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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叙事与读者思维
——论电影《时时刻刻》对小说《达洛维夫人》的双重突围

2021-07-12

大众文艺 2021年6期
关键词:洛维夫人劳拉伍尔夫

(武汉大学,湖北武汉 430072)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对文学艺术的评价不高,在他看来,自然万物的存在是摹仿理念的结果,文学艺术又是摹仿自然世界的结果,因此,文学艺术就像“影子的影子”,和“真实隔着三层”。但是,《时时刻刻》作为一部对经典意识流小说双重改编的电影作品,应该属于一部对模仿的模仿作品,却在跨艺术媒介传播中取得成功。学界对此研究鲜有涉及,本文意图从叙事层面,分析小说/电影《时时刻刻》如何吸收伍尔夫创作理念,并运用多重叙事塑造出故事的整一性;同时,理解拥有读者和创作者双重身份的坎宁安,怎样在保留原作的大体框架下,还能提供潜意识之外的多种解读,在心灵困境的大背景下给出明确的脱困方向。

一、叙事的整一性与多重性

(一)庞杂视角的搬演局限

发表于1925年的《达洛维夫人》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长篇代表作之一,小说以一战后的英国为背景,事无巨细地讲述了上层社会妇女克拉丽莎·达洛维筹备宴会的一天,通过全知视角提炼出人物内心的无意义感。描绘主观情绪是伍尔夫的创作欲望,人物则是其书写的载体和动力,她常常抛开谋篇布局的束缚,尽可能刻画心理视角。

小说看似围绕达洛维夫人举办宴会的单一故事情节展开,但除却书名中的“主角”外,读者能知悉任何一个在书中出现的人物想法。庞杂视角的背后,有伍尔夫“描述生与死、理智与疯狂”的渴望,延伸出数不尽的情节脉络。作者意识通过旁观者“入侵”了叙事过程,停顿和分支会不时出现在行文中。在小说开头,一个货车司机也能对达洛维夫人发表一番感慨,他没有再次出现,当这片刻的描写打断了正在行进的情节,并衍生出毫不相关的事件来。

枝蔓繁多的叙事造就了深度和广度,但也很难在一时间拥有广泛的受众。在影像时代,作品思想的独特魅力被荧幕发掘,玛琳·格里斯就于1997年执导了《黛洛维夫人》。这部电影按照原著进行编排,只对少数情节做出改动,试图完全通过蒙太奇再现视觉上的意识流。内心独白、闪回,以及多视角的转场在影片中经常出现。可以说,这部以孤独为基调的电影,是对伍尔夫原著的视觉化、立体化。但不可否认,除了伍尔夫的忠实读者,这样的改编无法吸引更多观众直观体会原著思想,任意穿梭的全知视角可能带来表达混乱,持续的叙述口吻也会让影片变得枯燥。

(二)多重叙事的承接

西方叙事理论自亚里士多德开始便强调情节的“整一性”,这一特质随创作不断演进。但“在当代西方叙事学中,传统的情节整一性遭到了质疑和解构”。伍尔夫的小说意在记录哲理层面的“瞬间”,这打破了传统的整一性,时不时“出现各种离题或者偏题”。

多年后,小说家兼编剧迈克尔·坎宁安以此为灵感,创作了小说《时时刻刻》,并于2002年搬上荧幕。影片上映后摘得诸多奖项,除了两位影后精彩演绎的加持,坎宁安在原著基础上的再创作功不可没。聚焦电影的成功时,也需关注他如何让小说兼具文学性和视觉化特征,如何从非线性的垂直方向,重新整理了原著的多重性,使新的整一性应运而生。

两部作品的“多重性”并非指“叙事的多角度”,并不意在“通过互相间有交集的人物的视点来讲述同一时空”。这种叙事往往十分隐蔽,人物看似在推进各自的故事线,事实上围绕着同一个事件推进。而《达洛维夫人》虽时空统一,但描绘的是一个个相互独立的精神世界,各个情节并行推进,但并不交汇,人物仅有短暂的重合。

《时时刻刻》则是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三个女性交织在一起:一战后,弗吉尼亚·伍尔夫书写着达洛维夫人的命运,也在思考自己是否要从精神折磨中解脱。二战后,美国的家庭主妇布朗太太生活美满,将迎来自己第二个孩子,可发现自己与小说《达洛维夫人》中人物有着相似的困境,她不愿被剥夺独立的空间,想用自杀来逃离索然生活。二十世纪末,出版社编辑克拉丽莎为年轻时的恋人理查德筹备宴会。理查德在身患艾滋后厌世,但因克拉丽莎的挽留而苟延残喘。三个分别身处20世纪的早、中、晚期的女人被时空隔开,在大部分时间里,只通过“达洛维夫人”这个意象来进行单向交汇。可以说这里的“多重性”与《达洛维夫人》相似,都试图构建作品中的“平行空间”,凸显相似困境下抉择的差异。

(三)重新安置“整一性”

两者都在多重叙事上下足功夫,但呈现效果截然不同。这是因为《达洛维夫人》与《时时刻刻》“多重性”有着微妙的不同:前者采用“双重情节”发掘隐性的对照;后者则采用套层结构来构建“多重情节”,最终达到的的整合效果也是显性的。

原著的“双重情节”藏在琐碎的旁观者视角中。从着墨多少和人物命运来看,作品被伍尔夫刻意地分成了两个世界:除了因宴会而聚的克拉丽莎、彼得、莎丽等人,也花了大量篇幅来单独描写诗人塞普蒂莫斯,讲述他在战争创伤下崩溃过程。诗人与达洛维一家没有任何来往,不属同一个阶级,亦没有往事牵连,他与主角圈子的联系只建立在一个个偶然的共享空间里,比如他与克拉丽莎同时看向一辆出故障的车。这条支线不与主线直接冲突,延伸至结尾,塞普蒂莫斯的自杀才通过传闻与达洛维夫人发生短暂的交汇,死亡闯进了她的宴会。

克拉丽莎与诗人的最终抉择也像是硬币的两面。自杀的念头始终在克拉丽莎的脑海里徘徊,因此一个陌生人也给她带来极大的震动,她思量这个人自杀的原因,设身处地思索死亡对自己的意义。但克拉丽莎还是“太热爱生活了”,因此伍尔夫塑造了更为敏感绝望的塞普蒂莫斯,来代替克拉丽莎一步步走向死亡。两人未曾谋面,但又在平行的内心世界里相互理解。

近似平行的“双重”结构必然产生比较关系,这是一种类似于二分法的对比。虽然作者对生和死的选择没有褒贬,给出了人物极大的尊重。但主次分明的结构,难免会令读者根据自己的价值观选择其中的一方。同时,设置塞普蒂莫斯这一次要情节的意义也让人困惑:它是否仅仅为了陪衬主要情节而存在?或是为了让克拉丽莎看到一种向死而生的力量?在对比的阴影下,主次情节被迫归顺于相对一致的话题,产生了两难的抉择。

《时时刻刻》并不像《黛洛维夫人》那样按原著安排对比关系,而是将作者伍尔夫与她笔下的人物并置,形成独立又包容的套层结构,情节一分为三,“双重”也变为了“多重”。除了上文提到的“整一性效益”,三个相对独立的故事还可以打破二维局限,构成了叠唱的立体图景。

在三个故事里,伍尔夫这一线提纲挈领。一方面,因为真实的伍尔夫总谨慎地安排笔下人物的结局,坎宁安也就站在作者视角,围绕“达洛维夫人是否会死去”这个线索推进全片:劳拉困在女性无形的束缚里,理查德在艾滋病阴影下苟活,克拉丽莎则用固执的照顾挽留别人也禁锢自己。他们究竟是被留下的达洛维夫人?还是拥抱死亡的塞普蒂莫斯?这给了观众无尽的悬念。另一方面,伍尔夫的意识通过画外音无形融入了叙事转场,贯穿其他两个故事:无人打扰的劳拉捧起《达洛维夫人》,伍尔夫的声音随着她阅读的动作出现,书中人物、作者与劳拉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她终将死去的这个事实是否重要?

其他两条平行线也有自身的独立价值,而非作为主线的陪衬或解释。两个女性做出了截然不同的抉择,并构成了实实在在的人际关系:理查德跳楼后叙事仍在推进,正是在这剩下的十多分钟里,克拉丽莎与劳拉打破了平行的叙事时空,超出观众的预期走入了同一个画框,在相互安慰后继续生活。这一点超越了原本的单向联系,共同的叙事空间让情节更为连贯真实、出乎意料,这两个女人也不再仅仅是书中符号的外化,观众也就能真正聚焦“人物如何突围”这条主线。借助相对整一的多重叙述,既平衡了完整的叙事节奏,也在固定时空里延展了主线。

二、读者思维的引申与突围

谈及伍尔夫,在意识流小说作家的身份之外,评论家都会格外关注她的女性特质,将其作品归入20世纪浩荡的女性思潮中。这一点是有理可据的:在她的另一篇小说《一间自己的房间》中,伍尔夫以“妇女和小说”立论,用幽默口吻鼓励女性在文学领域争取自由的创作空间,在社会中获得独立的经济地位。《达洛维夫人》中的克拉丽莎放弃了年轻时自由浪漫的性格,逐渐变成举办宴会的工具,这是作者女性意识的投射和反思。后世研究因而多从妇女受家庭、社会压制的角度来阐述作品。

“罗兰·巴特在他的书中宣称‘作者已死’。然而‘作者死亡’则是‘读者诞生’的代名词”。这里的“读者”既指后世文论者,又指的是迈克尔·坎宁安。他既是读者又是创作者,面对伍尔夫著作提出的既有迷惘,他代表多个时代与其遥相呼应,也从再创作角度进行突围。

(一)性别身份的包容

伍尔夫在“妇女”和“作家”两层身份的夹缝中左右为难。她虽然对女性身份极为敏感,但她又无意让女性主题压倒创作的独特性,并常常对作品中的性别意识加以反思。“(妇女作家们)也意识到她们自己的性别的特殊性,热衷于形成一种她们自己的艺术形式....各种各样的意识——自我意识、种族意识、性别意识、文化意识——它们与艺术无关,却插到作家和作品之间。”

伍尔夫渴望找到一个自在的性别身份来对待创作,在不少作品中,都表露了“双性同体”的创作倾向。她跳出年龄和性别的限制,在《奥兰多》中塑造了一个雌雄同体的贵族,奥兰多的性别在四百年中多次转换,并始终带着两种性别记忆和认知进入新的生活。“伍尔夫的‘双性同体’是在努力让两种对立的力量保持均衡,而不倒向任何一边。完全的‘女性’和完全的‘男性’同样危险”。这一点在《达洛维夫人》中体现地十分隐晦:克拉丽莎与塞普蒂莫斯共通的精神困境与男女性别的划分形成对抗。同时,读者仅能通过片刻回忆,猜测深爱彼得的克拉丽莎在年轻时,也与友人莎丽保持暧昧关系。

但坎宁安的《时时刻刻》把隐性的关系凸显出来,影片中的三个女人都保持异性和同性的关系:平日极为冷淡的弗吉尼亚·伍尔夫对姐姐却格外依恋;劳拉和身患癌症的女邻居有一个互不言说的吻;克拉丽莎则与同性伴侣共度十四年。因此,小说和影片中所展现的同性吸引,并非仅仅因坎宁安本人对同性恋和少数群体的关注,而更多的是他对伍尔夫作品中时时闪现的“双性同体”的融合倾向。

(二)避免“个人化”倾向

伍尔夫也努力平衡个人化思想与作品独立性,尽力避免意识流衍生出的另一个问题:几乎所有人物的心灵都相仿。她曾在《一位作家的日记》中曾反思个人化的创作方法:文学会被“那个该死的利己主义的自我”彻底毁坏,这个自我“把一部书的趣味、主题、情景、人物都狭隘化了,来反映作者个人”。意识流小说的个人化色彩极为浓重,当每个角色的想法肆意涌出,作者的身影也就时时刻刻投射在他们身上,这可能使作品的主题和人物都狭隘化。

《达洛维夫人》中角色的心理都有一定相似性:他们都分辨不清真实的自我,厌弃当下无意义的生活,但逃离的终点处都站着死亡。可以说笔下人人既是“达洛维夫人”,又是伍尔夫本人的翻版。为了尽力规避这种自我循环,伍尔夫展现不同的阶级生活,以突出困境的不可复制:上层社会的克拉丽莎享受并痛苦于女主人身份;中产阶级塞普蒂莫斯徘徊在好友战死的幽灵旁,不辨真假;游荡者彼得厌恶虚伪做派,却仍要回到宴会上谋出路。这样一来在不同的阶级视角下,危机的原因就呈现各种形态。

但《时时刻刻》选择在时代分野上做文章,利用空间构建差异,将差异再次放大。在“人人都是达洛维夫人”的内核下,坎宁安以不同情境作为切入点:伍尔夫处在一战的阴霾下,也苦恼于不被社会普遍认同的女性作家身份,个人困境的背后是西方人普遍的迷惘;对劳拉“自我”的剥夺,既是这一时期给妇女分派的社会任务所致,也是因她的丈夫经历过动荡不安的二战,渴望一个稳定合意的家庭;二十世纪末克拉丽莎的困境则一方面来自对社会的迎合,一方面缘于理查德的艾滋病,指出性解放运动留下的恶果,也反映现代社会的虚假病态。

坎宁安对宏观背景和个人视角的融合,让“达洛维夫人”成为一个形容词,屏幕外的观众不由得反问,自己是否深陷这种困境里?这与伍尔夫的本意不谋而合:“‘非个人化’创作态度将有助于扩大作家的视野……她们将会超越个人的、政治的关系,看到诗人试图解决得更为广泛的问题——关于我们的命运以及人生之意义的各种问题”。

(三)原著困境的尝试解答

伍尔夫创作《达洛维夫人》,是想借其短短一天对完整的人生意义进行思索。但与其说她把“死亡”作为解放自我的方法,倒不如说她仅仅向读者抛出了一个问题,答案是悬置的。《时时刻刻》沿袭了对死亡的探讨,同时以一个读者的视角,给出了“时间”和“死亡”这两个层面的回答。

坎宁安格外强调“时间”,而片名本身就是对伍尔夫问题的尝试作答。影片中的三个女人无论在干什么,意义都转瞬即逝,无意义感“时时刻刻”存在。一天之所以可以代表一生,因为重复不仅存在于当下和过去,也将发生在未来。克拉丽莎摆脱不了“达洛维夫人”的外号,既是被当下的生活困住了,更是被无法改变的自我困住了。影片让静止的人生与永恒流动的时间形成交叉,把“无意义”描述出来,进而提出更为具体的问题:人们要如何面对永恒重复的生活?

面对永恒,死亡是最终选择,伍尔夫笔下的三位主角虽然对此作出截然不同的判断,他们或埋头现实,或苟延残喘,或纵身一跃,但都认为痛苦是无法挣脱的,就算心灵相通,他们也始终无法相互体谅。在小说之外,死亡也是作者伍尔夫留给自己的结局,隐隐暗示着人们始终被命运推搡和安排的无力感。

《时时刻刻》则聚焦小说中“死亡中有着拥抱”的微弱希望,把“向死而生”的道理放大。通过剪辑,它打破了人物困境的屏障,在不同选择间架起的桥梁。片尾处,劳拉和克拉丽莎终于相逢,弗吉尼亚也能对丈夫吼出自己的痛苦,都让互相遮掩、互不理解的冲突摆在人们面前,尽管这些短暂的交汇可能无法改变什么,但终究好过消极的避而不谈。选择离开的人能向爱人袒露痛苦,被留下的人则能在现实中慰藉彼此。

影片是有目标的,伍尔夫夫妇痛苦却坦白的倾诉,克拉丽莎女儿对劳拉的拥抱都试图让观众理解:人们应如何在认清生活本质后,继续去热爱它?站在这个角度,克拉丽莎能放下理查德,劳拉远走他乡去追寻平静,观众也能通过影片,意识到要努力在生活的无意义中发掘生命的意义,在无限的困境中,寻找有限的精神自由。

本文认为坎宁安的《时时刻刻》不仅符合大众电影要求的叙事整一性,展现了西方世界的精神风貌,也通过“非线性”手段将原著中隐性的双重对比,变为不分主次的多重平行对照。同时,坎宁安脱开了伍尔夫时期的困境,站在读者立场,关注到了“双性同体”的倾向和“非个人化”意图,向大众抛出问题,也能给出更多的解答可能,作出双向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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