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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引

2021-07-23弋铧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田野妹妹

一个小镇男人的一生,被改革开放政策改写:由镇入城,由城入京,由京而深圳,最后又回到原点。这三十多年,他经历了什么?成功学著作到处售卖,失败者之书常被忽略。

1

绿树像油漆过一层,颜色带点不够鲜亮的光泽,很久又未下雨,叶片便积着一层淡淡的灰,虽被风扫过,但毕竟没有被雨水荡涤后的水净和滋润,满街的绿景,便显得旧堂堂的,而且是那种很容易被察觉的疲惫和懈怠,从树根、从树梢、从树冠里挣扎着表露出来,是四个季节被过成一季的一辈子。想想,如此单调的一生,怎么能不替这岭南地带的树木委屈,打抱不平?从积雪深厚的北方过来的人,却依旧喟叹这冬季的春色,惊惊诧诧。老郝侧耳听着他们的感慨,坐在暖烘烘的阳光下,只是宽容地笑笑。

有陌生的买家过来,挑拣着摆在摊上的绒衣绒裤,还有一堆颜色鲜艳的秋衣秋裤,并不把竖着的那块明显的价格牌当回事,那上面白纸黑字写得硕大而惊人:一律30元。他们讨价还价,品评着那些衣裤,线头啦、针脚啦、质量啦,有些大姐会很熟门熟路地点拨老郝:我买两套,四件,一百元怎么样?便宜20元,你就让我图个还价的快乐呗,我回去再给你宣传宣传,嗯?怎么样,老板?

老郝摇头,他的脸相是永远的微笑。前天刚理过发,社区来的一拨练手艺的学徒给理的,免费。他让他们给剃成光头,这个比单纯理发更显技术,两个小伙子在他脑袋上鼓捣半天,算是成了,但还有点灰白兼黑的毛茬子杵着,却出乎意外地显着年轻。老郝挺满意这个发式,当时还夸奖两个合伙在他脑袋上研究的年轻人。光头后,脸相被无遮无拦地暴露、放大,两头略尖,中间朝边陲延伸开来,衬着他永远的微笑,很像弥勒佛。那天同学们见着他,也说,越来越佛系了。他一脸的笑,除却这个表情,他似乎不会别的情感流露,但真的,除了微笑,他确实不觉得用别的表情能呈现出他的情绪。

昨晚终于把家里清空。该扔的扔,该卖的卖,该送人的送了人。这几天一点一点收拾房间,十二年来租住的屋子,每一样物品都能回忆起当时买下的情境。老郝一直端着那副表情,微笑的,看着旧日的时光慢慢重新浮现在眼前,像老照片,一张张地翻过,褪色了,模糊的影像,不太真切的眉眼,却定格成那么多美丽和欢乐的日子,虚幻的捕捉,把一切背后的复杂都略去,努力留给后人观赏的,却是过滤了的幸福。

一对半人高的公仔,女儿说不能丢,视频里深情地央求他:那是我一岁时你买给我的,记得吧?他笑,想女儿一岁时绝不至于记事的,但因为耳提面命的强调,这对礼物便成为女儿对童年对父亲的记忆。他答应女儿,把公仔打包寄回。

小袖子要那副秋千。小袖子两岁时,老郝给做的,用的木板是老家带过来的,他让同学的工厂给刨光涂釉,钻孔打洞,拴紧结实的绳索,他爬上小区的大王椰树,两边束牢,就成了小朋友最仰慕的秋千。小袖子玩不厌这个秋千,小区的其他小朋友也对这原始的玩物充满兴致,排着队数着秒地,挨个上去,荡过来晃过去,那么快乐的孩子们,连保安都不好意思让老郝拆掉,就这样一直玩到小袖子离开,老郝收拾绳索,把秋千取下。“爷爷回去再给你做个,一模一样的,好吧?”他实在不想寄回去,收件的快递小哥好心地提醒他,核算出来的运费便是走陆运,也是很昂贵的,不值啊。但小袖子的眼睛在模糊的视频里都能看出泪汪汪的。老郝心软,把秋千包裹好,也放进货物袋里。

更是不用和田野商量,几乎没啥她要扔的,要问她,什么都得给寄回去,有的是大学时代的书,有的是她喜欢的衣裙,还有煲汤用的那口锅,她说经过多少年油浸汤泡过,锅体表层的分子全被食材的脂料包裹,熬出的汤便是分外香甜。老郝没辙,也包裹好,放进货物袋内。

大大小小,包裹和纸箱,二十三件,一共花掉七千多的陆运费。两个收货的小伙子忙得不亦乐乎,打包、封箱、过秤,临了问老郝:“大叔,不再回来了?”老郝摇头,不确定地说:“不一定,还是有可能回来的。只是,”他环顾下渐渐空空荡荡的屋子,“不回这边住了。”小伙子没多少闲话,大约司空见惯举家迁徙的,拿机器利索地扫描,跑出凭证,撕给老郝,钻回小货车,发动,绝尘而去。

有熟客过来,和老郝搭讪两句,得知这是老郝最后一次生意,小惊一场。忙不迭跑到摊上选些裤子。他是骑电动的,早前生意好,大街小巷拉客,还能供得起儿子们读职业学校和普通高中。这两年管理严格,只能抽眼儿和城管们打游击战,幸亏儿子们都已经工作,一个在一家大型工厂做技师,另一个快大学毕业,平常做家教和打点零工,都能自给自足,他的负担便不再那么大。常年骑电动,他落下老寒腿的病根,便是在岭南夏季实足的毒辣太阳下,他也终日穿秋裤抵寒,所以是老郝的老主顾。他拣了十条秋裤,又拿四条绒裤,对一旁不谙行情的女人解释:“你别和郝老板还价了。他实心眼,又不想算账,永远都是三十元一件,上衣、褲子,绒的、棉的,全是一个价,如果你要退换,尽管买,在家试穿后,再拿回来找他调换都行。他不是不想做生意,他是不喜操心的命。这样对他最简单,每件三十元,他就不用在心里和每位顾客扒拉小算盘了。”他给老郝几张票子,老郝拿出零钱找给他,旁边看的人都叹:现在还有谁用现钞的?老郝拿出纸袋给老客户装好裤子,寒暄几句,仍旧只是笑。

这么知心贴肺的老客户,在老郝这里都买过十年的秋裤和绒裤了,不知以后还能再见着面不?有两次和他一起吃过街头烧烤,并不是约起的,只是偶逢。坐一处,聊会儿天,碰点小酒,他带的是老白干,老郝喝的是啤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会儿话,各自散去。老郝望着他的背影,他还没老郝年纪大,腿脚却有点不利索,和迎面而来的人打着招呼,身形便渐行渐远。

那是个热心快肠的人,有着南方人的精明,算起账来滴水不漏,老郝还记得那趟烧烤,店家算多十二块钱,他帮老郝核出来,嘴里愤愤不平地叽歪,数落店家:“人家老实人,你不带这么玩人家的!你还做生意不做?”老郝当时依旧笑嘻嘻,谢过他,也谢过有点支吾,面色潮红,忙着返还他钱的店家。

田野终于禁不住好奇,在视频里问他前天去小江西那边的事情。老郝便慢条斯理地把整个过程详细复述一遍。从入场,到敲钟,见学校领导,见同学,同届的、不同届的、本系的,还有其他系的,中午去五洲宾馆吃自助,晚上拗不过,和同班同学一起聚餐,算上他,带上家属,一共有十二人,去的九毛九。小江西晚上还有别的重要活动,毕竟明早开盘,一屁股的事要准备,他吩咐东子做东,拿四瓶汾酒,蓝瓶顶级的,据说是郭台铭专享的,指明要符合老郝的口味。

田野淡淡的表情,视频通话不甚清晰,但老郝能明显察觉她的酸意:“嘿,还指明是特意招待你的?陪的另外十一人没有意见?”

老郝笑嘻嘻:“都是同学嘛——”然后点出一起聚餐的同学名字。看出来,田野没什么兴趣,老郝还是加一句:“他们都在问你的近况。”田野的脑袋晃到屏幕外去了,好像在和小袖子说什么,又转回来,问老郝:“明儿一早动身?房子不是退了吗?你真住货车里了?”老郝点头,小袖子在那边叫奶奶,老郝这边又有一些客户过来买货,老郝给田野道一声再见,便把视频挂断了。

中午去华润万家超市里买份盒饭,十五块钱,有鸡球、有蛋饺,还有条秋刀鱼,另外附送份莲藕例汤,说是排骨莲藕汤,除却一层浮油,没见半点肉骨渣,当时排在前面的一位帅哥,捞起一块褐红褐红的肉骨,像中六合彩一样地大叫:“猪肉啊,真有猪肉啊,都多久没见过猪肉啦!”引得全场笑声阵阵,一片喝彩。老郝没那个运气,把汤喝得底朝天,也没见半片肉渣。他倒不馋,虽然猪肉价格涨上天,他还是每顿都会给自己炒盘肉菜吃,老郝待自己不薄,若不是因为现在家给腾空了,他每天的午餐可真没这样随便应付过。

瘦瘦的房东老太迎面给老郝打招呼。她后面跟着两个拿清洁工具的阿姨,看来老郝腾空的房子,打扫后的局面老太太并不满意。毕竟住了近十二年,从2008年汶川地震后他们搬到这边,房子只是表面清扫看来是不够的,那些藏污纳垢的细节处,这位斤斤计较的老太太,绝不愿意轻易放过。老郝想着后来要接着他住下去的人,在一个崭新体面的环境里,面对新鲜的一切,总会带着舒畅的心情和一个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安置下来,便原谅了房东老太对他的苛责。

他这十二年没见过她,一纪过去,当年六十多的老太,现在仍活得隽秀健硕,眼明目晰。她过来,从香港辗转港铁,一路再搭乘这边的公交,穿深灰的旗袍,搭薄呢的卡腰外套,腕上笼个手袋,从里面一丝不苟地掏出,带细金链条的无边老花镜,CASIO计算器,MUJI水珠笔,写满工整笔迹的一本道林纸簿。她一边算,一边记,一边说:这么多年你没有按时付房租的滞纳金,损坏的水龙头,五块磨毁的瓷砖,老旧的马桶盖,还有,客厅墙面的那排钉孔,小卧室的那行给女儿以及小袖子量身高标注过的铅笔渍。她严肃地最后结论,除掉当年押付的两个月房租,老郝甚至还差她263元钱。

十二年,她的房价倒是翻了两番多,但比社区里其余同样面积的租金,确实略好些,但也不算有多优惠。老郝自以为退房时,把家里弄得如初进来时一般完整,尽量不留下自己租住多年的痕迹,抚养郝田和郝运,接进冯丽丽,诞下小袖子,拉片一般的,这些年的日日月月、分分秒秒,快速地晃过去,他的人生,不在别人的世界里,也不在别人的目光里,但现在和这个严肃孤绝的老太太打起交道来,那些她挑剔的痕迹,竟然让他总是微笑的脸,也撇下去,嘴角陷进两侧,拉扯出愁苦的印迹。他忍耐着,像忍受着卫生间地漏泛涌上来的异味,也像忍受着窗外那永远四季常青的油绿。他的眼睛空泛地看着老太太,她到底是体质不错的人,听说她一直未婚,不知怎么身处香港,却在这一片买间居室,斤斤算计着租赁的费用,以保障那在一湾之隔的、物价高昂的香港,能执拗坚守自己的体面,存活下去?

老郝承应她一切的抱怨以及补偿。

老太转过头来,迟疑一下,终于问:“你还没走?你不是退房了?你在这片社区有住的地方?”

老郝回复她:“没,卖掉一批货再走。”他用嘴努一下身后的车辆,那打开的后备厢敞开而成为摊档,里面的存货没多少了,收起后座,铺上他留下的褥盖,能搭成一张舒适的床。这是他新换的小型厢车,比原来的那辆老面包好,现在的车,性能齐全,冷暖气都是充足的,以后,他就以它为家了。“我今晚睡那里。”他走之前的晚上,还得在这座城市停留一夜,他想今晚试试车里的暖气,毕竟一直往北,有些地方还在大雪飘降,他得试试他的“小巢”。

老太犹豫间,终于说:“你,要不,在我那房里再待一晚?按一天的价格算给我就行。”

老郝笑笑,拒绝了。

天色已晚,他的货快要吐完,保安过来帮他看看,拉扯几句闲话,认识多年,他们甚至没有互留过微信和电话。老郝觉得不必,像那个骑电动车的熟人一样,对这位好心保安的记忆,以后也会是旧照片一般了。他把车开到那两棵大王椰的中间,那是他拴秋千的位置。他记得刚拴好后,为了检查秋千的牢固度,他先上去试着荡过几下,慢慢地用脚助力,双腿平展,悠起来,借着自己的力道,越荡越高。他依稀记得他放平身子,缓缓地闭上眼睛,耳邊有呼呼的风啸声,越来越疾,他手握着两边的绳索,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他还记得那时的恍惚,他差点就松了手,让自己飞起来,借助秋千的荡漾,他冲到天际,冲上云霄,冲破万有引力,冲出了宇宙。

2

已经快进三九,温度却还挺立在二十多度。早起的时候,天似乎有些阴沉,但太阳现身,便扫尽阴霾,阳光愤怒地射下来,照遍暖洋洋的大地。一路都是绿色,翠绿、青绿、草绿、果绿、油绿、墨绿。大道中间的隔离栏撤除,换成开满艳红色鲜花的簕杜鹃,这种花开得满树都是,绝不零星点缀般的留白,真是招摇和霸道,而且花色因为挤在一处,灿烂缤纷,热闹纷争。关注久了,眼睛便觉疲累,一路都是这种绿、这种红,老旧的颜色,衬得这簇新的城市,凸显尴尬,似紧绷的弦,姿态太紧张,像极了这座似乎永远年轻的城市。

昨晚没睡好,不是因为车里的铺盖不舒适,而是受到两只蚊子的攻击,一直在老郝的耳边嗡嗡嗡,却苦于找不到它们的踪迹,一夜辗转,直到近清晨才入睡,醒来发现,枕头上一抹,被单上一抹,两撇乌红的血渍。昨夜困扰他的那两只蚊子,竟然因为嗜血太饱,飞不动,被老郝压死在身下。看着它们躺在干涸血泊里支离破碎的尸身,真是感慨它们昨夜白忙活一场。

绿色渐渐稀薄,红花也慢慢消失,到处都在搞基建,灰尘缓缓地不易察觉地占了上风,眼前的景色枯燥起来。老郝在国道上开,速度有些慢,一路避着穿行的人或车,小心地开窗,透进一丝凉爽的风来,稍显爽意。这样一路朝北,估计后面不会再有蚊虫的骚扰。老郝到达韶关的时候,已近傍晚了。

郝运在约定的路口等他。颀长的背影,略有些驼,头发长长的,垂在颈间,有风过来,发式便乱了。郝运轻摇着脑袋,像早期港片里的古惑仔,把头发扬一扬,在风里做个潇洒的模式出来。老郝微笑地看着儿子,还是帅气的,早先天天看港片,被沉浸在那些世纪初呈现的时尚里,仍旧像模像样,可惜现在流行小鲜肉,时兴娘炮,郝运的这一手,已经过时。

郝运拉开车门,坐副驾驶,指点方向,朝一家酒楼开去。

天色迅疾地暗下来,一下便笼罩在夜幕里。韶关显现出它夜里的美丽,高楼在黑夜中林立,灯火阑珊,璀璨的光扑朔迷离,和老郝这些年见过的每一座城市完全相仿,毫无二致。

爷俩在一家广东馆子入座。郝运似乎和女侍者挺熟,普通话里夹杂着当地土话,眉来眼去之余还有打情骂俏的闲情,老郝坐一边,喝着杯中水,只做不理会。叫了三个菜,一道汤,郝运说:“不喝酒了吧?待会儿还要开车。”自作主张,主食要盘干炒牛河,点了熟普。操持完,气氛一下空闷起来,郝运拿出手机,马上专注在小屏幕上。

这份工算打得长久些,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多,吃住几乎不花钱,按郝运说法,如果每年以百分之十的薪水往上涨,一两年后便能在韶关安下家来,买车、供房,冯丽丽在这边再找个工作,小袖子也在这边入学,他们一家三口,就安定下来了。

老郝拨着菜,微笑地看着郝运,闲闲地问他一些工作的事情。

不忙,还好啦,有时也会帮着收病人,病人?还好,吃药、吃饭,也看看电视,病症轻微的,会打打羽毛球,也打乒乓球。我们那边两张乒乓球台。

郝运不抬头,答话的时候,要么扫着盘里的菜,要么沉迷在手机上。

过完年,郝运有三十二啦,妥妥的大人。是该有份正经的工作,有套每月付着贷款的房,有个回来一起做饭吃,饭后一起看着娱乐节目的老婆,还有个在父慈母严的管理督促下做着作业的娃娃。老婆和娃娃都是早有的,但没住一块儿,就不能称为家。现在,这“家”的希望,挺大的了。

“好好干,以后做长了,再申请点股份,就美满了。”老郝挟筷干炒牛河塞进嘴里。这家的菜味道不错,看来郝运在这边的三年时间没白费,至少找到了合口味的饭馆。

“行。”郝运仍旧盯在手机屏幕上,屏幕置换得很快,老郝眼睛不太好,十年前就老花了,看不清儿子在忙些什么。

“说是再干几年,会上市的。现在搞民生做医院,特别是养老的、精神病的,国家拨款资助力度很大,是个朝阳产业。”老郝想和儿子谈下心。上次小江西上市敲钟仪式后的聚餐,他遇见郝运的老板,那个同学磨刀霍霍的,借着酒劲,也说过自己的医院将来会上市的豪言,大家一起敬酒碰杯,希望在同学里再出几家上市公司。校领导正好过来,拍着那同学的肩膀,真心提示他有什么事情,学校也会出面帮忙。校领导站在桌边,同学们把他围成中心。“已经有五个了吧?啊,有六个?上交所三个,深交所两个,哦,还有个八一届的在香港上市的。牛啊,真为我们学校争光,让新来的小师弟小师妹们,看看你们的风采!”大家起哄,把酒干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郝运从手机里抬起头来,似乎终于明白爸爸在说什么,刚才敷衍的语气消失殆尽,脸面冷绷,嘴角硬朗,气氛一下子僵硬起来,连老郝塞进嘴里的菜肴都从舌尖凉透到心脾。

工作是老郝托同学的。当时怕郝运不同意,毕竟要去韶关,又是在一家精神病院当护工,薪水虽然不错,而且五险一金都齐全的,但到底说起来,总归是和精神病人打交道。郝运当时倚在那个秋千架上,点燃一支烟,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行。”郝运用的就是这个简单的字,语速短,音调高昂,提着一口气吐出来,便很轻松地放下。就是那种感觉,似乎非常愿意接受的感觉。远处,他们家明亮的窗口,晃动着妈妈、妹妹、妻子,还有女儿小袖子的身影。老郝没说话,手插进口袋里,作畏冷状。其实哪有那么低冷的天气?入了夜,还保持着三十来度的高温呢。老郝自来都没和郝运亲昵过,这么庄重的事情,又是他第一次承办儿子的前程,他实在不知道他的建议、儿子的附和、最后的成交,到底该是握手好,还是拥抱好?他把自己的态度屏蔽在口袋里,感谢西裤的设计,永远不会忘记有存放东西的口袋,让多少尴尬都掩藏了。

老郝喝一口熟普。其实他不习惯喝茶,郝运并不知道,可能他以为人老了都爱喝茶,但他的父亲,从来只喝白开水。老郝微微地笑着说:“总得有点想法吧?”

郝运抬头盯住父亲,突然冷笑:“后面的话,你不会说,人没有理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吧?”

老郝愣一下,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郝运舔一下嘴唇,已经转移话头:“我已经请好假,今晚在这边停一宿,我们明早再动身。你睡我那边吧。这里两个人一间房,今晚我正好轮值夜班,我和同屋的说了你要过来,你睡我的床。”

老郝本来还想坚持,说自己住车上挺好,昨晚睡得香甜,比旅馆的床铺还舒服。但看到郝运那副笃定的神态,已然叫女服务员过来结账的淡定,忍住,决定把自己交给儿子安排。

宿舍在医院里,U字形的医院,三面建筑围成一个小园子,东面那幢是女病区,郝运住西面,男病区的楼上。房间挺宽敞,相对摆着两张单人铺,有衣柜、有书桌。同住的和郝运差不多年纪,是韶关本地人,家在离城里大约半个多小时的村子。老郝和同屋打声招呼,帮着清理郝运准备捎回去的行李,一看,倒是乱糟糟的,干净的和要清洗的都没办法分辨,堆在一处,明明有衣柜,只零乱地挂着几件毛衣,想必也是很久没穿过。老郝勤快起来,把郝运的衣物分门别类地收拾好,问清公共洗衣机在哪里,先把自己认定是脏衣物的拿过去洗晾烘干,再去指定的公共浴室冲凉,返回到宿舍,预备入睡。

同屋的睡得香甜,过不久就有鼾声传来。外头挺安静,偶有小车过去的声音,也有车灯的亮光扫过,蓝蓝的一缕,划破轻薄的窗帘,幽灵般地掠去。老郝睡不着,悄悄起来,轻掩房门,到一楼值班室找郝运。

值班室有三个男人,一个医生、一个保安,另一个就是郝运。都安安靜静地坐在房里,医生在电脑上打网游,郝运垂着脑袋玩手机,保安倒知识气,拿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专注地翻看。过一会儿,用手指沾一下嘴唇,蘸唾沫翻书。一幢墙面是硕大的监控屏幕,由一块一块的小屏幕组成,每间病房以及一些公共区域的视线,都被完整地显示在这片二维的墙体上。老郝饶有兴致地仔细看看每张小屏幕下别人的人生,现在都是安静的休眠状态。

郝运没有显出不耐烦,取出一串钥匙,打开一道道锁,带父亲进入园区内。园区不大,但绿化很好,两侧种树,有小石凳小石桌,还有个假模假式的喷泉。郝运指着一个被磨平刨光的树墩,那上面在月光下显出密密的年轮:“去年有个病人爬树逃跑。”郝运指了病人逃跑的方向,从原树的位置,到女病房二楼的楼道边侧过去,上梁,跑过大食堂的房顶,往下跳,就到医院外,是后街,就自由了。“他穿着病号服,躲到他表亲家,表亲把他安顿好,转头给我们打电话,我们马上把他又带回来。老板知道后,发了火,我们那个季度的奖金没了。找来工人,把那么大的一棵树生生地锯掉。然后,你看,那上边全加装防护网,带铁刺的,病人想逃也没办法了。”郝运毫无表情地诉说完,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被他渲染的只在扣了奖金那儿有些许悲伤。

“他们不想住院啊?”

“谁会想?像监狱一样。”郝运仰着头,这是座天井,头顶就是那颗孤独的月亮,现在硕大无朋地照耀在老郝父子俩头顶上。“吃了睡,睡了吃,就这么点地方,啥也不能想,啥也不能干的。”

老郝问:“寂寞吧?这工作,能熬得下去吧?”

郝运终于催他:“回去睡吧,明天您得开车,我得值夜一宿,帮不上你的忙。”老郝这次听话,乖乖地去宿舍脱衣躺下。

老郝和那些同学不一样,他们这把年纪,据说都睡得少,睡不实,但老郝还能睡足八小时,质量也不差。这夜仍旧如此,虽然梦境频繁,都是郝运小时候的事情,像过电影一般,从出生到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然后打架、斗殴、住院、辍学、跑单帮,一周有五天都见不着他的面。领回一个女孩子,再换一个,又走了,后面走得远,一月不回,变成一年不回。据说去东北、去新疆、去云南,田野抽抽咽咽地哭,眼泡肿胀,郝运对着老郝大叫:“你们来深圳多少年了?你们连个户籍都没给我弄下?你们连个房子都没买下?你们好歹给我有个安身的地方啊!”后面怎么就有小袖子了?哭着拽着老郝和田野的衣角:“爷爷、奶奶,我不要爸爸,我怕爸爸……”老郝便醒了,很自然地醒过来的,并不是被梦境中的哭声弄醒的。他抬眼看着窗外,用经验得出已经七点的时辰,他起身收拾自己,如平常一样。

3

拐到江西境内的时候,天气这才完全是冬天了。岭南四季不甚分明的气候,到这里已然成为终点,外面的天空相当暗沉,前方灰扑扑的云层压下来,有飘零的雪花稀稀拉拉地飞舞,打到车窗上,分崩离析成液体的雪水。老郝在开着暖气的车里,都觉出外面世界的寒凉。郝运一直睡到现在,已经八九个小时过去了,也不饿?刚才去过一个加油站,老郝加油,上卫生间,然后买牛肉米粉,快近春节,小店挤满人流,可能别的小食店都关门迎春。牛肉只给了三片,米粉倒足足一碗,要价三十元,把老郝心疼的。想叫郝运起来吃点,但他眼睛闭着,人缩进被窝里不肯挪动一下。老郝只得自己吃了。

进南昌的那座桥面已经冻结成冰,前方的车辆开得特别慢,所有的车都看得出来格外小心,缓缓地行进着。妹妹的电话打来两次,老郝说马上就到,可是这天气,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郝运终于在后座支起身子,麻木发呆半小时,现在脑袋清醒些,问,我来开吧?老郝摇头,笑笑,现在哪里能换手呢?他用嘴努一下外边,已经在高速公路上了。郝运“咦”一声,你还往高速上走啊?意思有点不相信父亲的大方。老郝回复,不能在国道上开了,太慢,路又黑,我查过导航,再过两个口,拐下去,弯个直道,就能到小姑那里了。

郝运不再发言。终于下高速,进南昌,导航的播报开始频繁起来,郝运帮着父亲在黑暗的夜色里寻找出路。问一句:“我小姑大,还是我大些?”老郝说:“你大两个月。你们正好同年,都属蛇的。”郝运问:“我奶生她的时候,有多大岁数了?”老郝再不接腔。算是绝对算得出来的,今年回去,不就是给奶奶贺八十八岁大寿,一减年份不就出来了?但老郝觉得这话题不对,不能深入下去,特别是在小辈面前,怎么说都有点湿答答的潮,抹布没拧净水的那股黏腻。

妹妹妹夫早迎在门外,搓着手,跺着脚,活动着身子提热自己御寒的体表,把老郝父子迎到早置办好的一桌酒席前。店面应该是相熟的老板,等着妹妹的一声令下飞快地掌勺出锅,进一间优雅的包间,一道道热菜竞相捧出来。妹妹妹夫不停地夹菜劝酒,热情得让人局促。

老郝问:“孩子呢?”妹妹有对双胞胎,一男一女,欢欢喜喜,比小袖子小两岁,成绩特别优秀,除正经功课外,男孩子拿手的是跆拳道,今年要升级到黑带。女孩子拿手的是钢琴,也在一级一级地考,已经考到第七级了,后面可能再晋级就有些难度。妹妹说:“也不图别的,就有个爱好,除了学习之外,如果有别的加分项,对这一生的发展也不错。你说呢?哥。”

老郝连连点头:“那是,小孩子从小就得教育好,不能分心落后同龄人,现在老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原来没当回事,后来才知道,一耽误可能就是一辈子。”

妹妹笑着对妹夫说:“我哥可厉害的,当年正儿八经的名牌大学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那种,毕业后学校管包分配,分到国营大单位,干不了几年,我哥不想吃大锅饭,跑到深圳自己打拼了。”

妹夫忙敬上一盅酒。老郝笑笑:“我们自己人,喝得随意些。我不惯烟酒的,基本不沾。今儿个高兴,陪你尽个兴。”拉一把郝运,递个眼色,郝运端起面前的酒盅,佯作笑脸,敬姑夫一杯,喝完,仍旧闷头吃菜。

妹妹把欢欢喜喜的视频放给老郝看,两个小家伙并不能说会道,躲着视频,只礼貌地、怯怯地在妈妈的指引下,管老郝叫“大舅”,管郝运叫“哥”。老郝和郝运都应声,敷衍一回。老郝说:“这两个小家伙在哪儿呢?这趟可惜了,不一块儿回去看看?”

妹妹马上答:“在我妈家里。”意识到得解释什么,说出来的话吊在半空中,悬着,上不来,也下不去,绷住。老郝马上解围:“下次他们俩大一点,再带着他们回去。”妹夫也過来接茬:“是的是的。这从出生就没离开过他们的妈妈呢,每回我丈母娘那边带了白天,晚上得立刻送过来,不然,闹得睡不着觉。这次也算大了,好容易哄住,该独立了。”妹妹剜一眼妹夫:“怎么能独立?有父母在,孩子怎么也没办法独立的,在父母跟前,孩子永远是孩子。”老郝呵呵呵地迎合着笑,郝运已经吃完,把筷子放一边,低头盯在手机上。

老郝关心妹妹的近况,问一番,那边答对得非常利索,应该算是有成就感的。妹妹现在开一家美容院,招了四个助手,对付一些美甲之类的,自己专注于绣眉雕眉这种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口碑不错,一传十,十传百,不光回头客多,还帮着拉些新客人。老郝点头:“现在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了。”妹妹笑得合不拢嘴,可见日子过得不错。

妹妹当年生下两个月后便被带走了。那时老郝不在老家,他和田野也刚有了郝运,对母亲那边又得到的一个妹妹,没多大的关切度,更何况家里那么穷,父母送孩子也不是一次两次,没什么稀奇的。记得当时分配工作刚报到,和怀着郝运却没扯结婚证的田野一度闹别扭,翻天覆地的动静,差点结束恋爱关系。老郝赌气见过单位里的大姐给他说合的一个本地女孩子,长得挺秀气,文文静静,财务大专毕业,定向分到省城的一家国有商业银行里,见面后,对方挺满意。第二次约,老郝对女孩子说,家里在乡下,还有老父老母,上有一个哥,下有几个弟弟妹妹,他得帮衬家里,供弟弟妹妹读书。女孩子低头沉思,过半晌,决绝地说:“没什么,我愿意。”老郝真心感动。那个年代就有这样的女孩子,明知是个火坑,还要往里跳,因为自我感觉的爱情?纯真得不带一点杂质的、可以为之献身的崇高情绪?多么美好的年代,所以也才有田野对他一往无悔的爱情。过几天,牵线的大姐带话给他,女孩子家里不同意,因为他把自身的家境说得太不堪了,人家家长害怕了。那个年代,好女孩也是听家长话的。他特别理解,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正好他自己也觉得对田野做得太过分,刚入社会,啥都没适应,又偏巧珠胎暗结,把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给吓唬住,以为一生就这么仓促地来到眼前。他一直在自我批评,回头低下身段去求还在怒气中的田野,那个他一辈子从没想辜负的女孩子。那是他真正的爱情,一生所执,田野很快軟下来,低头原谅他。爱情死灰复燃,又一次燃烧得如此旺烈,这一生,不托付给初恋就像对不起自己一样,也对不起那肚子里他们爱情的结晶。他们火速结婚,成家。

可苦了田野这辈子了。

“家里还好吧?”老郝关心地问。

妹妹当年辗转找回来,见到亲生母亲的那场面,老郝错过。大哥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像回放的录像带,一点感情也没有的描述: 铺个地垫,朝咱娘拜一下,小声地叫“妈”,算认回自己的至亲,也没什么隆重的仪式,也没痛哭流涕的情绪化宣泄,就这样了,吃过一顿面,马上离开了。老郝问:“咱娘也没落泪吧?”大哥摇头,你看咱娘啥时候落过泪?爹走的时候,娘被堵在自家房内,外面锣鼓喧天,孝子贤孙在街上摔盆打钵,娘儿们一路送殡一路干号,娘瞅着空,扒开看热闹的人缝中观赏,笑嘻嘻地道,这爷子,走得不寂寥。吓得郝家的族人连忙把娘拉回房去,据说按老规矩,未亡人是不能送葬的,怕死者把人给带走一起去了。娘坐在屋里,咀嚼着刚才看过的繁华热闹,脸上露着满意的笑容。

妹妹小心地回答。她的养父母都过得挺好,当年作为环卫工人,挺苦的,一个负责拖垃圾板车,一个负责清扫大街,脏活累活都干全了,还得起早贪黑,人家的白眼更没少接过。可后来,划到事业单位,退休工资和医疗待遇,比一般普通工人要强太多,到现在,都比普通人家过得好,双胞胎姐弟的零食开销、娱乐开销,有时候甚至连学费和补习费,外公外婆都帮着缴。

郝运这时抬起头来:“你运气不错。”他没大没小的,开口和小姑说话,也不带个称谓,而且,这出口是什么?老郝不满,但没截住郝运的话头,只自顾自地说:“他们养你一场,也真不容易,你待他们要好一点。”这种话对从小就丢手的妹妹讲出来,好像不合时宜,但也不知该讲什么。气氛有些尴尬,妹夫扬起酒杯,又给老郝端上,老郝捂住杯口,妹夫一再执拗地要倒酒,两个人相持不下。郝运插话:“姑父,我陪您喝吧。”这时他的礼貌显现出来,老郝舒一口气。

妹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心思,刚才不确定哪句话触动了她。从小被收养,养父母应该对她还是不错的,千里迢迢地到处找关系,好容易抱养了这么一个心肝宝贝,两个底层的城市贫民,该有多少的欣慰?但是日久,被人戳穿谎言,痴心养大的孩子,却固执地要寻亲生父母,会对多少年的养育之情报以痛击吧?后来的生活里,会不会有些龃龉?

包间的灯影下,妹妹看着很妩媚,毕竟做美容行业,对自身的修饰有取长补短的精练。现在事业有成,妹夫好像混得也不错,到了现在自己有两个孩子,才能有更深切的体会吧?对父母一把屎一泡尿地养大自己的过程,有沉浸般实践中的体验,以及感恩。

当年自己养育郝运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心情呢?那时候太年轻,不大懂得,临毕业的时候,田野怀孕了。他们当时恐惧的心情还是记忆犹新的,如果被校方知道,双双被开除是铁定的,而且,还会伴随着作风不正的羞耻,带着这枚红字,生活一辈子。小江西当时说:“你可真够胆儿大的!你做事完全不考虑后果吗?”小江西的话语是质问的,那个睡在他上铺的兄弟,果真是兄弟,对他的不计后果的行为,充满惊异和困惑,甚至愤怒。“你想过你的前途吗?”

老郝举起酒杯,喝下一满口。他没想过前途,没想过后果,只在想怎么快点毕业,然后争取让田野和自己分到同一座城市,结婚,生下那个孩子。

妹夫说:“哥,我们是亲人,是真正的血亲,以后一定要互相常走动。”妹妹认亲十年,他们才交往几次?连妹妹的婚礼也没被通知参加,再互动的时候,欢欢喜喜已经上小学了,兄妹俩才互加微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话。妹妹的一生,是准备认认真真过下去的一生,有计划、有憧憬、有追求,和爱上自己,也被自己爱上的男人,共同筹建一个家庭,生儿育女。

妹夫一直念叨自己的商业计划,这次听清了,是做农产品转销业务,他有货源,有货车,从江西这边拉到深圳,赚差价。他口沫横飞地详细描绘自己的蓝图,应该是经过调研的,功课做得非常足。鸡蛋在江西乡下收,一枚才两毛不到,到深圳集市,一般都要卖出一块一、一块二的价格。他不贪心,只卖一块钱,走量。当然,还有别的农产品,泰和乌鸡、南丰蜜橘、赣州鱼饼,他全有上游货源,是直接到农家拿货。

老郝微笑着听。他对生意一向感兴趣,虽然这些年,他在生意上吃够了苦头,栽够了跟头,但还是一颗跃跃欲试的心。酒喝得有些上头,他给妹夫打包票,说起自己在深圳这么多年攒下的关系和人脉,都是用得着的朋友和同学。

郝运在旁边冷不丁地插话:“我爸有一个同班同学,还是同寝室的,上月上市了。还有个同系的,去年在香港上市。”郝运的语气是铁一般的温度,烙热了,便是高温,冰凝了,便是低温,看你怎么对待。老郝不接郝运的话茬,毕竟这些介绍,既不是烙热的高温,也不是冰雪覆盖下的铁寒彻刺骨,这些介绍,像铁杵磨成的那根针,一点一点地刺痛着他,在他的神经末梢,提示着他的失败和近乎半毁灭的一生。

“我这趟回家,应该不会回深圳了,在那边,和老母亲,和老婆女儿孙女儿团圆。”老郝亮出底牌,与其被郝运针扎般地挤出淤血的实情,莫如自己交代给对方不受期待的事实。“我也是有孙女儿的老人了,回家再陪伴母亲,四世同堂,人生的幸福,也不过如此。”

“我准备把我老婆女儿接回广东团聚的。我这趟去,就为这件大事,我们一家三口也得团团圆圆的,像小姑小姑父你们一样,好好过日子。”郝运冷漠地又插嘴道,“我爸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可能会泡汤。”老郝一声不吭,夹起一筷菜吃起来。妹妹妹夫惊讶地看着他父子俩。郝运终于挽救气氛:“我爸每天卖秋衣秋裤,一辆小面包,一车货,这是他全部的家当,就这样,他还每月能挣万余元呢。深圳挣钱确实厉害吧?”郝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对着瞠目结舌的小姑和小姑父说,“你们要去深圳做农产品生意,我爸要介绍他那些关系给到你们,那也不是虚话,你别看我爸好像混得不咋样,但他的同学,他在广东的那些关系,可混得人模狗样的。你们就等着每天数钞票都数不过来的日子吧。”

4

郝運开车,老郝坐副驾驶,妹妹在后排。老郝有时会转向妹妹说两句话,妹妹好像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情,每次回复老郝的时候,不是心不在焉,就是非常迟钝,似乎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没见过天日后对光明的一段适应,显得茫然而无措。妹妹正坐在老郝后边,从后视镜里完全看不到妹妹在做什么。几次下来,老郝觉得无趣,便不再主动开腔,转而盯着路面,指导郝运开车。

郝运的车开得有些霸道。可能见妻心切,相思的劲就抵得上一切的障碍,外面冷冽的空气挡不住他的思念,周遭乱哄哄的车流和人群也遮掩不住他的急迫。老郝回忆自己和田野当初的爱情,应该也有这番干柴烈火的时段,一时不见都如隔三秋。当年田野是三系的,学习不知怎样,学校组织的晚会上也不见她的身影,却在每学期的运动会上让人不得不注意她的风采。她是铅球健将,没有人是她的对手,甩铅球出去的身影尤其飒爽,低臀、蹲空,左脚做支点,整个身子划一道弧,手上的那枚重重的球就凌空飞翔,把第二名的成绩甩出去好远,遥遥领先。老郝特别欣赏这个健康蓬勃全身洋溢着力道的女同学。那会儿女学生里流行看琼瑶、看三毛,不是一低头像莲花般娇羞的淑女模样,便是洒脱着劲儿像脱缰的野马,趁着人多的时候吸两口烟吐在空中,和男生们拼酒,不羁的潇洒和豪放。田野算是另类,健康的、活泼的,有一股原始生命力的顽强,嚯嚯有劲儿,那庄稼地麦子拔节儿成长的旺盛,像找到生命起源一般,打动了当年还是眉清目秀玉树临风的老郝的心。

郝运的恋爱却复杂又多样。初中就开始有女朋友了吧?真是个烂仔啊,不爱学习,就喜打电动,从网吧里交往那些女阿飞入手,一场一场的恋爱谈下来,都皮了、油滑了。田野当时哭过,“你怎么变成我们那个时代所不齿的流氓了呢?”郝运翻着眼皮,斜觑着妈妈:“话怎么说得那么难听?这是江湖,结交的都是生死兄弟,比你和我爸的朋友都管用的兄弟,甚至比你和我爸的亲兄弟姊妹都管用的真正的哥们儿。”打群架、泡大排档、混夜店,郝运就那样一天一天地耗费下去,浪费生命地废掉了。住过院,赔过别人钱,也去过一次拘留所,以为这辈子,他算完了。没想到,也能认真谈这场恋爱,娶了冯丽丽这样的女孩子。

“怎么会找上武汉女孩子的呢?听说她们很厉害的,会打自己的男人,骂人非常难听。不是武汉男人,根本搞不定她们。”已经过九江大桥,再出黄梅,便快到武汉境内。妹妹突然有了话题,饶有兴致地打探郝运的婚姻。

郝运抿嘴,全力对付方向盘,因为仍旧走国道,眼神不能错,注意力相当集中。老郝打着哈哈回复妹妹:“他们在东莞打工认识的,女孩子是质检员,人不错,不像传说中的武汉女孩子。她挺实在的,对我们都非常亲。”

妹妹嘟囔:“武汉的女孩子?跑到东莞打工吗?”

老郝说:“也不是所有大城市的女孩子,都在大城市工作的。她脾气还好,至少我们没看到她发火,也没见她骂过难听的话。相处起来,挺融洽的。和你嫂子也处得非常好。我们家不图别的,就图和睦。武汉的女孩子,也有心气儿脾性儿好的,哪个地方都有例外……”

郝运嗡嗡地打断父亲的呵呵:“不是武汉城里的,是市郊县的。家里条件不好,她爸判了无期,因为杀人,现在还关在河北的一所监狱里。母亲早跑了,把她和弟弟丢给爷爷奶奶。”

听到妹妹在后面喟叹几声。是困惑,还是害怕?

郝运从后视镜里看几眼小姑。他那个方向能捕捉到小姑完整的表情,老郝非常好奇妹妹的反应,但他这个角度,没有办法抓得到。

“真要是武汉城里的女孩子,也不会和我结婚的。小姑,你别把我想得太牛了。嘿嘿嘿……”郝运故意咧嘴笑出声,有些瘆人。妹妹拖长音调:“哪里……”也不再出声,看窗外的风景。这些景致,有什么两样?疲累的视线,对着一模一样的穷村僻壤,没有欣羡出不一样风景的惊喜,落寞得荒凉。每个省都举全省之力,来缔造一座足以傲视群城的省会,南昌、武汉,它们的周边地段,显露出自暴自弃的绝望。

车拐到一道细长的防洪堤,开了大约十来分钟,从一道坡下拐出去,来到一座小集市。人多起来,到处是节前的气氛,郝运有些不耐烦,对着导航仪,胡乱地摁喇叭,车窗外的人流丝毫没有理睬他。终于慢慢地腾挪出来,走一条街市,停住,和冯丽丽早联系上,那个俏丽的身影在前端欢天喜地地迎接他们。

是个热情的女孩子,穿着件军绿色的卡腰羽绒服,深蓝色牛仔裤,一双NB旅游鞋,短发及肩,时髦的发式。叫老郝“爸”,叫妹妹“小姑”,然后拉着郝运的胳膊,旁若无人地尽显亲昵之态,久别胜新婚的喜上眉梢。

是座平房,连绵的一模一样的房子组成的村落,家家门前有小院子。冯丽丽家种些耐冬的蔬菜,她快乐地指给来客们看,都是湖北当地的时鲜,甚至还有一截黑乎乎的莲藕,淤在泥地里,她说是保持新鲜和脆嫩。妹妹和老郝表示出对此新奇。

邻居都是非常老朽的老人,拄拐杖的、瘫靠椅的,守在门口,晒那已经寒凉的日光,盯着老郝他们几个,一动不动的眼神,显现出的不是警惕,而是倦怠和冷漠。

家还不小,三间老房,一间堂屋,后院搭了防雨棚,围着密密的丝网,臭气接踵而来,简直是一所小动物园,鸡呀鸭的,还有兩只猫在随处乱跑。另有条看门狗,毛发很长了,遮蔽住双眼,一通狂吠。

冯丽丽开一间关紧的门,把卧床的老人介绍给来客:“这是我爷爷,刚跌一跤,下不来地了,得我照顾着。”她又冲着妹妹道,“小姑,老人不能摔,一摔麻烦事特别多,心境也不好,眼看年下的……”

一旁的郝运抓住冯丽丽的肩头,眼睛直视着她:“这意思,你这趟不和我回去了?”几个人退出来,冯丽丽掩住爷爷的房门,仍旧转向妹妹,有点求情的意味:“小姑,我哪有不想和你们一起回去的道理啊?孩子还在那边呢,可是,我爷爷都这样了,你没办法把一个孤老爷子丢在这里吧?何况,他还骨裂了,才拍的片子,屁股那边,骨头裂个大缝。”她拍拍胸脯,“幸亏是骨裂,如果骨折,更麻烦些呢!”

妹妹马上附和着:“是的,一个老人,天可怜见的。”刚才已经听冯丽丽说过自己的情况,奶奶前年走了,也是她伺候着送的终,现在剩下爷爷一个人,本来就孤独凄凉,大过年的,当然不能撇下爷爷自己热闹团聚去。

老郝笑对着妹妹:“你看,咱家都是好人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妹妹听到这句,倒不知该怎么接腔。只有郝运,鼻子咻咻,满脸怒气,不置一词,冷冷地横了老郝一眼。

冯丽丽和妹妹处得极好,差不多年龄,孩子也差不多大小,又是爱美的女人,对穿衣打扮都有自己的悟性,两人交流起来非常投机。冯丽丽是勤快人,妹妹也是从小就看眼色过日子的,她们把一桌饭菜收拾好,叫老郝和郝运过来吃饭。冯丽丽忙得满头大汗,把爷爷从床上挪下来,硬是塞到饭桌前,吃顿团圆餐。

饭后,妹妹找厕所,因为这村落是公厕,又没路灯,老郝便陪妹妹过去。完罢,两个人慢慢踱回来。一路上,村落非常安静,这才八点多,便呈现死一般的寂静,腐朽的末日般的冷清,月牙儿倒很清丽地挂在天边,像老郝给小袖子做的那副秋千,稳稳地停在那厢,一动不动。妹妹说:“这地方要拆迁了吧?我刚观察过,全都是老人住这边,连个你这般年纪的都没有,真的,全是好老好老的人呢。”老郝感叹:“应该不会拆迁的,不然,总有我这种年纪的人痴守着,等着谈判,多捞一点是一点。”妹妹深思,过会儿,附和着:“也是,怕拆不到这边了,城市扩张的速度现在都慢下来。不然,郝运还能捡着个便宜。”老郝只能呵呵两声敷衍过去。两人走进院里,听到主卧那边有汹涌的声音传过来,还有娇喘的絮语。妹妹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着步伐,老郝赶紧说:“要不,再转转?”

四下里仍旧没有一盏路灯,这是被九省通衢的特大城市遗忘的地带,自生自灭的地段,连照射着的光,也是多少年前从银河系传过来的源头,冰凉寂寥地射着这茫然的村落,都市里的乡村。

当年田野和老郝都是大学毕业生,天之骄子,两个人也有运气,毕业后一起分到了太原,都是大单位,田野在军工企业,老郝在国营企业。恋爱是大学最后两年谈下的,海枯石烂,天长地久,当然也有矛盾,很尖锐的冲击,刚踏上社会,以为和理想中的一样,但现实是当头一棒,把他们热血的心灵打得找不着北,都想干番事业,学有所成,学为所用,但完全不是那码事,在单位又受排挤,新人嘛,你以为你上过大学就得受到重用?简直天方夜谭,书生气太足。后来肚子显怀,不能不生孩子,倒着来说的话,也就不能不结婚。

“不,我是情愿的,真心实意想和你嫂子结婚。恋爱中总有拉拉扯扯的事情,但婚姻是不含糊的,她就是那个人——我要找的妻子。”老郝很严肃地解释,他曾经的爱情,至今想来,从没后悔过。除了田野,这辈子,谁能容忍他?就冲这一条,他对她的至死不渝,就像缠结的麻绳绕一处,永不分离。

后来一起来到深圳,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会儿,钱已经很重要了,和学生时代不一样。来深圳的人,所有的目的,不就是那么务实地想挣钱吗?确实还不错,以至后来他开工厂,甚至有过三层楼的厂房,工人络绎不绝地在生产线上忙碌,接单接到不想接,就有这般矫情。田野每天跑供应商,他负责技术把关,生意红红火火,只把拖在身边的郝运耽搁了,没人管的孩子,每天塞满零花钱,想吃啥吃啥,想玩啥玩啥,这就是挣钱后的代价。

妹妹凝神细听。她是做生意的人,对生意的话题有着浓厚的挡不住的兴趣,眼睛里明亮的光芒证明了一切。“是做什么买卖呢?”

“知道诺基亚吗?我们给他们的耳机做代工。”老郝笑嘻嘻的。当时工厂赚翻了,每年往里投资,雪球越滚越大。他和田野想再上一层楼,把工厂花了一笔大价钱重新装修,防尘间、高低温测试室、接待室,买的办公家具都是上好的,那会儿最时新的红木。

一听到“诺基亚”,深谙生意之道的妹妹,也知道后面的结果了,她多大年纪?和郝运同年,八九年夏天出生的,今年也才三十挂零,要得对生意多么上心,才在如此年轻不谙历史的年龄,便知道后来发生的巨变。

“没买房子吗?那时候,把扩大工厂的钱拿来买房,现在就赚大发了。深圳的房价,如今,可真是上天了……”妹妹的口水大概要流出来,那个时候,多好的机会,当时的田野如果是妹妹这样,抱着坚定的想法,买房,投资自己的固定资产,恐怕现在老郝的命运会不一样吧?

“我们把工厂当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自己一辈子的指靠了。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小聪明抵不上人家的大愚。当时,好多没什么文化的包工头啊、工厂主啊,手上有闲钱,不知道该做什么,啥也不懂啊,就去买楼,一套一套地买,而我们,生生地错过这拨红利了。”老郝对着那弯秋千般的月亮,它怎么一动不动呢?如果他上去,一定会晃荡起来,踮脚,借力,一次又一次,把它扬到天际,扬出银河系,像他当年做工厂做产品的野心,有一份诉诸以言表的事业,证明自己能力的企业,不比什么房子来得气宇轩昂,骄奢狂逸?

妹妹叹口气,“可惜了……”

老郝回转眼神,满目张望着村落,再无声息。

5

车拐进平顶山,按大勇老婆发的定位,位置很容易找到了。现在是清晨,北方的冬天,刚擦亮,车门一开,一股冷飕飕的空气袭来。郝运和妹妹都惊醒了,含含糊糊地问:“到地方了?”老郝应声,推开车门已经下去。

那幢灰色的建筑前已经有热闹的人群,都是赶早过来的,几个一组、几个一堆,零散地分布,叽叽喳喳乱作一团,却又各成气候、各有章法。

“你同学,怎么没的啊?”背后是妹妹无精打采的询问。她也下车来了,活动活动手脚,脑袋垮进衣领里,把好看的脖颈都淹没了。唉,她大概没经过真正的北方的冬天,偏还在这个风口上。老郝体恤地让妹妹回车上,看她跺著脚在凌厉的风中直哆嗦,非常不好意思。她一定后悔过来吧?本来还能在路上和冯丽丽搭个伴,结果冯丽丽留在武汉要照顾身子不便的爷爷,她只好一路寂寥地和亲哥亲侄一道,却因多少年后的团聚,那中间造成隔膜的时光,把她的尴尬都在这路上的敷衍和不自然的搭讪中显露出来。可老哥还得在终点之前转道弯,赴这种场面。当时老郝也抱歉地对他们两个说了,要不,你们先开车回老家,我把这事儿办完,坐长途车回老家。妹妹和郝运马上打断这个提议:“不就一上午的事情,我们陪你吧。”

又有几辆车过来,一部商务面包车,三部小轿,里面鱼贯而出一堆人,都穿着黑色的羽绒服,也是一样热闹嘈杂,杂沓无序的混乱,只那臂膀间的黑丧箍,昭示他们的目的是同样的。

老郝赶紧拨电话,通了,对方叫他过去,隔着几层人群,老郝看见有个戴黑绒线帽的中年女人朝他扬手,老郝赶紧挥挥手。回头叮嘱妹妹:“你和郝运在边上遛遛?我办完事,马上和你们会合。”妹妹倒着急,追着他问:“你拿钱没?那个白包放身上没?”老郝想起来,又跑回车里,把前晚准备的白包从自己的双肩包里取出来。

妹妹真是混场面的人,礼数非常周到,样样想得细致。和冯丽丽告别,也悄没声地塞给一个红包,两人推让不下,妹妹红了脸:“我是长辈,这是见面礼,一点心意,你不接,是瞧不上我这个小姑了?”冯丽丽收下。这次,也是因着说起大勇的葬礼,妹妹追着问,得给个白包吧?你人过去,是一个情义,但给钱,还是显得庄重和认真些。老郝想想,摇摇头,没事,我和他很多年的同学,当年一个寝室的,在广东的时候,就和他走得近,不用这些虚头巴脑的。妹妹也摇头,哥,这你就不对了,这种事是做给活人看的,死去的魂灵在天上,也能体会到你的一片心,多少是个意思,这是礼数呢!老郝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这么多年的江湖果真白走了,还不如年龄和郝运一般大的妹妹来得周全。一旁的郝运一声不吭,只斜睨几个白眼,附送对老爸的极端不满,可能这么多年父亲的不成功,有了解释的注脚。老郝忙找家银行的ATM,连夜取些钱出来,装进一张A4纸叠成的小包裹里——那也是妹妹的巧手做出来的。

大勇的妻子已经见老,有些发福,可能北方的饮食和风土容易滋生胖乎乎的体质,老郝有十年没见过她了,现在这种情形下的会面,以为会非常感伤,但其实还好。她客气而体谅地招呼老郝:“你还那样子,没啥变化,还是帅哥一枚!”老郝不自然地笑笑。

有人在催促,说,赶紧了,位置已经空出来,奏乐后,马上入场,这一次,轮到咱们了。

大勇的妻子被人推搡着走进去。

其实是前妻,早几年就离婚了,现在还能来千里迢迢地送一场,也不枉夫妻那么些年。听说大勇的最后一通信息就是发给前妻的: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感谢你忍受我那么多年,祝福你!

乐声响,开始哭泣声一片,刚才还热闹哄笑叽喳不停的人,全肃穆起来,自动排列成两人一组的队伍,慢慢进告别厅。

大勇卧在正中,身体被几圈假花假枝重重环绕,衣服是套深灰色西装,里面是白衫和领带,脚上套双崭新的皮鞋。绕圈瞻仰遗容时,老郝仔细观察,没看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大勇的身子是翔实而饱满的,大勇的脸也画得浓墨重彩,有股不现实的喜气洋洋。老郝暗里感叹着现在殡仪馆的整容技术,到时候和小江西还有东子他们讲讲,也免除他们心底惧怕的纠结。

致辞时,大勇远在澳洲留学的儿子赶回来念的悼词,一边介绍的还有大勇早不往来的大哥和二姐,看来,人死为大,都过来送一程,礼数真的很周全了。小江西那边也有人派过来,代表公司讲话,送给家属一点薄礼,是张现金支票或者类似银行卡之类的,装在一个普通白信封里,大勇儿子接过去,微微鞠躬致谢。然后大家退出来,遗体被拖走,不知过了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又有人催促着快去领骨殖,家属去,得哭、得号,娘儿们和孩子被推搡着过去,老郝留在外边静候。

小江西那边的代表人跑来和老郝打招呼,说记得上市前一晚的聚餐里,老郝在主桌上,他敬过酒。老郝不大记得了,感叹这年轻人的记忆,或者说是世故。代表说:“太不容易了,您还弯道过来,快过年了,路上不好走。”

老郝摇摇头,谦虚地说:“正好我路过,所以过来,同学里,也就我能给他送个行,总不能让他走得太孤单。”

代表点头:“那是那是。大勇哥可怜见的,跑到这边来跳楼。”代表感叹一句,“也不给自己家里惹麻烦,也不给公司惹麻烦。”

老郝不知怎么接话。

大勇早年很牛的,毕业后到西安,分配到当年国内最牛的电视机厂计算机房工作。那时候是1988年,计算机还没普及,那么大的一家企业,购置了两台386,专门设置一间无尘计算机操作房,大勇一个人孤寂地坐在里面,百无聊赖。偶或被同层办公室的大姐去财务室帮忙抄报表,甚至到档案室帮忙做职评抄送,也觉得不枉度时日。这种舒服惬意的日子不是大勇想要的,也不是学了四年计算机应用技术的他,苦于在社会上却无用武之地的烦恼的。他毅然决然去了当时火遍华夏的广东,到佛山、东莞、中山、珠海,挣了几年钱后,应热恋中的女友的要求安定下来,考上顺德一家银行做职员,没过几年,凭着稔熟的广东话,凭着自己的大学文凭,凭着自己的工作能力,也凭着在广东几年打拼学会的交际和人脉,很快就升到副行长的职务。成家、生子、再升职,孩子自初中就送到国外求学,有两套房产,好像在一般人眼里,也算是成功人士了。

骨殖已经捧回,被装在一具陶瓷瓶瓮中,当胸抱在大勇的公子的怀里。殡仪馆的人还在和家属商讨什么,老郝踱过去细听。这当口,小江西派来的代表不停地看时间,拉下老郝的肩膊:“郝总,我得走了,得去赶飞机,怕来不及了。你帮我给家属说一声?”老郝赶紧应了。

好像在说有些仪式得走完,河南官话,嗓门比较大,容易听懂。家属在问是什么仪式,回复说是要叩头、祭拜,然后择时辰起送,衣着上得披麻戴孝,过场总是要走个形式的。家属一致否决,说本不是当地人,不会遵奉当地风俗,骨殖拿了就回家操办,家里还有家里的风俗。老郝想,也是,人虽然是在平顶山没的,但因为尸体不好运送,现在等人到齐,已经就地火化,丧仪还是得回自己老家办才得体,便跟着凑合说两句。当地殡仪馆一听,要回陕西老家再办,很通情达理,反复说结完账就让他们走。家属便在为尸体搁置的时日,以及一些花销争执着,两下里都想做个公平的了结。

老郝退一边来。这会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作壁上观。

那一跳的瞬间,你是怎么想的?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是随便拣着一座城市,就地了结自己的一生?以为在一个陌生地,会少许多麻烦,却原来人生人死总有麻烦,不是这样的,就是那样的,永远都有麻烦罩着你,能预感到吗?

老郝抬头望天,现在天已经晴朗,雾气和冷气都被白天的太阳驱散开,虽然仍旧寒冷,但毕竟有光,有光的时刻,就觉得一种心底里的暖意,虽然这暖意并没有多少覆盖在身体上。他对着现在已经在天上的大勇的魂灵说着话。

后来,大勇开始赌博。怎么开始的?谁也说不清,说到底,还是饱暖思淫欲,不然怎么解释?好好的家,平铺直叙地走下去,也能是一条康庄大道,却非要冒险,在刺激中找生存的价值?

银行发现后,责令让大勇还回公款,大勇举债借款补足亏空,被免予起诉,但仍被单位开除。他消沉过一段,不和同学联系,也不和家里的亲人联系——其实是大家躲避了他,因为他借贷太多,而且无底洞一般,沉浸上瘾的赌徒,像掉进深渊里的空洞,你不知道底在哪里?

婚离了,家散了,兄弟姐妹也不和他来往,儿子小小的年纪就在澳洲学会求生存,代购、做地陪、送外卖,后来加入留学中介,以自己留澳经验吸引内地的孩子过来求学,算是站住了脚跟,不靠父亲也终于能自食其力。

大勇说自己想改变,毕竟年岁大了,不能再这样下去,辗转社会,没有机会也没有机遇,求到小江西那里,也算过去的室友体恤,给他一个位置,做采购助理。但仍旧秉性不改。这是小江西在同学聚会时和老郝他们说的,仍旧赌,在手机上赌、电脑上赌,和公司的小年轻也能赌。“太丢人了!你们想想,他一个过去的银行行长,能在六个人的工人宿舍里,和十九二十岁的生产线上的小青工赌牌九,你们能想得到?”小江西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大家都摇头无法理解。老郝却能明白,一个人上了高速列车,想停下来,却一路高歌猛进,经过的全是大城市,你哪里能下得来?又不是绿皮火车,还有让人喘息的机会。

“他有抑郁症。”有同学小声地说。

“哪里可能?這算什么病?我就不相信有人会有这种病?真得这种病,还不是闲的。我还觉得我有抑郁症呢,可没办法抑郁啊,那么多项目、那么多员工,都等着去创立、去生产、去养活,人一转起来,什么病会想着你?你连得病的工夫都没有。”小江西愤怒地说。那一天,也真是活该他倒霉,上市的日子,还没敲锣呢,平顶山那边打来紧急电话,他的员工、他的同学,从一座医院的五层楼,凌空而降。

小江西大喜的日子,被大勇的壮举抢了风光。

真他妈的!小江西气急败坏地骂道。

“哥,你别难受。”妹妹在后座主动发言,拍拍现在坐副驾驶的老郝。老郝笑笑,妹妹又接一句:“人各有命!”

老郝吐一口长气,还是微笑:“是啊。我同班同学,一间寝室,六个男生,1988年大学一起毕业,都学计算机应用的,那个时候的计算机啊,一言难尽,硬件没发展,软件还没真正开发到应用领域,五个人都舍弃自己的专业,一个参禅悟道,狂练太极,现在办了八段锦培训中心,不错的人才;一个老婆得过产后抑郁,他倾心研究陪护老婆的过程中,发觉精神病院的商机,这不,现在开了许多民营连锁医院,郝运在其中一家当差呢,据说效益不错,国家和当地政府大力扶持,也是为民生造福的事业;一个出国去加拿大,当年都以为他最风光,毕竟成了外国人,却没想一直在卡尔加里的一所老人院当男护理,现在,怕也快被老人院收留,被人护理了。”老郝讲述自己的同学史,一旁开车的郝运斜眼不停地朝父亲打量,很惊诧父亲从没讲过的这些见闻。“然后,他,最早去了天上;那个坚持搞计算机的,却还是顶牛的,公司刚上市的同学,就是他,可见做一件事,如果坚持决绝地做下去,总会有回报。小江西不算聪明人,但一根筋,认准一条道,走下去,现在计算机技术因为网络的发达,成为真正的硬通货技术,不服都不行。”他又笑笑,最后得讲到自己了,“我,当年一介摇滚文艺男青年,喜欢崔健,最早听迈克尔·杰克逊,还有霹雳舞,你们听说过吗?白喇叭筒牛仔裤,是我对时尚最极致的追求,当年没钱啊,只对着那帮戴麦克镜的男青年有艳羡的份儿。现在呢,我卖秋裤!”

妹妹听着云里雾里,只插一句话:“1988年?我还没出生呢……”

老郝沉默,理会到,什么叫对牛弹琴。

6

到家的时候,已近夜里十点。小城的路,修建得比原来更好,康庄大道一般,进县中心有四个方向的路,全都是双向六车道,开阔舒朗。郝运在旁边笑:“还以为是省城呢,或者至少是地级市,弄得这么宽,也不知有多少车子来来往往,不怕浪费车道?”老郝点头:“先搞好基建,以后发展起来,不用像大城市那样,不停地开挖填埋再开挖,永无宁日。”郝运冷笑一声:“你以为?”老郝不接话,自顾自熟门熟路地驾驶下去。

田野带两个孩子过的这两三年,老郝瞅空儿都会回来看看,举家团圆嘛。原来总是拣绿皮火车坐,挺方便的,转两次车就到家了。他喜欢坐绿皮火车,因为旅途时间长,寂寞,听人聊聊天、扯扯白,越近家乡,同乡人越多,越觉亲切,自己的地盘到了,当家做主的感觉,拉呱着历史和风土人情,讲述着近来的变化和发展,总能碰上说得着的人,交流有缘,烦闷的旅途,便一扫疲惫。

妹妹在后排说:“哥,和十年前我来的那趟有些不一样了。过了黄河大桥吗?我怎么没感觉到?”

老郝笑笑:“黄河大桥已经过了。这几年变化是很大的。明天白天再好好带你出来逛逛,现在这里变得很漂亮了。”

妹妹感慨:“一见杨过误终身。我自从知道自己的出生地是风陵渡,就想到小郭襄风陵渡口初相遇杨过的情形。我一直很迷金庸,他写的那些武侠小说里,我最喜欢的就是杨过。”

郝运回头:“小姑,现在咱不在风陵渡,在县城了,风陵渡是个镇,这县城可比风陵渡要大,要繁华,学校和教育都要好一些。是吧,老爹?”郝运阴阳怪气地寻求着老郝的注解,老郝专注在方向盘,已经进入县城中心,道路明显偏狭,到老城了,再左弯右拐,两边还有营业的小店,奶茶店、宵夜摊,路上的电动车和自行车全在机动车道上行驶,不让路,霸道地旁若无人地行进着,他们背上搭着的那些有颜色的马甲,能分辨出是外卖小哥在赶活儿。老郝拐进一条深黑的小巷,里面已经泊满好些车,他轻巧地挪移再匍匐般前行,瞅到一处空当,把面包车妥妥地塞进去。几个人下车。

从一个黑压压的门洞里,出来个胖胖的身影,穿着厚厚的珍珠绒睡衣外套,趿着一双棉拖鞋。田野喜滋滋地过来接手他们拿的大大小小的包裹:“快进家吧,我把饺子再热一道,饿坏了?先吃饭。”

妹妹被引进家门。女儿和小袖子还没睡,客气地和妹妹打招呼,女儿叫“小姑”,撺掇着小袖子叫“姑奶奶”。小袖子小声地唤过,妹妹早有准备,已经拿出两个红包,递给俩孩子手上,大家谦让一番,围坐在桌前吃饭。

屋里挺暖和的。妹妹在南方待久,还不习惯这北方家里的暖,一件一件地脱衣服,满头的汗。问田野:“嫂子,你们这儿可真好,家家都给暖气呢!”她看到窗户下那老旧的送暖装置。田野做了一脸盆的凉菜,大白菜丝、粉条丝、黄瓜丝和瘦肉丝拌的混菜,味道极香,这边的芝麻油要比深圳的好太多,溢满一屋子的香气。田野又张罗着给妹妹添饺子,三鲜馅的。田野起早去大超市买的活虾,现挤的虾仁,再剁碎成泥。田野笑呵呵地说:“今年我们家没通暖气,没缴暖气费,蹭楼上楼下隔壁邻居的呢。”她小声些,好像怕被蹭的人家听到一样,“去年我们缴了暖气费,热得受不了,小袖子都出鼻血了。今年试试没交,咳,一样暖和,对不对?你都热得受不了。”

妹妹只好笑笑。一家人也都笑着,没觉得占人便宜的得意,也没觉着自家小气的窘态,就是惯常的笑脸,稀松平常。

房子三室一厅,是租的。妹妹打听这边县城的房价,田野说老郝不准备再回深圳了,就在此地安居下来,她一直在看这边的房子,大概五千一平就能买到很好的楼,社区也好,离学校又近,过了年,就着手办这个。女儿明年考大学,小袖子是小学五年级,两个孩子成绩挺棒,特别是英文,完全碾压这边的孩子。

妹妹问得比较细,毕竟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对教育尤其关注。学籍啦、将来的报考啦,什么都问到。田野耐心地回復她,女儿当年是超生的,落不下户籍,借到她大伯户籍名下,明年参加高考没问题。小袖子的户籍在太原,和她爸也就是郝运落在一处,从她妈妈武汉金口镇转出来的,毕竟太原比武汉市郊的户口要好些,是吧?现在户籍调动很容易,只要父母一方有籍便能随迁。妹妹叹一句,怎么都不落在广东呢?田野说,我们都没有落户广东,我们的户籍都在太原呢,原来单位的集体户籍,一直没销,转到人才交流中心去了,等哪天开始办退休拿社保,再去办这些手续。妹妹听得有些一愣一愣的,摸不着头脑。

郝运冷冷地说:“小姑,长话短说,就是这么个情况,我爸我妈从农村小县城里,考学出来,成为真正的城里人,放弃省会央企待遇,下海经商,在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又被大浪淘沙,打回原形,一步一步地退回来了。”他摊摊手,“又回到他们的起点。呵!附带着他们的儿女以及他们的孙女,杀回最能引起你愁情万丈的,那个一见杨过误终身的风陵渡了!”

郝运说完,拐进最里间的房,关上门,再没出来,连小袖子也懒得再搭理。

田野笑笑,忙给妹妹布置房间,和女儿一起住,在最左边的那套房,一看就装饰得很HELLO KITTY,是女儿的闺房,充满着少女的梦境般向往。

田野待小袖子睡实,问老郝:“怎么你弟弟不过来吗?”

老郝摇头:“我们在洛阳停了一阵,怎么劝说他都不肯过来,话讲得也挺绝,说自己早不是郝家人了,让我们不要再惦记他。”

田野鄙弃地撇撇嘴:“他养父母不是都没了吗?因为这样,才联络他的,让他回来给娘庆个生。还那么纠结?总是生他一场的亲娘。”

老郝仍旧摇摇头:“看他过得很安逸,两口子快退休了,老婆在水务部门,他自己在燃气集团当个小科长,有个女儿是政法学院毕业的,在上海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挺出息的。知道这些,也就行了。”

田野叹气:“别让娘知道。你妹妹回来,也算给她个安慰。送出去的孩子,还有念叨着亲爹亲娘,自个儿非得跑回来寻宗看她,你妹妹也真不容易,女孩子可能心地和男孩子不一样。看咱们家那兄妹俩,也是有天壤之别的。”

老郝说:“上辈老人做的事情,小辈哪能埋怨的?当时情况就是那样,如果不是因为穷,谁还把自己的孩子小猫小狗一般地给别人?还不是指望他们碰着好人家,能有个好命运?”

田野扳着指头算:“你弟是七零年的?那会儿修黄河大桥给别人的?”老郝给田野说过,当时修黄河大桥,来了几拨工程队,有个河南人,也是工程队的,说起自己结婚后一直没孩子,想把刚生下的弟弟抱回去养。当年弟弟刚生下,家里穷得叮当响,娘看工程队的伙食好,又是国家人,狠狠心,工程队走的那晚,把弟弟塞给这人手上,再没回头。娘这么多年,一直没提过这茬事情,后来因为那年妹妹找回来,才把往事说一通。反正一个字,穷。没法养活,正好有人想要孩子,就送给别人了,弟弟这样送走的,妹妹也这样,说起来像送小猫小狗一样,听着确实不舒坦,但那时候的事情,怎么讲?不然,他和大哥可能也过得更不堪,他还能考上大学吗?

田野叹口气:“原指望我们能出人头地的……”

老郝笑笑:“也还好了,我们不算差的。”他想起大勇在殡仪馆的那张脸,那西装革履下其实已经软塌塌的骨骼,被动用了怎样的修复术,才能撑起的假脸,才能饱满的身子,不致让来宾在观瞻他的遗容时被骇得触目惊心,无法面对他从五楼一跃而下的决绝的躯体。

7

妹妹给娘一根带红丝绳的玉坠儿,上面雕个活泼玲珑的猴儿。娘的眼睛眯细,嘴角合不拢的笑意。妹妹又给娘拾掇头发,铰得短短的,男孩子的利落短发。如果早十年,甚至早五年,娘怕是不能愿意,现在近九十,早年送出去的女儿又摸着找回来,出落得大方得体,又在南方的大城市里生活,有家、有事业,还有孩子,娘可能觉得这辈子最大的收益就是妹妹,这一趟寻根觅祖的回乡,怕以后难得再有机会相见,所以可着劲儿让女儿折腾,满心的欢喜。妹妹用普通话对娘说,这发式简洁,洗护起来方便,耐脏。娘不大听得懂普通话,只乐呵呵地应着,大嫂在一旁翻译给她。

老郝带妹妹在风陵渡逛,去了风陵渡大桥,大桥可能比妹妹想象中的要小,也要破旧,当然比不上南昌的八一大桥,而且黄河在冬季正值枯水期,水量少,根本没有宏伟的感受,虽然渡口成九十度直角,本来由北向南流的大河,在这里因为大自然的造化,水突兀地改向东流,但是流速平静缓慢,不然,这边也成不了渡口。在这座古老的渡口前,所谓兵家必争之地的地盘,没有那种意料之中的滚滚黄河东逝水的怅惘和悲叹。它只是成为山西河南陕西三省交界,成为一座没亲临过它的异乡人,只在脑海里留下一些诗意、历史和文化的传说中的小镇。

老郝给妹妹解释历史知识,淡淡地说起远古的争鸣。从小,他是在那座村子里出生,然后来这所小镇读书,后面去了运城上的高中,再然后,去北京读完大学,分配时回到省城太原,再然后,去深圳、东莞,又回深圳,现在,重新回到原点了。

老郝把自己的历史讲完,愣怔地对着那缓慢的流水,他的一生,也这样波澜不惊地快过完了吧?

妹妹问:“还会出去吗?”

老郝点头:“应该会的。我女儿,还有孙女小袖子,她们应该会出去,一定会出去的。”老郝仍盯着河流,他从小到大早已置若罔闻熟视无睹的,在那些未见过的人的胸怀里当作神圣的河流敬重的母亲河,现在仍如过往一样,轻松地有些漫不经心地流淌着,像他的人生。

妹妹认定他是失败者。就像他的同学一样,叨咕他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他一直在想,他认真地活,认真地过着每一天的日子,谈过一场恋爱,初恋便结婚,到现在也和田野相敬如宾恩爱如初。生下一儿一女,是多少他们这代人艳羡的“好”字成双。他的母亲也健康地生活着,大哥和他关系真如手足,完全没有像其他人家的兄弟阋墙。就算他的事业,虽然确实折腾过,但他也开过上百人的公司,没对自己的员工有任何的剥削和压榨,薪水和福利没少过他们一分一毫。他的事业受挫,终只是受这个巨变的时代的影响,诺基亚没了,并不是这家公司的错,是这个时代把它淘汰了,连带淘汰了给诺基亚这家超级公司做供应链一截小小环上的他。他在生意场上,没有贪婪,没有狡诈,也没有豪赌,只是输给时代。但他还有双手,勤劳奋斗地生活,做着小买卖,一月能挣一两万块钱,每一张票子都赚得清清爽爽,花得舒舒坦坦,他有什么地方该忏悔吗?

妹妹说:“郝运好像总憋着一股火,说你没给他办个深圳户口,在房价最低的时候,也没买套住房,把他一生都耽搁了。”

妹妹還说:“我昨晚和你女儿谈天,她说刚来老家的时候,完全没法适应,语言不通,老师教学的方法也和深圳不一样,她适应一段时间后,才勉强跟得上。刚来的那些日子,简直是噩梦,经常还有流里流气的男孩子在校门外堵她,她让妈妈接送才能上学放学。”

妹妹接着说:“小袖子适应性挺强的,现在能说当地话了,还结交上当地朋友,也慢慢能吃惯这边的饭菜。但是,话都得分两头说,如果这样适应了,会把好好的城里孩子变土的,女孩子太土气了,将来长大了,不容易转变过来。”

妹妹是为他好,老郝当然知道。话越说越知心,都到这份上了。他想起在洛阳的时候,劝那个流散的弟弟回来给母亲做寿过生,弟弟断然拒绝,妹妹在一边,一声没吭。同样是被送走的孩子,没读过大学的妹妹却知情解意,还希冀到自己的出生地来寻根溯源,给自己的生母祝个福。但教育良好的弟弟,却坚执断绝和他们的联系,不想余生再被打扰。这从情理上,老郝其实都能想得通,只是难为了母亲。母亲是大气的人,没见着那个弟弟,一句多余的问话也没有。送走就送走了吧,当年在自己身体里待满十个月的情意,了断便了断,两不相欠?老郝是无法洞察母亲的内心的。

就像妹妹,也无法洞察他的内心。

读过的书不一样,看过的世界不一样,人生的理念不一样,又何求用一种大众的逻辑来做标准答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妹妹想吃那家小饭馆的山西焖面,老郝说,回家后,他给她做。他说他从不在外面吃山西面食,因为都不地道,他的菜把式非常讲究,如果有可能,将来再去广东,开个山西面馆,刀削面、揪面、焖面、臊子面,准把”九毛九”干下去。妹妹迟疑着,终于嗫嚅道:“我买了高铁票,等下就准备回家去,也不给娘告别了。”妹妹说着说着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看来自觉做得出格,但实在忍受不了,必须得离开。想想这段时间,跟着哥哥这么多天回到家,见过娘,送了各人礼物,把礼数做到周全,也真尽全力了,也真了却一场心事了。

老郝没再劝,大年下的,马上就过年了,她想赶着回去过个自家的团圆年,完全应当的。当初下这么大决心回老家,预备在古老的充斥着传奇的渡口,和血亲们过这个年,现在一路上,终有慢慢积攒她懊悔情绪的缘由,真是能理解的。

“哥,一路上,真亏你,开这么久的车,我都没来过北方,这下子,也算满足一场,当旅游一般。”妹妹真是做生意的人,很容易就把气氛弄得不那么尴尬,喜气洋洋,亲昵无间,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这一路,是我的衰退之路。当年怎么出来的,现在怎么回去了。”老郝终于感慨地说。

妹妹劝他:“别这样说,各有各的活法。家里都是好人呢。你看我嫂子,这么多年,从没叫苦叫屈,带完女儿带孙女,哪里像个女学霸?哪里像个当年叱咤风云的女强人?还有冯丽丽,多疼她爷爷啊,那么孝顺的女孩子,现在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哪有这么无私的女孩子?郝运的眼可真毒,挑着个和嫂子一样的好老婆。哥,其实你挺幸福的,家和万事兴,比什么都重要。”

老郝笑呵呵,把妹妹往车站送。这辈子,和人家比,他是失败的。然后,比儿子,也算失败了。再比女儿吧,女儿成绩不错,性格也好,很小就认清事实,父母大约靠不住,所以想靠自己努力,再沿父母从前出去的路走一遭,永不回头。再不行,还有孙女儿小袖子呢,小袖子更活泼,养育她的时候,田野的心得更全面了,学习不放松,性格不别扭,嚯嚯虎气,丢到社会大染缸里,定能闯出自己的一条道。想到这里,老郝的笑从心里发散出来,充满喜悦,把所有的悲伤都放弃了。

回到母亲家里,母亲坐在里屋的椅上,用粗糙的手在揉棉被。大嫂告诉老郝,娘说这床被子要送给妹妹,因为簇新,怕棉花团着,给揉软抚平展,再拿过去盖。老郝应和着,没讲妹妹已经飞也似的逃离。

他进到院子里,那里有小时候便成长的槐树,现在长老了,树干更粗阔。他把小袖子的那副秋千绑上去,牢牢系紧。娘慢腾腾地出屋来看他折腾,他坐上去,晃动一下板壁,挺牢实。他慢悠悠地荡开来,然后再蹬脚,用力,把自己缓缓送上去。他闭了眼,耳边有风慢慢吹拂的声音。

他出村,出城,进市里,到北京,去省会,南下广东,郝运嗷嗷待哺的模样,小学生虎气腾腾的模样,玩游戏机,群殴群架,田野在拘留所外哭泣。田野又怀孕,女儿出生,郝运娶亲,小袖子也来了,他们一起飞,一起荡,全家都上了秋千,荡在了天空,荡过黄河,荡出天际外,荡到宇宙,荡离地心引力,飘荡在外太空里,高高兴兴自由自在地飞扬……

原载《飞天》2021年第5期

责任编辑  赵剑云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普通人的坚韧

弋  铧

我们总会欣赏胜利者成功者的经历,会把他们一切的顺应世事的努力,理解为他们理应如此,而忽视了在某种同样背景下的人生迥异。是的,时代的车轮滚滚而过,带着一直向前走的是它车上的人,他们站在同龄人的顶端,风姿绰约地感叹着自己的幸运,却忽略,或者可以说无视了另一批同龄人的跌落,和被抛弃,以及无法尾随的落魄和绝望。

《秋千引》所想表达的,不是这种同样背景下本应成功却失败了的某个特例的人生,我不认为老郝是没有掌握时机的,或者说因为贻误时机确实需要反省自己失败经历的人。在改革开放最好的前景下,那些曾经得到过机会,赚取过红利的人,总会在继续前行时有过些许偏差,轨迹歪斜。如果自己不想也不愿坚持纠错甚至屈服于世,他们选择的人生,在世俗的眼里,也许是失败的,然而作为个体,应该有他自己值得回忆的幸福篇章。

老郝一路从小镇,到县城,到城市,然后最终再到特区,发展壮大过自己的人生和事业,时代的红利并不是一路笼罩着他,他又一步一步地跌落、后退,再回到城市,退到县城,回归小镇,回到自己一路走出来的起点,有他个人性格的原因,更重要的,也有時代背景下他把握和掌控不了的偏差,被迫选择的无可奈何以及徒然挣扎。

我们是这个时代的亲历者,也是这个时代的见证者,这个最好的时代,造就了无数的幸运儿,也同样,有无数的失败者,两者之中,更多更无穷的,其实是老郝这样的普通人。我始终认为老郝不是失败者,只是普通人,他有文化,有机遇,有辨别能力,有共情能力,但时机不是你想掌握就能攥进手心里的,还有很多不可测的因素,稍有差池,便会跌落,一蹶不振,抑或万劫不复。但老郝只是事业没有像俗世定义的那么成功,他在生活里,在一地鸡毛的琐碎的家庭状态中,却是有着温馨、朴素、相融相洽的家境,妻子、儿子、女儿、孙女儿,以及离散的妹妹,都是普通家庭里的温暖帮扶,是尘世里乱箭穿心后的避难之所,是融合了最基础的爱情亲情友情的安心之地。老郝的反思,也存于对自己人生的警醒,对世间不平之事的宽容和体谅。

我想表达的,可能就是这种挣扎在中年,已经缓步进入老年的,这一代的普通者的生活状态,他们对自己的反思,对时代的反思,对前景的永远抱以希望的乐观主义。是的,我希望,我能在老郝身上,在这个大家以为的时代loser的中年人身上,感受到他的乐观主义,以及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微笑是他选择应对的生活方式,永远笑对一切失败、失意,甚至敌意,甚至在他人以为的无法翻身的这辈子,再回归到起点的这辈子,永远还对未来,对自己的后代,抱以绝不迷惘的期望。

这可能是我最想表达的普通人的生活态度。

感谢《飞天》的赵剑云老师一直对我文学上的鼓励,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对此篇的厚爱。

弋铧,女,生于湖北武汉,祖籍浙江嘉兴,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

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

首届广东省“大沥杯”小说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

第一届、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

第五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第三届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铜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铺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

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海外文摘》《中华文学选刊》

《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海外文摘》《长江文艺·好小说》

等杂志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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