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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宁生与陈茉莉

2021-07-23李蔷薇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杨明茉莉

一个姓,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却貌合神离;拿走一切,用光一切,直到它们失去所有功用,再若无其事地还回去。在前行中,在迷路时,我们是谁?我们在扮演谁?

陈宁生的脑子里始终记得那个画面。他小心翼翼地将简历放在阔大的办公桌上。杨明埋着头,一小撮花白的额发在陈茉莉微微翕张的嘴巴上方飘荡。“哦,不光长得像,连姓也是一样。”他声音低低的,浑厚得好像发自大提琴。“是,我们是一个地方的,小地方,又碰巧一个姓。”陈宁生勉强笑着,发出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碾压着。他已经拼了命地呼吸,可是没用,那个屋子里的空气被压缩得像一块生铁。

“哦,这样啊,那先放这儿吧。”杨明抬起头,朝门口看了一眼。陈宁生就顺着那目光,空着两只手,别扭地走了出去。

是的,陈茉莉不知道,别扭,只有这两个字能形容当时他在公文局的处境。

他是在五年前的春天,从那个潮湿、阴雨的小城选调到这个城市的。他喜欢这个地方,不仅在于这里的春天有参天的古树、馥郁的花香,还在于它冬日里刺骨的寒风、喧嚣的八车道,和终日稀薄冷漠的阳光。是他生来就该在的地方。很多次,他给陈茉莉打电话时,这样不乏吹嘘地告诉她。他那时还不知道,哪怕是和陈茉莉吹嘘,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的醒悟是在五年后,当陈茉莉硕士毕业,女儿喃喃满五岁,她们嚷嚷着也要来时。他才意识到不该把这里形容得这样好。他并不愿意她们来打扰他。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在这里做一个自由的单身汉。是的,单身汉,公文局对和妻子分居两地的男人一向用这个称谓。

可陈茉莉,她却不能容忍他这样。她让他把简历拿到局长杨明的办公室去。如果你不愿意回来,就只有我们去。我要借调到那个城市。具体的办法你自己想。她嘟着厚厚的小嘴巴嬉笑着,一边在他身上起劲地扭动。这是他喜欢的姿势。其实没有渴望,也没什么被征服的快感,仅仅就是想快活,又不想费事。她不知道这个,但却知道,只有在这个时候,自己提出的要求不大会被拒绝。嗯,我试一试。果然,他在小声哼哼了几声之后,勉强答应了。理由还是一样,不想费事。和陈茉莉理论,是一件费事的事,尤其是当他坐了四小时的火车,又有半个月没沾女人之后。可陈茉莉却不知道这一点。她还以为,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当天晚上,他就和陈茉莉大吵一架。甚至,用陈茉莉的话说,他头一次对她动了手。

他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听到喃喃梦醒之后大哭。那么小的女孩子,蹬起被子竟然有那样大的力气。一脚踹到他的肚子上,他疼得几乎叫不出声。又突然踩到了他的眼睛里。他可怜的新眼镜就在旁边。如果不是及时跳起来,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瞎掉,因为碎散的镜片肯定会刺入瞳孔。他赤脚站在床下,对着陈茉莉高声咒骂。她那时已经把喃喃搂在怀里,摸着她的脑袋,嘴里喃喃地哄骗着;“再哭,大猫就要来了,再哭,老拐拐也要来了。到时候,喃喃被吃掉了,被抢去了,妈妈就没有宝宝了。妈妈也就活不成了。”没什么新意,全是他早就听腻了的那一类书呆子的呆话。

“你他妈的是怎么带孩子的,你还有一点用吗?”

他记得他就是这样开的头。

他其实想说的是,她怎么能让喃喃睡在他们中间,总共一米五宽的床,那丫头又胖又武叉,好几次,夜里不是把他踢到床下,就是踹得他鼻青眼肿。她们来的这一个月,光他的黑框眼镜,就已经换了三副。

“我怎么就没有用了!孩子是我生的,也是我带的,我一个人生孩子带孩子,挣得也不比你少。你说清楚,我怎么就没用了……”

他没有想到,深更半夜的,陈茉莉忽然就较起真来。她一向都是个绵软的、息事宁人的女人,尤其是在他发火的时候, 常常会缓慢又不失从容地将委屈咽回去。这次可能是等借调等得太久了。他后来这样推断。

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平常是很冷静的。但是他有一个弱点,就是如果睡不好觉,就会变得非常冷酷、蛮横,甚至失控。那天晚上,他就失控了。他受不了夜里被打扰,受不了夜里和陈茉莉争辩,更受不了自己居然还争辩不过她……

他们吵到凌晨三点的时候,陈茉莉把喃喃往床上一放,转身到飘窗上的临时书架上取外套,说受不了了,得出门透透气。出于惯性,他朝她伸出两条僵直的胳膊,试图将她抱住,陈茉莉则扭着腰,四处躲闪着。这本是他们的争吵抵达高潮的前奏。下一刻,就该陈宁生心软,陈茉莉哭诉了。可这天也不知怎么搞的,陈宁生一点也没有心软的迹象,他从喉咙到脚趾都硬邦邦的,胸口更像揣了只危险的大气球。一不小心,便“嘭”地弹将出来,飞到陈茉莉的脸上炸开了。等他再一次看清她,发现她的脸已经肿成了大馒头,脖子上也多出一大簇淤青。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会下手这么重。他自认为平时对她还是不错的。

他垂下头,滋事的右手臂支棱着,像只折断的翅膀。

“你……你竟然打我?你打我?你怎么下得了手?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在愛你!我爱你啊……”陈茉莉抹着脸,滚滚的眼泪从她的手指缝里流下来,她一边说,一边往陈宁生这边靠,像只投林的小鸟往他怀里拱。

陈宁生不说话,肩膀却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陈茉莉的声音仓皇、痛苦,甚至有一丝打动人心的绝望。陈宁生咽了口吐沫,差点就心软了。如果不是一个念头跃上他的脑海。这念头在他心里潜伏了一段时间了。那就是,又来了,又是以柔克刚,又是爱与不爱。这哪是过日子,分明是被绑着演言情剧。

“可我不需要什么爱情。”陈宁生不屑地说。

陈茉莉错愕地望着他。她大概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圆圆的眼睛睁得像两个大大的问号。

陈宁生没有看她,他说完这句,便转过身,拖着重重的步子往外走。他试图用僵直的背影告诉陈茉莉,他无意再和她纠缠,为了应付明天一整天,他得回办公室的沙发上补个囫囵觉。

说实话,连陈宁生自己也没想到,他的心里藏了那么多暴戾之气。当他看见陈茉莉一步跨到门口,用身体将他挡住,也不说什么,就是呜呜咽咽、肝肠寸断地哭,他的鼻头一下子变得惨白。他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一条幼年时在乡间被顽童捏住了七寸的蛇。她是故意的,故意让他丢丑、惶恐、发疯。

“你他妈的是猪脑子吗,在这儿哭,你知道这旁边住的是什么人?”

他一边吼,一边极力压制着胸口的怒火,恨不得一拳将她揍得开不了口。

她惶惑地抬头看他。

“真是个蠢女人。”

“被人看见,我还有什么前途!”

他终于叫嚷出来,然后像个闯了祸的孩子似的,撒腿就往外跑。直到他出门拐进电梯,还能看见陈茉莉犹犹豫豫地僵在门口。他想再骂她一句,可终究还是没有。他顾不得这么多了。隐约间,他感觉心底那根已经细得不能再细的弦儿正“咯嘣”一声断裂。

都是借调惹的祸,如果不是借调,陈茉莉就不会来这儿;如果不来这儿,她就不会给他带来这种种危险。

天快亮时,陈宁生在沙发上边翻身,边轻轻叹气。平心而论,他今天的行为有点过分。可谁让她是他老婆呢,还口口声声如何爱他!她怎么也不看看,他现在在公文局是什么处境!他哪还有心思和她吵架?还安慰她?她只要稍微有点眼力见儿,就该看出来,就借调这事,已经让他烦不胜烦、后悔不迭了。

早上七点,陈宁生顶着两个黑眼圈准时出现在电梯口。他一直睡不好。从他第一天来公文局就是如此。

他有时在公文局门口会仓皇地望一眼天,感慨今天的天空和前一天都没什么两样。就像他在这里的境况。他是很想进步的。可惜这里的人都注意不到他。他身材矮小,智力普通,虽然有时熬夜写出来的汇报会被总局批示,可这终究还是平常。唯一沾点优势的,是他的脸。他知道,他鼻子高,眼窝深,眼睛闪闪发亮,凑近一点看,还算得上英俊。

“你叫陈宁生?从皖西来的吧?”他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只记得是三年前冬天的一个早晨。旁边的电梯故障。一个头发灰白的瘦老头儿站在他旁边,用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睛打量着他。那老头穿着笔挺的夹克,黑色西裤。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一把手。可陈宁生当然知道,他就是局长杨明。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脑袋是转不了的。他僵直了脊背,除了嗯嗯地点头之外,什么也说不上来。头一次和“真佛”面对面,他吓傻了。“年轻人,应该多吃点苦,对将来有好处。”说到这儿,电梯里又进来一个面熟的秃顶中年男人,恭敬地喊了一声“杨局长”。陈宁生这才松弛下来,颇为得体地微微颔首,毕恭毕敬地自我介绍说,“是,皖西人,师大中文系毕业,家乡县城选调来的。”

第一次和杨局长出差,是在翌年的三月。初春的海岛像个浅灰的麻薯。这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海岛。海水不蓝,沙子不细,海滩上只能找到一些粗粝的充满腥气的贝状物。傍晚,一群群野鸭飞过天际,火烧球般的落日在银色的滩涂里越陷越深,陈宁生觉得自己像一只绝望的落汤鸡,在一波又一波的海水间无望地挣扎。“你嫂子忘了给我带袜子了,去给我买一双!”在窗口栽着一丛茂竹、四面视野被海水湮没的招待所二楼,杨局长一边脱鞋,一边对蹲在一侧的陈宁生交代。陈宁生的第一反应是紧张,第二则是欣喜。他接过那双锃亮的三接头皮鞋,看到那光滑表面上自己方方正正的面影,强捺住内心的狂喜。能交给自己这样细末的私人事务,说明已经进入杨明的“私人”领域。是的,私人,他们都是这样叫的。是某某领导私人的朋友、心腹,甚至私有物品。虽身为公职,却愿意成为某人的“私人”,这是官场人人皆知的入门级秘密。他陈宁生自然也憧憬着这一刻的到来。所以,当他再站起身时,脸上的神情是感激的,甚至有点涕零的意思。

“你去吧,晚饭时准点回来。我只穿梦特娇。”

他挺直了胸脯出门时,听见杨明在背后交代。

他应该想到的。方寸大小的海岛不会有“梦特娇”。这一点,连市场里红黑脸膛的卖水少年都知道。“不会有的,大哥,她们连浪莎都没听说过。”他指指身后包绿头巾的中年妇女,那些面前摆满钢圈文胸、腈纶丝袜、塑料球鞋的女人,不约而同用大而阴郁的眼睛出神地盯着陈宁生。似乎衣装革履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啥子娇?我们这里只有红辣椒,过了这条街,往北走,有一个巷子,那里家家户户都做上好的辣椒,又麻、又鲜……”后来,还是一个挑着海货,瘦长脸、八字眉的黑老头儿走过来,插科打诨般解救了他。哈哈哈,那些明知是怎么回事的妇女们在他背后爆发出山洪般的笑声。他装作没看见卖水少年眼里的揶揄,挺直了脊背,一板一眼地走过那条街去。

他错过了晚宴。不消说,有肥美的牡蛎、螃蟹和蛏子的晚宴。可他却比吃了满汉全席还高兴。当他踩着银色的月光,手里拎着一袋珍贵的梦特娇男袜走下船的时候,心里的畅快简直要驱使他唱起歌来。他记得,上一次这样高兴,还是和陈茉莉第一次约会。她那时是很漂亮的,家境也好。在大学里当教授的父亲还没有患病。他得到她,简直像得到了七仙女的垂青。想到这,他掏出手机想给陈茉莉打个电话。这次出差,他还没联络过她。而他的习惯是隔天给家里打个电话,要是出差,还要打得更勤一些。

可他的手機却已经萤火般欢唱起来。

“在哪儿,我喝多了。”

是杨明疲惫略显苍老的声音。

他骇了一跳,这才想起临走时听见的交代。他原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他几乎忘记了。想到这,他差点像只慌不择路的青蛙落下水去。

他一向知道把握时机对一个人的重要。当他赶到宴会厅时,就更加深刻准确地领略到了这一点。他这样的人,对很多道理只是知道而已,而当领导的,却时时刻刻在精准、高明地践行着。杨明对他的时间的把握是非常到位的。你终于回来了?他以为他会这样问,语气里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不满与怒意。然而没有。在满桌子人平稳又假装诧异的目光之间,杨明根本就没有抬头。他执着于眼前一杯足有三两的满满一杯茅台酒。“这酒肯定是假的。”他的声音还是低低的,如果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可这一次,满桌子的目光却急切起来。接待的负责人甚至面露焦灼,“陈秘书,你终于回来了。你们杨局长非说我们的茅台有假,我们这群人鉴别了一晚上,也不能让他放心,还得让你亲尝一口才行。”说着,目光掠过他手里的包装袋,落在他湿漉漉的皮鞋和裤腿上。深一脚浅一脚的,他的一只脚终究还是踩了空,落到沙滩口的一洼水塘里。

他什么也没有说,确实也不需要说。就走过去,喝光了那杯真茅台。

第一次喝茅台的他,边在心里感叹,这酒真是他妈的好喝,边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终于圆满了,今天可以睡个好觉。

那茅台没问题,他喝酒也没问题,问题出在后面偶然发生的一件事上。准确说,是出在陈宁生那一瞬间的反应上。后来,那反应被桌上的好事者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传入公文局,成为公文局同仁诸公煮酒下菜时的佐料。

陈宁生那天穿的沥青色的西服被海岛的水汽浸泡得皱巴巴的。还有他的头发,在连续几天熬夜赶材料之后,变成油腻腻的蘑菇云似的一团。再加上他刚刚落水带来的暗朽的海的腥气。也许是暮年之人经不起寒凉,也许是养尊处优久了,时不时就要发作调养一番,谁知道呢?总之,就在陈宁生以为万无一失之际,他身旁的杨明一声轻微的咳嗽,然后,忽然“哇”的一声呕吐了起来。

是真的呕吐,把早上喝的稀粥、中午吃的皮皮虾肉,还有午后起床后进补的燕窝都一并吐了出来。

那呕吐物充满了腐烂食物的酸臭,老年人口中泥土般的腥味,唯独没有茅台酒的丝缕香气。

陈宁生的第一反应,就是接住它,就像接住一个珍贵的托付,就像接住一个洁白的婴儿。

陈宁生直接这样做了,他忘了周围人的目光。

天气转凉,月亮在树梢上瘦成一弯月牙儿时,陈宁生忽然熬不住,半夜三更给陈茉莉打了一个电话,这是他调入大城市以来很少有的。也不问她在忙什么,更不问家里的事,只有沉重的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那头的陈茉莉听了,像只无头的蚂蚱,除了忐忑地等着,一声也不敢吭。他憋了半天,最后无法,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上不了咋办?”陈茉莉一愣,随即陷入了词穷的沉默。她大概在瞬息之间强迫大脑调集了所有的官场知识,可遗憾的是,答案仍然让他失望。没事,咱们还有喃喃。她说。听见他没出声,知道没落到他的“点”上,又犹豫地加了一句:“也不一定非要走这条道,你看我爸……”

陈宁生几乎是愤懑地挂了电话。他后来冷静下来回想,他怎么能不生气呢?一直以来,他以为她是聪明的,甚至还有一点儿睿智。比如她喜欢看书,还有,遇事常发表一些貌似深刻的见解,没想到了关键时刻,才发现是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再有一个,是他从未对她明说,心里却一直耿耿的,就是他原先对她父亲的一点“热望”。他因为自己家境不好,很希望未来岳丈的教授身份能帮他打开一扇窗。不想没等两人结婚,老头儿就患了急症,在自家书房的躺椅上一觉睡过去了。

如今想来,他娶陈茉莉的两大缘由,竟不约而同地双双落了空。他在深深幻灭之余,开始了失望。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不再和陈茉莉说自己的事。他们的关系从朋友、知己,返回到最日常的生活层面。他仍旧把她当作他妻子,不过,也仅仅就是妻子。

从海岛回来后,陈宁生就成了杨明的“私人”。这一点公文局的人全看在了眼里。人家是老乡。而且,你们看不出来吗,其实两人有点像,都是小矮个,却有股子厉害的精明劲。有人私下里这样议论。落到陈宁生的耳朵里,自然是得意。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不安却犹如一根硕大的芒刺,一点点刺入他脊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是哪个害红眼病的嚼舌根,海岛上的买袜子和接酒事件,竟在公文局发酵得人尽皆知了。

然而陈宁生的焦虑,其实也并没有逻辑可言。这次升迁,杨明明明已经红口白牙答应了他,可他偏偏就觉得,绝不会这样平白无故地顺利。他一闲下来独自一人,就会坠入无法排遣的忧虑的深渊。就像他幼年时每逢大考,明明温习到半夜,却总在铃响的一瞬间感觉要腹泻。

在那个几乎人人相识的皖西小城,陈宁生从小就住在一所比灌木丛高不了多少的矮房子里,祖上三代都是在山地上耕種的农民。他的父亲是一个只上过初小的瘦小中年人。给小城化肥厂一位肥脸阔腮的厂长当司机。他母亲远看像座低矮的黑山,所幸有双有力的大脚。常常在阴雨晦暗的时日里,捧着手里的饭碗,坐在乐于嚼舌的邻人家的门槛上。宁生又考了第一名,宁生昨天炒好蛋炒饭送到了田里,宁生会帮最小的妹妹洗屁股。她的声音总是又粗又响,像门前嘎嘎嘎从早叫到晚的母鸭。

陈宁生没有童年,他清楚地记得,懂事那年,他就发誓不做小鸭,要飞得远远的,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他那时还不知道,他并没有任何代价可付。事情明摆着,他有的,别人都有,而别人没有的,他也一样没有。

事情发生在一年后一个盛夏的中午。也就是陈宁生应陈茉莉的要求,在“大城市”考到驾照后一周左右,他开单位的车送杨明去一家新开的日式宾馆赴宴。刚刚惊蛰之后的天气,乌云堆满了天空,闪电露出势不可挡的态势。千万别开霸王车。一开始,后座上的杨明还对着窗外的喧嚣开玩笑。年纪大了,经不起惊吓。看陈宁生面色紧张,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还是那样低沉。陈宁生已经习惯了他的风格,忙也低笑了一声,趁等红灯的间隙,瞄了一眼后视镜。可能是因为暴雨将至,那天闯红灯的男女特别多。还有不少面包车,从背后斜插过来。都急着冲过那雾黄色的霭光,似乎对面是没有风暴的彼岸。

“你的驾照几时拿的?还不如怡然开得好。”

汽车后轮第二次轧在黄线上时,陈宁生忽然从背后再次听见了那个低沉的声音。他的心急促地一跳,随后,一股冷汗在他的脊背顺流而下。

杨怡然是杨明的独生女。公文局的干部们被杨明骂得几欲撞墙时,常常用她的名字来互相安慰。杨局长是最文明不过的。证据之一就是他从不骂女人。比方他家里的两位——他的夫人和他的女儿。似乎这样说了,便能证明原是自己该骂。陈宁生没见过杨怡然。可他却模糊地觉得,杨明不骂女人,并不是出于对她们的看重,而是恰恰相反。“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和女人计较,那只能证明你蠢。

陈宁生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在第二次经过那个“美莱整形给你一个美丽未来”的巨幅广告牌时,差点刹不住车,撞向酷似某女星的模特儿的烈焰红唇。

杨明没有破口大骂,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后排的左侧,看着他在那巨幅广告牌林立的转盘整整转了三个圈。

陈宁生找不到那条导航上提示的“北京西路”。这个诡异的路口,似乎永远地在地球上消失了。陈宁生难以启齿,他不认识那家酒店,也从未开车来过北京西路。因为他的牌照拿了才刚刚一星期。

而杨明也不愿提示他,北京西路是省委省政府所在地,它不在GPS导航范围内,连指示牌也隐匿在高耸入云的梧桐密林之中。

在陈宁生转动方向盘,准备绝望地转第四圈时,窗外的暴雨倾盆而下。杨明敲了敲窗户,在陈宁生刚刚开始减速时,拉开车门跨了下去。

然后就是那年新年。陈宁生因为要筹备团拜会,整整三个月没回家。陈茉莉天天打电话来吵,后来就是哭闹。他被缠得没办法了,索性不理。陈茉莉气不过,丢下喃喃深夜离家出走。结果他不得不搭凌晨三点的飞机回去,在隔壁一个废弃大学的花园长椅前,对着失魂落魄的陈茉莉赌咒发誓;“要是在大城市勾搭了‘相好,叫我不得好死。”

陈宁生没有说谎。他那时在杨明面前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惊弓之鸟”。为了筹备那次团拜会,他连续三个月吃住在办公室,就连夜里做梦,都是在写串词。他在外面的公司学插花、鉴酒和室内布置。当然,重中之重是晚会策划与主持。知道杨明酷爱西式排场,他特意布置了哥特式拱门、豪华水晶灯和貌似随意撒在餐桌上的成捧的鲜花。在节目形态上,他安排了幼儿园孩子英文朗诵、全体干部红歌联唱和几个姿色不俗的家属跳街舞。他没买扑克牌,全公文局的人都知道,杨明讨厌打牌,认为纯粹是浪费时间。往年开场前,大家都学电视里的样子,三三两两聚作一堆,边拿眼睛瞟杨明所在的方向,边晃动着手里的高脚酒杯。

陈宁生没有料到的是,那晚的宴会杨明整整迟到了近一个小时,就在大家引颈翘望、议论纷纷时,杨明和另两个人簇拥着一个雪白面孔的中年胖子进了宴会厅。四周顿时一阵骚动。是新来的市委刘书记,专管咱们公文局的。他听见有人语气笃定地说。然后,就看见那白胖子边走边回过身来朝四周拱手,新年好,大家新年好。说着又转过身去,朝身旁比他矮一头、身形比他小好几圈的杨明笑着。“怎么样,先来两把?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几乎是同时,他的目光无遮无拦地落在陈宁生身上,不过不待陈宁生示意,又无意识地飘过去了。他不可能注意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

“好啊,我也喜欢打扑克,预防老年痴呆。”陈宁生听见杨明笑呵呵地回应。

陈宁生一呆,随即梦醒似的,一迭声地招呼服务员,快拿两副扑克。身穿桃色洒花夹袄、长眉细眼的服务员忙一连声地应着,扭着腰一阵风似的跑出去。陈宁生后来回忆,大概就在那一刻,他瞧见杨明朝自己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很快,两副酒店常用的扑克被拿来了。虽然表面微微发黑、边角还打了卷儿,可胜在马上能用。眼看就要上菜,这牌显然是打不久的。现在再跑去买,不但时间来不及,而且也没有意义。陈宁生嘘出一口气,又跑到楼下大厅打电话,催迟到的人,又旋风似的跑回来检查台上的音响,清点角落里的奖品。可不知怎的,他忙得越厉害,心里的不安就越明晰,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一瞬的来临完全颠覆了陈宁生对不幸的认知。

“这是什么破牌?陈宁生,你还能干一点事吗?”

杨明发作时,陈宁生正在门口的隔间里检查上菜。杨明对上菜的要求是很高的。菜色要新鲜,式样要清爽,最要紧的,是没有厨师的头发和服务员的吐沫。杨明是很细的,陈宁生要做的,是比他更细。

陈宁生往杨明所在的方向跑,大脑却是蒙圈的。事实上,不仅是他,整个宴会厅的人都有点蒙,都不明白“破牌”是什么意思。虽然他们都知道杨明今天手气不佳,这一点看坐他对面的姜秘书就知道,姜秘书的臉,简直比桌上的糖水龙眼还白。

“这么破烂的牌,是给叫花子打的吗?”

杨明看了一眼新来的刘书记,对着陈宁生近在咫尺的脸,轻蔑地说。不待陈宁生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又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让我把你放哪儿呢?真是眼高手低,命比纸薄!”

有那么两秒的时间,陈宁生感觉缀满鲜花的拱门朝自己倒了过来。他疑心自己幻听,竭力睁大了眼睛,又见周围涣散却尖锐的目光,像一簇簇箭矢朝自己飞来。

就在他眼前,杨明一扬手,撒了那副只配叫花子打的钓鱼扑克。顿时,红殷殷的红桃小四、黑漆漆的方片老K,在纷繁芜杂的地毯花色里抬起头来,不无嘲弄地望着他。

陈宁生拼死扶住自己,他知道,和幼年时一样,那种中蛊似的焦虑又一次百试不爽地灵验了。

团拜会开完的第二天,陈宁生便接到人事处电话,说他被调换到政策研究室了。他什么也没说,不过当天下午,便提早下班,赶到火车站买票回家。

他到家之后,心绪自然是非常的差,可陈茉莉却似乎完全没感觉到这一点。她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又满心骄傲地转述喃喃的种种娇嗔可爱。这些都还可忍,最终触他之怒的,是好不容易等喃喃睡着,她竟开始在黑暗中摸索。半天,方翻出一张红色的毕业证,喜滋滋地告诉他说,得了优秀,全系就两个。

他拿了被子床单跑到书房睡榻榻米,她倚着书房的门,怔怔地望着他。

记不清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夜里,他勉强替她脱了衣服,爬了上去。她眯着眼睛,看得出来是欣喜的。可行进到中途,他却突然停下,用手在她胸前轻轻捏了一把。她睁开星光似的眼睛,娇嗔着,怎么了?他似笑非笑,咬着她耳朵道,瘪了,像丝瓜瓤子。说完也不等她反应,翻身靠在床头,兴味索然地抽烟。

还有就是几次临出门前,他在玄关的镜中久久地凝视她的眼睛。全是色斑,还有皱纹,早知道这样容易老,该娶个年轻点的。虽是半开玩笑的语气,眼神却尖锐而冷淡。

她反应过来后,也试图过反抗。用讥讽的语调辩解说还不是拜他所赐?要不是支持他,她哪会忍受那样多的寂寞和苦楚,还有喃喃,是她一手带大……

可他只冷冷地望着她,或者干脆装作没听见。他不关心缘由,甚至不在意事实——她当然没有他说的那样不堪。他自己也知道,他不过是靠打击她,来获得一种快意,一种将另一个人的尊严踩在脚底的快意。

他之所以敢这样对她,是因为他知道她爱他。对她来说,他虽不是全部,但也算得上绝大部分。她不会放手——除非他抛弃她。

但他没想到,她却由此生出另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主意——调到他的身边去。并以一种天真的姿态,温柔地执拗着。女人的思维也真是奇怪——被人触逆了,不去报复或责罚,而是反思自己给的爱够不够稠密。

他答应了,不仅仅是为她,也是为他自己。后来,他也的确感到了寂寞。那个政策研究室,从早到晚没有一件像样的活需要耗费他的精力。渐渐地,他在那方面的欲望,竟同受阻的上进心一起,拧成一根虬曲的藤蔓,在心里疯长起来了。

陈茉莉的简历在桌上躺了差不多大半年,直到蒙在上面的塑料皮变得又脆又硬,袖口无意间碰上会染一层灰,陈宁生才不得不将它夹在承办件里,煞有其事地去找杨明。自从他搬到位于电梯拐角旁的研究室,他就不大去那间办公室。遇到不得不去,也不再像其他人那样。进门前先立住脚,耳朵贴近门缝,确定杨明没接听电话、没处理任何私人事务,这才点头哈腰,像个找光的瞎子一路蹩摸进去。他已经想开了,既然“命比纸薄”,也就索性昂首挺胸,做出疏朗磊落的样子来。

他没想到,他敲门而入的瞬间,杨明正在打电话。

“谁同意她离婚的?乱弹琴!”

一见陈宁生,杨明便掐掉了喊叫的尾巴,“啪”地挂断电话。

有什么指示?他几乎是笑吟吟地望着陈宁生,似乎他还是他的“私人”。

陈宁生见他在一脸怒容与平静得体间转换得如此自如,不由得一呆。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陈茉莉的简历递过去,一字一句地介绍说;“这是我爱人,在皖西时和我一个系统,后来读全日制研究生,现在毕业了,成绩也还不错,想结束两地分居,借调来这里……”

“哦,还是个研究生。怎么会嫁给你?”杨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问,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

陈宁生只得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勉强赔着笑。

杨明俯下身,开始察看简历。从陈宁生的角度看去,正好有一小撮灰白的额发,在陈茉莉微微翕张的嘴巴上方飘荡。

“哦,不光长得像,连姓也一样。”杨明说,像是感叹,又像在诧异。

“是,一个地方的,小地方。又碰巧一个姓。”

陈宁生嗫嚅着,忽然觉得杨明的神情少有的认真,不由得心头一动。他想起最近的议论。办公室原来的三个秘书两个提拔了,还有一个马上要调走。难道杨明想再用自己?这样想着,忐忑和卑微便重新回到他嘴角,眼睛里重新放射出黑亮的光辉来。

陈宁生是快走到门口时,才听到杨明的召唤的。“等一下!”他再次听见那酷似大提琴的低沉嗓音。“明晚有空吗?去机场帮我接个人。”明明是疑问的声调,听起来却像是命令。陈宁生立住脚,半天,方哈腰道:“有,当然有!我马上去准备!”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那扇门,出了门,又怎么拐错了方向,一直走到原来的办公室门口,才讪讪地对自己笑出了声。又活了,他终于又活过来了。他这才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那种紧张、兴奋、渴望投身某种危险的激情,犹如新鲜血液再次涌入了他的身体。

陈宁生以为自己即将见到的是个姿色平庸、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作为公文局的一员,谁不知道杨明的宝贝女儿杨怡然在闹离婚呢?连茶水间的两个清洁女工,都在挤眉弄眼搬弄着这件是非。更不用说那几个被撺掇得心神不宁的小伙子。一会儿打听杨怡然多大年纪,一会儿又问长什么样。陈宁生在一旁冷眼瞧着,心里哂笑,爹妈就在跟前,还能怎么样?杨明个矮,五官灵活,像只神气十足的耗子。杨夫人个儿倒是挺高,可惜身形笨重,像只大河马。

所以当一身朱红西服、戴蛤蟆镜的杨怡然在机场出口出现时,陈宁生压根儿没敢正眼打量。他几乎以为这是个私服出行的女明星。这女人不但出奇的漂亮,而且高挑、秀丽、甜美……总之,把陈宁生几十年认识的女人全拉出来回想,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包括当年的陈茉莉。

“公文局接人的?”

她走到他跟前时,他正对着她的身影发怔,一时间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快点,我一会儿还有事。”

她却嘴角一撇,熟稔地将身后的箱子往他这边一推,背着手,悠悠往门口踱去。

陈宁生赶紧跟了上去。他边跑边在心里哂笑,长得美有什么用?一句话、一撇嘴就暴露了顽固的自负基因。那神情、那动作,似乎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你,你谁,你爱谁谁,跟我有什么相干?简直是杨明的另一个翻版。

陈宁生是个识趣的,或者说,因为陈茉莉的缘故,他在女人面前还有足够的自信。将路易威登牌子的行李箱放入后备厢之后,他就没再主动和她说一句话。而她也一样。结果,他们就像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在狭小的汽车内共度了近两个钟头。最让陈宁生不适的,是她下车时连个招呼、甚至连个示意的眼风都没丢给他。虽然他明白,那眼风也同样会让他不适。

然而,当晚,陈宁生却莫名其妙地失眠了。

他中了蛊似的对着窗外的月亮翻来覆去。他痛恨自己不时想起那张闪闪发光的脸。他心里明镜似的,那明月似的脸,可不是给他这样的人看的。在他和这张脸之间,隔了好几重世界。公文局那帮嘴上没毛的毛头小子,竟然想打她的主意。人家不要说失一次婚,就算是失个十次八次,也嫁不到他们头上。他有点兔死狐悲地想。

陈宁生以为他和杨怡然这样的女人,顶多也就是一面之缘。他做梦也没想到,杨怡然会在第二天主动发来信息。

“晚上来家里吃饭。”

没头没尾的就这么一句,不过后面却有个完整的句号。似乎在提醒他,不需要征詢他的意见,这是个决定。

陈宁生对着信息怔了足有一分钟,脑子才渐渐活转开来。去她家里吃饭,不是在外面吃饭。那就不可能是她的主意,而只能是她父亲杨明的主意。而杨明又为什么要请自己去他家里吃饭呢?要知道,除了四时八节往那套宽敞的四室两厅送过几次福利之外,他还从未真正登堂入室过。

是杨明要重用自己了?重用也不一定要去他家!那就是有什么隐秘的事情要私下里谈?那又会是什么事呢?

陈宁生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

但不管怎么说,去肯定还是要去的。不但要去,而且还要好好准备一下,买点东西带去。

这才不得不告诉了陈茉莉。本意是想向她申请“经费”,再商量一下买什么东西。陈茉莉一听,却兴奋得喊了起来。肯定是和你谈借调的事。你一定不能舍不得钱。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虽然吵架的阴霾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去,陈宁生却能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欢欣。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听她说下去。在与任何家庭打交道的事情上,他都是“小白”。这怨不得别人,从恋爱开始,他就图省事,将所有的琐事“俗务”全都扔给了陈茉莉。

他听从陈茉莉的建议,买了五万块的购物卡,还有给杨怡然的一套顶级护肤品和一瓶限量版香水。加起来总共不到八万块钱。差不多是陈宁生一年的工资。

差不多都要这样。看陈宁生有点心疼,陈茉莉安慰他。

晚宴没什么可说的。无论是菜式,还是进餐过程中所有发生的事情,全都乏善可陈。杨明只和陈宁生就最近的工作,不咸不淡地交谈了几句。杨夫人一直在指导保姆如何做菜、上菜、摆放餐巾和碗碟。唯一让陈宁生感到惊奇的,是杨怡然和她的父亲杨明之间的那种疏离。他们一晚上几乎没说一句话,就餐时的座椅也隔得老远。有好几次,陈宁生脑中闪过疑虑,他们到底是不是亲父女?

吃完晚饭,陈宁生跟着他们来到客厅。这是一个非常低调的客厅,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墙上一片空旷的白,地上也是。只有一台尺寸大得惊人的电视。当然是液晶的,而且很薄,画质十分清晰。电视对面的地方,是一张色调十分罕见的,介于银色与灰色之间的沙发。沙发也同样巨大,而且给人一种逼真的太空感。陈宁生不识货,但也本能地觉得一种高级的奢华。果然,在经过的瞬间,他留心了一下电视的logo,是个从未听过的英国品牌。

电视里正在播赵忠祥配音的《动物世界》,一只年迈的老虎正迈着迟缓的步子,在森林里千钧一发地觅食。杨明招呼陈宁生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了。和在办公室不大一样,杨明收敛着下巴,一双眼睛慈和地沉默着。不大一会儿,杨怡然趿拉着拖鞋,施施然抱着一只公仔,走到陈宁生身边随意地坐下。

三人盯着电视,不说话。杨夫人在书房里,大声指挥保姆整理书桌、沏茶。

陈宁生在脑子里拼命地搜索着话题。可是越搜索,就越感到绝望的窒息。政治、经济,他在杨明跟前是不敢谈的。可现在谈天气、谈工作,又只会显得可笑。和杨怡然呢,他就更不敢贸然开口了。凭直觉,他只知道她对服装、化妆品和整容感兴趣,而他还没发昏到和她谈论这些的地步。

好像要解救他似的,他听见杨夫人在书房里喊了一声;“书房好了!”

陈宁生起身,跟在杨明后面走了过去。就快走到书房入口时,他忽然听见身后的电视里传来NBA解说的声音。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与杨怡然盈盈欲流的眼波遇上了。四目相接,他心神一荡,喜欢看NBA,是他和她刚在席间短短几句交谈里说到的。

她是故意调给自己看的?还是碰巧和自己有相同的爱好?一直到迷迷糊糊进了书房,站在杨明那张雕花的木质太师椅前,他还久久回不过神。

杨明正大睁了浑浊的眼睛,越过老花镜的玳瑁边框,静静地望着他。

“我这书房怎么样?”他用近乎催眠的语气问,声音更加低沉了。低沉得近在眼前的陈宁生,几乎听不见。

他这是要和自己谈学问吗?陈宁生心想。说来也怪,几乎所有走仕途的,都喜欢装得有学问。似乎全都认为这两种才能之间有某种神秘的必然联系。

他有点纳闷地打量眼前高高的花梨木书橱。这里的空间几乎是客厅的两倍,却被直通天花板的书橱可怕地“围剿”了。除了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这几乎是间囚室,书的囚室。陈宁生似乎听见近千册的图书正发出可怜的呻吟。可都是清一色的精装烫金版啊。有中国的《史记》《论语》、诸子百家,也有西方的《圣经》《沉思录》《荷马史诗》。无一例外地,全成了面子的囚徒。

“嗯,书很多,很全。”陈宁生支吾着,勉强回答。又习惯性地忐忑着,踌躇地伸出手去,取下近前的一本《包法利夫人》。书的扉页已经发黄,一看就是经常被翻阅。他想不到杨明竟然会看这本书。他想不出他从这本书里看到了什么。

杨明摇了摇头,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书不在多,更不在全,而在能不能读得通。现在很多人动不动就硕士、博士,可惜都读不通,全白费……”

他说着,走到一本厚厚的《辞海》跟前,取下,又坐回自己的太师椅。

陈宁生的腰弯得更低了,像只煮熟的虾米。

“你看,像不像?”

不期然地,陈宁生忽然看见杨明微笑着从《辞海》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黑白色,两寸见方的样子,递给自己。陈宁生接过来,一时有些发蒙,不知是什么意思。又低头细细打量那照片。只见是个年轻女子,二十来岁的样子,小圆脸,尖下巴,眼睛大大的,看上去有几分面熟。他不敢吭声,他已打定主意,在弄明白领导意图之前,绝不再轻易开口。

“像不像?”

杨明又催。

陈宁生开始发急,越急他就越想不好如何应答。越想不好如何应答就越急。十几度的室温,竟又淌了一脊背的冷汗。

“不光长得像,连姓也一样。也姓陈,耳东陈。”

杨明又说。

陈宁生濡湿的后背又升起了阵阵潮热。他感觉简直像到了盛夏。太热了,脑子里一声接一声的闷雷,似乎马上就要下暴雨。正恍惚踌躇,忽然,一个念头闪电般在他脑海里一劈——是陈茉莉,短发时的陈茉莉!没错,这女孩十分像几年前留着短发的陈茉莉。他想到这,便极力忍耐,不让自己去看杨明的眼睛。只有冷汗,如傾盆的暴雨,浇在他湿成一片的脊背上。

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所有的用意。为什么要他去接人,又为什么要请他吃饭。原来他得到的一切机会,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他忽而又想起来杨明之前点评过的,说自己智力普通的评语。他说得对。其实他今天所说的,在他第一次拿简历去他办公室时就已经说过。而他那时竟天真地以为,他说的是陈茉莉和自己,有夫妻相,又是同姓。

他内心翻江倒海,眼睛却还能看见照片上女子正稚气地对他微笑着。他这时又不免心酸地发现,这天真又不乏甜蜜的神情,是她和陈茉莉最相像的地方。

公文局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谁能想到呢,陈宁生的翻身竟会这样彻底,自己调回办公室不算,还把老婆弄到了公文局的下属单位。陈宁生的老婆,能优秀到哪儿去呢?还是小地方来的。虽说是个硕士。这年头,硕士博士的,听上去是那么回事,谁知道是怎么念上的,说不定还是在职的。这些零零星星、不太友好的议论多数是在陈宁生不在的场合里被传播。但也有好几次,好像春天梧桐树下纷飞的毛絮,紧追着陈宁生的耳朵不放。不过公文局的人没想到的是,小肚鸡肠的陈宁生不但没有计较,反而大度地朝他们笑笑,似乎公文局还另有一个陈宁生,他们说的另有其人。

陈宁生这种异乎寻常的自信,让公文局的人细思之后,不由得心生忌惧。没过多久,所有这些议论,就像飘在水面的石子,在浅浅的涟漪散尽之后,消失在生活的深水之中。

没人知道陈宁生的自信来源于何处。除了他自己。

近两个月来,他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杨怡然主动打来的电话。有时是在早上他刚到办公室。有时是在傍晚下班前。有次甚至在午后,大家都在躺椅上小憩。他接了电话,语气模模糊糊的,嗓子沙哑。连他都觉出了暧昧,她却浑然不觉,爽爽朗朗地约他晚上一起吃饭。

也不过就是吃饭。最多还有饭后唱个歌、捏个脚,或者按摩一下颈椎和肩膀。

她其实是个没有多大意思的人,如果她不是杨明的女儿。陈宁生毕竟也快到中年,在认识她没多久之后,就体悟到了这一点。渐渐和她的那堆发小、初恋、狐朋狗友混熟了,眼见他们围着她敬酒、献歌、吃摇头丸。然后又轉过身私下里合计,哪些话说得不妥,惹恼了她;哪件事暂时不能办,最好提都不要再提。他渐渐看清楚,无非是她需要观众,而他们,需要她的能量。

他不该瞥见陈茉莉包里掉出来的那只黑白小塑料包的。真的,至少,他不该这么快就瞥见。他们本来还有更多一点的时间。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事实上,自从陈茉莉借调成功、喃喃进了当地幼儿园之后,他便很少在家里露面。每当陈茉莉的目光里露出一点狐疑,他就理直气壮地大动肝火,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你还讲不讲一点道理!陈茉莉便怯怯地收了目光,不敢再说半个字。

那天,他极偶然地既没有加班,也没有应酬,而是早早回到家,陪喃喃在客厅的沙发上给一本陈旧的《秘密花园》涂色。陈茉莉一直到晚上九点才回家。进门的一刹那,她那只蓝色的托特包倒扣在地上,一只装着单片薄薄的、肠衣样硅胶的塑料包像豆子一样急不可耐地蹦了出来。他能认出来,是因为那是他跑到两条街外一家药店买来的。包装朴素、质地良好,是他每次的“首选”。他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到书橱的某个角落里。他这样做,不是出于羞怯,而是不懂事的喃喃曾当着他的面,将它吹成了大大的气泡。

他站起来的一瞬间,怀里的喃喃差点滚倒在地。他迈不出步子,好一阵,才发现自己的膝盖抖得像两片落叶。

他记不清自己如何走出家门,如何跨下台阶。而陈茉莉如何在背后沉默,喃喃又如何在惊恐中尖叫失声。“爸爸!我要爸爸……”他没有停下脚步,心里却涌上一阵不期然的悲伤。原来那小人儿还是爱他的。而他,也是爱她的。就连对陈茉莉,此刻也生出一种骨肉分离似的锥心之痛——他早已不再爱她,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爱过她。可他没有料到,她虽不在他心里,却早已成为他心的一部分。然而怪异的是,在他清醒地意识到痛苦的同时,竟也感到了一种轻松——一种得救似的轻松。如同一个溺水者忽然抓住了浮木,或者一个久经围困的人,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在空无一人的街上,他拨通杨怡然的电话时,反复地告诫自己,不能怪我,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是她非要调来此地,她是个贱人,是她害了他——无论如何,他是个男人,他的底线不容僭越!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他在心里大声宣告着,仿佛她就在他面前。

电话很快接通了,她正在闹市区某个精品超市购物。他赶紧拦了一辆出租车,一上车就十万火急地催促那司机快点、再快点。害得那司机看见等在门口的杨怡然时,鄙夷地打量了好几眼。她还是一身红。却不是机场乍见下的朱红,而是最近街头到处闪耀的樱桃红。一套樱桃红的棒球服,手臂和膝盖上各有两道闪电似的白光。在她低头将手里的购物袋交给他的一瞬间,他觉得那亮闪闪的白光一下子有了生命,从她的胳膊蹦跳到了他的身上。

去那个偏僻的湖滨公园,是杨怡然的主意,这次的司机是个年轻且不乏英俊的小伙子。好几次,陈宁生刚抬起头,就瞥见那家伙梗着脖子,从后视镜里射来不怀好意的光。渐渐地,陈宁生便又陷入了熟悉的焦虑之中。他想起远在皖西的父母,想起并不遥远的青春期。他开始感觉腹间一阵由远及近的绞痛,他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小腹。

她大概看出了他的异样,下车时,忽然伸出手来,扶住他的胳膊。而他一挨着她温热的手臂,整个人便为之一轻,腹痛忽然消失了。

她对他,是和别人两样的吗?不然她为什么拉自己在她的私人圈子里进进出出?他又不是她的发小、同学,她该避嫌的,毕竟他是她父亲的秘书。当然,他还算英俊。可英俊的又何止他一个?当她挽着他的手臂,走进公园大门时,他苦苦思索着。

“这么急地找我,有什么事?”她拉他在一张木质长椅上并肩坐了。对着一轮金钩似的弦月,微微昂起脸,漫不经心地问。

他一愣,一阵犹豫的波涛在心里颠簸起来。他要怎样说呢?直截了当显然不妥,无论如何,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约会。可要从自己如何对她爱慕倾心说起,又似乎绕得太远。况且,他的这种心绪也已经过去了,现在说出来,未免有点心虚。

“也没什么,就是想打听杨局长喜欢什么,下一轮副处就要竞争上岗了。”他轻声道。

他没请她帮忙,甚至没央求她在她父亲面前说几句好话。而是打探似的问了一个“外围”问题,并且是不卑不亢的语气。他为什么会临阵退缩?他后来才想明白,大概是他对她眼中的自己,还有一点爱惜。他想最大限度地让她明白,他和围着她转的那些人终究还是两样。

她听着,面无表情,目光却渐渐拉长了,两只冷冷的酒窝在颊边若隐若现。

他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似乎又看见了幼年时潮濕、阴冷的考场。

“他喜欢什么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她忽然冷不丁站起来。那语气非常奇怪,有点像吃不到糖赌气的小女孩。又有点像幽居的人,站在窗口等人家放烟花,结果那烟花却是个哑的。

陈宁生在黑暗里发愣,惶恐自己刚刚一定说错了什么,得罪了她。

然而不待他说话,她已转身往公园门口方向走。“怎么时间过得这样快?都九点了。”又拿起电话训斥司机,“到哪儿去了,还不赶紧把车开过来?还有好几拨人等着呢!”直到走上马路,才扭过头,看他有没有跟过来。“都是男人,他喜欢什么,你不比我知道?”一辆方形轿车在她脚下停住时,可能是出于怜悯,也可能是怕他继续纠缠不清,她朝他喊了这么一句。

他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冷不丁一阵清凉的晚风突然海浪般朝他扑涌。霎时,他的脸颊、脖子和整个身体,都好似躺在一片冰冷的海水之中。像一阵雾气,一波秋水,或者,一个不合时宜的吻。他闭上眼睛,默默地感受着。然而,忽然一个清晰的意象尖锐地戳破了神经,他吃惊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了那张强悍的自以为无所不能的脸,还有那双顽固的不信老之将至的眼睛。他顿时一阵醍醐灌顶——

谁又能看见自己的衰老呢,如果这风、这雾,还有女人的吻,都和年轻时没什么两样?

他眼前骤然浮现出那幅让他不愿忆及的图景(事实上,那也是最近他拼命逃避回家,逃避面对陈茉莉的直接原因)。那还是陈茉莉接到借调调令后不久,他们在郊外一家桃红柳绿的“桃花源”宴请杨明。当时,他结了账,穿过曲水流觞的亭台楼院,匆匆地往包间赶。其实他不用走那么急的,陈茉莉还留在那里,外套她自然会替他拿。他边走边心里发虚,竟在寒冬腊月里流了一身汗。果然,他在门口遇见替他拿着外套的陈茉莉。昏黄的灯光下,她如履薄冰地往前走着,看见自己的瞬间,突然神色一黯,背往后一缩。他清楚地看见,杨明的一只手,正轻轻地搭在她一侧的肩上……

进门时,他看见那黑白小塑料包还安静地在玄关的地上躺着。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大意,好几个小时过去了,竟然还没有“毁尸灭迹”。

天色即将大亮时,他从自己的书房走出,对着餐桌旁正在看书的她淡淡道:“我有点事要和你谈。”她听了也不作声,默默地收了书,站起身。他眼尖,在她抬头的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一缕惶恐,在她眼中一闪。她还知道惶恐!他不由得心中一痛。也好,说明她还良知未泯!他从没和她提过那张照片,更没有提过“桃花源”里的那只手。整件事过于虚幻,虚幻得像一场梦。叫他想说也无法说出口。

他还能做什么呢?除了“出走”?就好比家里房子着火,尽了一切法子都救不下。结果就只能任由那房子烧光,自己收拾细软逃出去。

“我们——还是尽早分手吧!”

他的声音很轻。他尽力想让自己显得平静,可酸楚的语气却泄露了他的不舍。

她呆呆地望着他,闪烁的目光露出诧异。她显然没想到他会怎么做。她以为他会拖延,让事情悄悄过去,就像他们身边曾经发生过的那样?多么愚蠢,多么天真!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哀哀地问,语气犹疑如连绵的雨滴。

这样说,就没意思了!他忽然有点愤恨。难不成她以为他是傻子?可他没吭声,只是静静凝视着玄关地下的那只黑白塑料包。他极力控制着,是谁说的,君子交恶,不动诸口舌。何况整件事是人家做得,他却说不得。

“你有没有做错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之后,我的仕途一直不顺,每走一步都大费周折。大概就像我妈以前说的,你我八字不合吧!”

他说完便低下头,静静等她发作。

她可能是怔住了,她当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白。

“你是说,我没有旺夫运,挡住你升官发财了?”

半天,他听见她一字一句地问。

“可以这样理解。”他冷冷道。

为了截住可能会有的话语洪流,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趁还年轻,你也用好优长,好好发展自己!”

她霍地抬头,眼里燃起两簇灼亮的火焰。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到的意思!”

和聪明人结婚到底还是有一层好处,就是离婚时无须将丑话说透。他想到这里,有点悻悻然,又有点意犹未尽,终于还是站起身来缓缓往玄关走。他想将那物证拿到跟前,好让她看见那“最后一根稻草”。虽然她也知道,这其实也不过是个幌子。

可他没料到的是,那“幌子”竟也是莫须有的。他走到近前才发现,那黑白色的小塑料包上印着一个褐色的草书商标——“要的火锅”。是新开张的一家店,地址写得很清楚,就在他们楼下。大概是在小巷里穿行时,被撒广告的服务员截住,随手接了放在包里。他顶住陈茉莉讥讽的目光,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将那封口慢慢撕开,是两张竹制餐巾纸,很薄,颜色黄黄的。

他扔掉那小塑料包时,忽觉心头一空,觉得有点对不住,冤枉了人。不过,这“人”却不是眼前的她。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心里第一个想到的竟不是她。他有点恻然,然而立刻又不无悲哀地想到了第二层——他和她还是到了非散不可的地步。尽管那房子还未燃尽,出走的宿命却成定局。他看一眼她苍白的面色,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星期之后,陈茉莉带着喃喃搬走了。

陈宁生丝毫也没有吃惊。陈茉莉的自尊,正是他一直欣赏的。倒是公文局一些人,议论说系统给离异干部提供住房,陈宁生大概是为了多弄套房子假离婚。陈宁生听了,脸上只淡淡的,并不回应。

有那么一阵子,他常接到喃喃打来的电话。妈妈洗澡被热水烫伤了,妈妈在厨房摔了一大跤……陈宁生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电话里传出陈茉莉的呼喝声,喃喃,你在给谁打电话,快过来……陈宁生便将话筒反过来扣在桌上走开。后来他学乖了,一回到家就将话筒提起来挂墙上,谁找都是嘟嘟的忙音。再后来电话就渐渐少了。终于,喃喃不再找他。

他走在街上,目光不再追逐两边的女人。之前的环肥燕瘦、窈窕旖旎,现在全都失去了色彩与魅力。如果恰巧遇上一个小圆脸、大眼睛的,他甚至会板起脸,任由锐利的目光针刺般划过。似乎她们全都犯了罪,脸上有坏女人的刺青。

让陈宁生的心情跌入谷底的,是杨怡然渺然不知所往的行踪。从那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单独约会之后,杨怡然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她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就像她从未出现过。

他厚着脸皮给她的“发小”打电话,主动在他们的饭局里“现身”。可杨怡然却好似没看见他。一整个晚上,她像个笑语晏晏的明星。只在中途经过他时说了一句,这家菜真不咋的,下次还是别来了!陈宁生琢磨了一晚,也不能确定这话里有没有双关。杨怡然看上去不像是很有心机的,不过也不一定。她毕竟和他不在同一个世界。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就像她突然对某个首饰、某个名牌包包失去了兴趣一样。

临近年底时,公文局一楼的公告栏里贴了一份竞争上岗公示书。那上面一头一尾出现陈宁生和陈茉莉的名字。陈茉莉的职务竟直接定为了科长。“你老婆可比你能干多了。”隔壁办公室脸上长着红斑的副调研员斜着眼睛打趣陈宁生,“小心爬到你头上,让你骑虎难下。”公文局的人听了心照不宣地呵呵一笑。

陈宁生心里恼恨极了,脸上却不敢伸张。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得罪,谁知道哪只王八后面有深水。

他和杨明已达成了某种新的默契。不过却不是他之前向往的那种“私人”。用杨明的话说,他成熟了。他也觉得自己更加矜持、得体。无须再挖空心思出点子、拍马屁,甚至送礼。他还有什么好送的呢,一个两手空空的人。杨明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对他的态度愈发和蔼、庄重。

那天,杨明的电话直接打到了他的座机上。他以为又有什么秘密的交办事项,刚拿起笔记本想往外跑,就被对方低沉的嗓音喝止住了:

别过来,电话里交代你几句。

他立刻噤若寒蝉,拿着话筒的手不自觉地发着抖。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感觉到了,无声地朝他这边望着。

“这次,你的名字是我最后说服大家添上去的,很有可能被刷掉。”

他“唔”了一声,感觉耳朵里嗡嗡作响,嗓子眼涌上一股甜腥。

“最近家里的事办得怎么样?有结果没?”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还没有……不过快了,请领导放心。”他心里还在犹豫,话却已经冲出了喉咙口。

“慢慢来,平稳过渡,把事情处理好。捅出娄子来,没人给你收拾。”

没等他再次表态,那头的电话已经挂断,他听着话筒里连成一片的嗡嗡声,心虚地觑了眼四周。

那房子终于即将燃尽,已经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刻。陈宁生明白,这通电话,就是命令他出发的号声。

陈宁生记得那是个潮湿、闷热的下午。他正在宿舍的单人床上睡午觉,忽然被一阵喧闹声惊醒。他茫然地坐起身,瞅一眼窗外明晃晃的日光,确定不是做梦,也不是闹钟,而是一个陌生的手机来电。我是老宋,听说你网球打得不错,来玩两局?手机那端的人说。他又是一阵发蒙,老宋?哪个老宋?沉默中,那人似乎听出了他的犹豫,补充道,宋思明,你隔壁办公室的。他这才骇了一跳,原来是新来的宋局长,这号码是宋局长的私号,所以他不认识。

自从杨明被“双规”之后,他就一直心神恍惚,分不清新来的局长到底姓宋,还是姓段。

他跳下床,跑到衣橱前,翻找那套领口泛黄的网球服。忽然又恍如隔世地想到,这衣服当初还是为了陪杨明打网球买的。临近退休,他突然迷上了运动,他只得硬着头皮相陪。

这宋局长也真是,自称什么老宋,搞得像楼下的保安。他难道不知道,过分的低调同样惹人注目,因为近似于作伪。

陈宁生忘不了杨明被抓的那晚,他和新来的杨秘书送他回家。大概有半个月之久,他每晚都要抓着他俩喝得大醉。话题始终围绕一个,对即将失去的权力的哀悼。小杨是新调来的,除了嗯嗯表示附和之外,别无他话。陈宁生就不同了,他不由自主一次次陷入深思,能连续十年稳坐公文局第一把交椅,杨明自然是熟谙上下心理的聪明人,可这却不能让他看清自己的可怜与可笑。而他陈宁生呢,虽智力普通,却对自己眼下的处境知道得很清楚。可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想得到新局长的信任,现在就得离杨明远一点。事实上,在他的周围,很多人已经这么做了。可他却迟迟下不了这个狠心。

细想起来,那天,命运曾向他亮过一道警示——和杨秘书一人一边架着杨明上楼时,他抬头看见六楼杨家的窗户里亮着灯。他有点纳闷,杨怡然两年前在加拿大生了龙凤胎,杨夫人常年旅居海外,有谁在那里?他想问,可看一眼睡意昏沉的杨明,还是忍住了。

杨明说得对,他因为眼高手低,所以命比纸薄,虽然这两个成语放在一起并不是很通。

事实上,不僅杨明这样说,后来,查完他的财产和近况后,纪委的那位刘处长看向他的目光,也无声地这样说。

因为他将自己无遮无拦地暴露在纪委的面前,他遭到了“杨明团伙”里最严重的打击——两年前调的副处被直接撸掉。可他并没犯任何错误——他不仅没有情人,还离了婚,住在单人宿舍,除了寄给皖西父母的一点钱之外,没有任何不明收支。

他当然知道公文局的人是怎么看他的,还有那位从京城"空降"来的宋局长,那个肥脸阔腮的矮胖子。他和杨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总是一团和气地笑着,热情洋溢地拉住来人的手,哈哈打得震天响。当然不是普通人。好几次,陈宁生发现他偷偷地打量自己,可能也是心存疑惑,分不清陈宁生是真傻还是另有丘壑。和众人觉得陈宁生可恨又可怜相反,他大概认为他可怜又可恨。

陈宁生走到大院操场时,老远就看见拿着网球拍练习运球的宋思明不是一个人,在他旁边站在一个扎马尾的女孩。

不知怎么,走近了的陈宁生有点失望,那女孩果真只是个女孩,和宋思明一样的圆团脸、黑眼睛,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看样子是他的女儿。

老陈来了,来来来,听说你网球打得漂亮,快来教我丫头两招,她下周体育考试要达标。

宋思明的语气热情又高亢,陈宁生却感到一阵可鄙。一方面,他为自己堕落到体育老师的地位感到羞耻,另一方面,他不喜欢小女孩高傲的尖下巴。让他遥遥地想起一个人。

陈宁生对宋思明笑笑,像急于抖落什么似的就地弹跳了几下,甩出一记漂亮的远球。

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在场,能谈的当然就只能是学区房、公立学校和儿童电影。陈宁生尴尬之余,很快就适应了对方的谈话方式。与此同时,他也很快注意到,女孩十分聪明,一场球下来,不但接住了陈宁生的几个急杀扣,就连自己刁钻的发球方式,也被她学了几分像。总之并不像她父亲所说的,迫切需要他的指点。

直到宋思明亲自上阵,两场难分难解的厮杀过后,陈宁生才渐渐明白过来,打球只是个幌子,人家找自己是有事要谈。什么事呢?自然不是公事,不然可以明天放到办公室里谈。可也不会是太过私密的事,私密的事一样不会在这里谈。陈宁生心里的狐疑越来越重,他清楚地记得,宋“空降”来的第一天,就把人事处长叫到办公室聊了一下午。他的那点私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宋思明找他的目的,他却能猜到个大概。杨明出事后,机关大整顿,用人青黄不接,急于踢开头三脚的宋思明,自然是要挥起鞭子,让他快马加鞭,在队伍里率先跑出一段清明。

为了这个,他至少得对他的近况,或者说思想动态有所了解,也就是平常说的“摸摸底”。

“听说你现在还单着?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样,有没有意向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结束最后一场比赛,收起球拍往旅行包里塞时,宋思明忽然抬起头,飞快地睃了他一眼,从肥厚的嘴唇里蠕动出这样一句话来。

陈宁生迟疑了一下,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图。原来是替他物色后院,好让他安心卖命。可这还有什么意义?对他来说,已经都太迟了,一切都不在该在的位置,一切可能都失去了——他已经没有了前程。

也怪他自己。这几年,他身边一直影影绰绰地有女人,虽然都叫不上名字。他告诉别人自己是单身。

除了杨明刚出事那一会儿,他几乎想不起陈茉莉这个人。喃喃他也很少见。对他来说,她们不过是一堆残垣与灰烬。所有的东西都在那场火灾中烧光了,什么也没剩下。也不能怪他无情,在命运面前,只能如此。谁会在凭吊和追忆中过活?他又不是什么文人骚客。

他现在整个人都非常淡漠,也不仅仅是对女人。不过他本来也不是个情感丰富的人,他对那种情种型的男人,向来有点鄙视。所以现在,除了对前途灰心,倒不感到如何悔恨难过。

“受人之托,我给你介绍个人。”

他正在那里想着,忽然听见宋思明又说了一句,只得又弓起脊背,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他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还要再一次把“脖子”伸出去。习惯,一切都出于习惯,他只能这样自嘲。

宋思明却没有放过他,他勒紧了那条看不见的“绳索”。

“说来也巧,和你一个地方的,还一个姓。人我见过,长得不错。级别比你还高一点。总之,我觉得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名字嘛,我想想,好像叫什么茉莉……”

宋思明说完,似乎没有注意到陈宁生脸上的神情。他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便意气风发地背起旅行包,大声招呼那扎马尾辫的女孩:“今天我的任务完成了,明天就看你的了。你要记住,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外因只有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

陈宁生在听到“茉莉”两个字的瞬间便石化了。他像被火点着了,而后又被扔进了茫茫深水,一切变得模糊又荡漾。他觉得自己像一条在水缸里碰壁的鱼,又像一粒被挤压得即将爆裂的浆果。

这世道得多虚幻,才会和他开这么大的玩笑。这肯定不是真的。

可黑暗中却有一簇微弱的火焰,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跳跃着。这当然就是真的。他们拿走一切、用光一切,直到它们失去所有的功用,最后再若无其事地还给你。他耳边响起那大提琴般低沉的嗓音。

半天,他才又勉强看清了四周。太阳落山了,女孩和宋思明已经不见了踪影。可他却突然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受人之托,受谁之托?是谁,要把她重新介绍给他?虽然他知道他多半不会回答,或者不会说实话。可这问题,却像只奔跑的猛兽,越来越近地恐吓着他。

他站在那里,觉得心跳越来越快。渐渐地,四周的空气开始幻化成茫茫的湖水,他无声地沉下去、沉下去……

在他头顶的上空,铅灰的暮色像无数细碎的炭末,正一点一点地掉落。很快,一切都将会被黑暗所覆盖。他久久伫立着,失焦的目光死死盯住近旁的一株老槐树。那槐树很老了,树梢光秃秃的,枝丫上却立着两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乌鸦。暮色里,不相干的人远远一望,会误以为那垂首的鸟儿,正起劲地啄食他的脑袋。

原载《荆江》2021年第2期

原刊责编  万华伟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面具之下生活之上

李蔷薇

老实说,“陈宁生”和“陈茉莉”是我在文学世界涉世未深时遇到的两个“早期人物”。那时我还不知道太多的写作技巧,将他们刻画得和现实人物过于相像。以至于几个比较熟悉的朋友看了,感叹我将那一类的人“写活了”。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褒奖,可对于我来说,却是一种遗憾——与现实的“大地”离得太近,会影响艺术之翅的翱翔。

现实中,“陈宁生”“陈茉莉”是我的同学、朋友或同事,小说中的他们,却来自另一个更加幽远的想象世界。从事写作的人大都有这样的经验——从别人的一句话、一次争端,遇见未来小说中的人物。天哪,原来他(他们)是这样想的,他们的生活是这样的——就像你头上突然多出来一条神秘的天线,或者有人为你打开通往另一世界的窗口。在这篇小说中,最让我惊奇的人物是“陈宁生”,但最先遇见的却是“陈茉莉”。或者说,是陈茉莉带我认识的陈宁生。

可能是性别原因,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对女性的内心世界有所觉察。因为不能充分社会化,只能凭本能做人家的女儿、妻子和母亲。但在女人的眼中(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男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的世界比女人的要辽阔。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世界是他们的。再不济,他们还有一点女人所没有的——自由。所以,当小说中的陈宁生出现时,我是非常震惊的。自由,那是不存在的,甚至和女人比起来,不安的成分还要更多一些。还有,我原来也知道他们是群居动物——因为社会化程度太高,但将面具戴在自己的肉里,将“扮演”当作生活本身,还是让我吃惊。我当然知道,人生是需要扮演的。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们想成为自己向往的某种人;孩子也总是从模仿开始。但在抵达目标的“山顶”之前,当我们在山脚下、在山腰上,或者干脆迷了路,我们该如何感受自己?或者,借用一下哲学的问法——我是谁?

也就是说,通过这个小说,我发现男人女人,都对生活一无所知,都在依靠“本能”向自己想扮演的“角色”靠近。至于真实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或者说,在抵达理想生活的过程中,该如何生活,不仅没有答案,也鲜有思考。当然,在乱象成堆的人类生活中,这并不特别稀奇,但作为时代的观察者,我觉得我还是該把它记录下来。这就是这篇小说的成因。

李蔷薇,原名李薇,女,1979年10月生,江苏江都人。

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文学硕士。2014年开始小说创作,

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作家》《山花》《西湖》《延河》《野草》《青年作家》《青春》《南方文学》等刊,

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2016年中篇小说排行榜”。

与朱苏进合著长篇小说《荆州杀》(张艺谋执导电影《影》的小说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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