响却又高度冲突,在混杂中增加力量,联合起来发挥着整体的施事能力。但她同时又断言,这个组合体绝不是固定不变的,它是一个开放的集合体。鉴于每个内部成员都有一种充满能量的解域(deterritorialization)冲动,任何组合体不但有自己独特的生成史,而且寿命都是有限的。当然,《耻》中以诗歌为表征的浪漫主义显然是西方文明的提喻,但本文主人公所处的这个浪漫主义组合体已不再具有原汁原味的西方文明属性,它体现出南非独特的后殖民性特征。特别是卢里的女儿露茜,在其他行为体的影响下已经开始深度的解域进程,卢里教授经过一系列的打击之后也看清了自己的欲望真相和道德之耻(比如他向梅拉妮的母亲下跪就是一个例证)。
四、狗之死
库切在《耻》中浓笔重墨对狗之死进行了多处发人深省的书写。笔者认为,处于南非独特的后殖民文化地理语境下的狗,虽然死去了,但它们充满物质活性的肉身,作为一个特殊的行为体,仍然具有极为重要的施事能力。狗遭到黑人暴徒枪杀的场面极为血腥:
“那条最大的德国牧羊狗愤怒地喷着唾液,扑了上去。就听得重重的砰的一声,鲜血和脑浆在笼子里飞溅开来。狗吠声立刻停止了。这男人又放了两枪。一条狗的胸部被子弹贯穿,即刻就死了,而另一条伤在脖子上,血流不止,重重地趴倒在地上,两耳耷拉着,用凝视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人的一举一动,而这人居然都没想到要再给他慈悲的一枪。”
卢里目睹了残忍的屠狗行为,随后自己也经历濒死体验:无故遭到殴打,头部被烧伤。处于血腥现场的狗(有的立即死去,有的垂死挣扎),给卢里极大的心灵震撼,使他不由把自己和女儿露茜的悲惨遭遇(惨遭轮奸,转让土地,沦为小妾和佃农)与狗遭遇枪杀时所表征出来的死亡之耻联系起来思索。在小说临近结尾,我们看到父女二人如下发人深省的对话:
“露茜:‘不错,我同意。是很丢脸。……真正的一无所有。没有办法,没有武器,没有财产,没有权利,没有尊严。’
卢里:‘像狗一样。’
露茜:‘对,像狗一样。’”
斯宾诺莎认为,所有事物都是由一种共同物质(他称之为上帝或自然)构成的“模式”(modes),这与哈拉维的动物思想极为契合,但卢里的“人-狗”对比思索明显具有更重大的政治意蕴,无疑是对南非现实政治的隐晦批评。
小说中卢里和女儿露茜的争论随处可见,反映了在主奴关系倒置的新南非,各个行为体通过相互影响和作用发生了不同的解域和逃逸。白人露茜已经从大民族解域,实现了“生成-非洲人”,在屠狗现场立刻死亡的狗,或许可以看作是她的分身,而垂死挣扎的狗正是卢里的暗喻。卢里对露茜选择的逃逸路线并不赞同。他“不愿意让死去的狗的肉身遭受凌辱”,亲自操作焚尸炉,以免焚化场的工人把狗的尸体打平处理,其真实目的“就是为了他自己……为他自己理想中的世界”。狗的尸身在此发挥出重要的施事能力,卢里借之表达出无奈、愤懑之情或许还有对建构真正平等的未来南非的期待。
五、结语
在危机频发的“人类纪”的当代历史语境中,班尼特的生态哲学秉承西方政治科学新唯物主义转向,没有单从人的向度来关注政治,而是将人生存于其中的自然生态和社会结构都纳入考察之中。从这个角度分析,《耻》中的“影子”“浪漫诗”和“狗”等诸多行为体,与人类同处一个共同的“组合体”,发挥着重要的物质施事能力。可见,库切小说与班尼特理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1987年,库切在获奖感言中曾说,“南非那些代代传承的主人之所以不自由,核心就在于爱的失败……他们不停谈论自己如何爱南非,但一直以来这种爱所指向的……是那些最不可能对爱做出回应的对象:山峦和荒漠,鸟、动物和花朵。”这也说明:在这个日益紧密相连却又日益分崩离析的世界里,在共同危机面前,我们迫切需要从一个“共同体”的视角构建全人类的命运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