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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鹈鹕之歌

2021-07-23徐小雅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刘艳二叔房子

父亲去世前将一栋老家的房屋,一半给了她,另一半给了继女,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被系在了一起。相传鹈鹕以自己的血肉饲育幼鸟,人类用什么维系生命与情感?

她们几乎是不谋而合。在距离父亲老家的最后一个服务区刘芷若停了车,母亲一下车就进了超市。加完油付过钱,她看见母亲从超市出来,手上提着好几个大塑料袋。刘芷若知道母亲买的绝不仅仅是手上的那些。她将车停到空闲的车位上,给母亲开门放东西,在她搬运的空当走进超市。果然,地上放着两个小型纸箱,超市的一个女服务员正在喜气洋洋地打包。

箱子里都是食品,多数是纸盒包装的,也都是叫得出名字的品牌货。按母亲以往的风格,这些东西并不算多,但它们的价钱和数量传达着一个精致的信息。母亲是有意要在父亲家的那群亲戚间炫耀一番的。但炫耀又必须有度——既要显山露水,又要不动声色,否则看起来就像是低级暴发户——近几年母亲做生意赚了点钱,这些父亲家里的亲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和母亲生活了三十多年,有许多事情她们并不合拍,但大多数时候她们都是心心相印的。比如这一次,母亲坚持要她同自己回老家取回父亲的骨灰,她就立刻请了假,并找男友穆北借来了他的那辆本田CR-V,而不是买两张火车票——她知道,母亲会有许多东西需要装在车里,火车没办法满足她的需求。

其实,取骨灰这件事母亲自己就能解决。从前只要有关父亲的事,她都是这么做的。况且,两年前母亲将自己的小公司交给经纪人打理,时间像被漂白液浸泡的布料,一下子出现大片空白。她白天看书、浇花,晚上去跳广场舞,有的是时间。但母亲还是坚持要刘芷若同去。她知道母亲并不需要陪伴,只要她站在她的身边,这样她就可以昂起头俯视老家那群亲戚,仿佛在说,看看我的女儿,看看她!你们这群小人!

穆北提出来陪她同去,她拒绝了。他有点不快,问她为什么。刘芷若说,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刘芷若的父母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离婚。离婚时她刚小学毕业,正要进入人生的一个新阶段。或者正是潜意识中那种模糊的、来自新阶段的神秘力量,让她对父母二人的离婚表现出了和年龄不太相符的(至少在他们眼里是如此)宽容。去民政局签字前一天他们很正式地和她谈话,表情凝重又慌乱。两人互相推托了一番,最后还是由母亲开口说他们要离婚了。刘芷若说,好的,那我跟谁?母亲愣了一下,继续解释说,爸爸妈妈就算离婚了,我们都还是爱你的。她点点头说,好的,我到底跟谁?

母亲也许做好了她要大哭大闹的准备,也提前预备好了许许多多的讲稿,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告诉刘芷若,离婚不是她的错,而是他们彼此不再相爱了。刘芷若的态度吓到了她。事后,母亲抱着她大哭了一场。她记得母亲当时的样子:满身大汗,身上带着一股汗酸味儿。父亲坐在一旁,颓丧的模样像是暴雨中一棵瘦弱的树。晚上,父亲吃完饭出了门。母亲没有洗碗,一个人躲在卧室。刘芷若写完作业后换了衣服躺在床上,侧头看见窗外天高风静。金星很亮,亮得有种召唤的意味。月亮上半缺着,但能清楚地看到月海。她想象着月球上的那些平滑的凹地,感觉身后起了浪,而她坐上了一只飘摇的小船。在那种摇摇晃晃的感觉中她渐渐睡着了,直到天亮,中途没有起夜。

第二天父母去办了离婚手续。手续办好之后他们去了附近的一间五星酒店吃饭。席间父亲母亲和和气气地坐着,偶尔给对方夹菜,或者点头微笑。他们陆续地说起过去的一些事情,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

离婚后父亲在鹿城又待了两年,然后回了老家。刘芷若和父亲并不亲密,联系只建立在电话线之间。她过生日或者过年过节的时候父亲会寄来钱或礼物,日常通话一周一次,问问学习或者健康。后来听说父亲又结了婚,娶了一个离婚的且帶着孩子的女人。再后来他死了。

印象中,父亲的老家刘芷若只回去过三次。小时候两岁多去过一次;考上大学、研究生时又分别回去了一次。考上研究生那年父亲在祖坟前点燃了长长的鞭炮,一挂又一挂。水红色的鞭炮屑花瓣一样落满了祖先的坟头,很是喜庆。父亲站在坟前,脸色被映照得很红。那是刘芷若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但那一次她没有见到他的妻子和孩子,父亲也没有提。

父亲去世时刘芷若没能回去,那时她正在准备职称答辩,具体时间没有确定,她无法走开。母亲代她回了一趟老家。丧事结束的第二天她就从老家回来了。那儿也是母亲的家,但她似乎对那儿没什么依恋。她回来带回了父亲的遗嘱,上面写着老家的房子刘芷若和他另一个叫作刘艳的女儿一人一半。

将所有的东西搬上了车,刘芷若和母亲在休息区简单地吃了个饭。已经是初冬了,风冷而干。她们坐在车上,开着暖气,仍然能听见窗外的风呼啸着经过平原。田野和树木都已凋敝。天空灰得像一面积尘的镜子。云很厚,但看起来不会下雨。母亲点了当地的特色糁汤,是速食的,跟胡辣汤很像。她尝了一口,说根本不是那个味道,于是又去买了碗泡面。车子里被热辣的牛肉面味道充盈着,有种令人舒适的暖意。

“等安顿好了,叫那个谁一起吃个饭。”母亲突然说。

她指的是父亲的继女刘艳。刘芷若告诉她已经打过电话了。母亲说,她怎么说?也没说什么。刘芷若回想着刘艳在电话那头说话的声音,想象着她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她似乎一直都是老样子,和刘芷若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她的眼睛很大,看起来总像是吃了一惊。说话时语速很慢,仿佛总没有睡醒,或者似懂非懂。

母亲在父亲的丧事上见到刘艳。彼时刘艳的母亲也已经去世多年。丧事几乎都是由父亲的弟弟、刘芷若的二叔操办的。刘艳披麻戴孝地站在屋子里,叔叔叫她哭她就哭,叫她跪她就直挺挺地把自己摔在地上,仿佛是故意要把自己弄疼似的。母亲临走前加了她的微信,也把刘芷若的微信留给了她,主要是为了日后方便祭扫。当天夜里刘艳就加上了她,附言写道,姐姐你好,我是刘艳。她回复道,我叫刘芷若。刘艳发来羡慕的表情,说你的名字读起来像一个仙女。

紧接着她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刘艳扎了一束马尾,手里握着一株桃花。她是个瘦弱的女孩。或许是因为瘦的缘故,她的头大得怪异,像外星人。她看起来很懵懂。但那年刘艳已经十九岁了。刘芷若也给她发去一张照片,刘艳赞她时髦,问刘芷若以后如果去鹿城的话能不能来找刘芷若。那时正值四月,洋紫荆开满了整个鹿城。刘艳说自己还没有出门旅游过,想有机会能到鹿城看洋紫荆。刘芷若说,欢迎你来。

刘芷若对母亲说:“打电话的时候说还在上工,说会去想办法和别人调一下,所以可能会晚,让我们等一等。”

母亲说:“还在那儿工作?”

“对。”

“真是作孽,”母亲叹了口气,“不知道会怎么样,那小孩看起来挺倔的。”

刘芷若说:“看情况吧。”

去年冬天刘艳打电话来问刘芷若借钱,一开始说要借一万,但说不出借钱的理由。虽然在法律上被划归为姐妹,但她们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刘艳会找她借钱,想必是走投无路。刘芷若说,钱我可以借,给你也没问题,但你必须告诉我这钱的用途。她那么懵懂的模样,刘芷若担心她被别人骗去搞传销。刘艳支吾了半天,最后说借钱是为了给男朋友还债。追债的人已经找上门了,楼道里被泼满了红油漆。刘艳的声音带着哭腔,很瘦弱、很单薄。她说,姐姐,这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求求你借给我。刘芷若说,我不能把这钱借给你,你最好也马上和这个人分手。刘艳又乞求了一会儿,未果,便向刘芷若表示了感谢,然后把电话挂了。

接下来有几个月刘艳都没发来消息,或许是在生气。刘芷若想要不干脆就把钱打给她,或者装作不经意地问问,男朋友的事情解决了吗,和他分手了没有?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她不知道让自己却步的是什么,可能正是所谓的血缘关系。如果她们至少有一半的血缘,一切似乎更符合情理。但她和刘艳什么都没有。她不想被刘艳当作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

第四个月过去,刘艳突然有一天在深夜来电,说自己怀孕了。如果她没有记错,刘艳当时刚过了二十岁生日不久。电话中刘艳的声音变了。那是种令人难以察觉的变化,或许只有不常听她说话的人才能更敏锐地察觉这一点。她说话的速度依然很慢,但慢得冷漠、漫不经心,仿佛她眼下所说的事情不是自己,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她告诉刘芷若孩子已经两个月了,是男友的。就是那个欠了高利贷的男友。之前的债已经还清,但他又欠了新的。她现在在洗头城里靠给人做脚底按摩来帮忙还债。有个顾客很喜欢她,经常私下给她一些小费,还给她买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和小零食。后来男友知道了这事,她以为他会和自己大吵一通,但没想到男友却很高兴。他说,你不是怀孕了吗?就说是他的,刚好诈他一笔钱。刘艳和他吵起来,我们都没有发生关系,怎么诈?男友诡异地笑着,没关系你不会想办法有关系吗?

“除了爸爸,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刘艳说,“我怎么能那么做呢?”

“你喜欢那个男的吗?”刘芷若问她。

“我说不清楚,”刘艳说,“但我们不是一类人。”

“那你男朋友呢?你爱他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好像爱,又好像不爱。其实如果不是赌钱的话,男友对她也很好。刘艳的男友李威是跑运输的,跑一次长途回来他会给她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只要不赌钱。输了钱他会打人,打完了又搂着刘艳痛哭,发誓自己再也不会了。这段日子债被逼得紧的时候,男友逼她去找洗头城的那个男的。刘艳不同意,他就打她。后来逼得急了,刘艳拿了一把刀顶在肚子上,你再这样我就一刀捅下去,我让你什么也得不到。

那一段时间里刘艳常常给刘芷若打电话。她总是问,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我的生活为什么还是这样呢?

她想对刘艳说,要想在世上活下去,要不然聪明些,要不然就得狡诈些。但刘艳一项也不占,活下去必然要比常人艰难。但这些话说出来会让人难堪。刘芷若考虑了一会儿,对刘艳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和这个男人分手,然后把孩子打掉。刘艳在电话那头显得很惊恐,说,怎么能打掉呢?他也是个小生命啊。刘芷若说,现在你肚子里的就是个胚胎,还算不上生命。再说,如果这个生命是错误的,那不如在出生之前就纠正过来,省得将来受苦。刘艳在电话那头的声音顯得很困惑,怎么能这样呢?这次之后,刘芷若还主动给刘艳打了一次电话,意思差不多,她还年轻,有很多选择也有很多可能。她告诉刘艳如果她决定这么做,她会给她买票,在鹿城给她找医院,等手术结束后再帮她在鹿城找一份工作。但刘艳态度坚决。她莫名恼怒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你难道没有梦想吗?为什么要被这种事牵绊住?还是说,你希望生个孩子就能改变什么?别做那种梦了。刘艳沉默许久,说,姐,你不要再说了,我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后来她们没有再联系。刘芷若偶尔会想起刘艳,去翻翻她的朋友圈,很久没有更新了,最新一条动态还是刘艳挂掉自己电话之前发的。她有些后悔,开始思虑自己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怀着孩子的那个人不是她。有时刘芷若也会算算时间。现在是第几个月了,如果孩子还在,大概会长成什么样子。她把那个孩子留下了吗?

其实这次回家也多少和刘艳相关,更准确地说,是和刘艳手上那半栋父亲的房子有关。那栋房子想必花光了父亲的积蓄,因为他唯一的遗产就是那栋房子。那是一处被赭红色砖墙围成的院落。房子一侧靠着马路,紧挨着墙壁的空地上种了几株单薄的石榴。房子有一种衰败的气息,但刘芷若当时没有什么想法,虽然这栋房子有她一半,她心里隐隐觉得那房子和她其实是无关的。

母亲想不通父亲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回老家盖一栋房子,他在老家生活的时间明明比在外生活的时间短得多。他的父母也已去世多年,父亲在家唯一的一个直系亲人就是弟弟,刘芷若的二叔。所以要说叶落归根,他应该死在鹿城。母亲给父亲办丧回来对刘芷若说,你爸盖的那房子,没法说。好像也正是这房子,母亲才确认结婚的十多年里她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而他也没有真正了解或者不愿了解他的妻子。后来得知刘芷若和穆北谈恋爱,母亲没表示赞成也不反对。她只说了一句,门当户对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不是说两家经济实力要一样,而是说你们得有共同的追求或者理想,不然日子会很难过。

她不知道自己和穆北算不算门当户对。穆北的父母都在国外,他自己也是美国国籍,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啃了一段时间的老,最后在父亲的支持下开了一间律所,换一个方式啃。第一次请刘芷若吃饭,穆北问她想吃什么。刘芷若说吃生蚝吧。她的意思是两个人找间大排档,点几盘生蚝,不够的话再加点花甲或蛏子,要几瓶啤酒。但穆北当天来接她则直接递给她两张机票,先飞北京,再飞香港。刘芷若问,干什么?穆北说,吃生蚝呀。她感觉一阵晕眩,脑子里下起雪花。后来他们还是去了大排档,因为她的港澳通行证过期了。在大排档里穆北吃得很高兴,连说好吃,非常喜欢。她不知道他这么说是否出自真心,抑或有纡尊降贵的意思,但想到他是因为她才这么做的,心里涌上来的一股融融暖意让刘芷若湿了眼眶。

穆北说他喜欢刘芷若精干、有野心,还有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仿佛谁都看不上眼。而她喜欢他身上随时散发出来的充满自信的味道。她相信这种自信不是来源于钱,后来见过穆北的父母后她更确认了这一点。他的父母很支持他们在一起,也不介意她是单亲家庭。他们希望两人能早点结婚,好让他们抱孙子。刘芷若有些犹豫了,说,我想等到事业再稳固点儿。

其实他大可以直接跟她求婚,让她进父亲的公司,作为对她事业心的补偿。但穆北没有这么做。他尊重刘芷若的意思,哪怕知道她口中的稳固只是借口。穆北从小在国外长大,家中富有,父母也和睦,人生中几乎没遇到过什么挫折。就算是有,也被他那种大大咧咧的乐观个性给化解了。所以在某些事情上,穆北也许永远没办法与她共情。育儿便是其中一件。

父母离婚后母亲带着刘芷若生活。但实际上,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外婆、阿姨和舅舅家辗转,真正和母亲待在一起的时间寥寥可数。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忘了母亲的样子。有一次,母亲倒班回来在外婆家的沙发上午睡,刘芷若醒来看见她,以为家里来了陌生人。最后母亲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才把刘芷若领回家。但日子没什么变化,无非是多了把钥匙,每天多了二十块餐费。上大学后她和母亲的关系好了些,无缘由的,仿佛过去发生的那些在某个瞬间突然就不存在了。但她仍然不想生孩子。她知道穆北喜欢孩子,可她仍在偷偷避孕,用尽一切办法阻止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她经历过了这一切,更没有把握能给一个孩子他想要的生活。

是二叔打电话给母亲的。他之前也来过一次电话,那时父亲刚去世不久。他说儿子快结婚了,想给儿子弄个婚房。但看来看去,只有大哥留下的那栋房子合适。反正你们不常回来,不如卖给我。二叔说,我找人估价了,那房子值四十万。侄女的那部分,我一定会补给她,至于另外那个吧,她本来就不是我们刘家人,房子我要拿回来。母亲说,那房子她有继承权,你有什么资格要?二叔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谄媚,这我自有办法。母亲说,这件事还是等芷若来决定,我已经不算你们家人了。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

这一次和上次不同,是政府要征地,征地的范围刚好包括刘家的祖坟。这样一来祖坟必须得迁走。二叔打电话来说赶快把大哥带走吧,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以后祭扫多不方便。刘芷若和母亲都知道他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果然,他顺道又提了房子的事。他说的有一定道理,母亲说,百年之后我自然是留在鹿城,你父亲在老家,清明的时候你两头跑,不现实。和他们就此划清界限也好。最后母亲回复二叔说,芷若的那部分,你们凭良心给,至于其他的事,我们是不会掺和的。二叔说好。

“那孩子怎么可能同意呢,房子拿出来什么都没了,”母亲说,“母亲、继父没了,再没了房子就是无家可归,跟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

她们吃完午饭,将车子整理停当,简单地午休了半小时,快三点时才出发。刘芷若加快了车速,计划在四点半左右赶到镇上。刘艳工作的洗头城就在那里,她们可以一同吃个晚饭。四点一刻她们到了。天更阴了,天空中聚集着浓厚的云团,看起来像是要下雪。这天刚好有集,刘芷若和母亲到的时候,集还没有散。并不宽敞的道路两侧摆满了各类摊点,衣服、书籍、水果、蔬菜,什么都有。集市上音乐四处轰炸,《青春修炼手册》和《向天再借五百年》混搭着播放,让人生出恍惚之感。

她们在拥挤的人群和间歇的车流中穿行,费了一些时间才到达宾馆。宾馆没地方停车,服务员说要将车开到政府附近的专门停车场去。刘芷若开好房,安顿了母亲便前去停车,顺便找找晚上可以吃饭的地方。她将车停好后导了下航,发现刘艳所在的洗头城离县政府不远,步行大约十五分钟路程。时间还算早,她决定过去看看。

洗头城外观金碧辉煌,西式建筑的外观;建筑顶端有个霓虹招牌,上面写着:丽致雅都。刘芷若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门内有两排女孩面对面站着,年纪大都和刘艳差不多,身上全穿着绣金丝的红色旗袍。旗袍的质量大约不好,泛着皱褶,轻飘飘的。她没有进去,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她又在街上溜达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宾馆,在宾馆餐厅订了一个包厢。

晚上七点左右刘艳来了。她穿了一件紫红色羽绒服,比之前在照片上看的胖多了,看起来像个水萝卜。刘芷若站起来,招呼刘艳坐下。这时刘艳脱掉了衣服,露出了圆鼓鼓的肚子。不知为何,刘芷若感觉松了口气。算算日子,应该是有七个月了。母亲问她,什么时候生呢?刘艳低下头去:“预产期在年后。”

“有没有找人看看,是男孩女孩?”

刘艳有些不好意思:“是男孩。”

母亲点点头:“那你对象应该挺高兴。”

刘艳看了刘芷若一眼,回答道:“还行吧。”

她们又客套了一番,問了问彼此的情况,点了几个菜。因为用餐人数不多,上菜的速度很快。菜是母亲点的,都是硬菜,仿佛要显示什么。刘芷若坐在母亲和刘艳中间,看样子很不自在。那种不自在就像她坐在穆北和他的父母之间。他的父母询问她的生活情况,那种认真倾听的样子反而有种自比对方优越的派头。现在母亲给她的感觉也是如此。她看出刘艳也很不自在。她不时咬住下嘴唇一角,然后伸出舌头来舔一舔。刘芷若发现,她的嘴唇裂开了。

包厢的气氛像是有水正在渐渐凝固成冰,而她们三人被挤在中间。刘芷若灌了一碗糁汤,身子才渐渐热起来。母亲和刘艳说着话,母亲问,刘艳答,很机械,像是那些答案早就准备在她的脑子里似的。这是刘芷若和刘艳的第一次见面,刘艳给她的感觉既不陌生,也不熟悉。她将眼前的刘艳和照片上那个手握桃花的女孩放在一起比较着。照片上那个懵懂的女孩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现在的她。怎么形容呢?她的五官仍然在那里,但总让刘芷若感觉是模糊的。就像刚才进门时,如果不是刘艳首先开口,她一定不会认出她来。

晚饭结束,她们约好明天上午八点出发回老家。父亲的老家距离县城还有一百多公里,路不好,开车要近两小时。母亲以累了为由先行上楼,刘芷若和刘艳在宾馆大堂里又站了一会儿。天已经黑透了。宾馆大门用遮风帘盖住,每进来一个人,她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打寒战。

“你住在哪儿?”刘芷若问,“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远,走着走着就到了。”

“风太大了,走路容易感冒。”她说。

刘艳把手插在羽绒服里,没说话。穿上羽绒服,她的肚子看起来更大了,刚好把她和刘芷若隔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里,不会生分,也不会刻意亲密。“怎么样?我送你回去。”刘芷若说。刘艳想了想,抬起头来问她道:“姐,我能和你住一晚上吗?”

她没想过让刘艳留在这儿,尤其没想过要和她住在同一个房间。但刘艳那种哀求的眼神让她没办法拒绝。她只好新开了间房,发消息告诉母亲今晚她会和刘艳住。母亲没说什么。她们一同走到顶楼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打开门走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她对刘艳说,你在外头站一会儿再进去,我去打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了起來。“小若”,她听到穆北这么叫她。他们确定关系后不久他就这么叫她,仿佛她是个很小的女孩,但实际上穆北要比刘芷若小一岁。他在参加饭局,她听得出来。电话刚被接起的时候有一阵短暂的嘈杂声,音乐乱哄哄的,人声中有男有女。但很快那些声音就渐渐模糊了,像是隔着一个气球似的。刘芷若想象穆北从某间会所的包厢里走出来,走到走廊上,松开领带,倚靠在墙上。走廊里的球形灯旋转着,将各色光芒投在他身上。他们只差一岁,但穆北看起来像个大男孩一样好看,有着令她羡慕的那种笑容。

“我们安顿好了。”

“住在哪儿?”

“县城的宾馆。”

“条件好吗?”

“还可以。”

她犹豫要不要将刘艳的事告诉他。也许他们可以说一说,虽然穆北可能没办法感同身受。“我见到我妹妹了,”刘芷若说,“她叫刘艳,在县城工作。”她没告诉他是在洗头城。

“之前没听你说你有个妹妹。”穆北说。

“不是我爸亲生的,是继女,那个老婆带过来的。”

“哦……”她感觉穆北顿了一下。“她人怎么样?”他接着说道。

她转过身向走廊的尽头看去,刘艳已经不在那儿了。“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她今天晚上要跟我一起住。”她想了想,说,“她怀孕了。”又加了一句,“快生了。”

“那要不要给她买点儿什么?”

她心里感谢穆北没有往下追问。她说:“不用。”很快,她听见音乐声像浪一样涌到了走廊上,很快又变成闷闷的声音,“今天怎么样?”

“接了个新案子,”穆北说,“家暴。还是女儿来咨询的,本人没来。当初好像也是因为孩子再嫁的,现在小孩想让他们离婚。”

“她自己不想?”

“对,但不能跟你说太详细,”穆北停顿了片刻,“中国女人是不是都这样,好像生来就是受难的。”

刘芷若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但说不上来是什么。她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吧。”

很快她听见有嘈杂的声音波浪一样地涌进话筒,有人在远处喊穆北的名字。穆北应了一声,对刘芷若说,我得走了,我很想你。刘芷若低头看了看指甲。“我也很想你。”她说。

她走回房间门口,房门已经关上。刘芷若敲了敲门,即便她有房卡。刘艳穿了睡衣来开门,开了门迎面溢出一股软绵绵热腾腾的香皂气味。刘艳开了窗户,但房间里的味道仍未散尽。房间很窄,因此,两张双人床靠得很近,简直要挨在一起。刘艳两腿并拢地坐在沙发上,有点拘束,可能是想等刘芷若先选。刘芷若选了靠墙的那一张。看得出来,刘艳松了口气。她拢了拢头发,走到另一张床前,把被子靠在身后坐着。白色的浴袍被撑开了,下摆往两边撇着,肚子就露在了外面。刘艳不好意思地看看刘芷若,把睡衣拽过来拉上。

刘艳原是那么瘦弱的一个女孩,像那时她手上捏着的那束桃花。现在,她的身子被婴儿撑出了一条巨大的圆弧,像一座小山似的压着她。在她身上,刘芷若看不到任何一种与生命共生的美感。她感觉焦虑,感到那团如西瓜一样的肚子给刘艳带来的压力。刘艳见她在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说:“是不是挺大的?”

刘芷若点点头。刘艳说:“我也没吃什么,怎么长这么大呢?”

刘芷若说:“这不是挺好吗?还没出生就想着给你省钱,以后肯定很孝顺。”

刘艳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将被子往刘芷若的方向挪了挪,仿佛那样就能和她靠得更近些。刘芷若关掉了顶灯,只留下床头两盏幽幽的台灯,这样说话就舒服许多。半黑中刘艳的呼吸有些粗重,可能孕妇都是如此吧。她们彼此安静了一会儿,听对方的呼吸。窗帘被漏进来的风鼓出痕迹;也有颤巍巍的光流进来,像是小心翼翼似的。过了一会儿,刘艳爬过来钻进刘芷若的被窝。单人床对于她和一个孕妇来说太窄了,她们不得不向彼此靠紧些,好避免掉下床去。刘艳在被子里摸索了一会儿,将手搁在刘芷若的手里。看她没动,她又试探性地握了握,然后抓紧了她。她说:“姐,我一直不敢联系你,怕你让我把孩子打掉。”刘芷若说:“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刘艳说:“我也不知道。”刘芷若说:“其实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该插嘴。”刘艳笑笑说:“有个人管挺好的呀。”她说着,将头靠在刘芷若的肩膀上。

刘芷若往边上挪了挪,她不太习惯有人和她这样亲近。刘艳身上有种肥皂般融融的香味。她的指尖很凉,枯瘦又粗糙。想是常年给人按摩才会这样。她的右侧脸颊上有一块黑影,不知是灯光投下的影子,还是被她的那个男朋友打的。她见刘芷若看她,笑了笑。“刚才和你打电话的是你男朋友吗?”刘艳问她。“是的。”刘艳直了直身子,说:“姐,他对你真好,还会打电话问你的情况。”刘芷若没告诉她电话是自己打去的,只是附和着她笑了笑。刘艳又向她靠得近了些,说:“真暖啊,这床真舒服。”她说着,拉过刘芷若的手放在肚皮上,“姐,你摸摸看。”

是安静的。但很快,刘芷若感到手心被什么触了一下,像突然的一个浪头。她一惊,不自觉地将手缩了回来。刘艳顺势掀开了被子,把秋衣捋到肚子上方,露出褐色的肚皮。她的肚皮很黑、很亮,有一条线从乳房下方穿过肚脐抵达腹部,像是谁把她的肚子剖开又重新缝上了。刘艳快乐地指着肚子说:“你看,你看。”她的肚子有规律地鼓起来,仿佛心脏就在皮肤下面勃动。刘芷若把手伸过去轻轻覆在她的肚子上,肚子却突然不动了。她有点尴尬,要抽手回来。刘艳却握住了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抚摸着,“这是姨妈,宝宝别害怕。”

奇妙的是,她的肚子安静了片刻又重新动了起来。那颤抖是小心翼翼的,是试探的,仿佛是要确认眼前的人是否真的可靠。刘芷若的心跟着颤了颤。接着胃痉挛起来,让她想吐。她连忙将手从刘艳的肚子上抽了回来,说:“早点睡吧,我有点累了。”刘艳抿着嘴点点头,从她的床上爬下来,睡到自己床上去了。

刘芷若关了灯,翻身过去,背对着刘艳。刘艳很快就睡着了。她听得出来刘艳的呼吸有些滞重,一吸一呼之间像是用了很大的力量,仿佛在水里憋得久了,好不容易才浮上来换一口气。这样的呼吸和黑夜凝结在一起,浓得像化不开的黄油。她过得并不好,从她穿的衣服还有她脸上的神情就能看得出来。刘艳的眉间有两块小小的凸起,一看就知道是长期皱眉导致的。她能为她做些什么?或者为她的孩子做些什么?

劉艳以为她们此次回来仅仅是为了迁走骨灰。刚才告诉母亲刘艳会留下来过夜的时候,母亲嘱咐刘芷若最好把房子的事先给刘艳透个底,让她好有点准备。母亲说,法律上的姐妹也是姐妹,不能让你二叔占尽便宜。迁走骨灰想必不是难事——没什么好执着,毕竟刘艳的母亲和父亲没有合葬。如果刘艳知道自己已经决定把房子的另一半卖给二叔,不知会怎么想?会觉得她是二叔的同谋吗?

她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才勉强睡着。睡得很轻,总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什么,上不来气。醒来时天已发亮,她看了看时间,还没到六点。她看见刘艳斜靠在床上,看样子已经醒了一会儿了。刘芷若问她:“不是说孕妇都贪睡吗,你怎么醒这么早?”刘艳告诉她是怀孕早期才那样。“到了现在基本上每天都睡不着,”刘艳说,“睡一会儿就会被憋醒。”

“那你脚肿吗?”

“肿啊,你看。”她向刘芷若伸过来一只脚,脚背的皮肤绷得发亮。刘芷若看得心慌,赶紧将头转了回去。

“其实你不该再去给人按摩了,你男朋友呢?”

“他这几天出车去河南了,”刘艳说,“他让我不要做了,但我还是想做,在家里不舒服,可能一个人太无聊了吧。”

刘艳看着她。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的瞳孔中,反射出一股新榨芝麻油般的光泽。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大,大得像是吃了一惊。刘芷若注视着她,渐渐在刘艳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的眼睛是该有多纯澈才能反射出人影呢?反正她知道自己的眼睛不能。

“你这样还能走路吗?”

“没问题。”刘艳笑起来。

七点半她们下去吃早餐,随后退了房。刘芷若开回了车子,又把后座收拾了一下,腾出来给刘艳坐。刘艳上车的动作很伶俐,丝毫不像怀胎七个月的孕妇。见她将脖子缩在羊毛围巾里,刘芷若把车内的暖气开得大了些。车内很快热了起来。刘艳被发热坐垫吸引住,说:“现在坐垫也能发热,真是太舒服了。”刘芷若听得鼻子发酸,将头转开了。

她们跟着导航往北上省道。路上车少人少,偶尔能看到人开着一辆拖拉机突突驶过。道路两边的店铺灰扑扑的,破旧不堪,可能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母亲和刘艳说着一些生养孩子的话题,刘芷若透过后视镜去观察刘艳的表情,她很专注,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因为道路通畅,她们提前了半小时到达父亲的老家。进村的路并不好走,坑坑洼洼,车子也跟着一颠一颠的。快到的时候,轧过去一块大石头,刘芷若感觉后座的刘艳被腾空颠起来,她叫了一声,但她的表情看上去没事。

父亲的那栋房子紧靠马路,她们就把车停在路中央。下车时刘芷若看见了墙角那几株凋敝的石榴树。石榴的一部分根裸露在外,叶子已经落光了,枝干脆得像燃尽的火柴。她头一次见到父亲建造的这栋丑房子。外墙上有一层黄色的尘土,仿佛这房子不是盖在平原而是盖在沙漠里。两只滑稽的石狮看起来像巨型的狮子狗。母亲打了个电话,随后和刘芷若一起从车上往下卸东西。很快,有人陆陆续续从已经掉漆的绿色大门走出来,刘芷若看见二叔,又不太确定,直到那男人上前来和母亲打招呼:“大嫂。”

母亲站在原地不动:“给你们带了点东西。”

二叔说:“一家人客气啥嘛。”

他向母亲挤眉弄眼的样子有那种刘芷若熟悉的、乡下人的狡黠。二叔向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就笑着迎上来将东西往屋子里搬。二叔看见刘芷若,上来招呼了一番。刘艳就站在她身后,他假装没有看见。她注意到刘艳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那在车内被暖风捂红的脸渐渐开始发白。一群人跟在二叔身后喜洋洋地看着,想必是父亲的老家亲戚。母亲也一一招呼过去。随后,她们三人跟在二叔身后进了房子。天井里零碎地摆放着生了锈的农具、破烂的木板及自行车,看起来更像个仓库。房门一推开,迎面扑来一股寒湿的霉味。那是种长期无人居住的味道。二叔把东西放在木制沙发上,叫儿子去烧水,并招呼她们坐下。屋内没有暖气,房间里生起了炭盆子。炭有些潮,火一点燃就冒起了一层呛人的烟。刘艳开始咳嗽。

刘芷若看了母亲一眼,她正和二叔说得愉快。从母亲脸上的表情,丝毫看不出她对二叔的态度。她对父亲的家人向来没什么好感,这一点刘芷若也是一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们一家人都是吸血鬼。在刘芷若的记忆中,从小时候起,家里的亲戚就没有断过。他们来的目的通常是要钱:买化肥、买饲料、孩子上学、盖房子都需要钱,而这些钱的源头显然是父亲。那些年,他们一家的日子总是过得很紧巴。其实她父母的薪水并不算低,但他们还是没有积蓄——钱大部分都被亲戚们借走(没有还过),或者被父亲偷偷寄回了老家。母亲想也许生个孩子会让父亲将注意力转移到他们的小家上来,毕竟他们结婚六年了都没有孩子,一切仿佛都没有底气。后来就有了刘芷若,但一切都没有改变。

父亲那种从不拒绝的态度令母亲和她都感觉愤怒。刘芷若不知道父亲从来无法对老家人说“不”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因为面子,但一个家都快因此散了,还讲什么面子呢?或许是因为愧疚——父亲的家族之中,只有他一个人考上了中专,后来又进入城市生活,其余的兄弟姊妹都是农民。这一点令他深感愧疚。因此,他成了一个对供养他的家庭无条件投降的懦夫。

对于母亲的愤怒,父亲的态度则像个局外人。他心不在焉,又像是心神不宁。当母亲试图在这类事情上和他大吵一架时,他总是一言不发。有时候父亲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垂着双手,更多时候则是坐到窗台上,弓着身子侍弄窗台上的花花草草。窗台上的空调发动机隆隆作响,母亲的声音就淹没在那种凝滞、沉重的隆隆声之中了。

窗台上的那些植物像父亲的愧疚一样疯长着,很快就爬满了整个防盗网。那片窗台被植物们塞得密不透风,偶尔有一两丝阳光趁着缝隙漏进来,在沙发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子。父亲像树一样扎根在窗前,长时间一动不动。有时刘芷若叫他,他就向她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极端重要的东西。她注意到,父亲那双有些发黄浑浊的眼睛渐渐开始变得清澈起来,像一汪山涧溪水。但也许那双眼睛过于清澈了,像初生的婴儿,能反射他眼中看到的一切。他瞳孔的颜色也在渐渐变淡,又从棕黑色变成棕色、浅棕色,后来,那瞳孔的颜色淡得像是小麦,仿佛到最后就会变成透明。

除了大片的阴凉,随之而来的还有苍蝇、蚊虫。夏季的雨天,如果忘记关窗,成群结队的大水蚁浪一样扑进房间,仿佛是灾难降临的前奏。房间里到处放着水盆,大水蚁扑进去,在水里翻腾。母亲骂个不止,父亲则一盆一盆地换水。之后有一天,母亲趁着父亲下班还没回到家的空当,将布满在防盗网上的藤蔓植物全都扯掉了。窗台上空空荡荡,傍晚时分,阳光炽烈地烤着房间,在地面上腾起浮尘。很长时间了,刘芷若没见过那么亮的客厅,亮得发白,而空荡荡的窗台像一个巨大的伤疤。她感觉想吐。

父亲回到家之后愣住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搬进客房,除了吃饭洗澡都在里面。时间长了,刘芷若也恍惚起来,仿佛房间里坐着的不是父亲,而是一棵长着父亲外形的树。母亲把父亲的树拔了,它们就以这样的方式长在他的身上。再后来他们离了婚,原因是否和这件事有关她不得而知,他们谁也没有再提。

父亲死后母亲仍然和父亲的亲戚保持着一种奇妙的联系,母亲总是会假装不经意地向二叔提起一些事,比如刘芷若进了大公司,年薪好几十万。母亲去国外旅行归来会带回一些极便宜的手信,然后嘱咐刘芷若成批地给老家寄去。其实她知道母亲恨那些人,他们曾在她年轻时用一种不见血的方式毁了她的生活,而现在,这种他们无法企及的状态就是母亲报复他们最好的方式。母亲从他们羡慕又嫉妒的眼光中获得快感,就像当初一把毁灭掉父亲的小花园一样。

刘芷若看着母亲,突然感到一种反胃一般的厌恶感。这种厌恶常常会跳出来,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但这种感觉难以释怀。她站了起来,冲刘艳使了个眼色,说:“我想出去走走。”

她走到大门外,感觉好多了。比起鹿城,这里的空气干而冷。风辣辣地割过人脸,有种不近人情的味道。这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村庄——有田地,有土房,有荷锄外出的人们。路仍是土路,偶尔有拖拉机快速驶过时马路上会飞起一阵黄烟。目力所及的地方是成排的砖制小楼,一般是两到三层,劣质的仿别墅设计,似乎是出自同一个设计师之手。父亲房子对面的马路上,有一群人围在一辆三轮车旁,像是在买些什么。

几分钟之后刘艳出来了。她见刘芷若看着对面的车子,问她:“姐,你要吃吗?那是卖馓子的。”刘芷若问:“什么是馓子?”刘艳像个孩子似的笑着说:“你等着,我去买。”

她拿回来一袋麻花样的东西,递给刘芷若:“姐,吃点吧,这个很好吃的。”刘芷若说:“我怕上火。”刘艳说:“你放心,在这儿不会上火的,这和南方天气不一样。”

刘芷若从袋子里抽出了几根吃着,很香,味道有点像刚出锅的麻花,但更酥脆。她们就这么站在路边吃着。风更凉了。刘艳将塑料袋套在手上,手揣进口袋里。她开始跺脚。刘芷若擦了擦手,然后将手夹在腋下,深吸了一口气。冷空气将她的鼻子刺痛了。她看着缩成一团的刘艳,问她:“你很少回来这儿住吗?”刘艳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没钥匙。”

刘芷若问:“怎么会没钥匙?”

刘艳笑笑:“锁被他们换了。”

“你就这样算了?”

她没有回答。刘艳将手插在兜里,用脚尖拨弄地上的泥土。她偶尔抬头,目光注视着某个刘芷若无法确定的地方。她顺着刘艳目光的方向看去,一条村路直接通到省道上。更远一些仿佛是一片林子,但她不太确定。这时,刘艳开口问她要不要去看看父亲的坟。刘芷若摇摇头。反正下午肯定会去的,不用多此一举了。刘艳冲着刚才她们共同看去的方向指着,就在那边,很近。

她看着那片光秃秃的林子,想象父亲就在那一片土地的某处静静地躺着。她没有见过父亲的墓碑。据母亲说那是一片家族墓地,也埋了他的祖辈以及同辈的亲戚。当地政府对这些家族林地管控并不严,所以,父亲火化之后得以回到这个地方,在另一个世界中重新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她仔细回想,发现对于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淡很淡了。父母离婚的时候刘芷若十一岁,一年之后父亲再婚,刘艳与父亲相处的时间要比他们长得多。

想到这里,一种复杂的情绪漫了上来,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刘艳:“我爸死的时候什么样?”还没等刘艳开口,她又说:“算了。”刘艳笑笑。刘芷若注视着她。刘艳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她身上却有很多地方与父亲莫名相似,仿佛父亲真正的女儿是刘艳,而不是她刘芷若。

“爸爸对我挺好的,”刘艳突然说,“对我像亲生女儿一样好。”

她有点烦躁:“哦。”

刘艳赶紧说:“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爸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刘芷若点点头:“我知道。”

“其实爸爸总是提起你,”刘艳试探着说,“总说对不起你。”

“是吗……”

她们又站了一会儿。天气发阴,云层也更厚了。风中有水的气息,刘艳说可能要下雪了。她问刘芷若见过雪吗?刘芷若点点头。她记得是第一次回老家的时候。那天刚好去赶集,回来的时候下雪了。她记得父亲搭載着她,她坐在后座,手里捏着一串糖葫芦。路程太长,她昏昏欲睡。她问父亲,快到了吗?父亲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过来似的,若若别睡,快到家了。

又过了一会儿,母亲打来电话,说快要吃饭了。刘艳走了过来,用手挽住了她。她不太自在,想要抽回手,但刘艳将她的胳膊抱得很紧。她看着刘芷若,笑了。这时刘芷若才注意到刘艳有酒窝。只有一个,在脸颊右侧。父亲也是如此。

吉时是下午三点。饭后一行人短暂地坐了片刻,等吹鼓队上门。刘艳因为有孕不被允许同去,二叔说孕妇上坟会坏风水。刘芷若本来想争辩几句,但看母亲没有要为刘艳说情的意思,也就没有开口。

一行人由二叔打头,其次是吹鼓队、老家的一些亲戚,刘芷若和母亲走在最末尾。队伍浩浩荡荡,引来不少人围观。道路上,不断地有人远远地跟母亲打招呼。母亲看见扬扬嘴角,或者点头示意。也有一两个妇女走近来拉住母亲,说一些亲热的话,母亲也任由她们拉着,但总是适时地将手抽回来,继续跟着队伍往林地走去。她跟刘芷若耳语,这是谁,那又是谁。刘芷若看看母亲。她的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光泽,仿佛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充满自信,对于前方的一切有一种肆无忌惮的自信。

到了目的地刘芷若才发现,所谓的林地其实并非字面上的意思:宽阔的土地上稀稀拉拉地种着几棵树,这时都干枯着。几座墓碑同样干枯地立在那些树枝之间,刘芷若一一读过去,认出祖父母的名字,接着看到了父亲。

父亲的墓碑在碑群之中显得瘦小单薄,碑面颜色不正,颜色介于黑与灰之间,看起来脏兮兮的。墓碑前的空地上,一小束雏菊已经凋谢,花瓣被吹散了,只剩下褪色的枝干。应该是刘艳放在这儿的,刘芷若想。她想弯腰去把那些花捡起来,但二叔走在前面一脚踢开了。随后他冲着几个人招了招手,那些人便扛着铁锹走上前来开始挖土。母亲在一旁抱着双臂,眼神很空,没有任何表情。很快,一副棺材渐渐从泥土当中浮了出来。棺木原本的颜色已经消失,棺材的四角已经开始腐烂。二叔点燃了一串鞭炮,随后,众人合力把棺木打开。刘芷若向前探了探身子,看见一层水红色的布上摊着一套西装,西装四周散落着灰色的颗粒,想必是父亲的骨灰。二叔率领众人拎着衣服的四角将骨灰抖落到中间,其中一人用骨灰盒在下面接着。随后,他们用一块黑布将棺材里剩余的东西都包裹在一起,交给二叔。鞭炮声再次响了起来,音乐声也起来了。吹鼓队在坟坑周围亢奋地打着转。那音乐似喜似悲,听起来很怪异。在缥缈的烟雾中刘芷若出了神,她仰头追随着看去。那团烟雾缥缥缈缈地升上天空,渐渐和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二叔走过来,将骨灰盒放到刘芷若手上,说:“若若,跟你爸说,爸爸我们回家了。”

她接过骨灰盒。盒子上,松与鹤的图案雕刻得都很粗糙,看起来很廉价。骨灰盒很轻,刘芷若鬼使神差地掂了掂,只感觉到木头的重量。母亲在她身后哼笑了一声。她想起来临出行前母亲曾打给二叔两千块钱,嘱咐他买个好点的骨灰盒。她再次看了看那只简陋的盒子,有种想哭的冲动。她用几乎连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说道:“爸爸,我们回家了。”

吹鼓队走在前面开道,刘芷若紧跟其后。走了一段,母亲突然开口说:“连死人的钱也敢昧,他倒是不怕天打雷劈。”刘芷若没有回答。天越发阴沉,道路在浓厚的灰暗中越陷越深。她望着前方隐蔽在即将降临的夜色中的道路,感觉父亲的身影正在其中隐隐而出。他枯萎在窗台上,头发干硬得像是花盆中缺水的野草。他的嘴唇缓慢地嚅动着,像是在喃喃自语,像是沉浸在某个她和母亲永远也无法抵达的世界之中。房间是寂静的,仿佛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父亲坐在那儿,窗子打开着,他的身子蜷缩得越来越深,像一棵脱水蔬菜。

回到父亲的房子,吹鼓队停下了音乐。二叔站在门口给他们数钱,讨价还价。刘芷若在门口停下,说:“爸,我们回来了。”然后才走进门去。刘艳看见她,立刻站了起来。客厅正中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香炉、水果和点心。刘芷若把骨灰盒轻轻放在桌子上,没等放稳,二叔就从门外冲了进来。我来我来!他边说边抢在前面把香攥在手里,打开了,分散给众人,但没有给刘艳。香攥在二叔手中,刘芷若只得把自己的香递给刘艳,自己再问二叔要。众人依次上前上香,刘艳是最后一个。她用一手撑着腰,挺着肚子缓慢走上前来。她费力地将香插进炉子,想要鞠一躬,但没办法躬下身去。起身时刘芷若看见刘艳的眼睛闪了闪,但她没有让那些亮光流淌出来。

一圈香上过,二叔开口时就有些亢奋。他感谢了前来的亲戚,将他们打发走,回到客厅里时他脸上红得发亮。他在客厅的主座上坐下,两手撑着扶手,说:“一会儿我们开个家庭会,王艳,你也参加。”

刘艳说:“我叫刘艳。”

二叔没有理她,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母亲和刘芷若。她们都知道他的意思。母亲说:“既然是家庭会,若若留下吧,我和你大哥离了婚,不算一家人了。”二叔说:“那不行,你得做个见证。”母亲说:“没有必要。”说罢径自走出去。二叔也没有强留。他自然不会希望母亲在场。母亲出门后,二叔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刘芷若和刘艳挨着坐在主座对面的沙发上。沙发低矮,坐在那儿有种被俯视的感觉。刘芷若感觉不太自在,刘艳显然也是。她在沙发上不断调换着位置,好一会儿才坐定。

二叔喝了口茶,清清嗓子,说:“今天在座的,基本是自己人,我就有话直说了。王艳,我大哥的房子,希望你交出来。”

“我叫刘艳,”刘艳绞着手指,“这是爸爸给姐姐和我的房子。”

二叔说:“是你爸吗?你妈跟我大哥结婚了吗?结婚证拿出来看看。”

刘芷若看了刘艳一眼。她躲避着她,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二叔没有告诉她们这件事,刘艳也没有。这让刘芷若有种被耍弄的感觉。这时她突然反应过来,二叔当时给母亲打电话时有种谜一样的自信,原来根源在这儿。

刘艳的母亲和父亲没有结婚,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这件事想必二叔计划已久。从父亲的房子被换锁、刘艳被变相赶出这个家门开始,他就想尽办法促成这一切,锲而不舍地给母亲打电话,然后终于等到了迁坟的机会。

刘艳的脸开始发红,随后又转白。情绪全写在了皮肤上。这种情况下,刘艳有没有继承权刘芷若并不清楚。或许她可以去问问穆北,即便他解决不了,他家的公司也有专门的律师顾问团。刘芷若想了又想,但越想,那种想要帮助刘艳的想法就越淡。她可以帮助她,也有充分的理由不那么做。她没能找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她们已经不是姐妹了。但想想又觉得好笑,仅因为二叔的一句话,她们过去一段时间的关系就消失殆盡,快得不近人情。但如果刘芷若置之不理,看起来就像是二叔的帮凶。想到这儿,她心里涌上来一种无法言说的厌恶感——她讨厌被误会,尤其是被这样误会。

二叔说:“既然你不是刘家人,这房子自然是要收回来的。”

刘艳小心翼翼地说:“爸爸有遗嘱的。”

“那不顶用,”二叔笑了起来,“有遗嘱又怎么样?立遗嘱时只有你一个人在场,谁知道你耍了什么不正经手段?”

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令人作呕。刘芷若听得头发热发涨。为了达到目的,二叔向来不择手段。她记得有一年二叔到家里借钱,当时家里已经没有积蓄,母亲没有应允。二叔一家由此住了下来。夏夜里,他们在客厅里打地铺,用老家话大声聊天。父亲一言不发,母亲又拉不下脸出门制止,只得在刘芷若房间里抱着她无声流泪。后来,母亲向舅舅借了二叔所需的钱款,总算把一家人送走。事后父母吵了一架,仍然是母亲的独角戏。她哭着对父亲喊,能不能别让老家的人来了,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哑巴了吗,你说句话!父亲始终一言不发。

这句话无论是对刘艳、刘芷若或者父亲来说,都是侮辱。但二叔不会在乎这些。或许她应该站起来将茶泼到他脸上,告诉他话不是有嘴就可以随便说的。刘芷若攥紧了手,感到指甲深深扎进肉里。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手,捶了一下椅子,说:“话不好乱说吧。”

二叔愣了愣,但很快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他带着些谄媚的语气对刘芷若说:“我可是为了你,若若。这房子是你爸爸留给你的。我是在帮你要房子。”

“装什么好人。你给我妈打电话,说的是跟我买,不是帮我要。”刘芷若说,“况且,我说要房子了吗?”

“那不是都一样?不帮你要回来,怎么买?”

“这不是买不买的问题,”她有些恼火,“你这么说,让别人听起来感觉我和你是一种人。”

“别人?别人算什么?我们才是一家人。”二叔说着,整个人往椅子上悠闲地仰靠过去。

她条件反射地看了刘艳一眼。刘艳大睁着眼睛,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她。多重情绪汇聚在她的眼睛里,像水即将溢出杯子。她咬着下嘴唇,没有说话。房间里有一种大雨前的憋闷感。刘芷若感觉脑子里乱哄哄的,有一种想要大喊出来的沖动。她只想快点离开。

“我不想跟你废话,你想干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和你不是一类人,我也不缺这点钱。”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提高了,“房子我不会卖你,我要回去了。”刘芷若站起身。一旁的刘艳仍然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但也许只是出神。她有点恼怒,对刘艳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刘艳像是噎住了一样看着她。她看到她雾蒙蒙的双眼,那一副懵懂的羔羊般的表情,让刘芷若想上去给她一个耳光,好让她清醒清醒。

她走出门,没搭理叫她的母亲,径自上了车,坐在驾驶座上生闷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气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气的是二叔说他们是一家人,这句话把她和他混为一谈。他似乎是有意这么做的,仿佛为了告诉刘艳刘芷若不过和他一样,好让刘艳对房子尽早死心。也许气来自毫无缘由的懊恼,她总觉得刘艳会正中二叔下怀。这种愤怒提示着她潜藏在脑子深处的某种感觉,但刘芷若不太确定那究竟是什么。她把暖气旋钮左右扭动,车内温度便跟随着时高时低。刘芷若不耐烦地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发现二叔已经抢先一步从房里走了出来,对站在路旁的母亲说着什么。母亲的脸上露出那种模式化的笑容。很快,刘艳撑着巨大的肚子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走得摇摇晃晃,看起来像是跛了。这时刘芷若想起来,刘艳的脚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肿着。

回去的路上,刘芷若将车子开得飞快。途中遇到一辆拖拉机在前面慢慢行驶,刘芷若猛按喇叭。没有人说话。刘艳仍然坐在来时的位置。透过后视镜,刘芷若看到刘艳靠在车窗上,头随着车的震动而颠簸。后来她打开了窗子。风猛烈地灌进来,母亲和刘芷若不约而同地嘶嘶吸气。刘芷若努力将自己的声音平静些:“刘艳,你这样会感冒的。”她从后视镜中看到刘艳也在看自己。刘艳说:“没关系,我觉得有点热。”

刘芷若将母亲送回酒店,又到县政府附近停车。刘艳下了车,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们在车旁站了一会儿。天已黑了大半,刘艳的五官渐渐和夜色融成一体。刘芷若说:“要不到车里去坐吧,外面冷。”刘艳说:“没关系。”她脸上没什么表情,面对着刘芷若的沉默,刘艳似乎有种逆来顺受的意思,这反而让刘芷若感觉不自在。她说:“你没什么想问的吗?”刘艳说:“没有。”

刘芷若有些恼火,说:“我要把房子拿走,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刘艳摇摇头:“爸爸的房子,你拿走是应该的。”

“你恶心我?”她笑了一声。

刘艳说:“我是真心的,姐。”

“那房子有你一半,”刘芷若跺着脚,“遗嘱说有你一半,你不要吗?”

刘艳点了点头,说道:“我妈和爸爸没有领证,不要也应该的。”

“你为什么不争?”

刘艳低下头:“我不在乎钱,姐,真的不在乎。这是爸爸留给我的,房子在的话,感觉爸爸也在。我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但我真的受不了了,如果我不把房子给他们, 他们就到我上班的地方去闹, 还说我是……哄骗爸爸签的遗嘱。老板受不了,我就只能走。换了工作,他们还是会来,现在他们不闹了,是因为我没办法回去了。”

她看着刘艳,像要穿透她似的看着。路灯渐次亮了起来,刘艳的脸也一点一点地变得亮了。她的脸颊上有两朵红晕,这让她看起来很安详。她想到父亲,想到他面对着空无一物的窗台时的表情。那是种认命的表情,像一个自溺的人,眼看着自己越陷越深,却没有意愿招手呼救。有许多个夜晚,刘芷若在梦中看见父亲以同样的表情沉入水中。她独自在岸边跑着,边跑边叫,喊到嗓子都哑了。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往下沉。他的表情是淡漠的,仿佛他从来没想为救自己做出任何努力。

刘芷若一把捏住了刘艳的手臂,说:“他闹的话你也跟他闹,房子反正是你的,他闹也没有用。对待这种人必须强硬,再说了,你现在是孕妇,他敢把你怎么样?他无赖,你要比他更无赖,懂吗?你懂吗?”在她喊叫的瞬间,有一口气从刘芷若的胸口倾泻而出,在她脸上拉扯出两行泪。但她感觉舒服多了。她喘着气,渐渐回过神来。她注意到有经过的路人回头往她们这儿看。她将目光转向刘艳,刘艳眉头皱着,目光有些怯。刘芷若赶紧把手松开了。她说:“对不起,我只是着急。”刘艳点点头,说:“我懂的。”

她去拉刘芷若的手,刘芷若注意到,刘艳的手指多了几个裂口。她问刘艳:“疼吗?”刘艳摇摇头。刘芷若将她的手握了握,说:“你不要听二叔的,房子你住到什么时候都行,我不会卖的。”刘艳点点头。她用开裂的手摩挲着刘芷若的手,弄得刘芷若心里发麻。好一会儿她才说:“姐,其实房子我不要也没关系的,只要你不把房子卖给二叔。这是爸爸最后留下的东西。其实,你也不用把爸爸的骨灰带走,有什么你直接打电话给我就行。”

刘芷若一时无话。那么多年淡薄的联系,使她和父亲的关系变得像是游丝,并没有刘艳想的那么重要。也许把父亲的骨灰留在这儿才是对的,他一直都想回来。见她没说话,刘艳又接着说:“以前房子很漂亮,有一些照片,姐,你应该看看。”刘芷若点点头。刘艳说:“你多待两天,回头我给你找出来。”刘芷若说好。离别之前她对刘艳说:“你也等我两天,我想想办法,这个事肯定能解决。”刘艳笑着抱了抱她,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刘芷若把刘艳送到洗头城就往回走。她没有回宾馆,而是在路上随意走着。这个冬天的县城和鹿城完全是另外一派景色。时间还没过八点,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寥落。道路两旁的门店虽然开着,但灯光昏暗,店员们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相反,在这个时间,鹿城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顺着那条路走下去,想买杯奶茶,但一无所获,最终在一家冒牌肯德基快餐店里买了一杯柠檬茶。她坐在店里往外看着,打量偶尔从门口经过的行人。他们的衣服仍是六七年前的款式,仿佛时间在他们身上凝滞了。这样的地方对父亲而言有什么意义,她无法参透。她想到了刘艳。相比于她,刘艳才更像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据。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在许多细节上莫名相像。比如脸上的酒窝,比如他们身上那种逆来顺受、受难一样的气息。

可以想办法帮帮她。刘艳越说没关系,刘芷若想要帮她的想法就越甚。这种感觉和之前刚好相反。她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同情的因素,或许有吧,就如同母亲说的,如果没了房子,刘艳就一无所有了。

劉芷若对法律并不熟悉,但她依稀记得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只要有遗嘱就可以继承。但她并不确定。刘芷若希望结果和她想的一样,这样对刘艳来说至少有些帮助。二叔说那幢房子值四十万,按他的为人,想必价钱只会更高。那么,刘艳至少也能拿到二十万。有了这些钱,她可以不用在洗头城里继续给别人按摩,或许还可以离开那个男朋友,去读读书什么的,会有很多可能性。想到这,她给穆北打了电话。这次他是一个人。

“你在做什么?有没有妨碍你?”她说。

“拜托,” 穆北在电话那头笑道, “怎么了?”

“我那个妹妹,”她说,“今天我才知道她妈和我爸没有结婚。”

“所以呢?”

“我爸在老家有栋房子,生前留了遗嘱,说房子留给她一半。我叔叔想要那房子,商量着跟我们买,但是要把她的那一半要回去。”她说着说着声音小了,“这种情况,她能继承我爸的遗产吗?”

“你对你爸的遗嘱有异议吗?”穆北问。

“什么异议?”

“比如觉得这遗嘱是假的,或者你爸是被哄骗着立遗嘱的。”

“那倒没有。不会的。”

“那她当然有权利继承。你叔叔没资格干涉。”

“如果他占着房子呢?”

穆北说:“很简单啊,起诉,强制执行。”

她松了一口气,应道:“那就好。”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穆北说:“你挺有意思的,遇到这种情况,别人都想着怎么证明遗嘱是假的,把那份财产要回来,你倒担心财产别人拿不到。”刘芷若愣了愣神。她确实没想到这个。二十万,对许多人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她虽然薪水不低,不会为钱犯愁,但如果多了这笔钱,生活在某些方面也会提升一些。也许从她内心深处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或者,她更希望看到刘艳从这堆废墟中爬出来,走到一个新的地方去。

穆北说:“我能理解你。你想让她摆脱现在的生活。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就因为你身上有一股劲,想要从人群里挣脱出来。”

她心里涌上来一股暖意: “我是这样的吗?”

其实就连刘芷若自己也不明确她想要挣脱的究竟是什么。但在某一个时刻,尤其是夜晚,有什么东西像蛇一样绕着她的脖颈,让她几乎要窒息。她一直都不太明确究竟是哪一环让她产生这样的感觉。她想起刘艳问她的那句话,为什么我的生活里有这么多纠纷呢?相比之下,她比刘艳幸福得多。她的工作无可挑剔。她有一个很好的男友,两个人说不定会结婚。刘艳现在二十出头,在同样的年纪,刘芷若正在学校里意气风发。那些莫名的绕颈之物和刘艳所遭遇的比起来,更像是矫情。刘艳过得很糟,如果她不拉刘艳一把的话,也许她一辈子就会这样下去,不会再变好了。

她顶着风往回走。回到宾馆时,母亲正在和父亲的侄女打电话,约好第二天吃饭。这些年,发生在母亲和刘芷若身上的那些事,都是通过这个侄女传播出去的。刘芷若有点不快。看见她进来,母亲挂了电话,接着问起刘艳的事,刘芷若照实说了。她告诉母亲,我问了穆北,他说刘艳有权继承。母亲淡淡地应了一声,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说:“我没想到你爸没有再婚。”“所以呢?”母亲淡淡地笑着看她:“这房子你想要吗?”刘芷若盯着母亲,没有说话。她接着说:“想要的话也很容易,有你二叔这种人在,要证明那遗嘱是假的应该不难。”

“你觉得那遗嘱是假的?”刘芷若说。

母亲说:“应该不是,但你二叔能有办法证明那是假的。”

刘芷若没有应声。房间里变得安静了。她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说,从一开始母亲就想置身事外,但这么做合情合理,没人可以指责什么。也许就像穆北说的,想着把房子要回来才是人之常情。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不是圣母。刘芷若也不是。

她看向母亲。暖黄的灯光并未融化母亲脸上坚硬的棱角。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也没能让她脸上的线条柔和些,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硬了。母亲见她看着自己,笑了笑。塑料一般的笑容。那种熟悉的恶心感又冒了上来。她心中莫名一阵烦躁。

“怎么样,你怎么想的?”母亲追问道,脸上带着笑容。

这笑容她再熟悉不过。她想到那个遥远的夏夜,趁着父亲外出,母亲爬上了窗台。她打开窗子,热风像浪一样泼进了房间。母亲穿着拖鞋在并不算长的窗台上游走,她伸出手,用力扯下窗台上的那些藤蔓。因为用力过大的关系,铁质的防盗网发出闷闷的响声。她满头大汗地从窗台上爬下来,在沙发上坐着。她面无表情地坐着,直到父亲从外面回来。等父亲从外面回来,母亲看着父亲惊异的眼神,她笑了。那不是高兴的笑。那是种难以描述的笑。幸灾乐祸,报复的快感,都带着一种咬紧牙根的恶狠狠。

“你能不能别笑。”刘芷若轻声说。

“什么?”

刘芷若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这样笑很难看、很恶心。对,恶心。你有感情吗?剥夺别人重要的东西,你觉得很爽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你能不能别总和那个女的打电话。这样有意思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胸中的一口气顶着她,让她不得不站起来。她想大喊。她想起父亲离家时的背影。她想到在无数个深夜,自己躺在姥姥或者舅舅家的床上,嘴里摩挲着妈妈两个字,却始终记不清母亲的脸。她想到刘艳手握桃花的那张照片,现在她就如那株桃花一样,摇摇欲坠。她仿佛看见父亲和刘艳共同坐在那条即将沉没的船上,而她冲着他们大喊,快跳啊,快跳啊!你们为什么不跳啊!

她对母亲说:“你不懂,你当然不懂,也不可能懂。你毁了爸爸的树,毁了我的童年,现在还要毁掉刘艳。你让三个人无家可归,之前怎么说的你忘了吗?你说,房子没有了她跟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那你现在呢?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母亲脸上平静的表情让她愤怒。她说:“你为什么对我发火?”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一切!你让我没了爸爸,也让我没有孩子!我也没有母亲!小时候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到现在都不敢要孩子,就因为我不想让孩子重复这种生活!”

母亲仰起脸,睁大眼睛,吸了吸鼻子。她看见眼泪从母亲的眼窝中流下来,经过下巴,滴落在她身上。母亲说:“我从来不知道你会这么想。”她说得很平静,平静得令人胆怯。过了一会儿,她将目光转向刘芷若,说:“但我从来也不会后悔这么做,你爸爸也一样。他不能抛下他老家的亲戚,所以这种方式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我们都看过太多这样产生的闹剧了。你将来也会有孩子,到了那时你就会知道,为了孩子,再艰难的选择也得做。就算将来他恨你。”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眼泪随着这一松一弛迅速滚落。她没有哭出声音。她坐在那儿,用手抹了一把脸,闭上了眼睛。那种无声的哭让人揪心。刘芷若看着她站了一会儿,坐下;又站起来,又坐下。最后,她站起身走到母亲床前坐下,用手抚摸着被子。白色的被罩发出沙沙的响声。刘芷若将手伸进被子摸索着,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很热,温暖从她的掌心中汩汩而出。刘芷若觉得,她的身子也渐渐暖了。她轻轻抚摸着母亲手掌的纹路,感受着岁月在她手上留下的痕迹。她从不知道母亲的手这么粗糙,在那些她不在场的岁月中,母亲究竟做了什么呢?

母亲用手轻轻地回应着她,说:“其实我想说的是就算以后你不会回来,还是把房子留下来,卖给刘艳也好,就这么留着也行。就算是帮帮她,毕竟,我们都是你爸爸的遗物啊。”

刘芷若点了点头,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她将自己蜷缩在母亲身旁,像小时候一样。她感觉身体正在渐渐张开,有什么正在从母亲的身体里流淌出来,进入她的体内。母亲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关上了灯。

第二天吃过早饭,刘芷若开车送母亲去朋友家,约好下午再接她回来。她回到县城,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天气太冷,把她逼回宾馆。电视机只能收到当地电台,放着几年前放烂了的电视剧。她给刘艳发了消息,刘艳没有回。可能在上工,刘芷若没在意。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梦中看见刘艳坐在一艘船上向她招手。船慢慢往前开着,渐渐有一头开始倾斜。她大声喊刘艳的名字,叫她从船上跳下来。快跳啊,快跳啊!刘艳似乎完全沒听见。她还在冲刘芷若招手,脸上带着笑容。最后,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船沉了下去。

她惊醒了,打电话给刘艳,没人接听。她发消息让刘艳忙完了之后给她回电。她又看了一会儿电视,其间接到公司的电话,一直忙到快中午。想到要吃午饭刘芷若才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当地的。她回拨过去,电话那头是一个低沉的男声:“你是刘艳的姐姐吗?刘艳出事了,在县城中心医院。”“出了什么事?你是谁?”电话那头已经挂断了。

刘芷若放下电话,脑子有点蒙。她感觉耳朵发热,渐渐地,脸也热了起来。她拉开窗,一阵风扑打在她脸上,让她不自觉后退了几步。她回过神,赶紧关上窗,拿了包跑到县政府去开车,导航往中心医院去。

刘芷若在急诊室绕了一圈,没找到人。她给那个陌生号码打电话,那头反倒很冷静地告诉她刘艳在六楼手术室。等电梯的人太多,刘芷若拉着安全梯的扶手冲了上去。她推开门,安全通道的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让她不自觉身子一震。手术室前的绿色胶皮地板反射着幽蓝的灯光,让人感觉身子发冷。几个人或站或坐地待在手术室门口。她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认出那是二叔。刘芷若快跑两步,上去问二叔是怎么回事。二叔的脸白着,额头上不住落下汗来。他将目光转向走廊一侧,刘芷若注意到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正靠在墙上,肩膀很宽,将羽绒服撑得紧紧的。那男人看见刘芷若,没有动,只是抬抬下巴:“你是刘艳姐姐?”刘芷若说:“对。”男人直起了身子,走了过来。

这时她才发现男人很高,她刚好达到男人的锁骨位置,有种被压迫感。男人翻了翻眼睛,说:“刘艳可能会流产。”“怎么会流产呢?”男人抬抬下巴,冲着二叔的方向:“你问他。”

二叔颤着声音:“你们这是碰瓷!碰瓷!”说罢又转头冲着刘芷若喊,“若若,你可得相信二叔啊!”

男人冲过去锁住二叔的脖子,将二叔顶在走廊的墙上。众人上前拉架,却拽不动人。二叔的眼睛向外凸着,脸渐渐紫了。他双手抻住男人的手,像一只被捕的鸟一样左右扑腾。男人咬着牙说:“你再说一遍看看。”

刘芷若跑上前,拉住男人的手,说:“这是医院,像什么样子!”

男人斜了她一眼,手松了松。不用想,这就是刘艳的男友。她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些什么,是安慰他,还是向他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男人似乎也没什么可说,只是站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抱着,一双眼睛射着寒光。他的眼神和手术室外的灯光一样冷。消毒水的味道隐隐从墙缝中渗出来,刘芷若心里发慌。她站起身,走到手术室的另一头,感觉那种阴而寒的臭味终于散去了。刘艳会流产吗?刘芷若不知道。她想到刘艳说到孩子时的那种喜气洋洋的表情,想到刘艳将她的手拉过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时她感受到的那种触动。她为什么要去二叔家?她不是说自己会帮她解决好的吗?为什么刘艳不等等她呢?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中的红灯灭掉,医生走了出来。“谁是刘艳家属?”男人和刘芷若同时迎了上去。医生说:“大人孩子都没事,但孩子早产,还不到五斤,需要进保温箱观察一阵,你们去办手续吧。”男人问:“要住几天院?”医生露在口罩之上的眼睛冷得蜇人。“这要看孩子的情况了,花十多万也是有的。”

走廊上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一会儿。刘艳的男友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转身冲到二叔面前,再一次掐住了他的脖子。“你说怎么办?”他说得恶狠狠的,语气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二叔给嚼碎。“赔钱,我赔钱。”二叔哑着嗓子干号:“我赔钱还不行吗?”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手术室的门重新打开了。两个护士推着移动病床走了出来。刘芷若注意到,刘艳的头发是湿的。她没有醒,但眼睛像是初生的小鸟一样颤抖着,脸色白得像放坏了的豆腐。刘芷若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很凉。她跟在床边,一手握住刘艳,一手推着床沿往前走。刘艳的手似乎动了动。她们推着床往前走了一会儿,刘芷若感觉自己的手指被握住了。那感觉,像是婴儿出于本能地拉住了母亲的手。她的眼泪漫了出来。

刘艳没什么事,护士告诉她,只是麻药劲还没过,很快就会醒。刘芷若谢了护士,坐在床前守着刘艳。刘艳的男友一直没有出现。其间,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那毕竟是他们的事,我们还是不要掺和了。那孩子挺可怜的,你给她留点钱吧。

过了快一小时刘艳才醒。她努力地睜开了眼睛。看见刘芷若坐在床前,她哭了起来。一开始只是安静地流眼泪,接着她开始抽泣,很快就放声大哭。相邻病床的人转过头来看着她们,然后拉上了帘子。刘芷若听着她的哭声,感觉心像是被谁捏在手中反复揉搓。她心慌得想吐。她抚摸着刘艳的手,像是按摩一样轻轻搓着。突然,一股酸泛了上来,她的眼睛湿了。

她问刘艳:“你为什么要去找二叔呢?”刘艳依然在抽噎:“是他叫我去的。”刘芷若说:“那你为什么不叫上我呢?”刘艳说:“我想着我自己能解决的,何况李威他出车回来了。这件事……总还得要有个了结。”刘芷若顿了一会儿,问刘艳:“那怎么还打起来了呢?”

一开始还好好的。不过也就是像之前那样,二叔想白白要回房子,刘艳不同意。后来他提出了个折中的方案,五万元,把房子买下来。刘艳二话没说就要走,二叔拉了她一把。她没站稳,整个人仰着就倒在了地上。刘芷若差点叫起来:“五万,亏他说得出口!”但她还是努力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刘艳还在哭,但已经稍微冷静一些了。刘芷若用纸巾给她擦了擦脸,说:“你别哭,我看电视上都说,坐月子的时候哭,以后见风就会流眼泪。”刘艳吸了吸鼻子,勉强笑了笑:“那孩子呢?孩子还好吗?”

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刘艳孩子已经送进了保温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如果情况不好的话,按刘艳和李威的薪水,恐怕根本无法支付保温箱的费用。也许将父亲留下来的房子卖掉是唯一的办法。二叔推倒了刘艳,因着这件事,他们或许能相对公正地拿到一些钱。她有些愧疚。

她就这么握着刘艳的手静静地坐着。她们彼此看着对方,不说一句话。刘芷若轻轻地摩挲着刘艳的手,感受着她手上每一寸粗糙。她想起曾经看过的刘艳的照片。她正二十出头,手里握着一束桃花。那时候的刘艳看起来比桃花瘦弱,但身上带有一股欣欣向荣的气息,那感觉就像是一株野草,想要挣扎着从某个地方破土而出。现在,那些光彩已经在刘艳的脸上退去,只留下干枯的印痕。她的一双清澈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雾,仿佛她对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懵懂的。又或者,是眼前的这一切已经让她变得麻木了。不知是否麻药的关系,刘艳缓慢地眨着眼睛,看起来一副快睡着的模样。刘艳的手似乎暖了些。她端详着刘艳的手,如果不做按摩,那会是一双漂亮的手吧?

刘艳回握着她的手。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她们的双手之间流淌着,手渐渐就暖了。刘艳刚开口想要说什么,李威推门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没有再开口。刘芷若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没看到二叔。不知道他们是达成了共识还是别的什么。李威冷冷地看着刘芷若,没打招呼。刘艳拉了拉他的手,说:“这是我姐姐。”李威不响。刘芷若坐得有些尴尬,于是站了起来。刘艳冲她笑笑,说:“姐,你回去吧,我没事,再说李威在这儿。”她点点头,那我明天来看你。刘艳说:“不用,你挺忙的,回头我好了给你打电话好吗?”刘芷若看着李威的冷脸,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确实很忙。母亲接到几个周边县市朋友的邀请,刘芷若每天开车接送。再加上公司新来了一个项目,刘芷若只得每天将电脑带在身边。这期间母亲向她问起刘艳的事,两人商量好给她一万块钱,名义上是给孩子的红包,希望多少能让她的生活在短时间内好过一点儿。空闲的时候她给刘艳打过电话。孩子还没有好转,也许还要在保温箱里待上个把星期。她问刘艳:“钱还够吗?要不我先给你打一点儿。”刘艳说:“姐,你放心吧,都解决了。”刘芷若想问她钱是怎么解决的,刘艳避开话题,只是让她放心。

她没太多的时间担心刘艳。新项目进展不佳,她几乎每天都窝在宾馆里,发无数封邮件,打无数个电话,每天都是工作到快吃饭的时候才停一停。夜晚,刘芷若无法入睡的时候会想到刘艳的孩子。刘艳给她发过几张孩子在保温箱里的照片。他看起来太小了。也许是因为早产的缘故,他皮肤很黑,脸总是皱着,像是为什么发愁。她看着那些贴在孩子身上的管子,感到害怕。他那么小就需要面对这样的世界,以后他的生活会幸福吗?

再接到刘艳电话已经是三天后了,那时候她刚吃完午饭。午后,天气晴朗了些,天空蓝得像是流淌的颜料,她从来没在冬天看到这样清澈的天空。

刘艳打来电话,说她就在宾馆楼下。刘芷若赶紧套了大衣跑到楼下去。刘艳仍然穿着第一天见面时的那件紫红色羽绒服,羽绒服肚子的位置仍然保持着一条曲线。刘艳坐在沙发上,脸上有两团冻伤般的红晕。刘芷若问她:“你怎么出来了?”刘艳说:“没什么事,出来透透气。”她皱了皱眉头,对刘艳说:“你这样到处跑行吗?别人生完了孩子都在家里待一个月。”刘艳笑笑:“哪那么娇气。”

她说想带刘芷若到一个地方去看看。她没说是什么地方,只告诉刘芷若她会带路。她们一起去取了车,沿着河行驶了一阵,然后拐弯进入国道。道路上有几个裹得像馒头一样的人,脖子缩在羽绒服里。大多数时候,路两侧只有高大干枯的树干。在这些树木的映照下,远方的天空显得明澈高远。刘芷若在刘艳的指挥下向左或者向右转弯。这种无目的行驶让她感觉很好。从后视镜可以看到,道路两旁的植物在不断后退,路面在她们身后延展而去。刘艳打开了电台。音乐响了,是一首熟悉却又不知道名字的民谣,歌手的声音很温柔,像春日里的一阵暖风。

刘芷若注意到刘艳闭上了眼睛。她们彼此都没有说话,似乎都很享受现在这种没话可说却并不尴尬的自在。一小时后她们在道路尽头转弯,向一个村庄驶进去。刘艳指挥着她在村卫生所附近停了车。下车后,两人沿着田埂徒步前行。刘艳走在前面,刘芷若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久,刘芷若看见一片白色渐渐地从地面上浮了起来。刘艳回过头,笑着对她说:“姐,你看,快到了。”

渐渐地,她看见了一条河。河面上空无一物,岸边的防护措施很简陋。几只鸭子在河边徘徊,也许是附近人家放养的。河对面是一小片树林。有风吹过去,仅剩的几棵还有叶子的树木随风轻轻晃动。如果是夏天,想必会是一片好景色。刘艳靠近她,指着对岸对她说:“姐,你看见那片树林了吗?”她点点头。刘艳说:“那都是爸爸种的,爸爸每年都幫你种一棵树。他说看到这些树慢慢长大,就好像看到你一样。”

她想起了父亲。渐渐地,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她看见眼前有一片绿色如藤蔓一样慢慢地爬满她的视野。父亲坐在阳台上一动不动,像是长在了那里。藤蔓像水银一样从窗台上流淌下来,流到父亲身上。它们像苔藓一样密密麻麻地没过了父亲的脚踝,没过他的膝盖,浪一样淹没了他。等浪潮退去,她看见父亲渐渐长成了一棵树。

有一些东西在她的脑中渐渐变得清晰了。这么多年来父亲离开的原因,母亲对父亲的冷漠,还有那些说不上究竟是什么的绕颈之物。这些东西渐渐汇聚在一起,成为一个圆。她站在那个圆的中心上。

“姐,你把房子卖了吧。”刘艳转过头来看她,说,“我已经把爸爸的房子卖给二叔了。”刘芷若点点头,卖了多少钱?刘艳抿了抿嘴。她说,李威跟我一起去的,他还叫了几个人。刘芷若笑了,刘艳也笑了。“四十万。”刘艳补充道。她顿了顿,“其实,那天摔倒是李威推了我一把。事先我们商量好的,他想诈点钱,我想快点把这件事了结。”说罢,刘艳冲她笑了笑。

刘芷若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许多话在她胸口浮起又被她渐渐按下。她原本想告诉刘艳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帮她找一份工作。以刘芷若的人脉再加上穆北家的人脉,给刘艳找一份工作根本不是问题。如果刘艳想的话,她也可以帮她联系学校,从自考本科开始慢慢读上去。但是看起来这一切似乎都不再需要了。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刘艳的问题,难道你没有梦想吗?电话那头的刘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我的梦想就是当妈妈。你们的梦想很光鲜,但我的梦想就是做妈妈。难道做妈妈就不能是梦想吗?她记得当时她的反应。刘芷若愣住了,她不知道从何开口。现在她明白了。

刘艳向刘芷若靠近了些,用手挽着她的手臂。她听见刘艳在嘶嘶吸气。她们靠在一起。河心吹来的一阵风暖暖地覆盖在刘芷若脸上,让她有一种春天提早来临的错觉。刘艳的手在颤抖。她吸了吸鼻子,说:“现在我真害怕,如果孩子活不下来了呢?”刘芷若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刘艳的头。过了好一会儿,刘艳从刘芷若的肩膀上抬起头来,说:“我决定和李威分手了。我给了他十万。我一个人也能把孩子养大。”但这句话她说得很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刘芷若没有回答。不远处,她看见河岸的鸭子向她们摇摇晃晃地走来,它们没有下水,只是在岸边嬉戏着。刘芷若问刘艳:“鸭子冬天也下水的吗?”刘艳说:“下的,只要河水不结冰。”

刘艳深吸了一口气,说:“你知道有一种动物吗?嘴巴特别大,吃鱼的。”

“鸬鹚吧?南方都养鸬鹚来捉鱼。”

刘艳说:“看字的写法好像不是那样发音的。”她拉过刘芷若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下了两个字。“哦,是鹈鹕。”刘芷若说,“这种鸟好像国外才有。”

“听说这种鸟如果没有东西喂孩子,就把自己身上的肉啄下来。”

刘芷若说:“是吗?”

刘艳说:“你觉得我会是个好妈妈吗?”

她注意到,刘艳的眼睛闪闪发光。某些模糊的线条在她的脸上渐渐清晰又变得坚硬。刘芷若发现,在她心中有些被淹没的东西正在浮上水面。曾经那种被没顶的恐慌突然消失了。她伸出手去,将刘艳的手握住了。她说:“会的,你现在就是。”

原载《广西文学》2021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李路平

本刊责编  周美兰

创作谈

韧性与突围

徐小雅

迄今我写过最长的中篇小说,就是这篇《伤心鹈鹕之歌》了。两万八千余字,这样的篇幅对于中篇小说而言并不算长。小说在创作之初很顺利,一句偶得的、令人兴奋的开头,动笔之后故事流淌而来,仿佛它已经等待了我多时。但小说进行到一半时,意料之外的困难开始逐步浮出水面,小说也因此停滞。我放下它,开始为一些计划要写的小说写提纲,记录突然冲入脑中的句子或想法。但这些都没有消磨掉小说中的角色——三位与母亲身份相关的人:一个已是母亲,一个刚成为母亲,一个则对母亲一角犹疑不定,甚至千方百计试图阻止生命的到来。每个人身上都有无法言说的隐痛,但毫无例外的,她们都选择了独自承担,仿佛自己生来就注定受难。

后来我无意中看到一个介绍鹈鹕的帖子。这种鸟我在网页上看到过多次,通常来自一些搞笑图片——鹈鹕吃鸽子,鹈鹕吃猫,鹈鹕吃狗,甚至试图将牛吃进嘴里。这种动物生来一张大嘴,长相喜感,但在宗教中却被奉为圣鸟。这其中的真实原因我没有考证过,比较可靠的一个说法是,鹈鹕在通过食囊喂养幼鸟时看起来像是撕裂自己的胸口,用鲜血哺育孩子。因此,鹈鹕也成了宗教中舍身忘我的象征。而这一切,实际上是一个沉重的误会。被赋予了精神象征的鹈鹕与被赋予了伟大母职的女性一样,在无形之中,也会背上某种道德的枷锁。

女人首先是女人,然后才是母亲。在成为母亲的道路上,她们将面临着无数的挑战和困境。面临着多重绝境,她们有时会将渺茫的希望寄托于孕育之上。而伴随孕育而来的究竟是出路还是新的困境,或许兼而有之;就像小说中的刘艳,她以极其危险的方式企图为新的生命换来一个更好的前途,但对她自身而言,是否能在可能到来的新一轮困境中突围,则需要读者见仁见智了。

不过我对此是抱有希望的。中国人最为外人称道的品质之一就是韧性,而这种品格似乎在女性身上尤甚。这样的韧性催生了许多壮举,也激励着每个平凡人的人生。这样的品格或许就是漫長人生道路上的一束永不熄灭的灯火,即便前方与未来无法预知,它也将引导着人们逐步在困境中突围。

徐小雅,女,1987年生于广西南宁,上海交通大学在读博士生。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写小说与评论。

作品散见于《钟山》《当代文坛》《青年文学》《山花》《雨花》《广西文学》等,

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

出版有个人小说集《少女与泰坦尼克》《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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