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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三千里

2021-07-19林雪青

读者·原创版 2021年7期
关键词:麻酱锅盔小吃街

林雪青

我的家在新疆,我父亲的老家在青海,我母亲的老家在甘肃。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某天意识到这个事实,心中忽然掠过一阵莫名其妙的模糊的担忧:我现在已经有两个老家,等到我有了孩子后,如果我去了别的城市,我的孩子会不会有更多的老家,多到一口气说不完?

不过,不管是新疆、青海还是甘肃,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大西北。在外人看来它们都是差不多的,一样有茫茫的草原、戈壁和大山,一样需要开很久很久的车才能从一个城市到达另一个城市。18岁之前,我很少离开这些风景。每次我回老家或者和父母一起旅游,都是坐在车上,从绿野到荒原,在大片大片的荒原中偶尔出现几片绿野,最后抵达目的地。

小时候,父亲在鄯善县上班,母亲在哈密市工作。一个市和一个县,中间隔了300公里的戈壁滩。所以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一旦发现有了什么新的交通工具,比如高铁,都要先用300公里除以它的时速,算出我们一家人团圆需要的时间。

我的表姐比我先一步去了遥远的地方上大学。半年后我和她再见面时,说话时听着她下意识变得颇为松脆的语调和句尾的“好不啦”,迟疑地问她:“姐姐,你在湖南上学,你觉得说话口音有没有受影响?”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没有!”

她说了不少在学校发生的有趣的事。比如同学中间有南方省份的人,说起各自从学校回家的距离,两相对比之下,她不由得大笑道:“在你们那儿够出省的路程,在我们新疆恐怕还不够从一个市到另一个市呢!”我听到后也笑了,心里却暗暗地想:南方,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对我而言,南方梦幻多于真实,是书中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而不是实实在在生活的地方。

后来,离开家乡的人换成了我。

大学第一学期,开课一个月后赶上国庆节假期,从内蒙古来的室友说想要回家。我心中也涌起回家的冲动,但觉得7天来回太过仓促,只好作罢。直到某次寒假选择坐火车回家,下午上的车,晚上灯熄了,半梦半醒地躺在床上,看见窗外如水般寒凉的夜色中浮动点点灯光时,听见列车广播报出了室友家乡的名字。而那时,距离我回到我的故乡还有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3000公里是一段怎样的距离。

我8岁和14岁时分别来北京旅游过一次,但直到来北京上大学,我才有机会细细感受它与家乡的种种不同。之前我从没有带雨伞的习惯,哈密一年中下雨的天数屈指可数,在我小时候,每个阴天都让我兴奋。在哈密,有时还会突然落下大颗大颗的雨点,狠狠地摔打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硬币大的水印子。然后天空再次放晴,淡金色的阳光从浅灰色的厚重云层中透出来,洒在水迹未干的地上,空气中满是雨水洗净了浮尘的清新气息。如果雨大到可以积水,那就更合我的心意了,我骑着自行车去离家两公里的初中上学时,常常故意从积了一层水的地方轧过去,在我车轮的两边,水花哗啦啦地溅起来,扬起的水翼还没有车轮外胎的厚度高。

到了北京后,我第一次见识到能把人逼得出不了門的大雨!每年春夏之交,往往方才还是晴天,转瞬之间就狂风大作,然后雨水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就像往大地上倒水一般密不透风。如果雨丝细一点儿,简直让人分不清是雾还是雨。一开始我带着惯常对雨的亲近,不愿意带伞,誓要感受一下“难得”的大雨天;后来经过好几个春天之后,我不得不向北京的雨屈服,打着伞老老实实地认真面对它。

还有一样就是吃。大学的食堂和附近的小吃街里,五湖四海的食品都有,各地风俗混在一块儿,一开始着实让我迷惑了一把。在我生长的故乡(我甚至不敢拿它来代表整个新疆),米粉和米线有着严格的指代:米粉是粗而圆的,有着半透明的边缘;而米线是细而白的,不透明,煮熟以后常常和加料的汤一起吃,我小时候还因为太馋、太心急而烫破过嘴唇。但是到了学校的小吃街,那些“米线”却更像我印象中的“米粉”。

锅盔也是。我回甘肃老家的时候吃过锅盔,那是一种又大又厚的面食,样子介于馍和饼子之间,朴厚而敦实,晒干之后掰一块下来,够我嚼好久。但是在这小小的校园里,就有另外两种锅盔。一种是食堂里的红糖锅盔,外表小而圆,还没有我的手掌大,油汪汪的焦黄外皮被烤得酥脆,咬一口就可以尝到里面红糖夹心的甜香;另一种是小吃街的荆州锅盔,更像是一张又大又薄的饼,叠起来卷住配菜吃。

然而我最想念的还是家乡的牛肉面和酿皮。刚一入校,听说早餐有牛肉面,兴冲冲地去打了一份,却傻了眼:并不是我以为的牛肉面。我在新疆吃的牛肉面,是细细的面条捞进牛肉汤里,放上绿油油一层蒜苗,几片白萝卜,出锅时再加上几片切好的牛肉薄片。放了白芝麻的辣椒油是各人凭自己喜好加的,有时我加得太多,汤汁都被染得红艳艳的。但是这里的牛肉面除了名字之外,和我熟知的牛肉面没有任何共同点:牛肉不是薄片,而是方方正正的块状,和油菜一起堂而皇之地摆在中央;蒜苗、萝卜和辣椒是没有的,取而代之的是生姜片。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3000公里的庞大不仅在于数字,还是人们生活中无数细微差异的集合,它在火车票的时间区间上,在衣食住行之中,在举手投足间,甚至在每日的一呼一吸当中。

两年之后,食堂里开了售卖西北酿皮的窗口,我迫不及待地前去尝试。口感很好,但有一点让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我之前吃过的酿皮里,也是有麻酱的吗?直到看见大家在老乡群里的一番讨论,我才可以断定加入麻酱是改良后的结果。大家纷纷调侃:“食堂的酿皮都吃上瘾了,没有麻酱我就不吃了!”

我就这样一点点地把根须扎进新的土地里,像一株移栽后的植物,在适应着陌生水土的同时,固执地留下那一片片旧时的叶子。慢慢地,一去三千里的孤独也变得没有那么煎熬了。想来,我们的小吃街上有那么多来自天南海北的食品,以至于同一个名词可以指代好几样不同的东西,不也是因为来自四面八方的制作者都集合在此地吗?有多少离家远行的游子带着千里之外的记忆奔波于旅途啊。

然而一天天地过下去,当我以为自己已经不知何为他乡、何为故乡时,某个清晨梦醒时偶然向窗外瞥去,一瞬之间竟恍惚将远处的楼群认成了故乡终年积雪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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