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文学中符号的生态性
——梭罗《瓦尔登湖》的生态符号学批评
2021-07-07贾丹丹
贾丹丹
(郑州升达经贸管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1191)
《瓦尔登湖》(Walden)作为美国自然文学较早期的经典作品,它不仅从经济、农业等方面反思当时的社会问题,还通过对湖水、鸟、老鼠等自然世界的描写展示了人与自然之间和谐共处的可能性,作者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因此被看作是“生态学创立之前的生态学家”,[1](P4)这部作品也被认为“启蒙了美国人感知大地的全部思想”。[2](P1)从目前国内外《瓦尔登湖》研究现状来看,学者们从经济学、超验主义、原型,以及中国的传统哲学等视角对文本中自然与人类之间的关系进行了研究,这些前期研究注重探讨文本的自然描写和梭罗的生态思想之间的“应和论”。然而,这些研究却明显缺少了对“自然”和“人”作为一种生态符号的深入探讨,或者说,如果把人和自然作为生态体系中的两个“生态位”(ecological niche)来看,那么,定位二者的生态性及其相互之间的符号认知过程就变得十分有意义。
因此,该文以生态符号学为理论基础对这个经典文本进行再审视,其可行性在于,生态符号学开始于20世纪60年代,它作为生态研究的跨学科发展方向,十分关注人与自然之间的符号关系,尤其是“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关系”问题,[3](P350)而且近些年它以其涉及生物学、符号学、认知科学等学科的跨学科视野成了国外学者研究热点之一。因此,该文以《瓦尔登湖》为文本,结合生态符号学理论,从 “自然”“人”和“符号过程”三个重要方面研究自然文学中符号的生态性问题,旨在重新定义人和自然的生态位,以及它们作为生态符号之间的关系。
一、伦理性:自然的生态属性
自然描写是自然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因子,它经常以空间实体的形式在文本内标示不同地方的特征。但是,在生态研究中这种“地方性”却被赋予一种符号性,成了打开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重要入口。或者说,自然的实体本性在自然文学中具有了生态符号属性研究的可能。那么,这种属性是什么?蒂莫·马伦(Timo Maran)认为,“人作为伦理主体与自然作为客体之间的每一种已知关系都是符号/意义关系。这就意味着,对自然界的每一种感知、认知和再现都是伦理主体的主体世界在他所出现那一刻的不可归约的部分。”[4](P467)这就意味着,自然的属性是人所赋予的某种符号性,而且这种“自然符号+”的认识模式通过或显或隐的自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对比,倡导一种理想的价值观,其目的是为了呈现“自然与人之间的可然性关系,构建一个可能世界”[5](P30-31)。
例如,《瓦尔登湖》的《野蛮邻居》(“Brute Neighbors”)一篇中,梭罗与各种动物相处的情景充分展示了一种理想的生态伦理取向。梭罗描写了一只非同寻常的老鼠,它不仅是乡村里不常见到的“野生的本地鼠”,对于自然学者来说也很少见,但是它却跟我关系很亲近,“它会跑到我的衣服上,顺着袖子爬”;当我吃东西时,“我用拇指和食指夹起一块奶酪,它会跑过来,坐在我手上吃奶酪,吃完后会擦干净自己的脸和爪子”[6](P136)。这里的“老鼠”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去社会化了,是生态学意义上的人类和非人类生命体之间的符号关系,二者不再是以人类为中心的主客体二元对立,而是一种相互平等的生态伦理关系。
即使对于“瓦尔登湖”来说,它也不是一种纯粹的荒野或者“零度自然”,而是被赋予了伦理属性的生态符号,是“我们所看到的、识别的、描写的、解释的”“一度自然”。[3](P355)它或者作为一种背景凸显了宗教式寓言,如“或许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那个春天,瓦尔登湖就已存在……湖里的鸭子和鹅并没有听说那个被逐出的(the fall)事,这样清澈的湖足够它们满足了”。[6](P110)自然风景的描写也或者是为了加深读者对自然界的印象,如,“当我享受四季的友情时,我坚信没有任何事情能让生活成为我的负担”[6](P83);“它是大地之眼,审视着它这个可以让观察者测量出自己本性的深度。”[6](P114)更有可能的是,瓦尔登湖是作者对故乡康科德城的热爱,因为文本中的“瓦尔登湖”的英文名字“ponds”是以复数形式来标示,一方面是指瓦尔登湖这个真实存在的地方,另一方面是指它作为一种精神性领地,二者共同构成了梭罗理想的“瓦尔登湖世界”。这是一种典型的生态符号学意义上的“地方性”描写,其中蕴含了“主体及其环境之关系的、一以贯之的特性”,[7](P39)瓦尔登湖作为自然符号结构的特征之中蕴含了作者特定的感知。
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实际上是生态符号学先驱乌克斯库尔(Jacob Von Uexkull)提出的一种“环境界”(Umwelt)。在乌克斯库尔看来,从来不存在纯粹的自然界,有意义的自然只能是主体性的“环境界”,其根本性在于,它是由人或者动物作为生命体对自然界的认知和互动构成的。生命体的感知器官和方式不同,同一环境中不同的生命体建构出的环境界也不同,而自然界中的所有客体即使拥有所有可能性的感知特征,也不可能成为独立于主体之外拥有存在的物,它只能是人作为认知主体的产品。“只有当他们被所有感知所覆盖,才能变成我们面前的‘物’,而这些感知也是所有感觉能给予他们的。”[8](P107)
此外,从整个文本的结构来看,梭罗对瓦尔登湖的自然描写实际上是在第八篇即107页后才开始,这在结构上已经明显失衡了。如果与20世纪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的作品如《遥远的房屋》(The Outermost House)相比,后者显然属于博物学写作方式,侧重对自然自身的客观描写,而《瓦尔登湖》的自然描写更类似于英国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品,融合了神话、隐喻、寓言和抒情等多种写作要素,这无形之中削弱了《瓦尔登湖》作为自然文学所应有的博物学写作模式的客观性和科学性。但是,如果把文本中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对比作为关键词进行再审视,这种多样化的自然描写方式反而产生了一种“调整、缓和的效果”,[9](P96)平衡了《瓦尔登湖》整个文本的结构。
因此,“瓦尔登湖”作为一种自然符号的存在,是梭罗作为主体对它进行的辨认、反应,进而建立起来的生态世界,所有关于瓦尔登湖的自然描写中都有作者的生态预设,这是他从经济、文化等角度把瓦尔登湖与社会文化进行对比进而倡导社会改革,文本后半部分的瓦尔登湖自然描写于是就成了整个文本论证的一部分,这种创作理念“将博物学研究带入了哲学和文学层面,尊重地方性知识,强调自然观察的体验和感悟,突显了一种生态伦理意识”。[10](P170)也正是基于此生态预设,读者才能认识到瓦尔登湖作为非人类自然的内在价值,是自然作为生态符号创造新伦理的关键,即我们应该如何来展示我们人类之于自然的责任和价值。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指出,这部作品反思了“文学可以用来塑造以生态为中心的价值”[11](P22),菲利普·卡法罗(Philip Cafaro)也高度赞赏梭罗是“人类中心主义的重要批评家”。[12](P17)
二、非技术性:人的生态属性
人的主体性地位在19世纪的浪漫主义认识论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但是却又在后浪漫主义的大潮中被解体了。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异化论”充分说明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这种非合理性状态,恰如我们作为消费者,购买商品时看重品牌的意义,并在于它的使用价值,而是其“符号性”,或者说,人与物(商品)之间所共同构成的关系是一种符号学意义上的社会关系。
乌克斯库尔则从生物学的角度把这种异化关系界定为一种生态上的非对位关系。根据乌克斯库尔所说的不同生命体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即“不同动物的感知特性是对位性的”,[13](P188)例如咖啡杯个性化的“把手”,它显示了咖啡杯与咖啡和手之间的对位关系,这些对位点会影响这种杯具产生的不同主题样式,甚至可以这样认为,咖啡杯样式的存在甚至于比生产它的原材料还要重要,即符号性大于其现实中的使用价值。如果把咖啡杯作为主体构建的环境界的一个部分,那么,它作为一个生命体恰如细胞,是依靠自身的符号规则而存在,如果我们以“异化”的规则来判定它的存在是否合理,就会让咖啡杯失去其存在的生态价值。“活着和成为一个主体是同一件事情。成为一个主体意味着通过一种自在的规则持续性地控制着框架,与之相对的是,一种异性规则会当框架被打乱时失去它的有效性”[14](P223)。
对于自然文学来说,自然界中各种生命体的存在意义都依赖于其生态位的取向,彼此之间的对位关系构成了整个自然界。“人”作为具有认知能力的主体,它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在不同自然文学作品如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中是一种“异化”的非对位关系。在《瓦尔登湖》中,梭罗以“技术”为关键词,充分展示了生态性中非对位关系的不同表现。
第一,“谋生关系”。梭罗塑造了一系列类型化的社会关系,如生意人、农民、牧师,各种人物形象也没有被赋予一种典型性格,而是以群像形式形象出现。《访客》(“Visitors”)一篇中,梭罗这样写道:
一些生意人,甚至一些农民,只想到了独处和享乐,想到了我住的地方距离这儿或者那儿太远;虽然他们说,他们偶尔爱在林中闲游,很明显他们并不喜欢。这些人焦灼不安,他们的时间都花在谋生或者维持生活上了;一些讨论上帝就像享受这个专属话题的牧师,听不进各种意见;医生,律师,和趁我不在家审察我的碗橱和床铺的忙碌的管家妇,……这些人一般都说,我现在的情况不会那么好。[6](P95)
我们可以用图来表示:
作者梭罗以“谋生”为关键词,从广义的角度总结了社会各种类型的人对自己的定位,“生意经”“上帝”“家务”“现代医学”等,是他们用以谋生的手段,同时也是他们与他者共同构成的环境界,这里我们用实线标示。然而,“水”“鸟”“动物”等代表的自然界,则因为它与社会之间的距离问题被忽略,这里我们用虚线来标示。换言之,人在选择与自然(他者)之间的对位关系时,选用了“技术”(谋生手段),那么,自然(他者)的存在价值在现代社会里显然与是否能满足人的符号需要来判定,恰如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所认为的,“物远不仅是一种实用的东西,它具有一种符号的社会价值,正是这种符号的交换价值才是更为根本的。”[15](P2)
现代社会中人的“符号”需要,实际上正是梭罗在《瓦尔登湖》的《经济篇》(“Economy”)中大肆批评的奢侈型主体所构建的环境界。根据梭罗的描述,我们生活中关于食物、衣服、住所等等这些所谓的必需品,实际上都是“奢侈品”,它们“不仅不是必需的,而且是人类前进的确定性障碍”“最聪明的人都曾过着比穷人还简单朴素的生活”。[6](P15)因此,通过对比这两种主体构建的不同环境界来反映自然与社会之间的差异,梭罗所要揭示的正是技术对人类生活的影响,以及他对现代社会中人对自我定位的批判。
第二,“工具性关系”。这种关系主要出现在梭罗关于建筑、衣服制作等论述中,他的目的是批评“技术”作为一种工具,实际上把人的存在和目的分离开了。关于建筑美学,梭罗认为,建筑设计是“从内部向外部生长出来的,来自居住者的必需和性格”。但是,现代社会对建筑的理解是本末倒置的,建筑上的大多数装饰是毫无意义的、“空空洞洞的”,但这些建筑师认为这些装饰之中也拥有“真理”。[6](P34)之所以出现了重视“技术”的建筑观,是因为我们已经远离了建筑之于人的对位性,忽略了人生活的实际需要,这一点远不如原始人对房屋的理解,后者认为人“在本质上是一个寄居者”,[6](P28)因此,居住才是房屋的生态属性。关于衣服制作,梭罗同样指出,我们的工厂体系是人们获得衣服的最好的模式。但是这些衣服制作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让人们穿得更合适,而是为了“让工厂富有”。因此,梭罗建议,所有的衣服制作最好让目的“朝向更高的目标”。[6](P22-23)
从这里可以看出,梭罗批评现代人把技术简化为一种狭义上的工具论,他的靶向所在仍然是“人”,因为工具只是技术在不同社会领域内的具体表现,根本问题仍然是我们要慎重对待技术在人与自然之间的定位问题。乌克斯库尔曾在《理论生物学》(Theoretical Biology)的序言这样写道,“自然中一切都是确定的;科学中一切都是有问题的。”[14](Px)乌克斯库尔把自然和科学相对比,目的是为了说明,自然界的存在物有其必然的道理,而人对于自然的所谓的科学认识却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值得反思的问题,科学知识就像我们搭建的“脚手架”,它可以帮助我们站得高看得远,但是脚手架本身与自然无关,与自然也并不共同构成一个环境界,也因此与自然的存在没有什么关系。对于梭罗来说,“技术”作为科学的实践形式所要开启的不只是如何让我们的生产工具升级换代,而是一种重新认识世界的方式。
从词源学上看,“技术”一词的希腊文是technikon,它不仅指人的手工技术,还泛指一切艺术创作。海德格尔从哲学角度重新解释“技术”这个词,认为它与“认识论(episteme)”这个词相关,“二者在宽泛的意义上是知(knowing)的命名”。“技术”为我们了解某些事物提供一个入口(an opening up),如海德格尔在《关于技术的问题》一文中界定的,它实际上是一种“祛弊模式”[16](P13),不断更新我们的认识方式。吴国盛也认为,海德格尔的技术论实际上批评的是现代技术的“挑起”(Herausfordern)中所蕴含的“无事生非或制造事端”,这远不如古代的技术作为祛弊(poiesis)意义上的“带出”。[17](P37)
那么,技术的认识论或者具体为“带出”的方法,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梭罗在描写自己与土豆地之间的关系,充分展示了“我”的生态位选择,“因为我没有马牛、雇工或小孩、改良农具的帮忙,我就特别得慢,而且跟豆子相处变得比一般情况下更加亲近。”[6](P97)梭罗把自己的土豆地看作是介于“野生的和开垦的”之间,目的是为了让“豆子快乐地回到了野生的、原始状态去,而这是我的锄头给他们高唱了牧歌。”[6](P98)这里,梭罗给读者描写了一种人与自然的亲近关系,这里的“锄头”以其特有的“带出”方式,让人的努力融入了土地的“隐藏-带出”的变化之中,或者说,“锄头”是“土地”的生态性对位选择,意味着人对自然的关心和照料,这是一种典型的海德格尔式的呈现,充分展示了人与土地之间合理的对位关系。
对于梭罗来说,“锄头”是人之于自然的合理、合法的生态位选项,它相对于其他技术性工作,实际上是基于一种符号学的立场,反思了社会中符号大于现实的认识论危机;人与自然都是一种实体性存在,二者的生态关系应该是一种非技术性的。
三、非物质化:人与自然之间的符号过程
人的生态位选择问题,表面上指的是人作为认知主体识别自然符号的方式问题,但是,事实上却是人与自然的符号过程中的意义问题,恰如乌克斯库尔所说,“意义把食物和食物消费者、食肉动物和猎物,以及最为重要的是,男性和女性以多姿多彩的样式联系在一起。”[13](P196)
乌克斯库尔显然是从生物学的角度,分析在不同生命体的功能圈中,意义是如何来统领一切的。例如,“我”与“石头”构成的功能圈中,当我们捡起石头朝一个有威胁性的狗扔过去,目的是为了吓跑它。这里的“石头”的性质已经变了,尽管其武力特征不变,但意义已经变了。“石头在观察者的手中是一个中性客体,但是一旦将其置入和主体的关系之中,就变成了意义的携带者”[13](P92)。或者说,石头的意义之于“我”来说是关系性的,是基于“我”的需要而对其他物体才产生的偶然性解释。乌克斯库尔因此也把功能圈视为意义圈,即“每一个功能圈中,同样的感知-效果过程不断重复。的确,我们可以称功能圈为意义圈,它的任务是作为意义载体进行使用”[13](P150)。
《瓦尔登湖》中,梭罗也通过描写人与自然之间的各种关系,挖掘其中所蕴含的意义关系,例如《更高的规律》(“High Laws”)一篇中关于“吃”的描写:人是食肉动物,这不是责备吗?确实是,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捕猎其他动物来过生活;可是,这是一个悲惨的方式,就像任何捉过兔子、杀过羊羔的人都可能知道,他教会人类只吃更无罪的、更有营养的食物将会被认为是恩人。无论我自己实践可能会怎么样,无疑这是人类逐渐提高命运的一部分,逐步去掉吃肉,肯定就像当野蛮部落和比较文明的接触得多了就去掉了相互吃人一样。[6](P130)
梭罗以“吃”来说明现代人与其他生命体之间的关系,目的是为了告诉我们,吃肉并不是必要的,我们可以依靠素食(vegetarian diet)来实现一个活泼的、健康的生活;吃肉比较昂贵、处理起来比较麻烦还脏(filth),浪费时间和资源,但是素食的蔬菜和饭菜更容易清洗。换言之,人与其他生命体如兔子共同构成了一个“文明”的环境界,但是后者的存在意义显然并不是以“被吃”来作为此之于彼的价值。著名的生物符号学家西比奥克(Thomas Sebeok)认为,生命体唯有通过物种特有的“建模”方式来处理和编码感知输入所需的特定模型的能力,“必须要与其关于‘现实’的模型达成合理的一致,即与其神经系统所能组合起来的符号系统一致——否则它必然会因为自然选择而灭绝。”[18](P145)人作为生命体也应该由此体验、理解和把握自然界,并相应地调节做出合适的反应。一旦我们贪恋于吃肉,那么,势必会如我们传统认识论认为的,“嗜欲深者天机浅”,我们根本无法窥见自然之“道”;唯有减少欲望,才能真正尊重生命,否则我们会因为自身符号体系中生态取向的偏离而造成一种无法挽回的生态危机。
梭罗的“吃论”肯定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关系在认知层面上的同构关系,即用于联系人和自然的符号过程是有意识地对位性选择过程。例如《经济篇》中,梭罗这样写道,“我常想,人作为牧牛人和牛作为人的看护者,是不一样的。前者更自由。”[6](P39)我绝对不愿意去让马或牛为我做它能做的工作,“因为我怕自己变成只是一个马夫或牛倌”[6](P40)。在描写“我”与“牛”之间的关系时,梭罗反对的是把自己从“人”转换为“马夫”,因为“马夫”这个词语之中所蕴含的关系是一种社会劳动关系,而不是一种生态关系。让·鲍德里亚也曾说过,意义从来不存在于一种经济关系之中,也不存在于被预设的主体之中,也不存在于“那些依据理性的目的而被生产出来的客体之中,而是向来存在于有差异的、被体系化的一种符码之中”[15](P59)。对于梭罗,人作为一个符号个体在自己的环境界中解释客体,后者也因此被改变或者再塑造,直至变成了一个意义载体。“马”和“牛”之于“我”是一种工具;反相位看,“我”对于它们来说就是个“马夫”,尽管“我”作为人的结构仍然相同,但其作为意义载体的内容却不同,“我”与“牛”之间的对话性质,决定了二者之间符号过程的本质和认识模式。
因此,梭罗在《孤独》(“Solitude”)一章开篇以人与自然的同构共建,倡导了一种新型的意义关联方式。当他在到处都是石头的湖滨散步时,尽管夜晚凉凉的,多云又多风,但是却感受到了“自然中的一种奇怪的自由”,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不寻常地“与我相适合”[6](P82)。这里,自然和“我”是作为两种实体存在,但自然并非是与人分离的客体,而是与自我一样的主体,文本的自然描写以“夜晚”为核心,把“我”“自然”“物质”和“精神”合成为一个存在呈现了出来。这种现象性共存的观点,与海德格尔在存在主义现象学中关于“天地神人四方游戏”说不谋而合。海德格尔说道,“有四种声音在鸣响:天空、大地、人、神。在这四种声音中,命运把整个无限的关系聚集起来。但是四方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是片面地自卫地持立和运行的。在这个意义上,就没有任何一方是有限的。或没有其他三方,任何一方都不存在。它们无限地相互保持,成为它们之所是,根据无限的关系而成为这个整体本身。”[19](P192)从存在模式来看,海德格尔倡导的是一种类神秘的生态关系,即人与世界相融合,而非如现代认识论那样相互异化于客观的世界。
从认识模式看,梭罗否定了现代社会关系中“物化”的异化关系,倡导一种“关联”性的认识论立场,实际上与贝特森(Gregory Bateson)生态思想中的递归认识论(recursive epistemology)较为相近。根据贝特森,现代西方社会采用实证性的、科学性的方法来研究自然,实际上根本无法认清自然的本质,更无法洞察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真正的认识论是一种原始的认识论,它以“关系论”来关照世界,因此,贝特森推崇以美学、宗教作为双重视野来矫正科学认识论线性推理模式的不足。贝特森认为,“从广义上看,生态学是研究(生态信息)环路中观念和程序的交互和拯救(如差异,差异中的复杂性)”[20](P488)。我们在《经济篇》中同样可以找到梭罗关于美学和科学的融合,例如,让豆子成熟和照耀地球的是同一个太阳;锄草时你并不会去想星星是一个神奇的三角形宇宙中各种生命体会同时思考同样的事,因此梭罗慨叹,“大自然和人的生活是多种多样”,“还有比我们在刹那间彼此看透眼睛更伟大的奇迹吗?”[6](P13)斯坦雷·卡弗勒(Stanley Cavell)也曾把《瓦尔登湖》看作是一个关于认识论的课题,认为它是以其对“听和回应的重视,列出了一部良知认识论”[21](P88),因为这部作品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关于物自体的概念和关于决定论的超验的演绎。
简言之,在人与自然的符号认知过程中,把自然还原为伦理,同时也把伦理还原为自然,忽略掉生命体的物质化存在形式,关注相互间的关系,才能体验和理解这个环境界,获得存在的意义。正如贝特森认为的,生命体唯有“改变自己来适应变化”或者“将持续的变化融合进自己的生存中”,才是有价值的存在[22](P103)。这一点类似于中国道家的认识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其中关于“生”的意义认识论,充分体现了尊重所有生命存在的阴阳共存特性。
四、结语
《瓦尔登湖》作为早期的自然文学,并没有对自然进行纯粹的审美化描写,而是将其放置于生态视野之中把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对比呈现给读者。通过从生态符号学视角对这部作品进行再审视,我们发掘出了文本中自然符号所蕴含的生态伦理价值、人作为认知主体所应保持的“非技术”态度,以及人与自然之间意义关联的物质化对原有的递归认识立场的遮蔽,这三个方面所反映出来的问题深刻揭示了作者梭罗关于生态危机的认识论反思。
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梭罗作为早期的自然文学作家,对于文本内自然符号的描写仍然属于一种泛化的描写,因此常被学者们视为一种美文写作,这是因为作者对于揭示瓦尔登湖的“地方性”特点不够明显,读者无法从中窥见意义的促发者,即在这个“环境界”中如果要构建合理的、对位性生态关系,我们有必要首先区分出来哪个是主体即意义的使用者,哪个是意义的携带者,唯有找出感知的一面和效果的一面这二者之间的对位点,才能更有助于分析它们生态位合成中特别的意义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