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星光

2021-07-23王凯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古玉宁宁

遥远的戈壁荒滩,一段被放弃的恋情,不愿承认的羞愧与懊悔……记忆如星光般在他的人生帷幕上亮起,照见往昔,也照见当下生活的真相。这显而易见的真相,为何从未被发现?

1

收到刘宝平的短信之前,整个世界和37路公交车都运行正常。这个闷热无风的周日午后,古玉站在车厢后门处的一个天蓝色空座边上,看着车流两岸无尽的楼宇和行人。车声涌动,乘客稀少,他是唯一站着的那个人。

他每次都站着,哪怕车上空无一人。这看上去有点傻,却让他感觉轻松。两年前刚从肋巴滩调到雍城那几个月,他也曾在公交车和地铁上坐过几回,不过很快就不坐了。坐着令他紧张。每到一站,他都忍不住望向车门,仔细甄别刚挤上来的乘客,然后飞快地评估自己是否应当起身让座。那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与他毫无干系,他却莫名其妙地认为自己对他们负有某种责任,并为此瞪大眼睛绷紧身体,像个紧盯着显示器的雷达操纵员,生怕漏掉了重要的空情而被送上军事法庭。

他总结过,公交车上真正需要让座的乘客微乎其微:要么老得走不动路,要么小得还不会走路,要么就是身怀六甲不方便走路。问题是大多数时候,其间的界限并不清晰。有一回他把座位让给一个抱着爸爸大腿不停往地板上出溜的小男孩,不料他才起身,小家伙却冲他做个鬼脸,嘻嘻笑着跑去了车厢另一头,等他回过神来,位子已经被别人占了。更难判断的是那些刷老年卡的乘客,他们看上去压根儿没有六十五岁,常常担纲车厢骂战的主角,火力全开时中气十足口沫横飞,词汇粗鄙而丰富,弄得众人纷纷闪避,丝毫看不出需要让座的迹象。为了舒缓乘车时的紧张情绪,古玉也学着和别人一样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讨厌的是眼皮总在剧烈抖动,那种感觉类似见死不救,而自己正在无可救药地迅速堕落。最后一次是在地铁二号线上,他还没来得及从刚挤上来的一堆乘客中发现合适的让座对象,身边一位瘦小的阿姨已然起身去招呼一个穿裙子的姑娘了。来来,坐这儿。几个月了?她们微笑地攀谈着,让呆坐一旁的古玉深感沮丧。他怎么就没看出来那是个孕妇呢?问题是孕妇难道不应该挺着大肚子,体重一百六十斤才对吗?这失误造成的挫败感很长时间挥之不去。虽然那天他穿着优衣库买来的T恤和短裤,没人知道他是个三十二岁的空军上尉。

那次以后,他再也没在公交或地铁上坐过。他宁愿站着。站他不怕。十八岁上军校的第一课就是站军姿。最长一次他站过三个钟头,那是因为内务检查时他们忘了擦灯管而丢掉了流动红旗,班长盛怒之下对他们的惩罚。班长在他们身后走来走去,不时用膝盖顶他们的腿弯,或者冷不丁地去拽他们的袖子,看他们双腿是否用力绷直,手臂是否紧贴裤缝。那一回全班九个人站晕了两个,站吐了一个。每个晕倒的同学需要两个人搀扶回宿舍,呕吐的同学也需要有一个人陪同,最后只有古玉一个人从头站到了尾。他和班长大眼瞪小眼,至今回想起来都很可笑。那时候他的两条腿肌肉结实皮肤光滑,不像现在,右膝到屁股一线多了十几处白色的疤痕,总会在阴雨天开始作祟。所以只要站着,就不用再去考虑让座的问题,就不会让自己那么紧张。雍城总是让他紧张。即使现在陪着冯诗柔上街,他依然感到紧张。尤其是在商场,一进去便会面红耳赤胸闷气短,额头和掌心不停出汗。去商场是为了陪冯诗柔,他不好不去,但公交车上他可以不坐。你干吗呀?起初冯诗柔会奇怪地瞅着他,为什么不坐?这个问题的答案过于庸人自扰,连古玉自己都想不好该怎么回答。他只能笑着摇头,告诉冯诗柔他不坐,他真的不坐,他就是喜欢站着。

不过今天情况有点特殊。连续三个星期,他都被馬处长摁在仓库搞方案。一个联合火力演习弹药保障方案。一个仓库实战化训练方案。一个野外驻训组织实施方案。这个周末本来也得加班,战区空军保障部李部长下周四要带工作组来仓库检查工作,马处长想尽快把汇报材料弄出来。意外的是周六下午,他突然开恩把古玉放走了。

我差点忘了,六月十九号你还要去西藏押运,也没几天时间了。马处长翻了翻台历,汇报材料先放一放,李部长周四到,时间还来得及。你先回趟家,也有日子没见小冯了吧?

没事的处长。古玉习惯性地客气着,去西藏押运也没啥,也就是地方远点海拔高点,半个月差不多也就回来了。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不是远不远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完成多样化保障任务的问题。仓库组建几十年都从来没往西藏押运过火工品,现在让我们去,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是一个全新的考验,机关和部队也在看我们能不能经得起这个考验!否则就那十几发弹,我叫保管队去两个人押运不就完了,还要你一个副营职参谋带队干啥?马处长瞅古玉一眼,行了,听我的,你先回去。你和小冯上个月不才刚领证吗?小两口总不见也不对……回去吧,材料周一再说!

古玉没再客气。在马处长手底下干了两年,听得出他是认真的。加上最近两天,右膝上方又开始发胀。凭他八年来的经验,这种特殊的酸胀感——让古玉想到缓慢生锈的金属——正在提醒他空气湿度过大,而他也在办公室坐得太久,确实需要休整一下了。

昨晚回来见到冯诗柔,免不了有些用力过猛,早上醒来右腿酸胀得厉害,下床都有些吃力。上午陪冯诗柔逛街时,右腿感觉像是粗了一圈,他不得不经常停下来用力甩腿。你咋了?没事啊。噢,我以为你等不及了。没有没有。那就好,我再试试这条。整个上午冯诗柔都在试裤子。大批裤子破洞的姑娘在街头出没,冯诗柔不能没有。他们走了两条街上的好几家商场,试了能有十五条裤子,那些裤子的颜色、材质、版型、长短、价格,以及洞的位置、面积和破损程度令冯诗柔犹豫不决。好看吗?挺好的。比刚才那条咋样?都挺好的。古玉每次都这么回答,虽然他认为那些紧身牛仔裤并不适合身材略显矮胖的冯诗柔。快到饭点了,他们才走了很长的路回到最初去过的那家商场,买了最初试过的那条裤子。当然是在冯诗柔的带领下,不然古玉不可能找得到。调到雍城两年了,古玉依然会在商场里迷路。这不奇怪。城市缺乏能见度,比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更难辨别方向。

买完裤子,他们去了一家网红泰国菜馆。他们前面排了十一桌。认识冯诗柔之前,古玉从来没为吃饭等过位。排队上厕所是因为没办法,排队吃饭又是为了什么呢?肋巴滩不存在这种事。就像那里不存在雾霾、噪音和交通堵塞一样。可冯诗柔想吃,那就吃好了。他们坐在餐厅门口的条凳上各自埋头玩了四十分钟手机,身边弥漫着一股塑料烧着了的怪味儿。进去坐下以后才知道,那怪味来自一种漂浮着黄色泡沫的汤。每上一道菜,冯诗柔照例会先拍照,她的朋友圈需要这些照片。她还让古玉给她拍。把我脸拍这么大,你能不能走点儿心啊?和从前一样,古玉拍出来的没有一张能让她满意。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拍吧!古玉如蒙大赦,赶紧把手机还给冯诗柔。

后来古玉回想起这一幕时,记得最清楚的是餐厅墙壁上的各种交通标志,以及服务员的东北口音。按照冯诗柔的计划,午饭后他们会去看电影。她要穿大家都在穿的破洞牛仔裤,也想看大家都在谈论的爱情片。古玉一直认为,爱情片和科幻片应该归入一类,因为它们描述的东西并不存在,当然,他不会发表这种愚蠢的意见。接下来,他们将去吃位于雍城最高建筑顶层的一家网红下午茶,里面有漂亮的蛋糕、餐具和外国服务生,冯诗柔已经念叨了好几个星期。古玉清楚那地方会很贵,而且自己会浑身不自在,他更想找个地方吃一颗白水煮羊头。至于晚上干什么,冯诗柔还没想好, 好在马处长已经替他们想好了——午饭才吃到一半,古玉就接到了马处长的电话。

在什么位置?机关刚来电话,说李部长的日程提前到周二上午了。马处长的声音带着一丝皱褶,本来不想叫你的,宁主任一个劲催着要汇报材料,你现在能赶回来吗?

当然没问题。在这个湿热黏腻又生死攸关的夏天,没什么比马处长的召唤更重要的了。冯诗柔的脸本已沉了下来,听古玉提到马处长,表情又和缓了些。行吧,你去吧,咱俩的事还得靠人家呢。这让古玉有些内疚。从认识到结婚这半年里,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十个周末。每次见面之间相距很长时间,仿佛横亘着一条接一条的路面减速带,刚加速就得制动,让古玉无法感受到想象中应有的速度与激情。按他的想法,以这样的交往频率,两年以后再结婚应该是适宜的,可冯诗柔却表现得很热情。咱们结婚吧,我想结婚了。她说,还需要等什么吗?古玉没想出还要等什么,所以他们就去领了证。冯诗柔是医科大学的硕士、肿瘤医院疼痛科的医生,人家愿意嫁给他,已经远超他的人生预算,他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领结婚证那天,他只请了一个上午的假。从婚姻登记处出来,两人吃了点粥,古玉就回仓库去了。这无疑是场成本低廉的恋爱,如果他是冯诗柔,恐怕都不会看上自己,可冯诗柔几乎没有抱怨过。除了幸运,他找不出别的解释。离开时,他提前结了账,又给冯诗柔微信里转了一千块钱。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会是自己和冯诗柔共进的最后一次午餐呢?

车又停一站,下去几个人,又上来了几个人。一个头发乱糟糟,T恤卷到胸口的小伙子走过来,看了一眼古玉,像是嫌他挡住了座位。古玉赶紧往边上挪一步,小伙子一屁股坐下,又伸手拉开窗玻璃,一股热风顿时涌了进来,而37路本来是趟空调车。小伙子接着从裤兜里摸出根烟,点上抽了起来,灰色烟雾笼住了古玉的脸。二手烟果然很难闻,远不如自己抽着感觉好。

古玉只好又往边上挪了一步。这个时候,掌中的手机兀地振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一眼,屏幕上出现的名字令他心脏紧跟着猛震一下。像是在机场上突然听到了消防车的尖叫。机场上每个人都知道消防车鸣笛意味着什么,而这个名字只有他才知道意味着什么。这个名字像是铁箱子上陈旧的标签,里面装满了破损的回忆、流血的伤口、泄露的隐秘和意外的死亡。

刘宝平

刘 宝平

刘宝 平

刘 宝 平

他瞬间预感到了危险。盯着屏幕上的短信通知,迟疑着不敢点开查看。他居然被刘宝平整怕了!每次想到这个名字,古玉都会立刻喝止自己。起码一年没有刘宝平的音信,他常常认为自己已经把这家伙忘掉了,至少在理论上,他是应该把他忘掉的。然而此刻,那张圆鼓鼓的脸却非常3D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竟然还在冲着他笑。我是宝平啊连长。滚蛋,谁是你连长!然而回忆永远单向输出,刘宝平听不到。记忆中的刘宝平正像一只企图打开铁笼的野猪,背后有无数青面獠牙的往事正在互相推搡着想要冲出来把古玉撕得粉碎。

他似乎听到司机在前面喊了句什么,一时间却理解不了。脑袋像是高速运转的飞机发动机瞬间吸入异物,把原本坚固齐整的涡轮叶片打得稀烂。过了五分钟,要不就是五秒钟,他的意识才渐渐恢复。车上不许抽烟!司机在前面喊。显然,说的正是坐在他旁边的小伙子。但对方塞着耳机,正伸手把烟灰弹向窗外。而风又生气地把烟灰吹回车厢,有一些飞到了古玉黑色的T恤上。他抖了抖衣服,伸手去拍小伙的肩膀。

司机师傅喊你呢。古玉等小伙子转过头摘下一只耳机才说,车上不能抽烟的,赶紧掐了吧。

跟你有毛关系?小伙子可能受了冒犯,瞪起了眼,你算是干啥的?

我就是替人家司机师傅传个话。古玉赔着一点笑脸,公共場所抽烟总归不对,你说是不是?

司机是你爹啊?小伙重新塞上耳机,管闲事!

心猛跳起来,而脸也唰地热了。就在小伙子即将转回头的瞬间,古玉一把从他唇间揪出半截烟卷丢出了车窗。车窗抛物是不对的,可扔在车里似乎也不妥。小伙子腾地站起来,准确地说还没站起来,脖子已经被古玉扼住了,右手在汗腻腻的脖颈上稍微打了打滑。按照“捕俘拳”的套路,这个动作叫作锁喉。在肋巴滩场站警卫连,这是人人都要熟练掌握的基本战术动作。古玉认为自己并没使太大的劲,却也足够让小伙屁股悬空,上半身后仰着抵在椅背上动弹不得。这么僵持了几秒,小伙子终于放开双手举过了肩膀。

古玉松开手,小伙子一屁股滑回座位,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不会有第二回合了,古玉想。他似乎从来没这么干过。哦不,也不全是。很久以前,他也掐过刘宝平的脖子。心跳得很厉害,后背一阵阵发凉。为什么要动手呢?他问自己。他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要不就是刘宝平的短信闹的。他可能把面前这个小伙子当成了刘宝平。

2

周日下午的办公楼和古玉的脑袋一样空空荡荡。仓库领导和机关干部的家大都安在雍城市区,他们一般会在周五下午坐班车回去,周一早上再回来上班。唯一例外的是马处长。马处长属于纯种的办公室动物,基本生活习性就是在饭堂觅食,在办公室栖息,不求偶也不交配,每天傍晚在库区长久地散步。一般情况下他都一个人走,有时也会喊上古玉。据齐胖子说,马处长在保障部机关工作时买过一套经适房,离婚后给了前妻和女儿,所以没处可去。要不谁愿意天天待在这破地方啊?齐胖子评论道,老马有狐臭是不假,脑子又没病!

齐胖子把马处长描述成一个净身出户又流落到仓库这种边缘单位的落魄男人,古玉反感这种人设。平心而论,马处长是个不错的领导,单是经常亲自带古玉一起加班推材料这一条,仓库七个常委里头没谁能做得到。再说人家长得也好,身材高大气宇轩昂,自带两道浓眉和一张红脸,活像刚刚刮过胡子的关羽。不像齐胖子,一张鲇鱼嘴从来吐不出什么好话。古玉不喜欢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刚调来不久的一个周五下午,他想进城买点东西,就上了办公楼前的班车。刚坐下没两分钟,齐胖子也上来了,说古玉坐了他的座位。这车已婚干部才能坐,你现在属于无票乘车,快快快,赶紧起开!哄笑声中,古玉灰溜溜地下了车。那天下着小雨,他站在营门外树下等进城的客运中巴车。中巴车没来,常宁宁却来了。你怎么不坐班车?她放下车窗问。古玉愣了几秒钟,才认出这个裙子上绣了起码五十只蝴蝶的姑娘确实是政治处的常干事。又是齐胖子说的吧?班车从来就没固定过座位。你理他干吗?他就一傻×!古玉挺尴尬地站在车边,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上车吧,我捎你回去。不用不用,车一会儿就来了。来什么呀,那破车从来就没个准点!古玉还想客气,常宁宁却翻了他一眼。别磨叽了好不好?那是他头一回和常宁宁说话,也是头一回见常宁宁翻眼睛。后来常宁宁成了他在仓库唯一聊得来的人,这大概是他唯一需要谢谢齐胖子的地方。相比之下,他和齐胖子在一个办公室坐了两年也没怎么聊过。齐胖子喜欢聊股票,割肉补仓什么的,古玉一点也听不懂——肋巴滩没人聊这个。两人同是仓库业务处副营职参谋,齐胖子管收发,他管训练,可实际上齐胖子经常不来办公室,而马处长除了把齐胖子的活儿派给古玉,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古玉一直没搞清齐胖子那个级别很高的亲戚到底是他的姑父还是姨父,话说回来,这有什么区别呢?按新编制表,业务处顶多只能有一个副营职参谋纳编,连很向着他的常宁宁都觉得古玉很难争得过齐胖子。

你得给马处长说啊!这话常宁宁说过好几次,他现在不就靠你在干活儿吗?

古玉张不开口。如果是马处长主动提,他也许会趁机说一下。问题是马处长从来也不提这事。每次陪马处长散步,他说的全是工作。三号库再不加固真要塌了。北山二号洞库的湿度总是过高又找不出原因。库区改造方案报上去快一年了却迟迟批不下来。野战伴随保障一直没有专用装备。人工装卸作业满足不了部队需要。要不就是机关能用的人太少而叉车的故障率太高。马处长说这些事情时思路清晰又忧心忡忡,偶尔会停下来叹一口气。而古玉更希望马处长谈一谈新编制下来以后仓库机关的人事安排,这难道不是所有人唯一真正关心的问题吗?好在两年下来,古玉早已习惯了马处长的习惯。从市里赶回来领受任务时,马处长并没多说什么客套话,只是让他务必在晚上九点前把宁主任给李部长的汇报材料初稿拿出来。

李部长是第一次来咱们仓库。马处长交代完材料路子,啥意思就不用我说了吧?

不用说。李部长上任不到两个月,保障部系统的人已经初步领教了他独特的领导风格。该首长第一次下部队就拒绝在招待所就餐,大清早独自去了连队吃“碰饭”。饭堂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少将,吓得全连官兵魂飞魄散。当他发现早餐居然没给战士们煮鸡蛋,倒也没批评连长指导员,而是把闻讯赶来的场站领导痛批了一顿。还有后勤训练大队。几天前李部长去检查,正在会议室听汇报,不知谁的手机响了起来。谁把手机带进会场的?不知道保密规定吗?谁?自己站起来!几秒钟后,面红耳赤的副大队长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连一个手机都管不好,你还能管好什么事?于是,该副大队长就全程站到了散会。这两件事弄得驻雍城的几个单位都紧张起来,而李部长来仓库的时间又突然提前了两天,难怪宁主任一个劲儿地催着马处长要汇报材料。

搁在平时,半天时间拿个初稿对古玉不算太难。毕竟有之前的汇报垫底,添上点新近的工作和时兴的套话,顺巴顺巴也就差不多了。可古玉在电脑前坐到快六点,连最简单的第一块都没搞出来。每隔几分钟他就会停下来,拿起手机搜索他从来没关注过的关键词。那些陌生又可憎的概念、术语和图片堵在他的思路上,弄得他磕磕绊绊无法前进。还有腿。自打坐到办公桌前,本已酸胀的右腿又开始发痒。先是这儿再是那儿,痒一会儿停一会儿,慢慢地范围越来越大,间隔越来越短,最后这痒打通了时间和空间,开始四处弥漫。古玉又捏又挠,却怎么也触不到那要命的痒处。仿佛有一队工兵正贴着他的骨头,在血管和神经间挖掘着坑道,弄得他心尖都在颤。挤捏抓挠类似炮火覆盖阵地表面,顶多在皮肤上留下些青紫,却丝毫影响不到深层的掘进。他不得不一次次把双手从键盘上拿下来,去死命地箍住大腿。材料的第一块说白了就是仓库的基本情况介绍,理应半个小时就结束战斗,可整个下午,他连这点事都没捋清楚。他唯一搞清楚的就是,自己的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你啥时候跑来的?不是昨晚才回去吗?常宁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穿着短袖夏常服和军裙笑嘻嘻地走进来,来加班也不知道给总值班员报告呀?

进门的时候我想着给你说来着。穿着军装的常宁宁看着很清爽,讓古玉乱哄哄的脑袋安静了些,我在值班室玻璃上看了,你没在。

噢,进楼的时候才给我说啊,把我这个总值班员当什么了?常宁宁翻一个白眼,你出发的时候就应该给我说。

好好好,我错了,这行了吧。古玉知道常宁宁在逗他,他应该报以笑容,所以他使劲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笑得怎么样。岩岩呢,没带过来?

他姥姥看着呢,过来也没什么玩的,又得闹。常宁宁眼珠转转,咦,不对啊,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跟你家冯大夫吵架了?

我没跟她吵过架,我们相敬如宾。古玉说,你当是跟你呢?

嘁,谁稀罕跟你吵。常宁宁靠在古玉办公桌上,散发着熟悉的香水味儿。有一次她在车上说,别人都不喜欢这种黑石榴香水,只有古玉觉得好闻。走啊,到饭点了。

中午吃得晚,不想吃了。古玉把目光从常宁宁脸上挪回面前的屏幕,虽然那上面只有几个不成体统的段落,马处急着要汇报材料,我啥都还没写呢。

吃饭能耽误你多长时间?来个李部长你就不吃饭了,要是司令政委来了你还不活了?常宁宁又翻一翻眼睛,她总是喜欢翻眼睛,到底去不去,不去我走了。

常宁宁这么说,古玉就只有去了。不想才起身,马处长却走了进来。哟,小常也在这儿啊。马处长穿着身运动服走过来,浓烈的体味和常宁宁的香水味短兵相接,立刻就占了上风。

怎么样了,进展还顺利吧?他径直走到古玉身后,走一下我看。

古玉赶紧滑动一下鼠标滚轮。他写的那几行字根本不值一滚,指尖才轻轻动了一下, WORD文档就已经见了底。

一共写三块,每块写什么,不是都给你讲过了吗?马处长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凝成了浓积云,是我没给你讲清楚,还是你没听明白?

您讲清楚了。古玉如实回答,我也听明白了。

那怎么到现在连第一块都没弄出来?短暂的沉默中,古玉能听到马处长手指甲挠着下巴胡茬的声音,你写完了我得带你推,推完了还要再给主任政委看,还要打印还要校对,李部长周二一早就到,你认为什么时间拿出来合适?

古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间能拿出来。有一刻他认为自己不可能拿出来了。脑子乱得像个灾区。历史辉煌。保障范围。库区面积。编制人数。肋巴滩。刘宝平。肿瘤。原发。继发。巨块。结节。A4纸十二页。三号仿宋。弥漫。浸润。地面库房。地下洞库。现代物流。跨越发展。他的思绪飘飞,没有一片是完整的,只能盯着键盘缝隙里的烟灰不吱声。

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啊!马处长放缓了口气,怎么,叫你提前回来有意见?

没有,真没有。古玉赶紧表态,加班我不怕。您加班比我多多了,我干这点算啥。

那你今天啥情况?完全不在状态。马处长居高临下地盯着古玉,出啥事了?

古玉否认了。这也不算瞎说。他不过是收到了刘宝平的一条短信而已。这短信只针对自己,正如判决书只针对犯罪嫌疑人。就算把刘宝平的短信拿给马处长看,他也看不出任何名堂。《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典狱长也没看出安迪贴在牢房墙上的明星海报有什么名堂。何况古玉已经把短信删了。只看了一眼就删了,好像不删他就没办法再活下去。刘宝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杀伤力?一个短信就让自己如临大敌?这太可笑了。除了“你的部下宝平”这个一如既往的落款,他确实无法还原那条短信的具体表述,但他不能假装不懂刘宝平告诉他的事情。从这点上说,短信绝对是一种操蛋的发明,差不多跟酒店里的针孔摄像头一样卑鄙。不像电话,你不想接就不接,不接你就不知道对方想说啥,既然不知道,这事就可以算作不存在。电话类似炮弹,你只要抱着脑袋缩在合适的掩体里,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短信则不同。短信更像地雷,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踩上,只要踩上,“咣”——你就等着吧。

用肋巴滩当地的土话来说,那条短信古玉已经“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了”。肋巴滩机场属于水青县地界,水青县的土话前后鼻音不分,“梦”会说成“闷”,“杏子”会说成“哼子”,遇上熟人会大叫一声“呔!”这个字他只在《隋唐演义》或者《说岳全传》里见过。水青人说话时常常要把舌尖用力抵住齿缝,吐字时发出“嘶”的尾音,听上去又尖又硬。古玉始终不习惯这种方言,当初他之所以愿意和吕少芬交往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她能说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吕少芬大学学的是历史,毕业以后在水青县博物馆当团支部书记兼解说员。博物馆位于水青县城文化街南头,古玉每次从肋巴滩机场进城时总要从博物馆门前经过,可他在肋巴滩待了好些年,从来没有进去过。据说那儿的镇馆之宝是后凉太祖吕光的金印,不过古玉并不知道吕光的底细,他也懒得知道。古玉对水青的一切都缺乏兴趣,包括历史、现实和荒凉的未来。当然,吕少芬也没邀请过他。吕少芬说过,大多数解说员其实并不真懂那些文物和历史,他们只需要把解说词背熟就行。吕少芬还说,她不好意思让古玉看到她解说的样子。那样特别傻。

我还说晚上九点带你一起推稿子呢,这样子还推啥?马处长在办公室踱了几个来回,小古,什么时间能拿出来?我现在需要一个准话。

晚上……晚上太晚您也得休息了。古玉猶豫着,明早一上班我给您放办公桌上。

休息?都这个时候了还休息什么?你知道宁主任今天催了我多少回了吗?明天一早还要开协调会,仓库上下都得动起来,我哪有时间再带你推稿子?马处长叹口气,你现在不要再想别的事了,就专心在这里弄材料。什么时候弄完了,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十二点弄完我十二点来,三点弄完我三点来,反正这东西不能过夜。我对主任政委负责,你对我负责,听明白没有?

古玉明白,马处长真的生气了。记忆中,这似乎还是第一次惹他生气。仓库的新编制表刚下来,这个时候惹马处长生气是不明智的。想到这儿,脑子又清醒了一些。马处长走了,并没叫他一起去饭堂,这也是两年里第一次。但凡加班到了饭点,马处长总会来叫他一起去吃饭的。好在他自己也没什么食欲。中午和冯诗柔吃的泰国菜还在他胃里反着酸水。他呆坐了一阵,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起身时才感觉到右腿吃不住劲儿,不得不伸手扶住桌子,以便把桌子下面那条不听话的腿拖出来。

他看着办公室窗外的北山。据说那黛色的深山里有一座香火很旺的北周佛寺,不过他至今没去看过。水青县博物馆他当初应该去看看的,也许在肋巴滩的时候,他认为自己会和吕少芬结婚并在那里度过半生,所以什么时候看都行。这种想法显然大错特错。当然,这辈子他或许还有机会重返水青,却不可能再见到吕少芬了。她不在了。这是一年前刘宝平短信里告诉他的。刘宝平从来没告诉过他任何好消息,早知这样,真不如当初就让手榴弹把他炸飞算了。吕少芬不在了,而她爸吕老师还在。吕老师此刻就在雍城,这也是下午刘宝平短信里告诉他的。刘宝平说,吕老师查出了肝癌,水青县医院治不了,医生建议他来最有名的雍城肿瘤医院试试手术治疗。他确实来了雍城,已经在医院附近的旅馆住了几天,却一直等不到床位。可吕老师的身体不是向来都很好吗?古玉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庞大,他整个下午都绕着它兜兜转转,像一个工兵围着一颗陌生的炸弹在转,想不出怎么才能把它安全地拆除。

走廊里传来高跟鞋清脆的声响。常宁宁走进来,把装在塑料袋里的两个包子扔在古玉办公桌上。我真不饿。赶紧吃,哪儿那么多废话!好吧好吧,听总值班員的。古玉拿起包子咬一口,猪肉白菜馅的包子还冒着热气,味道不错。

有个事。古玉问,肿瘤医院你有熟人吗?

肿瘤医院?好像没有。常宁宁想了一下,哎,不对啊,你家冯大夫不就是那儿的吗?你今天是怎么了,没带脑子过来吗?

3

晚上八点多,冯诗柔发了条朋友圈。造型奇特的瓶瓶罐罐。木质楼梯。革面发亮的沙发。漂亮玻璃杯里的彩色饮料。窗外雍城流光溢彩的夜景。橱柜里的限量版马克杯。配着一句感想:爱和美好。

古玉飞快地点了赞。冯诗柔喜欢发朋友圈,每天都得发个三五条,图文并茂,风格相近,宜于直接点赞。不过每条朋友圈下面都只有他点的一个孤零零的赞。古玉明白,他和冯诗柔之间目前还没有共同的朋友。这也正常。毕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非常有限,还没有机会去认识彼此的朋友或者同事。如果真要介绍什么人给冯诗柔,他似乎也没有合适的人选。齐胖子肯定不考虑。常宁宁也不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同事常宁宁,仓库上百号人就我俩最聊得来。他能这么介绍吗?不能。他不能把一个单亲妈妈介绍给冯诗柔。他和冯诗柔运行在两个不同的星系,相隔很久才会彼此接近一次。这个时候古玉会觉得,除了彼此的身体,他和冯诗柔其实还没那么熟悉。

所以他犹豫了半天,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请冯诗柔帮忙。如果冯诗柔欣然同意,那她和吕老师就不得不见面。他们见面时将不可避免地谈及自己。而毫无疑问,吕老师口中的自己将彻底否定掉冯诗柔口中的自己,哪怕他们谈论的完全就是同一个自己。他到底有多少个自己?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痛恨刘宝平。这个该死的刘宝平,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该死的事情!他甚至怀疑这是刘宝平的恶作剧。他故意想让自己难堪,他难道没这么干过吗?在警卫连当连长的第一年,军区空军军训处来旅里考核警卫分队训练情况,现场抽考一个建制班的五公里武装越野和单双杠练习。古玉当然想让二班上,那是连队的尖子班,只要有工作组来检查,拉出去显摆的从来都是二班。但机关那帮家伙也不傻,拿着花名册直接选了全连垫底的四班。四班训练成绩最差的原因就一条:刘宝平在这个班。他河马一样的长相和身材轻而易举地就将全班的平均成绩拽到了沟底。

考虑到考核的重要性,古玉还是选择了变通。他把两个排长叫来,告诉他们刘宝平不用参加考核,让二班派个体能好的新兵顶替刘宝平,点名时刘宝平不要吭声,由二班的新兵代他答“到”并代他上场。古玉认为这个计划没什么漏洞,为此还得到了两个排长的吹捧。他唯独没想到军训处的参谋在队列前点名时,刘宝平和他的替身竟然一起答了“到”。怎么回事?刘宝平出列!参谋火了,于是古玉眼睁睁地看着队列前站出来两个刘宝平。非但如此,刘宝平还立刻掏出士兵证,证明自己的确是正品刘宝平。正在现场陪同的军训科长指着古玉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弄虚作假蒙骗上级把训练当儿戏,好像古玉从来没向他汇报过而他也没拍着古玉的肩膀说此计甚好一样。考核结果不用说,刘宝平照例把全班拽进了沟底,因为全连唯一一个五公里越野不及格的就是他。而古玉的档案袋里就此多了一个行政警告处分。

那天从操场上回来,古玉站在连部门口一迭声地大喊刘宝平的名字,刚跑完五公里的刘宝平呼哧呼哧地跑到古玉面前,正准备立正敬礼,迷彩服领子已经被古玉一把揪住了。谁叫你站出来的?报告连长,我——你个×!你站出来想证明啥?证明全连就你跟猪一样连个五公里都跑不下来吗?报告连长,我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我觉得……古玉没让刘宝平觉得完就一把掐住了他河马一样的粗脖子。你什么毛病?你脑子进屎了吗?被锁了喉的刘宝平无法回答任何问题,他脸涨得通红,两只手居然还紧贴着裤缝,保持着标准的立正姿势。古玉很想把他捏死又不能真把他捏死,只得猛地把他推开,刘宝平后背重重地撞在走廊墙上,然后才弯腰咳嗽起来。你到底想干啥?你们排长没给你说换人吗?报告连长,说了。说了为什么不听?报告连长,我觉得这不可能是你的意思,我觉得你绝对不可能同意这么干的。

古玉不记得自己后面还说了什么,关于这件事的回忆每次到这句话就戛然而止,像是一部数据出错的盗版电影。那时候刘宝平是个新兵,所以他说的古玉信了。现在他还能信吗?两年前在水青火车站,吕老师给他的那记耳光劲道十足,一点不像是有病的人。相反,在古玉和吕少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他看上去健康快乐,没事就叫古玉去家里吃饭。吕家饭桌下面永远放着一个十公升的白色塑料桶,装着从水青酒厂门店打来的六十度散酒。吕老师酒量不行却爱喝,喝不到三两就开始弹钢琴。这可是伟大的贝多芬啊!他脸红到脖颈,头顶秃了,留着一圈前清遗老式的头发。

古玉,你现在知道我为啥给她起名叫少芬了吧?这话他起码说过五百遍,我给你说,我这个女儿攒劲得很,你自己说,我这个女儿咋样?

哎呀你烦死了!这时候吕少芬会红着脸把酒杯收走,再说我改名去呀!

吕少芬当然不会改名。她多爱她爸啊!每天早上起来给她爸做一碗加荷包蛋的汤饭。水青的汤面叫汤饭,捞面叫干饭,当然,拉条子还叫拉条子。古玉最喜欢吃的就是把吕少芬炒的菜拌进吕少芬做的拉条子里,每次起码两碗,三碗也吃过,吃完后一站起来就没法再坐下去。刘宝平也常跟着去混饭,吃得比古玉还多。并不是古玉愿意带他,而是吕老师喜欢他。你们那个小宝平呢?如果他没来,吕老师就会问,你们那个小宝平时攒劲得很,他会看人,对你相当崇拜!吕少芬每次发工资都去给她爸买两瓶“草原风情”,不过他爸更喜欢喝散酒。晚上过了十点她爸要不回家,她就会不停地打电话,像怕老头丢了似的。她甚至还张罗着给她爸再找个伴儿,不过古玉认为这是多此一举。水青县广大干部群众都知道,文化馆的作曲家吕老师向来风流不羁,身边总会围着几个能歌善舞的半老徐娘。吕老师一喝酒就弹琴,一出门就戴围巾。水青县城位于肋巴滩机场以东二十公里,海拔一千九百五十米,年平均气温只有一摄氏度,三伏天睡觉也得盖好被子,否则半夜会被冻醒。全中国都找不出几个像水青这样适合喝酒和戴围巾的地方,所以吕少芬给她爸买了至少一百条围巾,而高瘦的吕老师也有足够的时间来戴那些颜色材质各不相同的围巾。

印象中的吕老师戴过无数条围巾,可此刻古玉想不起任何一条具体的围巾。那些围巾在散乱的记忆里被抽象,变得久远而斑驳。眼下他更关心手头的汇報材料。到现在他才写完了第一块,照这个进度,写到天亮也交不了稿,而他不可能真的在半夜三点给马处长打电话。他给自己定的最后时限是十二点,再晚的话他将无法面对马处长。他不能在一天之内让马处长生两次气。

绝对不能。两个月前,他给政治处打结婚报告时才知道,冯诗柔的户口并不在雍城。你户口怎么会不在雍城呢?是不在啊,我给你说过我户口在雍城了吗?没说过。那你问过我吗?没有。那不就对了么,搞得好像我骗你一样。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古玉没再请过一天假,每天晚饭过后就直奔办公室,像个恪尽职守的灯塔看守人一样点亮四根灯管,好让马处长散步回来时清楚地看到自己正在加班。马处长在任何时候走进办公室时都能看到他正端坐在电脑前苦苦思索。他在办公桌上摆着满当当的烟灰缸、深色的茶或咖啡和四处铺开的红头文件,附赠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响。这是他为马处长精心定制的欢迎仪式,约等于鲜花、地毯、军乐队。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他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他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些事情上变得如此才华横溢?古玉自己都无从知晓。仿佛正在假装专心听别人讲一个索然无味的老笑话,而且必须要发出夸张的笑声。

他并不想这么做,可他就是这么做了,不然他还能怎么做呢?仓库的新编制表上那些纵横的线条把他给死死地网住了。仓库机关三个部门——业务处、政治处和后勤处——很快将合并为一个综合办公室,原有的十五名军官编制削减了一半还多,只剩下六个。才六个!葫芦兄弟还有七个呢。这意味着现有的机关干部大多都无法纳编。按古玉从前的打算,只要和冯诗柔领了证,就算无法纳编而被迫转业,自己也能顺理成章地随着冯诗柔安置在雍城。现在事情复杂了。冯诗柔的户口并不在雍城——她的户口怎么会不在雍城呢?古玉甚至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以为在肿瘤医院工作的冯诗柔必定是雍城户口——这就意味着结婚只是一个段落的开始而非结束。他已经和冯诗柔结了婚,却依然不具备落户雍城的资格。他必须重新修订关于雍城的人生规划。他要尽快给冯诗柔办理随军手续,等她成了雍城人,自己才有可能留在雍城。他仔细研究过雍城的军转政策:干部配偶随军满一年之后才有资格转业到本市,否则只能回原籍安置,而他的原籍是雍城西北两百多公里的本省小县城,比水青县好不到哪里去。即便一切顺利,一年后办完随军,还要再服役一年,这样算下来,古玉最少要在仓库再待满两年才满足落户到雍城的条件。问题是,所有人都盯着那么几个军官编制,领导会让他再多待这凭空冒出来的两年吗?

他不知道。那么他不能再去想吕老师了。想也没用。今夜他不关心人类,他只想材料。在纳编的问题上,他唯一指望的只有马处长,所以他必须把活干好。活干好了马处长就会高兴。马处长一高兴,也许就会愿意帮他。他必须服从这个比吕老师的癌肿更为坚硬的现实。他需要把吕老师从自己脑袋里切除,哪怕只切除这一个晚上。他紧紧攥着手机,手心汗津津的,像是攥着颗拔掉了保险销的82-2式全塑钢珠手榴弹。他熟悉这种圆滚滚沉甸甸的武器,里面藏着一千六百颗直径三毫米的小钢珠。他不可能一直这么攥着。他必须得把它投出去。于是他就投出去了。投出去未必会炸到别人,不投出去肯定会炸到自己。他在微信里请冯诗柔帮忙联系床位时,特意说到这个吕老师只是几年前曾帮他们连队辅导过合唱节目并且得了一等奖的一个音乐老师,冯诗柔不必亲自出面——他认为自己不这么说的话,冯诗柔一定会亲自带着吕老师去看病的——只要电话联系好了告诉他一声就行。

扔下手机,古玉微微松了口气。腿忽然不痒了。他起身走到办公室中间,冲手心吐口唾沫搓一搓,深吸一口气趴在了地上。在继续写材料之前,他需要振奋一下精神。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做过俯卧撑了,半年?要么就是一年。他本打算一百个起,结果才六十个就感觉在垂死挣扎。好容易撑到七十,整个人像条甩在案板上的鱼,沉沉地撂在了木纹地板革上。搁在肋巴滩,这动作会让手下的兵笑上一个礼拜。在警卫连那几年,他的俯卧撑最高纪录是三百二十七个。即便后来到军训科当参谋,做两百个以上也毫无问题。而此刻,他觉得自己体肥如猪,气喘如牛,甚至远远比不上后来的刘宝平。

他爬起来回到办公桌前。他不确定自己的精神振奋了没有,心跳得倒是很厉害。靠在椅背上喘了会儿粗气,正准备继续干活,猛地发现窗玻璃外面爬着一只小壁虎。菱形小脑袋歪着,白色肚皮微微起伏,四只脚五趾大开贴着玻璃,在灯光下仿佛是透明的。这小东西在肋巴滩叫“四脚蛇”,夏天的戈壁滩上常能看见。它喜欢爬在石头上晒太阳,一旦有人走近,它会很不高兴地甩甩尾巴,扭身钻进石缝里。而在雍城,他还是头一回遇上。他拿起手机,悄悄凑近窗户想把它拍下来。可能是靠得太近,小壁虎警惕地动了动脑袋,在玻璃上转了个圈,转眼就不见了。

4

喝了一碗滚热的玉米粥,军装都湿透了,古玉感觉好了点儿。又摸出手机看看,依然没有冯诗柔的回信。奇怪。从两人开始交往直到昨天,但凡古玉发微信,冯诗柔基本都是秒回,顶多隔上几分钟。可昨晚发了那条微信之后,过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才收到回复。我问下。她这么说,之后便再无下文。整个晚上,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和古玉在微信里聊天,甚至都没像平时那样给古玉发一个“晚安”的表情。

难道是自己给冯诗柔出了道难题?很有可能。她只是著名的雍城肿瘤医院星系中的一颗小行星罢了。她之于医院和古玉之于雍城差不多都相当于地球之于银河系,有联系的就那么几个不大不小的星球,还相隔万里,各转各的。拥有上千万人口的雍城过于巨大,人们摩肩接踵又互不相识。不像肋巴滩,满眼都是熟人,走在路上得不停地挥手打招呼。每个周末家属院叫吃饭的电话从来没断过,弄得古玉常常安排不开。现在没这事儿了。请客为什么要在家里?还不够麻烦的。除了常宁宁,仓库这些点头之交的同事中他并不真的熟悉什么人。马处长似乎也不熟。而刘宝平却以为他能在雍城呼风唤雨。他以为人在雍城就拥有了雍城?得亏自己不在北京,否则刘宝平八成会认为自己正在金光四射的天安门城楼里上班呢!

古玉想不出刘宝平到底长了个什么脑子,还是根本就没长脑子。就算有脑子,脑皮层沟回也一定走的都是直角。新兵连的时候,一个正步的动作要领别人走两步就明白了,他得花上一个星期才知道什么叫“绷脚尖”。他还是个肮脏的家伙。要不是每天晚上班长踢着他的屁股让他去水房,他根本想不起来还要刷牙洗脚。最要命的是实弹训练那回,他把一枚82—2式手榴弹投到了自己身后,手榴弹在他脚后直打转,他居然还在那儿愣着。站在一侧指挥的古玉冲上去把他扑倒在地,他身边就是避弹沟,稍微打个滚就能进去,可这家伙却抱着脑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急了眼的古玉不好意思自己跳进避弹沟,只能死死压在他身上,然后替他挨了三十一颗钢珠。

所以分兵的时候,古玉根本就没考虑过要他。那会儿古玉的伤口刚拆线,走路还不太利索。刘宝平跑来求了他好几次,最后一次是抹着眼泪走的。古玉是从警卫连副连长岗位上被抽去当新兵连连长的,新兵连结束后他还得回警卫连去。他可不能把一个连五公里都跑不下来、又把手榴弹投到自己脚底下的蠢货弄到自己连里,那样的话他没办法向连长和指导员交代。而且警卫连的兵天天得携枪带弹,谁知道他会不会哪天走火打中自己人。不光古玉,他手下几个班长对刘宝平也没什么好气。新兵连最后一次在澡堂洗澡,刘宝平怯怯地走过来要帮古玉搓背,结果被三班长一膀子撞出老远。滚犊子!三班长瞪他,你祸害连长还没祸害够是咋的?冬天澡堂漏风,刘宝平抱着胳膊哆嗦着,臊眉搭眼地在边上站了一会儿说,连长,你的包皮有点长呢,应该去做个手术,不然容易发炎。

啊,这个蠢货!古玉认为刘宝平最佳的去处应该是去场站军需股生产班种菜。只能是种菜,喂猪都不行。毕竟蔬菜属于植物,他多少应该比植物聪明一点,而猪看上去都比他机灵。万没想到分配名单下来,刘宝平的名字竟然列在警卫连一栏内。老话不都说了么,没有带不好的兵,只有不会带兵的干部。行,我不会带兵,但我不会惯着兵。刘宝平说要去警卫连你们就让他去警卫连,他说要去中南海你也让他去?中南海我说了不算,警卫连我说了能算。反正我不要他!别给我扯那淡,反正这兵是你的了。你干啥非把他塞给我?他的命是你救的,他不跟你跟谁?再说了,这小子崇拜你——崇拜!哈哈!军务股长很开心,从办公桌上拿起两页纸扔给古玉,看见没?血书!我当了快二十年兵,还头一回知道血书长啥样呢!

刘宝平的血书并不全是血写的,不过是在申请书的末尾涂了一行東倒竖西歪的血字,还用了三个惊叹号。

恳请组织上批准我去警卫连!!!

纸上的血迹干了是暗褐色的,看上去污秽又恶心,不仅毫不感人,反倒像厕所里捡回来的。回到连里,古玉叫来了刘宝平。手伸出来!刘宝平像迎接军容风纪检查似的平伸出双手。手心朝上!刘宝平赶紧把双手翻转过来。写血书不是应该咬破手指的吗?可这家伙的十个指头完好无损。你的那什么狗屁血书拿啥写的?报告连长……他冲着古玉吐出了舌头。头一秒古玉以为他在做鬼脸,第二秒才反应过来。舌头!白腻的舌头!舌尖上一处猩红的创口赫然在目。你疯了!报告连长,我没疯。我原先是想着在指头上弄血的,问题是我这几天负责打扫厕所,怕指头弄破了不好干活……再说我又不咋说话,舌头破了就破了,反正也不影响啥。

古玉被刘宝平弄得没了脾气。后来他想,如果当初他坚决不要刘宝平,军务股长应该也会让步的吧?问题是他怎么能知道,刘宝平会那么努力地干着他力所能及的蠢事呢?他为什么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诉他这些烂事!昨晚十一点五十给马处长打完电话,他感到异常绝望。他从来没对自己出手的材料如此没底过,那十几页东西连他自己都没勇气回头看一遍。马处长肯定会大发雷霆,然后彻底击碎他想要纳编的梦想。他听到深夜走廊里马处长的脚步声时心跳如鼓。自己马上就要完了,他这么想,仿佛梦里刚刚捅死一个人而感到惊惧悔恨。他浑身僵硬地看着马处长端着茶杯走进来,拉过一把椅子坐到自己身边,右腿突然又痒了起来。

来,往下走。马处长盯着屏幕。走。再走。第一块,嗯,大差不差吧。再走。继续走。慢点,我看一下这里……还行吧,走。古玉小心均匀地转动鼠标滚轮,他突然发现马处长身上向来浓烈的体味消失了。他可能紧张得失去了嗅觉。他沉重而脆弱的心高悬在一根发丝上,等着马处长喷出怒火将它烧断,狠狠跌落在地摔成碎块。

然而马处长只是短暂沉默了一会儿。来吧,退回去,咱们从头开始,争取三点前搞完。古玉瞟了一眼马处长,没看出什么表情。他很少能在马处长脸上看出什么表情。马处长口述,古玉打字。在仓库这两年,古玉经常和马处长这样加班。他抽很多烟,马处长喝很多茶。他们有种默契,至少在工作上。马处长常会下达一些简短的指令,大概只有古玉能听懂。刷一下。古玉立刻把小标题刷成楷体字,或者把阿拉伯数字换成 Times New Roman体。看刚才。古玉立刻会找到马处长要看的段落。长短咋样。古玉会选中某一部分查看行数。缩一下。古玉会删掉一两个字或者标点符号,以免段落末尾的一个字被孤零零地挤进下一行,因为马处长不喜欢让一个单字霸占一行。在肋巴滩的时候,军训科陈科长也会这么带着他加班。唯一的不同是陈科长会时不时地跟他闲聊。机关人事、家长里短、领导轶事,以及各种段子。他们还会为了某句话该怎么写而大声争吵。古玉记得自己很多时候都能占上风。行行行,你牛×!按你的写行了吧?陈科长似乎生气了,其实他并没有真生气。吵得兴头上来,陈科长会操起电话叫他家属赶紧弄点吃的送来。陈科长是张家口人,总说自己是“张家嘴”的。古玉最喜欢吃科长家嫂子做的老虎菜和拌着炸花生的拍黄瓜,如果加上一罐冰镇的“西凉”姜啤——他和陈科长多次向参谋长保证过这玩意儿绝对不含酒精,其实还是有一点儿的——那就完美了。

他和马处长从来没这样过。马处长不是个喜欢聊天的人。他似乎总在思考问题。有时候古玉觉得他挺像庙里的佛像,不管你在心里念叨什么都不会得到回应,而你却感觉他是知道的。所以这也没什么可比性。往昔的美好不都是时间添加的滤镜吗?原片也可能是灰暗的。陈科长难道没有劈头盖脸地臭骂过他吗?各种污言秽语,还龇着一口大黄牙。而马处长对古玉说过最重的话,也就是下午那次了。何况从仓库大门出发,一路向南五十公里就能到达灯光璀璨的雍城市中心;而从光秃秃的肋巴滩出发,他能到哪里呢?

又盛了一碗粥,还是没有冯诗柔的回信。他甚至想打电话问了,犹豫一下还是作罢。冯诗柔不喜欢电话。刚开始交往古玉就知道这点。他打去的电话冯诗柔要么挂断要么不接,接着会马上用微信联系他。古玉猜测她也许是不满意自己稍显尖利的嗓音。只是猜测,因为古玉从来没问过她。其实他是喜欢打电话的。在肋巴滩的时候,他曾和场站财务股的朱晓琳谈过一段时间。他们常常在夜里打电话,最长一次通话时间将近六个小时,最后两个人都困得说不出话了。咱们睡吧。却又都舍不得睡。他记得那时的话语和呼吸声轻触耳膜,直接又感性,他很享受那种感觉。那是他平生最投入的一次爱情,导致朱晓琳调走几年了,他都没再谈过恋爱,一直到认识了吕少芬。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拥有的只是现在。所以在打电话的问题上,他会顺着冯诗柔。他会继续等待冯诗柔的回信。

你今天情绪不高呀。常宁宁笑嘻嘻地端着餐盘走过来坐在古玉对面,光吃粥?

你扣子开了。古玉扫一眼她短袖夏常服里露出的浅绿色内衣和一小片皮肤,注意点儿军容风纪行不?

反正平胸,又没什么光可走,没所谓了。常宁宁漫不经心地扣好扣子, 说真的,早上出操我看你萎靡不振,还老下错口令……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古玉说,我好着呢,就是昨晚加班太晚了。

你真写了一个通宵啊?常宁宁咬一口鸡蛋,蛋白上留下淡淡的口红印儿,马处长跟你一块儿加的班?

是啊。他计划三点推完,结果弄到快六点。古玉笑笑,我抽了能有半条烟,感觉嘴里跟垃圾桶一样。

那你干吗不去睡会儿,还出什么操?常宁宁白他一眼,那么多啥活儿不干还睡懒觉不起来的,你跟他们比觉悟呢还是怎么着?

我干吗跟他们比?古玉嘴硬着,反正也睡不成了,去出操活动活动也挺好。

得了吧,常宁宁盯着古玉说,马处人倒是不错,但好像也没到让你这么死去活来给他表现的份儿吧?

古玉被说中了,不免有些脸热,只好埋头喝粥。

你脸红啦?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给马处表现也没什么不对。毕竟你家冯大夫户口不在雍城,你一时半会儿还真不能转业。常宁宁揪下一粒玉米放进嘴里,你是为这事儿着急吧?我昨天就感觉你整个状态不对,是不是马处给你说啥了?

古玉摇头。他倒希望马处长给他说点什么,遺憾的是马处长什么也不说。

那你怎么看着这么低落?常宁宁仰起脸看着天花板,小而翘的鼻尖向着天花板,让古玉想起动画片里的一只小狐狸。肯定有啥难言之隐对不对?是不是跟某个女人有关?哎呀,我最喜欢听这种事了,生活这么沉闷,没点八卦怎么行。快,说来听听!

常宁宁有种爽脆的聪明,仿佛肋巴滩能见度极高的早晨,你有时会在金黄色的光线里感觉到丝丝缕缕的清凉,迷人而不确定。不过这感受也许只属于他。作为仓库政治处的宣传干事兼心理咨询师,她负责的咨询室长期门可罗雀。唯一喜欢去的是齐胖子,不过每次都会被常宁宁赶出来。你当这儿是男科医院呢?刚到仓库时,古玉曾听见常宁宁在走廊里发飙。想讨论可以啊,先把你跟你老婆的情况拿到会议室讨论好了!接着就是齐胖子噔噔噔跑走的声音。

你也不用太担心,真要说起工作,全仓库谁比你强?领导当然会照顾关系,但他们也得要人干活儿吧?常宁宁按她的思路宽慰古玉,你以为马处真喜欢齐胖子?真要留下的全是齐胖子那号的,他还活不活了?

古玉笑笑,没吱声。有段时间,他也以为马处长讨厌齐胖子。有好几回马处长都沉着脸把齐胖子起草的材料扔在古玉桌上。你帮他重新弄一下吧,写的这叫什么东西?最起码的机关公文格式都没搞明白!古玉喜欢听马处长说这种话。贬低齐胖子好像就抬高了他古玉。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实际上一毫米也没变高。半个月前仓库组织体能考核,从引体向上、仰卧起坐到三千米跑,五个项目齐胖子全不及格。三千米他只跑了不到三百米就不跑了,引体向上更惨,连一个都没做成。古玉是训练参谋,考核成绩由他汇总上报。军官纳编的一个基本条件就是体能考核达标,所以古玉整理成绩表时心情不错,他认为光凭体能这一条,齐胖子都没资格跟他竞争。他兴冲冲地把成绩表呈送马处长审阅签字,可马处长瞅了半天却没签。先放我这儿吧,有空我再看看。他一看就是半个月,到今天也没通知古玉去取。

你俩真是形影不离啊!齐胖子端着餐盘一屁股坐在古玉旁边,聊啥呢,是不是又在背后说我坏话?

说你坏话还用背后吗?常宁宁哼一声,我当面也没少说吧?

那还是背后说吧,当面说太让人伤心了。齐胖子哈哈笑着,哎,你们听说没,李部长把走过的几个单位都给整蒙圈了。星期五老头去了油库,那边招待所房间给上了“软中华”。老头问他们用啥钱买的,油库丁主任想了半天说他自己出钱买的。哈哈哈哈,你们猜老头说啥?

不猜。常宁宁不耐烦了,你要说就说,不说拉倒。

扯淡!哈哈,不是说你啊,是老头说油库丁主任扯淡。齐胖子看着兴致不错,老头可真够狠的,这帮库头们却快被他吓尿了。

哎,古玉,今早出操别记我啊。齐胖子见没人接话,吃了个包子后又说,我昨晚加班了。

你加班?古玉还没来得及说话,常宁宁先笑出声来,逗谁呢?

啥意思啊你?我就不能加班了?齐胖子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昨天下午老马打电话叫我进城去采购工作组用的东西,弄得我约好的酒都没喝成,这不算加班?还有,你上周五不也没出操么,还说我!

我大姨妈来了,你呢?我一顿只吃半个包子,你吃几个?常宁宁冷笑一声,我年底准备转业,你转吗?

我干吗要转?我还要积极投身改革强军大业呢,咋,不行啊?齐胖子脸红一红,不过无所谓,我就是不出操又能怎么样?我还告诉你,我体能考核全都通过了,你不服?

啥时候通过的?古玉心里一惊,忍不住问,我咋不知道?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吗?齐胖子嘿嘿笑起来,上周宁主任让警卫排的人重新给我补考了,全部合格,成绩表我还拍了照片呢。齐胖子翻出手机照片在古玉眼前晃一下,怎么样,哥们儿还行吧?

古玉不想再听了,可又不好马上离开。他低头看着面前空空的不锈钢餐盘发了会儿呆,直到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刚问了一下肝胆外科,现在确实没床位,做手术起码要等三个月。冯诗柔终于回复了,实在没办法,你给你老师解释一下吧。

古玉愣一下。似乎哪里不太对,但他又想不出哪里不对。他端起餐盘起身离开。他得去办公室了,马处长正在等他。

5

挺好,就是感觉党委班子建设这一块还单薄了点,你们再充实一下,其他的我没什么意见。张政委很快翻完汇报材料,明天是宁主任代表仓库给首长汇报,你们主要看看他那里还有什么想法。

宁主任果然有许多想法。换句话说,宁主任对汇报材料不太满意。我说老马,你们就让我拿着这个去给首长汇报?宁主任把手上的材料翻得哗哗响,汇报应该聚焦主责主业,现在这里面反映得明显不够啊!咱们干了那么多事情,你不写,首长怎么能知道?所以我反复说,汇报重要就重要在这里,它是拿来在首长面前留印象、树形象的!李部长要求那么严,走过的几个单位都挨了批,咱们不能重蹈覆辙啊,你说是不是啊老马?

古玉直挺挺地坐在马处长身后,冯诗柔的微信却像街边的电子显示屏一样不停滚动。三个月。冯诗柔说起码要等三个月。三个月里,那些肆无忌惮的癌细胞什么事情干不出來?吕老师还等得了三个月吗?

……保障备战打仗我们抓得很有特色啊!上半年组织的抗敌袭扰演练搞得那么好,报纸都登了,应该浓墨重彩地讲,结果你看看,才写了三行不到!还有,营造练兵备战氛围我们做了那么多工作,围墙都刷成迷彩的了,营区里还竖了那么多灯箱标语……这些也都没怎么讲。再有就是你们提到的这些困难,像什么三号库老旧、电动叉车缺配套托盘,还有作业线沿途的伪装这些,我看还是别说了。说这些没意义。哪个单位没困难,不能见了首长就叫苦,对不对?

我主要考虑这些问题几年了一直解决不了,光三号库这事,年年上请示,到现在也批不下来。马处长想了想,那么大的库房,不说推倒重建,就是加固一次,没个三四百万也拿不下来……

这个我当然知道。问题是咱们得想清楚,李部长这次到底是来干啥来了?人家首长刚刚上任,下部队主要是熟悉一下情况,咱们上来就给首长出难题,这恐怕不妥。而且你们想过没有,你提出来这么一堆困难,首长会怎么想?首长会觉得我们啥事不干,就坐在这里等、靠、要,那不是给人留话柄吗?宁主任说得有点激动了,点烟的手都有点发抖,老马,你是老机关了,又是老业务处长,你得把握住这个汇报的调子,对不对?调子不对,你再说啥不都是白扯吗?

明白了,我们马上改。马处长没再争辩,从宁主任手中接过了画了很多红线的汇报稿。从后面看去,古玉发现马处长微秃的头顶似乎又少了些头发。马处长一米八三的个头,不从这个角度观察,还真不容易看到他那一头浓密的头发也日渐稀薄了。

这让古玉有点内疚。昨晚推材料时,马处长本来是要把宁主任最得意的“抗敌袭扰演练”和“迷彩围墙”写充分一点的,可古玉建议还是简单写为好。你说说为啥?因为我觉得这事经不起说。古玉认为自己是实话实说。

行吧,先按你的来,不行再说。马处长釆纳了他的建议,现在古玉又后悔自己多嘴了。宁主任说得没错。他干吗要把前几任欠的烂账算在自己头上?领导的眼睛是雪亮的,他怎么可能比宁主任高明呢?自己多嘴牵连了马处长,让他很过意不去。仓库的人都清楚,去年仓库周主任转业,大伙都说马处长是最合适的接替人选,可来的却是宁主任。宁主任之前是后勤训练大队的副大队长,副团刚满三年就提升过来当了仓库主任,而副团干了快十年的马处长依旧一动不动,很像那栋红砖砌就的三号库房,即使快塌了,还得在那儿撑着。

你按着主任的意思再改一稿吧。路子不用动,把他说的内容加进去就可以了。从宁主任办公室出来,马处长给古玉交代着,上午我还得开协调会,没时间带你推了,你改这个没问题,好不好?

马处长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这大概就是领导的本事。古玉点点头,信心却不是很足。特别是想到吕老师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市区时尤其如此。他住在哪儿?宾馆还是小旅社?谁陪他来的?他只有一个除了借钱从不登门的外甥,不太可能会陪吕老师来雍城。吕老师是不是快死了?刘宝平的信息里并没有关于病情的具体描述,但肯定不乐观,否则像吕老师那样固执的人,是绝不可能从水青跑到雍城来看病的。

那自己能做什么?好像也没什么了。冯诗柔就在肿瘤医院工作,她说住不进去,那就是住不进去。这样回复刘宝平,应该也可以了吧?不不,话不是这么说的。他并不是在回应刘宝平,他只是想求得一个安慰。刘宝平算什么东西?光一个五公里武装越野,他跑了差不多两年才过关。刚下连时他一听说跑五公里脸就会发白,跑一趟下来少说得三十分钟,喘得好像两只眼睛都在出气。自从搞砸了考核被古玉掐过脖子之后,他变得主动了些,有几次古玉经过机场,都看到刘宝平正在联络道上吃力地奔跑。联络道一个来回六公里,古玉不知道他能不能跑下来,也不想知道。爱跑就跑吧,能怎么样呢?年底考核时他虽然有了点进步,但依然是全连垫底的那个人。

那阵子古玉的想法就是让他两年服役期满后赶紧打背包回家,除此之外,他没替刘宝平想过什么。连队那么多优秀的士兵需要他去想,刘宝平根本排不上号。他唯一正确或者说可行的出路就是按时退伍,即使他非常积极地递交了留队选取士官的申请书。这次他倒写得工工整整,没搞什么恶心的血书,不过古玉并不在意这个。他根本不担心刘宝平能留队,光凭五公里武装越野这一条就足够把他淘汰了。奇怪的是预选士官考核时,刘宝平居然通过了。古玉不知道他是怎么通过的,就像现在他不知道齐胖子是怎么通过体能考核一样。士官选取考核那天,刘宝平开始落在所有人后面,直到从北塔台折返时他才开始超过别人。他像是开了加力的飞机,越跑越快。古玉站在南塔台下的终点,眼睁睁地看着刘宝平向自己飞奔而来,他仰着脸大张着嘴,一手用力摆动,一手扯着枪带向自己飞奔而来,仿佛屁股正在喷出炽热的尾流,推动着他继续闯入自己的生活。

报告连长,我跑了第三名!刘宝平一直冲到他面前才停下,鼻孔里臭烘烘的热气喷在古玉脸上。他一把抓起刘宝平腰间的水壶晃了晃。他认为水壶一定是空的,令他失望的是壶中水满满当当。最后定名单时他还想把刘宝平拿掉,指导员坚决不同意。你想把别人拿掉我还可以考虑,刘宝平绝对不行。为啥不行?你说为啥?刘宝平的小命不是你给救回来的?我后悔了。后悔也晚了,你以为他这一年多每天早晚跑两个五公里是为了啥?废话,为了留队转士官。错!他是为了不给你丢人!

多讽刺!刘宝平让自己丢的人还少吗?他简直就像盘踞在自己右腿坐骨神经丛里的那颗直径三毫米的钢珠,虽然不能影响他行动,却总是让他烦躁、酸痒甚至疼痛。他一直想把这颗残留的钢珠弄出来,医生却告诉他弄不出来了。看上去这颗钢珠要同无法抹除的记忆一道陪伴着他,直到几十年后从他的骨灰里滚落出来。医生弄不出钢珠,他也没弄走刘宝平,这一直令他耿耿于怀。如果刘宝平没转成士官,就不可能当上班长。如果没当上班长,就不会被指导员找去组织什么小合唱。如果不组织小合唱,他就不会去请县文化馆的吕老师来辅导。如果吕老师不来辅导,这节目就不可能在旅里的“八一”晚会上得奖。如果不得奖,就没必要请吕老师吃饭。如果不吃饭,就不会知道吕老师还有个女儿叫吕少芬,而吕老师也不会想把女儿介绍给他。那时候财务股的朱曉琳早巳调回兰州并且结婚生女,而他每次探家也都会去相亲,最多时一周见过五个姑娘。倒也有姑娘对他印象不错,有两个还在手机里交往过几个月。问题是视频里的自己是二维的,无法触摸也无法拥抱。

他就这么和吕少芬开始了交往。那阵子他已经快三十岁了,父母、陈科长和参谋长都认为他应该成家了。这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议程。他不知道和吕少芬在一起时算不算爱情。和朱晓琳相处时他会时而兴奋时而伤感,而和吕少芬在一起他是平静的。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不喜欢和吕少芬接吻。若要深究起来,他和冯诗柔的吻向来也浅尝辄止。他总是把吻当成判断距离的标尺,或是检测电流的万用表,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这些年里,大概只有一次是他愿意的。春天的一个周末,他搭常宁宁的车去市里。常宁宁回家,他去找同学吃饭。和平时一样,他们一路上听歌闲聊,听了什么聊了什么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常宁宁把车停在路边等他下车,他却回头跟常宁宁对视了几秒,然后探过身去噙住了她的嘴唇。他记得那鲜艳又柔软的感觉。常宁宁瞪大了眼睛,瞬间又闭上了。咱俩这是干吗呢?两人分开时,常宁宁飞快地笑了一下,别瞎闹了,好好找个姑娘结婚吧。古玉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常宁宁是个带着四岁儿子的单身女人,在他的观念中,自己是不可能和这样一个女人结婚的。那他为什么要去吻她?他问过自己很多次,却从来也没想清楚过。

很多时候,他都想不清楚。但他终于还是给刘宝平回了短信。能问的人都问过了,住院至少要排上几个月。古玉斟酌着用词,原则是尽量客观并且保持距离,干等也不是办法,还是换其他医院试试吧。

短信一发出去,古玉立刻关掉手机,拔掉电话线,关上了办公室门。他已经尽力了。起码他这么认为。他一眼就可以望尽肋巴滩,却望不尽雍城。雍城,这个感觉中自相矛盾的城市。巨大而琐碎,繁华而冷漠。有时听冯诗柔说起医院如何人满为患时,他会生出一丝怪异的优越感,仿佛自己已经跻身高台,拥有了俯瞰奔忙众生的资格。而当吕老师连个医院都住不进去时,他又苦涩地意识到这个城市其实与自己无关。雍城只是个贮满了人的容器。人是溶质,也是溶剂。人构成了城市,又被城市所淹没。此刻的他是一小滴飞溅在器壁上的溶液,如果不能尽快滑落其中,就会被彻底蒸发。他只能强迫自己去搜罗雍城的好处。肋巴滩没有雾霾,但有沙暴。肋巴滩没有生活,只有工作。肋巴滩倒是也有肿瘤,但没有肿瘤医院。肋巴滩夜空里布满了一文不值的星星,而雍城的夜永远是红色的。肋巴滩的单身干部宿舍楼靠着围墙,墙外村子里有只不要脸的鸡,每天早上四点半就开始扯着嗓门打鸣,弄得他没法睡觉。直到调走之前,他都想把那只鸡买回来弄死。这还不够吗?

他必须把跟肋巴滩有关的一切都忘掉。他手指翻飞,键盘发出的声音清脆密集,像轻武器实弹射击。宁主任主抓的抗敌袭扰演练、迷彩围墙和不锈钢灯箱极大强化了仓库全体官兵的备战打仗意识,全面锤炼了现代战争的核心保障能力,有力破除了长期存在的和平积弊,充分激发了大家投身强军实践的火热豪情。这不挺好的吗?他干吗要想那么多没用的?他飞驰在宁主任指引的思路上。那思路差不多有肋巴滩机场的跑道那么宽,可以起降现役各型军用飞机——天气晴好风速适中,只需要轻推油门,飞机便轰鸣着滑跑起来,接着柔和拉杆,机身抖动着离开地面——古玉觉得自己完全进入状态了。憋着一泡尿他也不去厕所,生怕一停下来就打乱了节奏。不到两个小时,宁主任和张政委提的修改意见基本上已经落实到位,只需要再从头顺一遍就可以出手了,而右腿中那颗充满了自我意识的小钢珠竟然也知趣地平静下来。

古玉你干吗呢?电话都不接!常宁宁猛地推开门,找你的电话打到我那儿去了,我给了你的号,结果人家又打过来说没人接!

我把电话线拔了,正赶材料呢。古玉说,谁打的?

我哪儿知道?我问了,人家不说。还是个保密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常宁宁转身往外走,你赶紧接啊,不然人又打我那儿去了。

古玉犹疑地揪过电话线头,刚塞进插孔,电话立刻响了起来。

你好,业务处古参谋。他换成工作口吻,请问哪位?

是我呀连长。耳朵灌进呼呼啦啦的呼吸声,我是刘宝平,你的兵宝平!

古玉僵在了原地。这声音仿佛肋巴滩的风,他已经很久没被吹到,并且以为永远不会再被吹到。那粗粝坚硬又永不止息的漠风总是吹得他灰头土脸皮肤皴裂,即使待在房间,它也会在窗外徘徊,在门缝呜咽。风声是肋巴滩永恒的背景音乐,而雍城,只有无尽的车声。

谁让你打到这儿来的?古玉把口气放冷了些,有事赶紧说,我还忙着!

连长,我刚收到你的短信,想给你打电话结果你关机了……

收到就行,没必要给我报告。古玉低头揉着电话线,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肿瘤医院病人太多,我也没办法。

是是,我知道,大地方的事情有时候还不如咱肋巴滩好办。我问了县医院的大夫,说吕老师可能等不了多长时间了,我本来也不想打扰连长,问题是吕老师他……你知道他本来就瘦的对吧?现在瘦得连个人形都没了,脸也是青的……我想着连长你再咋说也在城里……刘宝平停了停,使劲说了一句,连长,你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不是给你说了没办法吗?古玉知道刘宝平的那股黏劲儿又上来了,能找的人都找过了,没用!

我知道我知道,我意思是……连长,你不是认识保障部的一个领导吗?我听旅里的人说,你认识保障部的领导,一个姓栗的处长,我特意打听过了,保障部直工处的处长确实姓栗,糖炒栗子的栗,应该是这个栗处长吧?刘宝平小心翼翼地往古玉耳朵里塞着话,连长,保障部不是管后勤的吗?咱们场站都归他们管的对吧?他们肯定跟地方上的大医院都熟悉,你能不能找找那个栗处长,让他给想想办法?你调动那么大的事情他都能办,这事他应该也能帮上忙吧?我感觉——

你感觉个×!你叫我找谁我就找谁?你有什么资格给我下指示?古玉抓着听筒破口大骂,仿佛瞬间回到了肋巴滩场站警卫连的操场上。那时候总有近百号人背着枪齐刷刷地站在对面听他训话,就算是狂风裹着砂石横扫过来都纹丝不动。那时候的他威风凛凛理直气壮,而现在却像个骂街的泼妇,刘宝平你给我听清楚,我不认识任何领导!

连长你别生气,我也不想惹你生气。刘宝乎沉默了一会儿,又从古玉倾泻的怒火中重新探出头来,我知道自己给你惹了好些祸,你不想睬我也是应该的。我就是想着吕老师人挺不错的,现在身边又没个人照应,要是吕少芬在的话还好说,现在……连长,我没别的意思,你要能帮就帮一下他,实在帮不了……就算是我给你最后再惹一次祸吧。

古玉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刘宝平怎么这么平静?噢……是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列兵,而是个服役第九年的上士了。带过兵的人都清楚,老兵总是最有主意的,不管他曾经多么幼稚可笑过。古玉拿着听筒睁开眼,突然看见常宁宁还站在门口,默默地望着他。

我再打听打听吧。古玉的声音低沉下去,不过够呛能有啥结果。

谢谢连长,给连长添麻烦了。刘宝平似乎高兴起来,连长你挺好的吧?

就那样,没啥好不好的。古玉没有正面回答。他怕一回答,刘宝平就会误以为自己愿意同他聊天了。他也许又会像从前在连队那样,没事就跑来站在古玉身边东拉西扯,像只讨厌的苍蝇嗡嗡着,挥之不去。

连长你多保重,我先挂了。刘宝平犹豫一下,连长,我……我挺想你的。

连长。从新兵连开始,刘宝平就喊他连长,一直叫到现在,即使他早已不再是连长了。他想起那年秋天,自己重感冒烧到四十度不退,刘宝平在医院守了整整两天两夜,谁来换班他都不让。他整夜都在不停地弄湿毛巾给古玉降温,体温终于下来时,刘宝平居然哭了起来。我又没死,你哭个×!古玉记得自己这么训过刘宝平,而他赶紧拿起手里的湿毛巾,手忙脚乱地擦去脸上的泪。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肋巴滩的那些年里,刘宝平始终对他忠心耿耿唯命是从,永远都用崇敬的眼光看着他。也许真像当年分兵时军务股长说的那样,刘宝平崇拜自己。他希望像一颗卫星似的永远围绕着自己这颗行星旋转。问题在于,他不需要别人崇拜。他没准根本就不是一颗行星。他可能只是茫茫宇宙中一块孤独又冰冷的陨石,从不确定下一秒会飞向何方。

6

根据反复修改的迎检方案,周二上午李部长工作组行程安排如下:

一、步行前往作战值班室检查库区安全监控系统,并与保管队北山二号洞库执勤官兵视频连线(指定干部战士各一名做好连线准备,业务处提供应知应会内容,政治处提供简短表态发言),时间约十五分钟。

二、乘车前往北山库区,换乘电瓶车进入一号洞库检查装备器材储存保管情况(保管队彭队长负责现场介绍),时间约三十分钟。

三、乘车前往军械站台现场查看器材收发作业,同时组织应急机动分队拉动演练(携带全套装具及空包弹),时间约三十分钟。

四、乘车前往四号库房检查装备器材条码管理,并在四号库房作业场观看叉车驾驶技能展示,时间约二十分钟。

五、乘车返回办公楼三层党委会议室,听取仓库工作汇报并讲话作指示,时间约一小时。

事实上,在古玉做的最早一版迎检方案中,还有两项内容。一是去三号库房现场查看房屋危旧情况;二是进入北山二号洞库体验湿度过大的问题。现在不用了。宁主任直接否掉了第一項,又把检查二号洞库改成了视频连线。对此马处长没再说什么。他只是业务处长,宁主任才是军事主官,相比之下,宁主任压力更大。前方友军战况不利,几个历来先进的迎检单位已被李部长迅速攻陷,这令仓库领导们深感焦虑,怎么安排都感觉不托底。迎接工作组的马奇诺防线多年来都十分牢靠,可万一李部长偏要穿越阿登森林呢?

这不啻一次复杂的想定作业。例如,从高速出口到仓库这段路上到底要不要设调整哨?如果安排了,李部长可能批评他们兴师动众迎来送往;真要不安排,谁知道李部长心里会不会不舒服?还有午饭,到底怎么安排?惯例都在招待所小餐厅,可李部长要去连队吃怎么办?还有工作汇报。据最新消息,李部长今天上午在机关直属保障队检查时,对队长照稿子念汇报很不满意,现场要求脱稿。队长是营房助理员出身,跟包工头打交道是把好手,脱稿讲话却不在行,立刻就傻在了那里。眼下宁主任的汇报稿是准备好了,但也是准备拿去念的。如果李部长心血来潮让宁主任脱稿,麻烦就大了。敌情不明是兵家大忌。李部长当然不是敌人,只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比敌人更难对付。宁主任一接到通知就开始四处打电话搜集情报,先找的就是刚被李部长批评过的几个单位。人家正自郁闷着,哼哼哈哈半天也不愿把检查的具体细节和盘托出——我们挨了批,你们还想受表扬?要死大家一块儿死算了。宁主任无奈,又让马处长去问机关的熟人,试图套取一些李部长的喜好。难办的是首长刚上任,机关也被批得鸡飞狗跳,得到的回答全是“正常安排”或者“该咋办咋办”之类的敷衍之词。最后宁主任七拐八绕,把电话打到了多年未曾联系的军校同学那里。那人倒曾在李部长手底下干过几年,可他只当宁主任在胡扯——他印象里的李部长在航空兵师当副师长的时候千杯不醉,酒量全师无人能出其右,怎么可能像宁主任说的那样滴酒不沾呢?

求援无果,仓库只能孤军死守。从前的套路不好使了,新的套路尚待研发,最后只能双管齐下,把弓箭和步枪都背在身上,让歼-7E和歼-10C编队起飞。调整哨不搞了,改用引导车在路口迎候。招待所照常准备午饭,机关和连队两个灶也各加两个硬菜。至于汇报材料,古玉改了一上午,快下班时才把稿子呈阅。宁主任叼着烟,把个材料翻来翻去,好一阵不言语。古玉站在一边,只怕宁主任又提出什么意见。他脑子已然发木,感觉自己再也改不动了。

工作差不多就是这些了,關键是首长要让脱稿汇报怎么弄?宁主任皱着眉头扫一眼古玉,你们马处长怎么考虑的?

除了直属保障队,其他单位也没这样要求。古玉认为他代表不了马处长,自己又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只得试着宽慰一下宁主任,我觉得首长应该不会让脱稿的吧?

你觉得?你还能替首长觉得?万一首长让脱稿呢?我是搞不懂你们马处长,一个汇报给我写了十五页!谁能背得下来,他能背下来?宁主任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你们这机关,真是让我无语啊!算了算了,材料先放我这儿,忙完了我再找你们!

这话古玉当然不会转达给马处长。他自保尚且困难,不可能去掺和领导之间的事,哪怕他真切地替马处长感到不平。原想午饭后回宿舍眯一会儿也不行,整个中午,所有人都在打扫卫生,业务处负责机关楼到库区大门道路两侧的卫生区。马处长一身短打推着割草机,碎草飞到半空,落得他满身都是,空气中弥漫着草汁的腥味儿。

打扫完卫生,马处长让古玉通知几个基层主官来开会,又交代他去四号库,盯着装卸班的人把叉车展示的项目认真演练一下。条码管理那些都好说,关键是叉车表演,好久没搞了,你得让小徐多练几次。马处长眼圈有些发黑,精神却很抖擞,你告诉小徐,这是宁主任最看重的亮点,千万别搞砸了!

快到四号库作业场,古玉远远地就看见保管队的四级军士长老徐和几个兵正坐在墙根玩手机,叉车停在一边根本就没动。

徐班长,主任政委马上要来检查了,大家伙儿不能都坐着啊。要搁在肋巴滩警卫连,古玉早就开骂了,可他现在必须得赔着笑脸,宁主任专门说了,你这可是咱们仓库的压轴戏,明天就靠你出彩呢!

噢,这会儿领导又想到我了。老徐打着游戏,头都不抬,去年底评功评奖的时候,不是说我这个是雕虫小技,不符合实战化要求吗?今年我咋又成了压轴的了?

去年是周主任,今年是宁主任嘛。古玉赔着笑好说歹说,老徐才很不情愿地收起手机上了车。演示的第一项是四台半吨的野战叉车进行快速装卸作业。第二项是四台叉车排成一路纵队在标杆间前进、倒退和曲线行驶。第三项则由真正的男一号老徐担纲。他的绝活由两部分构成,先是在货叉上固定一根钢片,然后拿这根钢片来开可乐瓶盖,“叭”一个,“叭”一个,固定在铁架上的十瓶可乐被一瓶瓶起开,简直比饭馆服务员还快。几个兵喝着老徐起开的可乐,乐不可支。接着把钢片取下来,换上一根十来厘米长的细钢丝,老徐将操纵叉车,把这根细钢丝穿进铁架上一根大号钢针的针眼里。

在叉车的轰响中,古玉盯着那根微微颤动的细钢丝。钢丝是确定的,针眼也是确定的,但能不能穿进去却是不确定的。不确定的事物往往令人焦虑。老徐一共试了三次,头一次没成功,后两次成功了。

怎么样,还行吧?老徐在车里哈哈笑,古参谋,你是管训练的,得帮我给领导反映反映啊!我当了十六年兵,开了十六年叉车,全保管队没人比我更熟悉这东西了。你们要是觉得这活计以后还得给首长看,那年底转三级军士长的事就应该考虑一下我。要不然明天李部长过来,我这针可不一定能穿进去啊!

古玉笑着,继续看他们在作业场上演示,直到所有的流程走完两遍,才拍拍老徐的肩膀告辞了。老徐说什么他不担心。不管他说什么,他都不可能故意不把钢丝穿进针眼。每个人都是这样。每个人都要揣测、试探、迂回,在话语的齿轮中涂上润滑油,以便继续以咬合的方式和谐相处。当初他向吕少芬提出分手时也是这样。在肋巴滩的最后几个月,他没有给任何人讲过自己调动的事已经差不多要办成了。他不说不会有人知道,因为那完全是个巨大的意外。他开始故意不接吕少芬的电话,收到微信也很久才回一个“好”或者一个面无表情的符号。他开始找各种借口不再去吕老师那儿吃饭。古玉知道,用不了几天吕少芬就会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他当然不会告诉吕少芬调动的事,他只是一口咬定他父母不同意他在肋巴滩找对象。这对他来说是件异常艰难的事,因为这个借口听上去连刘宝平都不会相信。所以刘宝平才会跑来问他。

连长,你真的要和吕少芬断了吗?

滚一边去,关你屁事!

刘宝平问,他可以这么说。吕少芬问,他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没办法说实话。实话从来不是好话。他不能说,在她和雍城之间,他只能选择后者。他不能说,她只是自己在肋巴滩那荒凉时光中暂时的慰藉。他不能说,自己从来也没有在她身上感受过激情和痛苦。和吕少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古玉从来没见谁那么哭过。那就这样了是吧?平息下来之后她轻轻地自语着,嗯,好吧,我懂了。古玉一度怕她会出什么事。不是担心她,而是担心自己。真要那样的话,他调动的事可能就会黄了。古玉那时唯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好在吕少芬是个柔软又坚硬的姑娘,而古玉从前并不真的了解她。那次见面真是太要命了,古玉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像棵枯朽的死树,只要拿手指轻轻一碰,咔吧,枯枝便会应声而落。不论当面还是背后,他都承认自己对不起吕少芬。他不该去占用她的时间和情感,那都是她生命的构成部分。他唯一聊以自慰的是他并不真的爱吕少芬,可什么又是爱呢?他回答不了。也许爱情跟塑料差不多。什么乙烯、丙烯、酸酯之类,大家每天都离不开它们,却没人真能搞得清那究竟是些什么。

他走在空旷的库区,远处是涂成迷彩色的围墙。刚调来时,他很喜欢这里的安静,偌大的库区常常见不到一个人。后来他却很怀念肋巴滩机场上的轰鸣声。那金属质地的巨大噪音曾令他厌恶,奇怪的是它们又在回忆中雄浑激昂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的感觉为什么这样飘忽不定!或许他从来都是迷惑的,他甚至都没搞清楚过自己究竟为什么非要削尖了脑袋调来雍城。这个念头也许是在被朱晓琳甩掉之后就种下来,然后被肋巴滩的烈日和漠风滋养长大,直到整个脑袋塞满了坚韧扭曲的藤蔓。他已经来到了雍城,而藤蔓并未消失,它们依然在生长,以至于他透过那些细小的缝隙,始终无法看到任何一张完整的面孔。他唯一确定的是那些面孔仍隐藏在藤蔓深处,它们只被掩盖却从未消失。

是的,是这样。刘宝平不正在藤蔓之间呼唤他吗?让他想起自己曾在吕老师家里喝过那么多次酒。他还非要教古玉划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啥禁酒令?划拳是划拳,喝酒是喝酒,谁给你说的划拳就等于喝酒?我还和人家划拳唱歌呢,咋就不行了?咦,你咋不喊?不喊你划啥呢?你一喊酒劲就散掉了,这是有科学道理的懂不懂?来,带一个帽啊,就是只喊一个哥俩好。咋又是五魁首?给你说了水青划拳不带五!五这种拳,咋划都能赢,有啥意思?你以后是水青的女婿,你不按水青的规矩来咋行呢?来,再來一次,听我的啊,兄弟两个好上……吕老师喊“兄弟两个好”时一本正经,常引得古玉忍不住笑。等他学会划拳后才发现,吕老师的拳其实烂得要命,他最爱出二喊四、出四喊七,十次有八次会被古玉逮个正着。水青划拳喝酒的规矩是一次六拳,一拳一杯,赢二输四,几个回合下来,古玉还没怎么着呢,满脸通红的吕老师就已经坐到了钢琴前开始演奏了。在吕老师家,他听了很多钢琴名曲,可他最爱听的却是老头用极其流畅的轮指演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而那本来是一首吉他曲。几乎可以说,他是冲着这个可爱的老头才去和吕少芬交往的,比起女儿,他可能更喜欢父亲。吕少芬是多么安静啊!她不爱说话,永远只是点头或者微笑,以至于古玉很少能回忆起他们相处那段时间里,究竟都聊过些什么。

现在一切都凋落了。到雍城刚七个月的一天,刘宝平在短信里告诉了他吕少芬出车祸去世的消息。他没有回复。这可能是他自从有了手机以来唯一没有回复的信息。他不知道如何回复。他应该回复的,哪怕只是问一问具体情况,可他的确没有回复。刘宝平说事故出在312国道上,吕少芬夜里开车时跟一台货车追尾。他在网上找了很久,并未找到相关的事故报道。312国道长达数千公里,每天都可能发生事故,而吕少芬的这起事故或许小得不值一提。她为什么要夜里开车?古玉同她分手时,她还在驾校学车,科目二考了两次都没过,一次折在了倒车入库,一次折在了坡道起步,她还在那儿傻笑。不是能考五次吗,还早着呢!第三次考得怎么样古玉就不知道了,看样子应该是通过了。那她出事是什么原因?超速?酒驾?还是别的什么?他没问,也不可能再问了。

出了库区大门刚到路口,一辆吉普车在他面前停下来。你搞什么呢!齐胖子从车窗里探出脑袋,马处长正找你呢,领导电话你也敢不接!古玉摸出手机,果然有马处长的两个未接电话,应该是被刚才的叉车声盖过了。古玉答应着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胖子,肿瘤医院你有熟人吗?肿瘤医院啊……好像还真没认识的,谁他妈的没事想去那儿看病啊。齐胖子眼珠转转,你要说部队医院的话我还能帮你找到人……哎,你逗我呢是吧?你老婆不就是那医院的吗?

古玉逃也似的走开了。赶回办公室,正靠在椅背上闭目托腮的马处长立刻坐直身子。果然没什么好事。宁主任终于想出了解决脱稿汇报的高招。他要求准备两个版本:一个是十五页的完整版,汇报时与会人员每人打印一份;另一个则是不超过八页的缩写版,让政治处会写书法的士官小李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一旦首长要求脱稿,宁主任有这册孤本在手,应付下来绝无问题。

意思明白了吧?宁主任说这个叫干货版。就这点干货,要你去汇报,你闭着眼睛也能说个一二三出来吧。马处长罕见地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不过立刻又收了回去,宁主任既然要求了,你就善始善终吧。弄完不用给我看了,直接呈给宁主任就行。马处长停了停,忙完这个工作组,这两天我尽量不给你派活儿了,让你也休整休整,下周好安心地带队去西藏押运,好不好?

古玉本想说这个“干货版”可能比完整版更难写,可马处长的最后一句话把他嘴给堵上了。回到办公室,古玉坐在电脑前发了会儿呆,然后摸出手机给冯诗柔发信。他们不是已经领证了吗?那就不应该再有求人的感觉。他想他可以再试一次。他盯着手机,好在这次冯诗柔回复得很快。

我又问了一下,等床位的人太多了,真的住不进来。冯诗柔加了一个“流汗”的表情。

好的,明白了。

你会陪你朋友来医院吗?

为啥,不是说住不进去吗?

住院现在确实不行,我是想问你会不会陪你老师去门诊看?

应该不会,这两天太忙了。

没帮上忙,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你又不是院长。

假如你要带病人来的话,一定提前给我说一声,这几天我们也忙,不一定在。

好的。古玉最后回复了一句。微信无疑也是有语气的。冯诗柔的语气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没帮上忙而过意不去?从早上到现在,她甚至连朋友圈都没更新。平时古玉吃早饭的时候,她至少已经发过一条了。车流。朝霞。花朵。瑜伽。海滩。小狗。戒指。咖啡。食物。还有很多胖乎乎的猫,虽然古玉确定她并没有养猫。最多的是自拍,特别是嘟着嘴的照片。冯诗柔说她嘴唇薄,嘟起来会好看些。可现在最新的一条还停留在昨天下午。不过他没时间去考虑这些了。他还要去写宁主任要的“干货版”。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切,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古玉仔细地看了来电显示,确定是保障部战勤计划处的号码才接起来。

小古,我是王参谋。明天上午李部长工作组名单改一下,直工处曹副处长不去了,换成栗处长去。电话那头的口气稀松平常,而古玉听着却像个噩耗,栗处长名字知道吧?栗建中,建设的建,中国的中,给你们领导报一下啊,就这事儿!

放下听筒,右腿却冷不丁地痒了起来。古玉伸出手去揉腿,可无济于事。他怀疑那颗令医生束手无策的小钢珠可能卡在了某根神经枝杈当中,他愤怒地冲着大腿侧面猛击几拳。这下好了,小钢珠生起了气,它大概是使劲蹦跳了一下,一阵剧痛瞬间爆发,疼得古玉差点叫出声来。一口冷气倒吸进去却半天吐不出来,他双臂死命抱住右腿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渐渐消退了,他仍抱着大腿在椅子上蜷缩着,像一条可怜的狗。

7

会议室没什么可说的,长得都差不多。唯一的变化是胡桃色大会议桌蒙上了迷彩布,看着有点儿晃眼。宁主任对这块灰蓝色数字迷彩桌布十分满意,昨晚铺桌布时还专门上来看了一眼。他表示,落实实战化要求就是要从细节做起,后面他还打算定做一些迷彩文件袋和迷彩封面笔记本发给大家,以期进一步增强仓库官兵的备战打仗意识。正往一头扯桌布的齐胖子听了连声叫好,因为这桌布是他周日在城里定做,昨天下午又去城里取回来的。至于怎么把那十几把又大又沉的黑色革面软椅搞得更加实战化,宁主任暂时还没想出办法,所以只好先这么用着。

会场内众人两侧分坐——李部长工作组靠窗,仓库常委班子靠墙。也不完全靠墙,他们背后还放着一溜窄桌,坐着会务组的几个人。古玉的任务是给首长讲话录音并在会后整理讲话稿。但还早,还没到“请首长讲话作指示”的时候。这会儿仓库宁主任正在给李部长汇报工作。他面前放着棕色的笔记本,那里面抄录着古玉绞尽脑汁炮制的“干货版”。可惜这活儿白干了,因为李部长并没有要求脱稿汇报。没人知道李部长为什么没让宁主任脱稿,大家都在揣测领导,于是领导变得更加难以揣测。这可能跟刚才老徐的叉车穿针有关。到四号库房之前,李部长一直面无表情,除了问一些专业上的问题,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陪在李部长身边的宁主任不停地出汗,短袖夏常服几乎湿透了。检查的前半程气氛都很紧张,直到老徐操作叉车成功地把钢丝穿进针眼,李部长的表情才微微活泛起来。他从随行参谋那儿取来自己的花镜戴上,凑到货叉尖前仔细端详,然后笑了起来。嗯!李部长点点头。毫无疑问,这代表着表演取得圆满成功。来,小伙子!李部长甚至还拉过老徐合了影,这绝对算得上是锦上添花。就此开始,整个气氛变得松快了些,至少跟在后面的古玉感觉如此。

最高兴的当然是宁主任。对李部长这样标准高要求严的领导来说,不批评基本等于受表扬。他声音洪亮地念着汇报稿,显得有了些底气。古玉坐在后排常宁宁旁边,假装在稿子上勾勾画画,虽然他是最不用看这稿子的人。上午的阳光正披在李部长背上,肩上一颗金色星徽闪着光。刚上军校时,古玉也想过自己哪天能当上将军,后来他就不想了。金星过于遥远,而他只能停留在地球上。

身边的常宁宁抓起桌上的相机,起身去给领导拍照。刚才李部长检查时,她也一直在跟拍,其中的一些照片将会出现在办公楼前的灯箱里。天天给领导照相,相机都快吐了。想起刚才常宁宁在会议室门口的话,古玉觉得有些好笑。常宁宁的迷彩服显然是小了一号,穿在身上很显身材。古玉的目光一直抵着常宁宁背影,像双机编队的僚机盯着长机。正盯着,常宁宁在会议桌前突然转了个身,古玉的目光瞬间从她纤细的腰肢上滑开,猝不及防地跟栗处长撞在了一起。脑袋里“砰”的一响,宛如金铁交鸣,震得他浑身发麻。天啊!他赶紧低下了头。他见识过栗处长的眼神,像是明晃晃的刺刀,而他无力与栗处长抗衡。

古玉不敢再乱看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埋头听着宁主任的汇报稿究竟念到了哪儿。第二块……第三点。正念着,李部长却一下子截掉了宁主任的话头。

我插一句。李部长取下花镜,你们这汇报是谁搞的?

宁主任立刻停了下来,会议室瞬间毫无声息。古玉赶紧按下录音笔的红键,可李部长只说了这一句就不说了。李部长在等待回答,然而这个问题不怎么好回答——谁也无法判断李部长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即使从侧后方观察,古玉也能看出宁主任被问蒙了,像个被老师叫起来提问的小学生。小学生答不上来可以红着脸说不知道,宁主任可以红脸但不能说不知道。

首长,我报告一下,这个汇报材料是我们业务处的马处长牵头起草的。宁主任终于反应过来,伸手指了一下马处长, 我们马处长以前在保障部机关干过参谋, 干过秘书, 又是仓库的老业务处长, 经验很丰富的。

噢……还干过秘书。李部长点一点头,给谁干过秘书?

古玉忍不住抬起头。所有人都看着马处长。马处长端坐在桌前,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古玉在肋巴滩时就知道这个名字,不仅如此,他还亲眼见过这个名字的主人。那会儿他在警卫连当连长,曾在队列前跑步向他报告,并和指导员一起陪同这位相当平易近人的将军检查过连队。搞得不错。搞得挺好。古玉至今记得他很长的眉毛,以及听上去漫不经心而又言简意赅的评价。来仓库以后,他才知道马处长曾给此人当过秘书,只不过干了没多久便从保障部机关下到了仓库当了业务处长。虽然是副团职平调,但从大机关到这个小仓库,实际还是贬了。几年后该将军落马,有关部门把马处长叫去配合调查,大家都以为这就算是永别了,谁知道没过一个月他又回到了自己办公室。古玉最初听到的版本是说,马处长因为多次犯颜直谏惹恼了首长,才从雍城市中心的机关大院贬逐到了这个北山脚下的团级仓库,走的明显是范仲淹的路子。但齐胖子不这么认为。哪儿有那么多不要命的?不要脸的倒是有。齐胖子哼哼着,那是因为老马有狐臭,秘书才干了三个来月就熏得首长受不住,这才把他弄走的,不信你们去闻啊!

古玉很不喜欢齐胖子这个版本,即便他此刻确实能闻到马处长身上那股不太友好的味道。他看不到马处长的脸。他只是感觉马处长的头发似乎又少了些。

宁主任你接着说啊,愣着干什么?我批评你们了吗?没有嘛!李部长怔一怔,重新戴上花镜,嘴角咧了一下,听你刚才讲的那个防空袭演练,有那么点意思,最起码反映了你们仓库党委的备战打仗意识。不像有些单位,思维还停留在过去,跟不上当前的形势,这怎么行,是不是?

宁主任抹了把汗,清清嗓子继续汇报。念到每一页末尾,会场上就会响起大家一起翻页的哗哗声,像是海水冲过沙滩,抹掉了所有的脚印。但那些脚印曾经存在过,不是吗?刚才那个名字是马处长的一小片过去。人人都有皮肤一般的过去,即使长出了斑点布满了皱纹也依然须臾不可分离。古玉抬起头来看一眼坐在李部长身边的栗处长,他正拿着笔在面前的汇报材料上勾画着。一个念头气泡般在他脑海里冒出,一串接一串,起初他不确定那是什么。如果不是刘宝平,他从来没往栗处长这里想过。他只看到海面泛起异样的波纹,接着涌起白色的泡沫。突然间,一头巨鲸从海中跃起又轰然落下,黑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看,首长表扬你了吧?下楼去招待所吃饭时,宁主任笑哈哈地拍着马处长的肩膀,我这人就是这样!该你們露脸的时候,绝对要把你们往前推的!

吃饭轮不到古玉参加,其实他也不想参加。和领导吃饭本质上是一项工作,而此刻他只想办点私事。等领导们鱼贯进入餐厅,他快步上了二楼,钻进了楼道尽头的卫生间。昨晚陪着马处长过来检查准备情况时他已经看过了,二楼每个房间都带卫生间,所以楼道尽头的公用卫生间不会有人去。卫生间的地形也十分有利,只要从里面出来进入走廊,经过的第一个房间门上就贴着红色的名签:栗建中。

他关上隔间木门,坐在马桶盖上抽烟。楼下餐厅里的说笑声隐隐传来,而他像个纠结的刺客。他要去找栗处长,而栗处长肯定不想见他。他们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按说也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他们只是彼此的一个意外。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古玉借着来雍城出差的机会跑到战区空军机关大院门口,只是想求见人力资源处分管干部调配的干事。那是他绕了好几个弯才联系上的老乡,他想去打听一下调动的事情,可人家全然没有想见他的意思,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我说了不要来不要来,你怎么听不懂话呢?古玉在站着双岗的营门外徘徊了很久,直到一个剃着平头的便衣暗哨走过来盘问他,他才讪讪离开。他在夜色中往地铁站走,一路上用力发誓再也不去求人办调动了。那本来就是个梦,已经损耗了他大部分的平静和工资。他应该消停下来,老老实实待在肋巴滩,看战斗机起降,跟吕少芬结婚,这并没什么不对。起初不甘于命运,最终又屈从于命运,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

总的来说,那是个离奇的夜晚。大概也只有夜晚才充满偶然和悬念。闷头走下地铁站又长又陡的台阶,一声惊呼唤醒了他。隔着台阶中央的护栏,一个人从高高的台阶上滚落,一直滚到台阶中间的平台上才停下来,那又重又钝的声音听得他心惊肉跳。他四处张望着,如果就近有别人,他可能就那么走了,他没心情管这些闲事。奇怪的是当时还不到九点钟,而视野中除他之外却空无一人。他待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这才跳过护栏跑了下去。那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老太太在地上蠕动呻吟,额角和嘴里流着血,看样子摔得不轻。古玉唯一能做的就是拨打120电话,从台阶上捡回了老人飞掉的鞋,然后守在老人身边。

急救车来得很快,古玉帮着医生把担架弄出地铁站,又把老人送上车。如果他就此离开,一切会很完美。他将像蝙蝠侠一样扶危济困,然后背对着鲜花和赞美,大义凛然地消失于暮色。令他意外的是,把老人送上急救车后,他却没能下来,因为老太太一直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那时他不可能知道,老人有一个叫栗建中的儿子。现在再让他选,他宁愿选择不去知道。他不应该接过老人的手机,去帮她给儿子打电话。当他从老太太口中得知,即将匆匆赶来的那个中年男人居然是战区空军保障部直属工作处的处长后,又决定继续等在手术室外面。他脑袋里一定有个病毒程序被激活了,完全管不住自己。第二天中午,他又鬼使神差般地坐了二十几站地铁跑来医院,还在医院门口买了一大束鲜花。那是他平生唯一一次买花,送给了一个老太太。或者说,送给了有个处长儿子的老太太。他知道会在病房里再次见到栗处长。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这个机会是他自己挣来的,难道不是吗?如果他只是把老人送进医院就悄然离开,像一个真正的好心人那样,那么他会心安理得地接受栗处长的笑容和感谢。可惜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把那些笑容和感谢变现了,仿佛把捡来的钱包还给主人,然后又向对方索要了一份酬金。他在心里反复申明,这并不是自己想去做的。也许捡到钱包的人已经饿了很久,需要像个人一样吃上顿饱饭呢?

他从来也不确定,自己在栗处长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两年前接到调令来雍城报到时,他借机又去找了一次栗处长。光是打听门牌号就费了半天周折。那天晚上,他走在营区昏暗的路灯下,一直担心信息有误而敲错了门。还好,出现在门口的正是栗处长本人。他穿着短袖体能训练服和拖鞋,手里拿着一副花镜,很疑惑地看着古玉。

那是他和栗处长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他很拘谨地坐在栗处长斜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放在膝头。他记得栗处长指指面前茶几上的水果让他吃,他当然不能吃。他向栗处长表示衷心感谢,感谢他费心把自己从肋巴滩调到了雍城,栗处长却靠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半天没有回应。古玉挖空心思准备的开场白很快就用完了,而栗处长看上去仍未打算开口,于是两人之间显露出大片的沉默,仿佛空旷而寂寥的戈壁滩。

阿姨怎么样?他硬着头皮找话,身体恢复得挺好吧?

栗处长好像“嗯”了一声,但混杂在电视声里,古玉听不真切。栗处长始终盯着电视,那里有两个专家在讨论特朗普,好像他们和特朗普很熟似的。

古玉知道自己该走了。他起身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纸袋,轻轻放在了茶几沿上。事后回想起来,这个举动带来的悔恨可与当初让刘宝平去了警卫连有一比。为了这个破玩意儿,他在商场的珠宝柜台折腾了好半天,最终被扣除了百分之十的“手续费”才得以退货,白白损失了小一万块钱。

合适的干部可以调过来,不合适的干部也可以退回去。他记得栗处长说的每一个字,东西拿走,你也回去吧。

呼吸变得困难。套近乎远没他想象中容易。他很想给栗处长解释一下,这不过是聊表谢意,但栗处长看上去并不这么认为。他一定以为古玉不仅想要一次性优惠,还想享受长期的会员折扣。栗处长当然不可能这么说,这是古玉自己想的,说明他真的这么想过。从医院手术室外的交谈开始,栗处长可能就已经开始烦他了。那次短暂的会见中,沙发上的栗处长连动都没动。他的目光从花镜上方斜射过来,仿佛一只老虎,看得古玉心中一凛。

我说话你没听见吗?回忆的最后一幕是一只被重重摔在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年纪轻轻搞这种名堂,你不觉得丢人吗?

古玉揿灭手里的烟。他的脸可能比烟头还烫。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他会失掉最后的勇气。他从马桶盖上站起来,听着喧哗声由远及近。他心跳加速,而腿又开始痒了。副营。落编。丢人。肝癌。转业。美好。户口。旅馆。请求。地铁。浑蛋。钢珠。感谢。尊严。叉车。再见。他用力晃晃脑袋,他需要确定自己到底要对栗处长说些什么。

人声渐息,走廊里传来几记关門声。古玉再次确认迷彩服的领章、胸标和臂章佩戴无误,扯了扯衣襟走出厕所。走廊里空无一人,工作组的人应该都准备休息了,下午两点半他们还要去空防工程处检查。他站在栗处长门前,调动出所有的勇气开始敲门。他设想着栗处长的脸色,应该不会好看。不过作为一个有涵养的领导干部,他应该也不会立刻把自己轰走。就算是神色冰冷古玉也完全理解。阿拉丁神灯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他当然不能厚着脸皮要求再来一段渔夫和金鱼的故事。

8

去市区的班车上,古玉睡着了一会儿。接到刘宝平的短信到现在,四十八小时里他基本没怎么睡。现在好了。他感觉轻松,几乎有些愉快。这愉快有一部分是栗处长带来的,虽然他中午敲开招待所房门时,穿着白色背心正准备休息的栗处长显得有些惊讶。

要是工作上的事,你可以说一说。栗处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如果是个人的事情,最好还是通过组织解决为好,明白我意思吧?

栗处长当然不可能猜到古玉要说什么,这让古玉有一丝得意。如果不是刘宝平的短信,就连古玉都不会把栗处长和吕老师联系起来。刘宝平的想法如此离奇又危险,宛如一颗深水炸弹,在黑暗沉寂的海底炸出一团橘色的火光,令古玉无法继续潜藏。他在栗处长几步开外立正站好,有些结巴地说了一分钟,要么五分钟,直到栗处长的目光从天花板落到他的脸上。

好了,我知道了。按说这个事你也不应该来找我。栗处长语气淡淡的,不过人命关天,我就帮你问一问看吧。

见栗处长拿起手机,古玉准备回避,栗处长却摆摆手让他不要走。栗处长显然和对方很熟,听上去应该是战友或者同学。这不意外。意外的是他敬完礼转身走到门口时,栗处长又把他叫住了。

有些话我一直没给你说过,既然你今天来了,说说也无妨。栗处长顿了顿,你从肋巴滩交流到雍城的事,有一部分是我母亲的原因,不过这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看到你简历里有个二等功,这让我还有些意外。从这个事情上讲,你其实是个优秀的干部。栗处长盯着他,优秀这东西,不是谁赏给你的,也不是你拿钱换来的,所以我希望你……希望你继续优秀下去。

出门时,古玉似乎看到了栗处长微笑了一下。一颗小行星緊掠过地球,草木依旧葱茏。

给马处长请了假,又从宿舍换了便装出来,正好在楼梯口碰上了齐胖子。你知道李部长今天为啥没批咱们仓库不?不知道。我给你讲吧,他当副师长的时候,那几个单位都刁难过他,只有咱们仓库对他不错,懂了吧?古玉笑笑,侧过身子下了楼。他不想知道那么多,那跟他没什么关系。

在上班吗?上了地铁,古玉给冯诗柔发信。

对啊,怎么了?

没事,随便问问。

你那个老师看病的事咋样了?还会来我们医院吗?

不来了。看来冯诗柔对这事真很上心。不过现在古玉可以放心地和她开开玩笑了,你们医院不是住不进去吗?他们去别处看了。

好的。冯诗柔说,我们医院就这点不好,人太多。

用不着告诉冯诗柔。她知道了反而尴尬。古玉要做的只是去医院找到张主任,然后和冯诗柔共度这个夜晚。下周一出发押运,至少半个月不会再见到她了。

栗处长打了招呼,一切都很顺利。院办张主任是个忙碌而严肃的瘦子,直到听古玉说到肋巴滩,才突然变得热情起来。我在肋巴滩待了十六年!跟你们栗处长是一个车皮拉过去的兵,都在机务大队,他搞特设我搞机械。张主任说,后来他到师里政治部当干事,军区空军调他他还不太想去呢,说舍不得那儿的羊肉,哈哈!

古玉还是头一次听说栗处长居然也是肋巴滩出去的。这感觉很奇怪。仿佛他怀揣着一个秘密要去告诉别人,而别人早已心知肚明。张主任一连问了古玉好几个人,只可惜年代过于久远,古玉只认识他说的一个老飞行员。

那家伙人不错。我当机械师的时候,每回上飞机他都给我们发“阿诗玛”哩。张主任打完电话,又撕下一张便笺纸给古玉写了两个电话号码,栗建中搞得也太夸张了,谁给他说要等三个月的?我问了肝胆外科,没那么紧张,等个一周十天的也就住进来了。

张主任的法说和冯诗柔不同,这没什么奇怪。张主任说话肯定比冯诗柔好使。再说等的时间越短,插队的感觉就会越小。无论如何,吕老师明天就可以住进来,然后手术,然后化疗,然后就好了。他仍然可以戴他的围巾弹他的钢琴,身边的半老徐娘还可以继续存在,唯独酒可能不能再喝了。酒。他白喝了吕老师那么多的酒,还搭着吕少芬做的菜和拉条子,按说他应该陪着吕老师来医院办手续才对,可他怕吕老师见了自己会气血攻心,没准会强撑病体,用弹惯了钢琴的手再给自己一个耳光。耳光击打的是身体,而受损的是灵魂。一个耳光的当量不亚于一万句辱骂和斥责。他清楚这一点。两年前那个戈壁夏夜,他拉着黑色的行李箱悄悄出了营门。他专门买了最晚一班的过路车,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去水青火车站的路上,他和熟悉的黑车司机聊得不错,直到看见刘宝平从车站门口的台阶上跑下来迎接他。

古玉至今搞不明白,刘宝平是从哪里打听到的车次。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对他一向不错的陈科长都以为他第二天才走。刘宝平说是他猜的,可古玉不认为他有这么聪明。最大的可能就是他问过了当晚送自己去车站的司机。问题是常年跑水青县城到肋巴滩一线的黑车司机有十一二个,刘宝平真的会逐个打电话去问吗?也许会。这种事只有刘宝平才能干得出来。

刘宝平抢过他的箱子走上高高的台阶。想提就提吧,古玉自己无法改变他在刘宝平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哪怕他从来也没给过刘宝平一点儿好脸色。他虚幻的崇高完全建立在刘宝平可笑的愚蠢之上,他不相信刘宝平不明白这一点。行了,你赶紧回吧。那咋行,我还得把你送上车呢!古玉不想再见到刘宝平了,没谁愿意面对戳穿了自己谎言的人,可刘宝平却赖着不肯走。他从迷彩服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递过来,说那是他专门送给古玉的ZIPPO火机。

别给我,我不要。别啊连长!我买的时候叫店家在上面刻了你名字呢,不信你看。刘宝平手忙脚乱地想要证明,火机却从盒子里掉出来,滑到了椅子底下。他赶紧弯腰去捡,就是这一刻,古玉猛地看见吕老师正冲他走过来。他穿着件浅色牛仔衬衣,围着条很薄的黑色围巾冲他走过来。自己该怎么称呼他?刚认识他时,古玉叫他吕老师,后来又叫他吕叔叔,如果没有遇到栗处长,他可能已经改口叫爸了。还没想好怎么称呼,他脸上已经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吕老师的预算应该是一串耳光,只不过刚刚完成了一个,就被刘宝平紧紧抱住了。他使劲挣扎着,可河马一样壮实的刘宝平已经当了几年的警卫班长和连队的捕俘拳教员,如果被他抱住,就连获得过摔跤比赛名次的蒙古族牧民都没办法把他甩脱。

放开。古玉轻声命令着,他不想在空荡的候车室发出回声。

再打你怎么办?刘宝平看一眼古玉,又看看老头,吕老师,有话好好说啊,你怎么能打人呢?

你为什么要干这事?我就想知道你为啥要干这事?吕老师不理睬刘宝平,他只是瞪着古玉,两只发红的眼睛突然涌出泪来,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了吗?

这一定是人生中最为难堪的时刻。古玉垂下了眼帘。他无力与吕老师对视。他只是想离开。他想把自己从戈壁滩上拔出来,所以不得不扯断那些同别人缠绕在一起的根须。他想要对既定的目标发起空袭,就不可避免地造成附带伤害。他并不想这样,可除了这样,谁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你跑來干啥呀爸!谁叫你跑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吕少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带着哭腔跑过来抱住父亲,这是我的事,你跟我着干啥呀!

几个面容疲倦的旅人远远地看着他们,一个婴儿响亮地啼哭起来。候车室天花板上起码有一百根荧光灯管,他们为什么把这里弄得这么亮?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大概怎么做都不可能正确。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吕少芬拉扯着父亲走向候车室门口,继而消失在无尽的暗夜之中。

连长,吕老师这事办得不好,再咋说也不能动手……刘宝平凑过来,却被古玉揪住了脖子。像当年那样,刘宝平还是一动不动,像一只被揪住了后颈的猫。唯一的区别是,古玉头一回感觉到了刘宝平的强壮和分量。

你告诉他们的,是不是?

我……吕少芬问我你啥时走,我觉得不说也不好,后来吕老师也问我……连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古玉松开手,提起箱子走向检票口。刘宝平追上来要帮他提箱子,被他一把推开了。连长,我错了,我没想吕老师会动手,我就是想着你和吕少芬好过那么长时间,她送你一下也没啥。连长,你把箱子给我呀,以后我想给你提也没机会了……

你给我滚远点!古玉狠狠地瞪着刘宝平,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觉得我最烦谁?就是你!你不知道吗?

古玉走开了。进站前,他看见玻璃门上映出刘宝平的影子。他低着脑袋戳在那儿,活像一个混凝土墩子。那时他恨透了刘宝平,现在他忽然又不那么恨了。他更像个不知轻重的孩子,见抽屉就拉见门就推,他从不管那里面会藏着些什么。那么还是告诉他吧。打电话当然说得最清楚,可他一时间拿不准该以什么样的口吻对刘宝平说话。他一直认为刘宝平是怕他的,此时自己却像是怕起了刘宝平。这是不对的,怎么能有这种感觉?刘宝平不是他带出来的兵吗?

古玉站在医院行政楼前,摸出手机犹豫了好半天,然后给刘宝平发了一个很长的短信,包括所有的联系人、电话号码、住院流程和一句对吕老师的祝福。他不可能像在肋巴滩的机场上那样,一眼望到祁连山顶的雪。他只能站在被无数建筑立面切碎了的城市天空下,琢磨、掂量、纠结着,怀揣散沙般细碎又卑微的心思。

古玉重新穿过门诊部大厅准备离开。从认识冯诗柔到同她结婚,他从未来过这里。眼前这巨大喧嚣如同春运高铁站的门诊大厅令他震惊。这是雍城背景音乐的一部分。古玉在人流中绕来绕去,即将走出这嘈杂之地时,他随意地抬头扫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子。

疼  痛  科

绿底白字的牌子,古玉在冯诗柔的朋友圈里见到过。他一直以为这是一栋独立的建筑,搞了半天只是环绕大厅天井的一层回廊。他仰头看了一会儿,迟疑着上了扶梯。一排诊室都关着门,古玉不知道冯诗柔在哪一间。每间诊室门口的屏幕上都显示着医生和患者的姓名,他从头走到尾,却没看到冯诗柔的名字。看来她还太年轻,不仅没办法搞定住院的事,连在屏幕上显示姓名的资格也还没有。古玉转身往回走,忽然看到楼道拐角处的墙上贴着一张医护人员值班表。他摸出手机,想把冯诗柔的名字拍下来发给她,那一定很好玩。奇怪的是,古玉盯着那张表格上上下下仔细找了几遍,都没找到冯诗柔的名字。

你好。他喊住迎面走来的一位中年女医生,请问冯诗柔在吗?

谁?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古玉。

冯、诗、柔。古玉又认真地重复一遍,她是你们这儿的医生。

冯诗柔?她嘴里嘀咕一下,你弄错了吧,我们这儿没这个人。是不是其他科室的?

这儿不是疼痛科吗?

是啊。这点我应该还不会弄错,这科成立我就在这儿。她笑笑,指指白大褂上的胸牌,上面印着她的照片和姓名,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我们这儿没你说的这个人,要说,我们这儿从来也没有过一个姓冯的。

古玉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才想起给冯诗柔打电话。和平时一样,她直接挂掉了。她为什么这么讨厌接电话?

老公有事吗?冯诗柔很快发来微信,我在上班呢。

我就在你上班的地方。古玉在巨大的嘈杂声中打着字,没找到你啊。

别逗了,我正忙着呢。她回个笑脸,今天病人特别多。

肯定是哪儿搞错了。疼痛科。多么怪异的名称。古玉冲着走廊拍了张照片发出去。这地方他一点儿也不熟悉,冯诗柔应该能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没说清楚,我今天不在单位上班,一下午都跟着专家在医大附院这边出诊呢。冯诗柔的电话立刻回了过来,这似乎是她头一次主动给古玉打电话,你怎么跑到医院来了,你到底在干吗?

我顺路过来的。古玉笑,刚才我问了个医生,人家说不认识你。

谁让你来的?我不是给你说了,你来的时候告诉我吗?冯诗柔不知是怎么了,发动机试车般的尖利嗓音刺得古玉鼓膜生疼,我现在不在医院!你别瞎跑了,赶紧回去!听见没有?

问题是我已经来了。古玉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晃动起来,你这是咋了?你到底在哪儿?

9

在一号洞库仔细核对完将要押运走的十二发15号弹,古玉没坐电瓶车,而是沿着幽深的坑道往外走。航空爆破弹重而航空杀伤弹轻。航空穿甲弹细而航空燃烧弹粗。航空照明弹带吊伞而航空照相弹不带。梯恩梯的机械感度很小,就算朝着它开枪也不会爆炸。黑索金一点不黑,它其实是种白色的结晶物。

身边码垛的弹药古玉已经非常熟悉,而人却依然陌生。从洞库出来,刺目的阳光让他眼前发黑。他索性坐在了洞口旁的草坡上,面朝太阳闭上眼睛。他应该回办公室的,但这时候他不想见到任何人。昨天傍晚离开家,他在大街上游荡了很久,后来右腿酸胀得厉害,就坐在路边的长凳上,一直坐到街上再也看不到行人才打车回了仓库。整个晚上,冯诗柔给他发了很多条微信,还打了十几个电话,但他没回也没接。他不知道说什么。就像早上马处长问他为什么没在家多待会儿,他也不知怎么回答。

回来了也好,正好把这个给你。马处长把手里的几页传真纸递过来,我从我同学那里要来的一些高原行车的经验材料,他在拉萨和日喀则都待过,对西藏那边的情况特别熟。你好好看看,马处长带着一丝笑意,这可是押运秘籍,应该能有点帮助。

不用了处长。古玉犹豫一下,我用不上。

有备无患嘛,怎么叫用不上?马处长愣一下,人家出去旅游还做做攻略呢,这是仓库第一次押运火工品去西藏,你又是带队干部,更得准备充分些。

我去不了了。

为啥?

我不想去了。

这话怎么讲?马处长把手收了回去,意外地看着古玉。他可能想从面前的这张还算年轻的脸上发现点儿什么,为什么不想去了?

不为啥,就是觉得没意思。

没意思?什么有意思?

没什么有意思的,什么都没意思。

所以你就不去了?

是。

因为你心情不好,所以就打算撂挑子不干了?马处长的腮帮子微微发抖,我知道你这几天状态不对,但这好像还构不成你不去押运的理由吧?

我状态挺好的。古玉愣了愣,就是不想去了。

现在要是让你上前线打仗去,你也打算说你不想去了,是这话吗?

我没那么说。古玉低声嘟哝着,那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马处长猛地把手里的材料拍在桌上,震得古玉一激灵。他眼看着马处长的一张关公脸很快红得要滴血,不想去了,你说得轻巧!你凭什么不想去?你有什么资格给我说这种话?就你古玉有情绪?别人没有?我马书南没有吗?你加班我也加班,你熬夜我也熬夜,我比你舒服吗?我副团马上满十年,原来人家说我是保障部最年轻的副团,现在呢?现在是最老的——算了,不扯这个。没错,我明年三月就该转业了,那我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去对领导说我不干了,能吗?不能,因为我说不出口!因为我还有我的原则,我还有我的尊严!尊严,懂吗?我不知道你遇上了啥事,我也不想问你,但是不管遇上什么事,我都不能允许你给我拿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允许!什么叫疾风知劲草,一点风就把你吹倒了?以前的你是这个样子吗?你档案里的二等功是怎么来的,你自己不记得了吗?

古玉完全呆住了。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咆哮的马处长。他印象中的马处长永远和颜悦色温文尔雅。两年前来仓库报到那天,马处长什么也没问,只是让他起草一份从严治军教育提纲。古玉熬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把十页纸的提纲送到了马处长桌前。他不知道马处长看了没有,因为马处长压根就没再提过这事。这说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很好,要么很烂。不过古玉不担心。部队机关搞材料,一级就是一级的水平。离开肋巴滩时,古玉是航空兵旅司令部军训科的副营职参谋,而综合仓库只是个团级单位。一个作战旅机关拿出来的材料多少要比一个后勤团级机关高一截,就像雍城的人总比水青的人见多识广。事实也是如此,虽然马处长没给出任何评价,但业务处乃至整个仓库的大材料从此就归了古玉。从这点上说,马处长是赏识古玉的,虽然他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就像他从来没有如此狂怒过。

我为什么要推荐你去负责这次押运?我不看别的,我就看你古玉经历比别人全面,干工作比别人卖力,出去能把这个任务完成好!当然了,我也有私心,我想把你留下,所以我得给你压担子,我得让别人看到你古玉是可以的!我想尽量给仓库留几个像样的干部,一个单位没几个踏实干活的人,那就彻底完了!刚才的怒吼像是把马处长累坏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想清楚了再来找我。我希望你去,但如果你坚持不去,我不勉强你。听明白了吗?

古玉点点头,看着马处长离开。马处长失态了,终于流露出了自己的失意。自己也失态过,死死揪住刘宝平的脖领要揍他。常宁宁也失态过,酒后抱着古玉哭过一回。吕老师也失态过,给了古玉那么结实的一记耳光。冯诗柔也失态了,昨晚她冲着古玉用力哭喊,用掉了好多张纸巾。也许每个人一生中至少都会失态一次,仿佛一扇沉厚的铁门突然开启又迅速关闭,露出门内一瞬间的隐秘光景。

古玉摸出手机瞅一眼,冯诗柔今天没有更新朋友圈,也没再给他发微信。她可能也意识到,虚构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想起第一次和冯诗柔约在星巴克见面时,她话不多,显得有些拘谨,直到她站起来去拍陈列架上那些新来的杯子。这是新款的呢,好漂亮呀。她说,然后把它发在了朋友圈里。第二次见面时,古玉是带着那只杯子去的。那天他有些兴奋,因为别人从来没给他介绍过一个容貌尚可并且有着一份体面工作的姑娘。他太需要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了,而冯诗柔看上去是最合适的一个。在他们相处的短暂时光里,她最常讲的是医院里的事情。一个危重病人如何化险为夷。手术结束后少了一块纱布。号贩子和快递小哥打起来了。某种进口的针剂一支就几千块。这些事情她总是讲得异常具体,充满了带着消毒剂味儿的细节。

这很荒谬。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上尉,每月拿着在雍城面前不值一提的工资,就算全花在冯诗柔身上,那也不是什么值得欺骗的数目。相反,他从她那儿得到了很多满足,不论欲望还是虚荣。他失掉的原来并不是他理应得到的。所以昨天晚上,他和冯诗柔沉默相对时,居然找不出什么事情来责难她。他唯一想知道的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她却不肯给古玉一个直接的回答。

不为什么。她始终坚持着,因为我喜欢你。

这不是真的。古玉知道他没那么大魅力。他可能是冯诗柔秘密计划的一部分,正如冯诗柔也是他秘密计划的一部分。他们理应心照不宣。在肋巴滩时,他曾做过那么多计划和方案,现在想来,没有哪一次是完美的。着陆的飞机撞上鸽群。打地靶时突起沙尘遮掩了十字靶标。拉羊粪的车在戈壁滩迷路。手榴弹在身边爆炸。离开肋巴滩那个晚上,古玉也精心计划过。他特意买了最晚的过路车以避开别人,最终还是遇上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刘宝平。

古玉不太能够辨别此刻涌动着的到底是痛苦还是难堪,也许兼而有之。如果最开始他就知道,冯诗柔其实只是肿瘤医院旁边那家民办医院的护士,那么他还会继续同她交往吗?她从来没念过医科大学。她和古玉同住的那套两居室公寓也是租来的。她从前说过,她的名字是当老师的父亲起的。现在古玉对此表示怀疑。虽然身份证显示,她真的姓冯名诗柔,一个字都不错。

那么她还是不是她呢?古玉想。冯诗柔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她的模样和两天前毫无二致。只是当她红肿着双眼坐在古玉对面的沙发上一言不发时,他也惶惑了。他只觉得每个人都如此深奥,令他费解。

不知在橘色的光晕中停留了多久,古玉睁开眼,拍拍屁股向山下走去。拐过六号库房,远远地看见常宁宁正快步走过来,估计是走得有点急,脸颊红扑扑的。

你干吗呢?打电话你为啥不接?看见古玉,她立刻气急败坏地喊起来,你到底在干吗!

我在洞库清点导弹啊,洞库不让带手机你不知道啊?古玉看着常宁宁的发梢被汗水沾在了额头上,怎么了?

没怎么……没事了。常宁宁长舒一口气,无力地靠在库房迷彩色的外墙上,你早上跟马处长怎么回事?我从来没见他发那么大火。

我知道了。你是怕我想不开去引爆弹药库吧?

滚你的!常宁宁瞪着他,你去引爆啊!

我逗你呢。古玉笑笑,早上我是有点失控,不过现在好了。

哟!常宁宁也笑起来,你这么冷静的人也会失控?

自己冷静吗?古玉想了想,很多时候是的。两年前局势最紧张的时候,肋巴滩要派出一个任务分队去西藏。动用飞机数量。航弹种类和基数。空转安排。地转安排。轮战方案是古玉做的,他也把自己写进了前指人员名单。他考虑得很周详,连参谋长都这么说。唯独没想到的是方案上午刚批下来,干部科下午就通知他去雍城的调令到了。他忘不掉那无比纠结的一天。我知道你想去,对吧?我也觉得你应该去。当兵不就为的这一天吗?陈科长满怀期待地看着古玉,想去咱们就请干部科帮你协调,特殊情况嘛,晚几个月去报到应该没问题,你说呢?

古玉不说。他没法和陈科长对视。他飞快地评估了一下成本和风险,然后拒绝了。虽然吃力,他还是拒绝了。他怕夜长梦多。万一因为参加了任务分队弄得调令作废了呢?他承担不起这个后果。现在他才发现,后果永远是存在的,就像行进的落脚处,避开了这里,就得踩到那里。

忽然想起个事。古玉说,我在肋巴滩的时候,有一回要在营门口栽个牌子,参谋长说要写“哨兵神圣不可侵犯”,我说应该写“哨位神圣不可侵犯”。参谋长说其他单位都是这么写的,我说其他单位都没过脑子。这下把参谋长惹火了,他说就你聪明?你给我说写“哨兵”哪里不对了?我说神圣应该形容事物啊,像神圣的战争、神圣的领空什么的。哨兵就是一個兵,他能神圣炊事员为啥不能神圣?站长政委神圣不?你办公室门上是不是也要写个“参谋长神圣不可侵犯”?差点儿没把他噎死。

你这就是抬杠。常宁宁翻他一眼,那最后呢,按谁的写了?

那还用说,当然是参谋长的。古玉笑起来,谁官儿大谁说了算嘛。

所以你还是会去押运的,对吧?

应该会吧。古玉重新闭上眼睛,让自己回到橘色的光晕中,我会做我应该做的一切事情。

10

夜色不动。高原不动。109国道不动。抛锚的车不动。古玉也一动不动。只有心脏在疯狂跳动,像个被快速拍击的皮球,咚咚咚咚咚咚,他能清楚地听到这声响。古玉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手机却不听使唤,屏幕上的图标浮动着,指头总也点不住。他自己也不听使唤,背包带勒住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疼,感觉血管马上就要爆裂了。他张大嘴巴呼吸着,又不敢张得太大,不然心从嘴里跳出去怎么办?鞋上全是中午在大西滩推车时粘的泥巴,难道要把沾满了污垢的心脏从脚底下捡起来重新吞下去吗?

一天下来,他们其实并没走出多远。眼下离沱沱河兵站少说还有七八十公里。早上在格尔木刮过的胡子,此刻已经长出老长。气压减小,胡子就会长得快?这个可以研究一下。出发时带的红景天胶囊马上吃光了,没觉得有什么用。车打不着,用不了暖风,他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依然觉得冷。这是废话。能打着,他就不用待在这里了。打不着,他就得待在这里。没别的办法,带队干部是他,他不能把一车的15号弹扔在野地里,也不能让保管队那两个兵替他待在这里。

他一动不动地靠在车门边。路上已经见不着车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透过布满雨水的车窗看出去,此时的夜色如同肋巴滩一样深沉。不像在雍城暗红色的夜空下,他总能看到自己那层浅薄的影子。说起来,古玉一直觉得自己是喜欢黑暗的。接任警卫连长后,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营门夜间的灯给关了。从前的营门并非如此。从前的营门一到夜晚便灯火通明,卫兵的眼睛和刺刀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所以参谋长晚上散步,远远看到营门黑着还以为灯坏了,打电话让古玉赶紧找机营股来修,当知道是古玉故意把灯熄了,还把他训了一通。古玉很认真地向参谋长指出了其中的差别。执勤卫兵必须背着步枪藏身于夜幕,直到有人跨过那条写着“警戒线”字样的白线时——他是这么要求的——卫兵才会突然把营门顶上的大灯打开,让对方瞬间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他告诉参谋长,灯火管制是一种安全策略。灯光辐射能量,会让卫兵误以为温暖和安全。唯有黑暗,才能让他们绷紧神经瞪大眼睛警觉起来。

出发前那个周日他也是这么想的。肿瘤医院住院部安静而明亮,而他恨不得去把电闸拉了。他在漫长的走廊里寻找病房,每个拐弯处都会先停下来,像个贼似的把头探过墙角观望。但他终究是要走出来的,他必须闯过护士站前的那片开阔地,才能到达吕老师的病房。

你干什么?一个年轻的护士严肃地看着他,探视时间结束了。

古玉尴尬地停了下来。你找谁?他几乎都要转身离开了,护士却又放了他一马,十九床在那边,你动作快点儿啊!

古玉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看着病床上的吕老师。老头躺在白色被单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看上去像是死了,好在古玉确信他还活着,没准还能活挺长时间。吕老师不会知道他曾经来过,他只是需要让自己知道他曾经来过。

呼吸越来越困难。古玉裹紧大衣,把车窗摇开一条缝,稀薄又冷冽的空气灌进来,他打了个哆嗦。便携的小氧气罐只剩下两个,人却有三人,他不能再吸了。头疼得几乎要裂开,眼前闪现出不明不白的眩光。马处长给的资料上说得很对,夜间的高反确实比白天更大。古玉想再把头上的背包带勒紧些,可使不出一点力气。这是要死了吗?他感觉自己撑不到两个去求援的兵回来了。以今天路上的平均行驶速度,他俩搭乘的便车即使顺利到达沱沱河兵站,找到修理工再马上返回,起码也得四五个钟头。那时候自己一定已经死了吧?

他瘫倒在座椅上,躺下应该会好些。正挪着身子,突然觉得腰下硌着个东西。伸手一摸,噢,枪。一支老牌的五四式手枪。上军校新训时用的就是这个,肋巴滩警卫连也用这个,现在还是这个。他其实挺喜欢五四式,很趁手。相比之下,空勤用的七七式就显得太小了些。棕色的牛皮枪套上插着一只弹夹,里面有五发子弹。古玉退出空弹夹,在黑暗中把装有实弹的弹夹塞进手枪。咔嗒,好了。然后呢?在肋巴滩的时候,他们会射击固定靶和移动靶。不过现在没有靶子,有的只是他自己。刚开始学习轻武器射击时,总有人不理解什么叫“有意瞄准无意击发”。报告连长,我老想着无意呢,那这是不是又算有意了啊?刘宝平这么问过他,不过后来他总算明白了。当然,手枪训练最基本的要求不是这一条,而是“枪口不得对人”。古玉打了那么多子弹,还从来没把枪口对准过谁呢。对着那小小的、圆圆的、刻着精细膛线、黑洞般看不到尽头的枪口会是什么感觉?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古玉举起手枪,在车窗透进的微光中端详着枪身优美的剪影。他盯了它一会儿,用拇指张开击锤,又把手慢慢移开,直到枪口碰到了太阳穴,那里的血管正跳得厉害。古玉把枪口紧紧压在太阳穴上,但似乎还不足以压制住那弹跳的血管。他僵了几秒,试着把笔直地紧贴在扳机护圈外的食指移进护圈,可就在轻触到扳机的那一瞬,他像被电击了一般,猛地坐了起来。

天哪!他飞快地关上保险退掉弹夹拉动套筒,枪膛里那颗子弹掉在了坐垫上。他赶紧捡起来压进弹夹,又神经质地把弹夹内所有的子弹退出来数了几遍。一、二、三、四、五。没错,是五发。五发够了,送他出发时马处长这么说过,就是那么个意思。他这才把子弹重新压回去,给手枪换上空弹夹,然后把这沉甸甸的家伙装回枪套,再一把塞进工具箱,“叭”地扣上盖子。他浑身紧绷地坐在那儿,只觉得从脚跟到后颈一阵阵发麻,身上酸痛的感觉反倒消失了。

这时候,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给你看个东西。常宁宁发来一个视频,你肯定感兴趣。

古玉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信号很差,视频始终在缓冲。但不管怎么说,刚才那一波接一波的后怕开始平息。昏昏沉沉不知道坐了多久,古玉再点一下视频,居然可以打开了。古玉认出那是保障部机关礼堂,他曾在那儿开过几次会。镜头从主席台顶上一条“先进事迹报告会”的横幅移下来,又拉大,主席台侧面的发言席上,一个穿着军装,斜挂着红色绶带的士官正站在那儿发言。起初古玉没认出这是什么人,因为他戴着军帽,脸上似乎有一块一块像是没洗净的东西。看了差不多一分钟,他才陡地明白过来。

刘宝平。这是刘宝平。怎么可能是刘宝平呢?他长得不是这样的。在水青火车站送他时,刘宝平还像只河马一样敦实,现在却瘦多了。常宁宁拍的视频声音不很清楚,得仔细听才能听出里面说的是什么。

……我特别想感谢的,是我的老连长古玉。当初在新兵连训练时,我因为过于紧张而把手榴弹投到了脚下。是我的老连长奋不顾身地扑上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我挡住了弹片。我毫发未损,他却被炸伤,整条裤腿浸透了鲜血,直到现在,他身上还留着没能取出的弹片。我的老连长是我最崇敬的人,是他用实际行动给我树立了崇高的榜样,教会我怎样去做一个合格的军人。所以在看到战机起火迫降时,我脑海中第一个闪现出的就是老连长当时的身影……

身影。刘宝平居然也会用这个词?不用看都知道是宣传科的赵二宝给写的,肋巴滩的人都知道,赵二宝最大的本事就是添油加醋,然后去骗报纸的稿费。还有刘宝平,他说得太逗了。谁想去替他挡什么弹片?

可古玉却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屏幕变得完全模糊起来。他推开车门爬下去。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天空洗净了,头顶一片汪洋星海,弥漫着雾一般的星云。他眨巴几下眼睛,星空变得清晰起来。这里的星河和肋巴滩的一样宽广灿烂。在肋巴滩那些年,古玉就喜欢坐在操场边上的混凝土墩子上看星星。时间久了,墩子上露出的钢筋都被他的屁股磨得发亮。那阵子刘宝平常会跑来和他一起看。古玉叫他滚开他总也不滚,他坐在几步开外的另一个混凝土墩子上,学着古玉的样子,仰着脑袋看天。

连长,古玉忽地又想起刘宝平曾问过他的问题,你说天上这么多亮闪闪的星星,为啥夜还是黑的呢?

这就不错了,你还想怎样?古玉可能是这么说的,他对刘宝平从来都是这副口气。也可能他什么都没说,就那么沉默着,因为直到今天,他依然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原载《十月》2021年单月号-3

原刊责编  季亚娅  赵文广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内心的沙场

王  凯

写《星光》用掉了我差不多两年的时间。两年里,每隔几个月我就会把这个小说翻出来重写一遍。每一稿写完我都不想再改了。就这样吧,你也只能写成这样了。我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太较劲,问题是那些人总在你脑海里扑腾着,时间越久他们就扑腾得越厉害。你怎么办?一走了之吗?似乎不太厚道,再说他们肯定会时不时地冒出来纠缠你。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写下去,直到他们有了一个虽不完美但好歹可以容身的所在,然后我才可以抽身离开。

时间能让人物在心里愈来愈真实地活着,这倒是真的。两年间,我和小说中的古玉一样感受到了生活的不确定性。改革浪潮席卷了这支军队的每一座营区和每一个人,这种变革重塑的深广程度至少在我近三十年的从军经历中还是第一次。上百万的军人如何面对这剧烈的变革和考验,每个人遇到的情况千差万别,但感触和选择永远不可避免。往大了说,这也是人与世界、个体与时代這庞大又具体的关系。你想要什么以及为什么要,想做什么以及为什么做,牵扯到每一个具体的人和他的境遇,因而不是一个能够像朋友圈评论里那样统一回复的问题。你无法统一回复,你只能写出万千感受之一种。就像我动笔时是在莲花桥附近一间狭小却安静的办公室,成稿却是在离紫竹桥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这小小的时间和空间之内,拥堵或飞驰着无数莫可名状的感受,仿佛窗外西三环汹涌的车流,你不知道每台车从何而来,又去向哪里。你只能透过自己的内心去揣测去猜度,并且永远得不到确切的回答。小说中的古玉也一样。他懦弱又勇敢,心狠又善良,犹豫又决绝,自私又坦荡。无论如何评价,这个人在我心目中依然是个优秀的军人,甚至是个平凡的英雄,不为别的,只为他的真实。我喜欢他那电光石火般闪现的勇气与美德,哪怕他更多的时候,都在生活和道义的困境中挣扎。从这点上说,军人需要面对的不止是硝烟中的战场,同样也有内心的沙场,不论哪一个,都可能遇到强攻或者死守的时刻。

王凯,男,1975年生,中国作协会员。

著有长篇小说《导弹和向日葵》及小说集《沉默的中士》等。

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

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及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提名。

猜你喜欢

古玉宁宁
书法家 韩宁宁
韩宁宁·书法作品欣赏
“古玉”还需今饰
古玉的传统方法与科学技术鉴定的优劣势比较
牛 人 荆歌
怎样养护古玉
买古玉时要多问几个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