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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中的文本”:晚清时期新报中的京报

2021-08-02徐明涛周光明

编辑之友 2021年2期
关键词:新报晚清京报

徐明涛 周光明

【摘要】晚清时期京报并没有因新报的出现而趋于消失,反而成为新报中不可或缺的文本,出现了“文本中的文本”的独特现象。从文本理论的视角切入,发现新报之所以文本化京报,有吸引读者、培养读者群体层面的考虑,但京报自身所蕴含的政治权力,及其侧身其中的晚清社会和历史语境或更具决定作用。在华外籍报人将京报视为最权威的消息来源,通过将京报文本化为新报文本,而渐趋建立新报的权威;中国本土报人则通过将京报置于新报报首等方式,表明其中国性与合法性,在办报理念和实践上践行着一套尊王话语。通过与新报之间的互文作用,京报渐趋完成了从官方消息到大众化消息的蜕变,使读者从单一的官方权威解读中解放出来,跳出京报所定义的天下,进入新报所定义的世界。

【关键词】文本 京报 新报 互文性 晚清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1)2-095-10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1.2.014

翻开晚清时期的新报,①一种独特的现象映入眼帘,即京报②在新报中占据着很大版面与篇幅,出现了“文本中的文本”的独特现象,且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清亡,有近一个世纪之久。纵观晚清时期中国报业状况,中西相遇、新旧交替、教俗并存、报刊不分,有意思的是,文本化京报是形形色色的新报共有的一种现象。

文本理论研究中,将一个文本出现在另一文本中的现象称为互文性或文本间性。互文性是1966年朱丽娅·克里斯蒂娃在巴赫金对话理论基础上提出的,后经不断发展与丰富,广泛运用于文本分析之中。互文性的本质在于强调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对话性,以及它们之间的交互作用。[1]同时还关注文本自身的开放性,试图将文本从过去的封闭空间中解放出来,为此罗兰·巴特重新界定了“作品(work)”和“文本(text)”的概念:作品是一件完成了的、可以估量的、占据一定空间的物品,具有一定的封闭性,而文本是一个方法论的场域,具有无限的开放性,是流动未定的,也包含着各种各样的意识形态结构。[2]从这个层面来讲,互文性不仅是对文本之内意义的考察,也关注侧身其中的社会和历史语境。

本文以互文性理论为切入点对晚清报刊史中“文本中的文本”独特现象进行解析,重新审视晚清时期新报与京报之关系。文章将京报、新报视为具有开放性的文本,不再是已完成的封闭作品,京报以互文本的角色与新报文本形成对话性文本。“互文本是植入文本机体内的‘异物,这个‘异物会使文本机体产生异常反应或建立新的生命机制”,[3]从而激活当前文本的生命力,创造出新的历史。京报之于新报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异质性,使新报在更为开放的晚清社会中产生新的意义。同时,在京报与新报所编织的互文空间中,新报通过互文功能移植了京报所蕴含的意识形态。

一、“文本中的文本”:晚清报刊史中的独特现象

晚清时期的新报,大多都有“京报”“京报全录”“京报选录”“京报摘译”“京报节译”或“恭录谕旨”“恭录上谕”“宫门抄”等栏目,出现了“文本中的文本”的独特现象(见表1、下页表2)。“京报俨然成为当时新报新闻版最主要的组成部分。”[4](27)

最早摘译京报的英文新报是《印中搜闻》(Indo-Chinese Gleaner),1817—1821年共摘译40余则,因其出版地在马六甲,故未将其列入。系统地摘译京报是由裨治文主持的、在广州发行的《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摘译多达143则。《北华捷报》(The North-China Herald)开辟“京报”(Peking Gazette)专栏摘译京报,该栏目从《北华捷报》1850年创刊伊始至1865年结束,历时16年之久。后来的《字林西报》(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则开辟“京报摘要”(Abstract of the Peking Gazettes)专栏摘译京报,这一栏目从1865年3月开始直到1900年9月才终止,长达36年之久,共计摘译京报内容15 280余则,每年多达400多则,即每天都会有京报摘译。“凭借《字林西报》这一平台,《京报》译本完成了从精英读物到大众读物的转变。”[5]且自1890年起,该栏目还特别标识“《字林西报》独家翻译(Specially translated for 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字样,足见《字林西报》之重视。

1837年《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四月号的“新闻”栏中,转载了原刊于京报上的《奏为鸦片》,[6]由此开启了近代中文新报转载京报内容的先河。[4](11)接着五月号、六月号也转载《奏为鸦片》,共计3则。而系统地摘录转载京报,则始于《遐迩贯珍》。之后,《上海新报》从1862年7月8日至1872年12月31日,都设有“京报”专栏,最初在报纸第一版,1868年改为第二版。这一时期的香港三大中文新报,也都设有“京报全录”或“京报选录”等栏目,经常转载京报。《万国公报》1874年第301期至1881年第630期,设有“京报全录”“京报选录”“恭录谕旨”;1893年第48期至1905年第192期,设有专人负责“恭录谕旨”专栏。《字林沪报》1882年8月10日至1897年10月19日,设有“京报全录”栏目,多在报纸的第三版至第六版;1882年8月10日至1899年6月23日,设有“上谕恭录”或“谕旨恭录”栏目,在报纸第一版。《新闻报》1893年2月18日至1903年2月8日,设有“京报全录”栏目,多在报纸的第十版以后;1893年2月18日至1909年3月9日,设有“上谕恭录”或“谕旨恭录”栏目,在报纸第一版。《大公报》1902年6月23日至1912年2月12日,在报纸第一版报首,首录“邸抄”,初為“宫门邸抄”专栏,1905年8月20日改为“邸抄”;1902年11月3日至1911年11月4日,在第一版“邸抄”后摘录“上谕”,初为“上谕恭录”专栏,1905年8月20日改为“上谕”。

《申报》是转载京报最多的中文新报,多达14 000余则,可以说每一期都有转载,从未间断。1872年4月30日至1905年4月30日,设有“京报全录”专栏,1882年3月8日之前主要在报纸的第三至五版,之后调到九版以后,以附页形式出现,免费赠送。1875年2月4日《申报》开始设置“谕旨恭录”或“上谕恭录”栏目,直至1907年2月2日,最初在第一版报首,后为第一版中间。1902年2月12日设置“电传宫门抄”,在报纸的第一版,该栏目至1907年12月11日终止。

19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很少有新报全录或选录京报,这与电报的开通有着莫大关系,多数改为电传上谕。19世纪80年代,津沪、长江、沪粤三大电报干线建成,电报网逐渐在晚清社会铺展开来。电报的出现使信息的传播方式发生了深刻的变革。1882年1月16日《申报》托京津友人将京报中所刊上谕,以电报方式传至上海,刊出了新闻界第一份“电传上谕”。[7]《申报》凭借着雄厚的资本,后将上谕全部改为电传,且在报纸上刊出“本馆自己接到电音”的告白,可谓“风光一时”。之后京报在《申报》中以附页出现,免费赠送。电传上谕出现之后,“恭录上谕”或“恭录谕旨”成为新报中不可或缺的栏目。

新报为何文本化京报?显然是值得深思的问题。首先,与晚清新报初创时期新闻的匮乏有很大关系。《申报》早期主笔雷缙曾言及早期《申报》其实没有什么“新闻”可言。[8]初期《申报》上,每期新闻不过三四条,且出现了新报互相转载新闻的现象。戈公振也指出:“当时南方报纸,均以转载京报为唯一材料。”[9](35)公开发行的京报,成为当时唯一可以获取的来自北京的官方信息源。故而文本化京报,新报编辑有着填充报纸版面的考虑。[10](208)

其次,出于吸引读者、培养读者群体及商业策略的考虑。京报(邸报)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拥有较为稳定的读者群体。特别是京报在晚清时期被商业化经营后,其读者群体得到了较大的发展,有史料载京报的日发行量高达10 000份。[11]章清通过对晚清四位士人的日记研究发现,京报是他们获知信息最重要的方式,且至20世纪初期仍有大量的京报阅读记录。他们的阅读方式经历了从京报到新报的转向,吊诡的是,其阅读新报关注的重点依然是京报的内容,[12](698-730)这其中的意涵值得玩味。据卓南生研究,香港早期三大中文新报之所以“竞相以最快速度、最详尽、最完整地呈现京报内容”,[4](26)也是为了争取京报的读者。汪康年主持《时务日报》之时,未录谕旨,读者便纷纷来函要求补登,“惟未录谕旨,似属未妥。沪上各报,无一可观,所以流行者,半藉谕旨而已。请以后一一照录,以弁报首”。[13]不仅如此,新报还利用了京报的发行渠道与销售网络。康有为曾言及《万国公报》①的发行:“乃与送京报人商,每日刊送千份于朝士大夫,纸墨银二两,自捐此款。”[14]由于京报发行网络发达,短短一个多月,销量就高达

3 000份。[15](544)后来的《中外纪闻》亦是“托售京报人随‘宫门抄分送诸官宅,酬以薪金。发行月余,每日居然可送出二三千册”。[9](124)王修植在与汪康年讨论《时务报》的销售时,言及如有京报人经手,“于贵馆推广销路,最为相宜”。[16]《申报》也曾一度借助京报房的发行渠道。[17]

就晚清读书人阅读发生的转向,章清认为:“最初出现的报章都以‘恭录上谕或‘京报全录的方式,刊载类似于邸钞的信息,而且还易于获取。”[12](698)如《申报》《万国公报》《循环日报》《新闻报》等一再强调其不仅包括全部京报内容,还有其他更为广泛的信息,且较之京报便宜且迅速。②从这个层面来讲,京报之于新报,是其争取读者群体的传统媒介资源,也是新报主动介入晚清帝制时代生活的一种方式。

但晚清报刊史中“文本中的文本”的独特现象,不仅仅是出于新闻匮乏和争取读者群体及商业策略的考虑,京报自身所蕴含的政治权力,及其侧身其中的晚清社会网络和历史语境或更具决定作用。

二、作为权威消息来源的京报

西方人对京报的认知最早来自18世纪的耶稣会士,他们对京报进行译介。这些耶稣会士中记录了阅读体验的当属法国传教士龚当信和俄国人伊·罗索欣,[18]龚当信的记录较多,且较为深入。1725年12月15日龚当信在致耶稣会爱梯埃尼·苏西埃神父的信中描述:“中国的邸报上只刊登给皇上的报告或者皇上的旨令。谁都不敢添加一字,即使他们本人的意见也不行,否则受到杖责……中国邸报几乎包括了这个辽阔帝国的所有公共事务,它刊登给皇上的奏折及皇上的批复、旨令及其施予臣民们的恩惠”,[19](242)“通过这些邸报可以了解到中国的风俗,他们如何治理国家,至少邸报上的事实是真实可信的,都是摘自奏章、调查报告、颁发全国的皇帝的训示和旨令”。[19](267-268)

從这段描述可以看出,在龚当信眼中京报真实可信且极具权威性:“中国的邸报对于治理国家非常有用,在欧洲,有些地方此类报告充塞了无稽之谈,恶言中伤,造谣污蔑,而中国的邸报只登与皇帝有关的事情”,[19](190)“我向您承认我从未想到读这种邸报竟会对一个传教士有如此大的用处。我后悔在中国过了二十年没有去读它”。[19](241)龚当信的信件被法国权威杂志《学者杂志》(Journal Des Savants)转载,引起一时轰动。

杜赫德在其1735年出版的《中华帝国全志》第2卷的“中国的政体”一章罗列了中国政府防治贪腐的各项措施,发行京报被列为六类措施之一。[20]法国重农学派代表人物魁奈,因受到龚当信的影响,在其1769年出版的《中华帝国的专制制度》中亦提到了京报:“公报忠实、具体和详细地报道了帝国内的一切事务。”[21]冯·约斯蒂在政治著作《比较》中就如何避免官员腐败,加强政府管理与监督,向欧洲政府推荐了中国的三年考功、发行邸报(京报)、任官回避本省等做法。[22]孟德斯鸠在1748出版的名著《论法的精神》一书中也提及京报的两位编辑者因篡改文字而被处死。[23]

18世纪耶稣会士对京报权威性的认知,影响了19世纪来华的新教传教士。[24]1807年,英国新教传教士马礼逊辗转美利坚合众国,于9月7日抵达广州,开启了西方传教士在华传教的新历程。自抵华伊始,马礼逊便非常注重京报的搜集、翻译与阅读。从他的日记来看,最早的京报阅读记录便是其来华仅一个月后的1807年10月29日,紧接着是1808年1月1日,[25]之后京报便经常出现在马礼逊的日记或信件里。[26]由此可知京报在马礼逊心中的分量。在对待京报的态度上,美国传教士卫三畏指出:“京报经常地被翻译并在上海报纸上登载,对于通观施政概貌具有很高价值。”[27]马礼逊次子马儒翰认为:“通过对这些文件认真、定期研读,对于了解中国政府的机制和政策有许多启示。”[28]他依据京报整理出中国官员人事变动的名单。[29]裨治文认为京报是“获取中国信息的最主要的来源”,“我们有必要阅读这类无趣的事情,以免我们错过更有价值的东西”,[30]“尽管它们自身并不想引起人們的兴趣,却值得审视,以便了解中国政府的政策或机制”。[31]在中国生活达半个世纪之久的传教士李提摩太也认为:“政府的机关报——京报是一千年来在首都的唯一出版物。”[32]

另外,京报的权威性还被延伸到外交领域。19世纪60年代以后,在各国列强的强迫下,清廷与外国达成的有关条约、法令、文件、道歉公告等刊登在京报上,渐趋成为一个惯例。如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清廷未按协定将《天津条约》的内容公开发布,引起英法两国极大不满。英法两国认为清廷不守信用,在随后的《北京条约》第八款和第九款中明文规定:“大清大皇帝允于即日降谕京外各省督抚大吏,将此原约及续约各条发钞给阅,并令刊刻悬布通衢,咸使知悉。”各地接到谕旨之后,方可撤兵。[33]这里的发钞即为刊登京报。“和平条约的条款一在北京城张贴公告以及在首都的报纸上刊登,联军就完全撤离了北京。”[34]由此可以看出,西方对京报的权威性是极为认可的。再如在“马嘉里事件”中,英国公使威妥玛其中一项要求就是:“朝廷应降旨责问岑毓英对滇案失察,遣使道歉及责问岑毓英等谕旨,须明发并在京报上公布。”[35]自此以后,西方列强经常强迫清政府在京报上刊登道歉公告。时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赫德在1885年的一份电报中一再申明:“京报是一个外来的空泛叫法,指代属于个体投资商所有的几家独立报纸。用来报道朝廷备忘录和公告复制本。京报并非政府公报,内容很少包含真正重要的公文。公告或者布告必须由皇帝作出决定或者发出指令来颁布,通常由朝廷吏部进行记录。公告必须取得皇帝的授权才能予以发布和记录,而无须刊登在所谓的京报上。”[36]这种澄清与申明恰好从侧面说明了当时在华西方人对京报权威性的认知。

西方人对京报权威性的认知,还表现在其编撰的中英字典之中。如马礼逊、卫三畏、麦都思、罗存德、卢公明等都将京报对译为西方权威的政府公报gazette。[37]

传教士对京报权威性的认知必然会影响在华外籍报人对待京报的态度,认为“京报比欧洲国家公报更具公信力”。[38]需要指出的是,很多传教士兼具报人身份,如米怜、郭实腊、裨治文、麦都思、林乐知、李提摩太等。

传教士裨治文在《中国丛报》上开辟“时事政事”(Journal of Occurrence)专栏节译京报,“这个专栏成为西方人了解中国国内事务的一个最可靠的、最基本的信息源”,[39](78)以帮助读者“获取中华帝国和周边国家现状最为准确的信息”。[40]《教务杂志》(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认为京报是“最权威的知识库”,各方面都非常重要,以至“每个宗教团体都有它的副本”。[41]《上海晚邮》(The Shanghai Evening Courier)认为京报“最能反映本国人(中国人)的想法”,《字林西报》也表达出类似的看法:“要探知文字的真实意思,最好的方法就是考察京报的用词,那才是权威的。”[42]《上海新报》指出:“中国京报即外国新闻纸,贵在信实无欺……未见有人说起中国京报不可信。”[43]1874年林乐知将《教会新报》更名为《万国公报》后,决定全录京报,“因为它是中国新闻最好的来源”。[44]1872年《申报》创办伊始便言及:“本馆因京报为皇朝象魏之书理,宜全遵颁发,故逐日全刻,概不删节。”[45]在稍后的告白中进一步强调:“本馆京报、上谕、宫门抄、奏折选单,俱逐日全册遵刊,并赶寄本京第一等快报,诸君光顾者祈留神对读可也。”[46]其实,无论是“京报全录”还是“京报选录”,外籍报人创办的新报很长时间离不开那些来自北京的消息,以致在介绍新闻纸这一新生事物时,他们最初觉得newspaper不如“加西打”,他们可能看中了gazette的权威性。[47]

在华外籍报人对京报权威性的认知偏向,影响了19世纪西方社会对京报的认知观念。西方社会普遍将京报视为获知中国消息最权威的来源。早在1816年美国费城的《宗教备忘》(The Religious Remembrancer)就曾刊载过马礼逊的京报译文。[39](78)1824年英国《泰晤士报》(The Times)刊载了马礼逊关于京报1822—1823年的译文,将其作为了解中国礼仪和行政管理状况的权威材料。[48]甚至整个19世纪《泰晤士报》都将京报视为中国“官方唯一机关报”。[49]权威期刊《亚洲期刊》(Journal Asiatique)于1833年12月开辟专题报道京报的编撰方式,[50]英国的《伦敦评论季刊》(London Quarterly Review)曾就京报召开研讨会。[51]《伦敦新闻画报》(Illustrated London News)认为京报“代表了中国三亿六千万人口中几乎所有的报纸”。[52]《蓓尔美尔街报》(The Pall Mall Gazette)1877年刊载的一篇文章言及:“京报是国民意识的反映,因此值得反复被阅读。诚如谷粒总是埋在一大堆谷壳之中那样,中国普罗大众的真正想法也总是深埋在无数奇怪的习俗以及多变的国家政策之下,而京报却总是能提供一把钥匙,让人们能打开中国人的内心世界,了解他们的想法。”[5]在西方人眼中,京报不仅是“中国的官方媒体”,且较之“成百上千的小道消息可靠得多”。[53]如鸦片战争期间,京报甚至成了英国议会议员在对华政策上辩论的依凭。据统计,1873年英国《泰晤士报》共刊出以中国为主题的新闻报道24则,其中援引过中方资料的有3则,全部取材于京报。[42]

可以看出,晚清时期在华外籍报人创办新报过程中将京报视为最权威的消息来源。同时,通过与京报的互文,移植了京报所蕴含的权威性,建立起自己的权威。梅嘉乐分析道:《申报》《新闻报》等通过京报式的语言、风格、格式以及帝国语气、官方熟悉的体裁等,将这种代码转化为一种意识形态,新报因此获得了京报的语言权力,从而使京报的权威转化为新报的权威。[10](209)那么,晚清中国本土报人在创办新报过程中是如何认知京报的呢?

三、作为尊王话语的京报

1875年1月12日,同治帝去世,《申报》在报首用蓝色字体刊登了皇帝去世的消息。1月28日便有读者就将皇帝去世的消息置于报首的事情责问《申报》:“贵报之设,于今三年矣,其中录列京报,皆载之于各项新闻之后,今大行皇帝哀耗,乃列冠于报章之首,且改用蓝色刷印,是果何为欤?若谓尊王之意,则京报亦应列于报首,方足以昭贵馆之虔敬。并闻常有人与贵报馆言及其事,而贵馆不肯改移。”《申报》回答:“岂有不知尊王之意应当首列京报。然报而名之曰申,是所重者应在申江各新闻也……若又改将京报冠于报首,其报果京报乎?果申报乎?……至于今之大行皇帝哀耗,此固中国最大之要事,亦实申江最重之新闻,故不敢不列于报首也。”[54]

从这一问一答中,可以看出其间新闻观念的差异。《申报》依据西方近代报刊理念,视新闻价值的大小决定排版的位置,且为上海地方报纸,故而首重上海新闻。而在晚清士人观念中,“报馆之体例,第一在于尊王”,[55]将京报置于报首是尊王之意的表现,无论其他新闻重要程度如何,当首列京报,以示尊王。

就晚清中国本土报人创办新报的思想观念,如“庶人清议”“文人论政”等,多有学者论及,而尊王话语却鲜有学者提及。其实自1840年鸦片战争一役,西方夷人用坚船利炮撞开中国国门之后,尊王思想便在晚清社会活跃起来。①不仅是中国,包括日本、朝鲜等在内的整个东亚儒家文化圈,面对西方列强的入侵,“尊王攘夷”便成为当时社会的重要思潮之一。于报刊领域,在表达尊王话语之时,京报成为中国本土报人创办新报实践中可资利用的传统媒介资源。

晚清官绅士人中较早与新报打交道的林则徐,在广州禁绝鸦片之时,“密为译出”新闻纸,是为了寻求“制驭准备之方”以制夷,[56]但“制夷”本身即包含尊王之意。如前面《申报》问答所言,将京报置于新报报首,视为尊王。在此则问答中,还提及国人自办的第一份日报,即王韬的《循环日报》,“非比《循环日报》可以首列京报者”。[54]以“华人资本、华人操权”标榜《循环日报》的王韬,被誉为“中国第一报人”也着实不为过。特别是其“庶人清议”的办报思想,多有学者讨论。而在“庶人清议”办报思想之外,尚有一办报理念值得注意。王韬曾在《上潘伟如中丞》一文②中言及创办《循环日报》的目的:“韬虽身在南天,而心乎北阙,每思熟刺外事,宣扬国威。日报立言,义切尊王;纪事载笔,情殷敌忾。强中以攘外,诹远以师长,区区素志,如是而已。”[57]可以看出,王韬创办《循环日报》的目的是试图通过日报,以立言的方式,践行尊王的理念,“强中以攘外”,表达其“忠君爱国之念”。[58]其尊王的办报理念在《循环日报》的排版上多有体现。首先将“京报全录”或“京报选录”置于报首。如香港早期几家中文新报一般都设有“京报选录”栏目,如《香港中外新报》《香港华字日报》等,但一般都将该栏置于其他新闻之后,位置多不固定。唯有《循环日报》将京报置于版首,且多年不变,显非偶然,而是王韬践行尊王理念的着力体现。另外,《循环日报》在各栏目安排次序上,也多有讲究。首“京报全录”,次“羊城新闻”,最后香港及国内外各地新闻。这与早期其他几家报纸的排版显然有着极大不同。如此排版,基本上遵循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次序,显然王韬非常注重官方的、正统的政治格局,“突出京报,实际上就是突出朝廷和皇帝”,[59]由此在排版次序中践行着尊王话语。

王韬作为晚清国人办报最早的实践者,其尊王话语也多为后来者所继承。说继承稍有不妥,或许尊王话语本身即为晚清本土报人自身不自觉的实践,而非继承。如1874年在上海由容闳发起创办的《汇报》,内容首列“京报全录”,次为“两江督辕事宜”,最后为上海和中外新闻。1874年9月1日,改名为《彙报》,报馆主人兼主笔为英商葛理,排版随之发生变化,“京报全录”“督抚辕门抄”等从原来的报首移到各类新闻和文艺稿之后。1875年7月16日,改名为《益报》,主笔由中国本土报人朱莲生担任,《益报》在版面上再次调整,上谕、宫门抄、奏疏等转录京报的稿件重新置于报首。[15](329-330)从这份新报栏目排版的调整中,可以看到,京报置于报首对晚清本土报人意义之重大,为其必要之举,以表明中国性。1880年由陆驥纯创办的《维新日报》,体例与版面安排均模仿《循环日报》,栏目依次为“京报选录”“羊城新闻”“中外新闻”。[15](324)而由晚清士人李杕主持的天主教耶稣会中文新报《益闻录》,尤值得注意。李杕是担任外国教会报刊主编的第一个中国人,其在《益闻录》弁言中言及:“故是录始以谕旨,示尊王也。”[60]翻开《益闻录》可以看到,“恭录谕旨”或“京报全录”是其每一期报首不可或缺的栏目,可见李杕在办报实践中践行着尊王话语。

随着19世纪80年代晚清电报的开通,加之新报版面篇幅的限制,电传“恭录谕旨”或“恭录上谕”便成为新报报首不可或缺的栏目。1895年《强学报》创刊号《开设报馆议》一文给出了当时新报的排版标准:“其体有六:一纪谕旨奏折,二纪京师掌故时事……”[61]这并非康有为、梁启超等士人的独创,而是当时新报的普遍做法。1897年3月23日创刊的《中国商务报》便言及:“首录谕旨邸抄,尊王也。”[62]《湘学新报》在其开办章程中有着更为明确的表述:“报首随时恭录谕旨及新学一切章奏,使儒者晓然于斯,举原本尊王之义,与私家撰述不同。”[63]1897年11月创办的官报《秦中官书局汇报》在其创刊号《凡例》中指出了当时官报的普遍做法:“向来官书局体例,首录谕旨,所以尊天章也。京师官书局汇报印本此例,兹秦中官书局汇报,谨当取法。首条恭录谕旨,宫门抄、科抄亦按日照录。”[64]晚清时期中国报人创办的新报,无论是民营的还是官方的,无论是地方新报还是中央新报,报首全录、选录京报或“恭录谕旨”都是当时新报的普遍做法。即使后来影响较大的1902年创办的《大公报》亦是首录宫门邸抄、谕旨。1904年创刊的《东方杂志》也是“首列谕旨,以重皇言”。[65]晚清中国本土报人在新报栏目设置与排版次序中,践行着尊王话语,一定程度上是“政治正确”的一种表现。而将京报中的书仪平阙式导入新报的排版规范之中,也是践行尊王话语的一种方式。

书仪简单来说即为书写礼貌。①书仪中重要者有二:“避讳”与“平阙”。关于“避讳”了解者较多,“平阙”由于多存在古代公私文献中,特别是现代书写格式中很少提及,故鲜有学者注意。“平阙”即为在汉语书写形式上遇到尊敬或表示敬意需要时,将所尊敬的人、物、事平头另起一行,或者在同一行中阙出若干格。②官方文书中,特别是遇到与皇帝相关的词语,平出或阙出须严格执行,以示尊王。有清一代,京报虽非官报,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有着半官方的性质。特别是京报的内容“上谕”“宫门抄”“奏折”本就源自官方,故而京报在排版中严格地遵循着书仪中的平阙式。翻开在华外籍报人创办的新报,如《察世俗每月统记传》《东西洋考每月统記传》《遐迩贯珍》《六合丛谈》等,虽较多受到京报影响,但平阙式排版却很少看到。而翻开中国本土报人创办的新报却大有不同,其受京报的影响较大,京报中平阙式排版影响了新报的排版。更或许平阙式经过长期的渗透,像“权力的毛细管作用”一样,[66]早已内化于中国人的思想深处。在新报的排版中,遇到尊王的词语,如天子、天恩、朝、本朝、朝廷、皇上、上谕、旨、谕旨、特旨、旨允、饬、旨饬、朱批、圣朝、圣恩、圣鉴、钦定、奏、诏、国、国家等,便平出或阙出不同字格,以示尊王。需要指出的是,平出或阙出以及不同字格数,都代表着不同的尊敬程度,但在新报中为排版的方便遇到尊王词语时多为阙出两格。通过平阙式排版,以显示皇帝在“纸面空间等级秩序中格外尊贵”,由此,在新报版面空间内 ,“皇帝都成为书写者自觉‘跪拜的对象”。[67]

或许对于晚清中国本土报人而言,京报的意义已越出物质实体,其象征着皇权政治权力。“对京报的翻录,不仅仅是一种报业策略和为读者考虑计,而且是报纸编者自身对皇权政治秩序认同的一种体现,作为租界地或殖民地的报纸,也借此来表明其‘中国性”,不仅如此,读者也不是庸常的“看报”获知消息,而是带有一种“如朕亲临”的“瞻仰心态”。[68]通过互文作用,在晚清报律尚不健全的情况下,一定程度上新报也移植了具有合法性京报的合法性。

结语

在中国近代媒介变革与转型之际,京报无疑是不可被忽视的传统文本资源。以往晚清报刊史研究中,学者们往往遵循线性历史观,认为新旧报刊是对立的双方,将京报(包括邸报)视为封建的、落后的、腐朽的,新报依据进化论的方式取代京报,故而在很多报刊史著作中,1815年以后京报处于全场缺席状态,中国近代报刊史也就成为中国新报史,这就忽略了中国本土媒介资源的活力,遮蔽了现代性传统的延续。而从文本理论的视角切入,透过京报文本再生产,中国近代媒介变革与转型恰恰发生在传统与现代的勾连之处,而不是在断裂与对立之处,为我们审视现代性传统的再生产提供了一个可供观察的切口。在晚清报刊史中发现京报的同时,也便发现了新报之意义。

从媒介史的角度来审视,美国学者Jay David 和 Richard Grusin将一种媒介出现在另一种媒介中的现象称为再媒介化。通过再媒介化,新媒介依赖于旧媒介而获得正当性和安全的立足点。[69]晚清时期新报不仅通过再媒介化京报,移植了京报所蕴含的意识形态,获得了权威性、中国性、合法性,且新报自身也得以在晚清社会获得正当性与立足点,从而创造出新的意义。

新旧媒介交替之际,新媒介并非要在物质上消除以前的媒介,只是改变了旧媒介所承载的社会地位和角色功能。[70]晚清时期京报并没有因新报的出现而趋于消失,却因新报的文本化而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新报日益明显的现代性消解了京报的神秘性和权威性。被新报文本化的京报,虽在内容上还是上谕、宫门抄、奏折,同之前的京报一样,但已不同于之前的京报,而是一份现代化标准的京报,从根本上改变了京报的性质。

其一,被文本化的京报。被新报文本化再生产的京报,特别是选录、节录或者摘译、节译京报时,已改变了京报的形态,加之新报在印刷时难免有字体错误、印刷模糊之处,为突出某些消息,甚至采用粗体印刷,有时在转载之前还会有编者的评语,由此,新报读者看到的京报已经是新报编辑眼中的京报。

其二,被栏目化的京报。在现代化编辑标准下,京报仅仅是新报众多新闻中的一个栏目,与其他新闻一起被刊载在报纸版面上,有时还排在其他新闻之后或最后,这就消解了京报的唯一性与独特性。

其三,被大众化的京报。作为现代化的新报,需要尽可能快地向公众传播,其所面对的读者群体也是广大普通群众,随着新报中的京报唾手可得,人人尽可阅之,其神秘性也渐被消解。

其四,被符号化的京报。电报的发明使信息传播方式发生了深刻的变革,也改变了人们对待京报的态度。电传上谕、电传宫门抄等“所有的文字都被转化为四码或三码的数字,至少在电文传输过程中,它们原本的能指与所指一道隐身起来,皇帝与他君临的万物,都变成了收发两端的滴答声,再经电报机的电磁震在纸上形成整齐划一的点划组合”。[67]这些都逐渐消解了京报的神秘性和权威性。

作为清政府统治系统的一环,京报的神秘性和权威性被消解,也意味着清廷权力的权威性和有效性大打折扣。通过与新报间的互文作用,京报完成了从官方消息到大众化消息的蜕变,其意义趋于多元化,从而“使读者从政府公报的正统解读中解放出来,使他们能够以不同的方式看世界”,[10](241)跳出京报所定义的天下,进入新报所定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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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ext within Text": Jingbao and Xinbao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XU Ming-tao, ZHOU Guang-ming(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Abstrac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Jingbao did not disappear due to the emergence of Xinbao. Instead, it became an indispensable text in the newspape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ext theory, it is found that the reason why Xinbao textualized Jingbao was to attract readers and cultivate readers, but the political power contained in Jingbao itself, as well as the social and historical context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might play a more decisive role. Foreign journalists in China regard Jingbao as the most authoritative source of information, and gradually establish the authority of Xinbao by textualized it. Whereas, the Chinese local journalists supported its Chinese and legitimacy by placing Jingbao at the top of Xinbao, and practiced the discourse of respecting the King in the concept and practice of running the newspapers. Through the intertextuality between the Jingbao and Xinbao, Jingbao had gradually completed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official news to popular news, which freed readers from the single interpretation of official authority, went out of the world defined by the Jingbao and enter the world defined by Xinbao.

Keywords: text; Jingbao; Xinbao; intertextuality; the Late Qing Dynas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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