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形象
2021-06-15汪罗
【内容提要】中国形象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作为一种“文化他者”存在于西方现代性的叙事体系之中。它将一种基于想象的、似是而非的关系强行地置换为一种话语模态、一种经验常识,继而试图将中国形象本质化,遏制其发展与变革。为此,亟需在研判“西方之中国”多重诉求的基础上,着力建构和确立“传统中国”“当(现)代中国”与“未来中国”三种形象,使中国形象尽快回归到“看与被看”同构共生的展演程式中来。
【关键词】文化他者 中国形象 现代性叙事
全球化的兴起让多元文化在世界范围内相遇,为研究者观察、理解人与世界变迁提供了新的研究视野,也让中国形象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研究议题。历史地看,中国形象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作为一种“文化他者”存在于西方现代性的叙事体系之中。从内涵上来讲,西方现代性叙事“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通常以“文化中国”为基点,将不同时空条件中“文化中国”包含的各类文化要素(如国族精神、历史文化、社会风俗等)进行抽象处理,在“看”、尤其是“被看”的固定程式中进行展演。在此过程中,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形象并非只是具象化的、基于事实性要素构筑的“事实性中国”,它同时演变成为一种精神化、象征化及(类)定型化的叙事模态,彰显着叙事主体特定的思维模式、政治偏向与权力结构。为此,本文将立足于西方现代性叙事“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的历史沿革与内在逻辑,从“形象-文化-历史”与“形象-话语-知识”两个维度去理解“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形象”这一理论命题。
一、西方现代性叙事“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的内在逻辑
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形象始终存在于西方现代性的叙事结构之中,即便是中国处在西方地理疆域之外,且与西方文化边界保持明显区隔的前提下,中国形象也总是体现着强烈的受训之势。西方现代性叙事中的权力话语对于中国形象的统摄逻辑,要求中国形象要经过一系列叙事实践的改造之后,演变为西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及全球主义意识形态的有机构成,回流并参与到西方文化霸权的建构之中。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形象与西方现代性叙事的发展脉络有着同一的内在逻辑,成为西方现代性叙事投射自我、返观自我、认知自我的一种方式。因此,只有将现代性叙事作为关键知识论,才能真正理解“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形象”这一经验性的理论命题。在启蒙运动及文艺复兴的开放性的现代性叙事时期,人文主义理念的登堂入室、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让西方现代文化步入了资本主义的文明时代,新近发现的航道更是让西方国家对外交流、对外扩张的版图得以不断扩大。这一时期,富有探索精神的西方先哲们开始关注蕴藏在中国儒家思想体系中的文化启蒙价值。诚如孟德卫在《1500-1800:中西方的伟大相遇》一书中所言,“在伏尔泰及其他先哲的尝试和努力下,儒家的道德和政治取代历史和语言,开始对欧洲社会产生重大影响”。①在当时的欧洲社会及欧洲人的眼中,中国独特的文化图景为他们展现了一种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时移世易,从18世纪中后期开始,开放性的现代性叙事被奠基于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的自足性的现代性叙事所替代,特别是在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形象的臻美之处已然不复存在,被劣等民族、牺牲品、腐烂的国度等话语围猎,成为落伍、陈旧且抵制进步与文明的代名词。需要指出,尽管两种现代性叙事对中国形象秉持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但它们都建立在“器物赋能中的先进与落后”“空间位寻中的东方与西方”以及“时间序列中的现代与古代”等一系列二元对立的范畴之上。这一系列二元对立的范畴体现着欧洲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念,是一种以进步和自由为评价尺度的秩序幻象,它们不仅确定了欧洲国家与中国的差异、等级与地位,也在很大程度上让西方资本主义合理的抑或是不合理的政治、文化、经济及意识形态等诉求在中国肆意蔓延。
二、“形象-文化-历史”框架与“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的政治偏向
文化与历史的主要功能,就在于让形象的意义常态化、自然化,将一种形象的意义变成实在,或者说,使一种形象在长久的二元对立中变成本质存在。中国形象在西方现代性叙事结构中的位寻,以及中国形象与西方现代文化在追寻文化认同进程中呈现出明显的孰优孰劣的等级差异构成了西方现代性叙事“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的主导逻辑。在此过程中,中国形象在总体上是蒙昧的、堕落的、专制的、停滞的,与西方现代文化中推崇的理性、自由、朴素及进步等诉求形成鲜明比照。这种比照的结果与目的就在于彰显中西方之间的差异,达成西方现代文化认同的诉求,从而构筑起西方现代文化的优越性和超越性。按照厦门大学教授周宁的观点,西方现代性叙事“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大致有“大汗的大陆”“大中华帝国”及“孔夫子的中国”②三种类型,它们分别对应了13世纪中期至18世纪中期这500年间关于中国形象的叙事模态。以1750年前后为分界点,中国形象开始发生转变,成为西方商人、传教士、政客及思想家竞相批驳的对象。这一阶段里,由英国皇家海军上将乔治·安森撰写的《环球航行游记》常常被视作是中国形象发生总体性逆转的第一本著作;其后,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一书中将中国定位为“专制政体”的典型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续研究者对于中国形象的认知与评价。以此为前提,18世纪欧洲人眼中出现了两种不同的中国形象:一为伏尔泰等先哲笔下臻于完美的理想中国,另一个便是孟德斯鳩等人笔下的专制中国。19世纪以后,自足性的现代性叙事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鸦片也在这一时期以贸易抑或是战争的方式被带到中国。如此,鸦片便在现实与想象的双重维度充当着英国联系中国、支配中国甚至是殖民中国的中介。鸦片之于中国形象,首先表现为一种彻底的东方性,它使得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形象已然成为一种稳定的话语模式,并在连续不断的复述中被赋予新的符号意义,逐渐自然化为一种社会常识。其次,鸦片作为指涉晚清时期中国形象的关键因子,不仅显露着彻彻底底的东方性,还确立了中国与西方的关系。对中国而言,来自西方的鸦片承载着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的西方现代性,然而在英国散文家德?昆西与马戛尔尼使团总管约翰·巴罗等人的著作中,鸦片却成为彰显晚清中国本质存在的中介物。在此基础上,鸦片彰显的东方性与中国内裹的东方性汇聚为一体,使西方现代性叙事“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中隐匿的政治偏向更加凸显。
三、“形象-话语-知识”框架与“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的权力隐喻
从话语与权力的角度来看,话语是那些在历史进程中生成的关于特定议题的知识规训与权力表述。西方现代性叙事“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从1750年开始在英国与法国发生转向后,在19世纪初的德国古典哲学的叙事体系中获得了更为完整、更为生动的阐释。在黑格尔看来,“世界历史是从东方转向西方,亚洲是世界历史的起点,欧洲则是世界历史的终点”。③在划分了世界历史进程之后,黑格尔又将东方世界比作历史的孩提(儿童)时代,将日耳曼文明(文化)视作历史的老年时代。按照一般的理解,老年状态常常意味着精神不佳、萎靡不振、缺少活力,但黑格尔却认为,老年时代的日耳曼文明(文化)有着无与伦比的活力。孩提(儿童)时代的中国社会,理性意识还未萌发,尚不及同样在东方的印度。在这种叙事模态的推波助澜下,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形象便很自然地被赋予了新的话语内涵:它既指涉着一种教条式的规训意义,又彰显出强有力的、服务于现实需求的权力表征。很显然,这种做法进可为西方资本主义的侵略与扩张提供必需的意识形态与行动的合法性,退可将西方现代文化的自我认同保持在一個可控的限度之内。按照福柯的理论假设,知识与权力总是同时存在于一种话语之中,知识不但设定真理的权力,而且还使得权力本身变成真理。一旦知识形塑了野蛮与文明、专制与民主、黑暗与光明等对立观念作为一种知识形态得以存在,并设定文明征服野蛮、民主取代专制、光明战胜黑暗是社会变迁与发展过程中的必然规律,那么再将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形象置于上述位次中便会发现,西方自足的现代性叙事“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中充斥的殖民和侵略意味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所谓“正义”的象征,来帮扶彼时的中国负重前行。萨义德在论述“东方学”时认为,“欧洲以及美国对于东方的兴趣主要是政治性的”。④就如前文提及的“鸦片的东方性”一样,东方学语境中的中国形象不再局限于对中国的奇想,而是更加完整地、系统地接合了西方现代性叙事“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中的权力隐喻。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中国形象由于抗战行为发生了变化。1947年进行的全美民意调查测验显示,“彼时美国人对中国形象的评价仅仅落后于法国人、英国人及瑞典人,明显优于墨西哥人、希腊人、日本人和苏联人”。⑤可惜的是,这种情形因冷战的爆发而没能持续下去。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在与世界一步步接轨的基础上,获得充足机会和权利去表达自身诉求,并进行了大规模、多维度的自我言说实践:从危机应对到体育赛事、从国家庆典到海外办学、从中国文化“走出去”到中国媒体“走出去”、从政府外交到公共(众)外交等等。得益于这种自我言说实践,中国形象开始以“文化事件”“媒介事件”“政治事件”及“经济神话”等为符号表征。在此过程中,异质文化的持续性渗入与本土文化的维系及传承共同催生的新文化生态尽管在形式上促成了中国形象的多面性与多元性,但却无法在根本上摆脱西方现代性叙事“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中存在的权力偏向与权力隐喻。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跨文化与跨文明之间的冲突、误会、误读仍旧时有发生。
四、超越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形象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西方现代性叙事在不同历史时期“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不仅保持着相当程度的连贯性,也内隐着一条逻辑主线。它将一种基于想象的、似是而非的关系强行地置换为一种话语模态、一种经验常识,继而试图将其本质化,遏制其发展与变革。这样的逻辑主线直接决定着西方社会看待中国的视野与态度、战略与政策,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中国回应方式的有效性与针对性。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形象几乎没有任何正向意义,它只能在西方现代性叙事中被一步步逼视和异化。
何以超越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形象?简单来看,这即要求我们摆脱中国形象“被看”的现状,尽快回归到“看与被看”同构共生的展演程式中来。以此为前提,我们不仅能有效研判“西方之中国”的多重诉求,更能建构“中国之中国”的多重可能性。简而言之,“中国之中国”所要实现的,是“传统中国”“当(现)代中国”以及“未来中国”三种形象的确立与建构。首先,建构“传统中国”的形象,即是要将中国传统文化资源通过有效的制度设计与集体想象来得以再现和复活,使其成为超越西方现代性叙事“文化他者化”中国形象的有益参照;其次,建构“当(现)代中国”的形象,即是要将中国文化置于与中国现代化进程相契合的位次与价值体系之中,使二者能够有效配合、有机互动、共同发力;最后,建构“未来中国”的形象,即是要对中国文化的整体风貌做出结构性调整,寻求中国文化与世界范围内其他文化在情感、价值、伦理及审美等层面的可通约性与可沟通性,循序渐进地积累全球范围内不同主体对于中国形象的良性认知与正确理解。
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项目“战略传播视阈下‘一带一路倡议对外传播的策略研究”(编号:2019JX024)的阶段性成果。
汪罗系西藏民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注释」
①[美]孟德卫:《1500-1800:中西方的伟大相遇》,江文君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72页。
②周宁:《凤凰树下随笔集:影子或镜子》,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97页。
③[苏]索考罗夫:《黑格尔哲学》,彭仲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第58页。
④[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16页。
⑤门洪华主编:《中国国情演讲录》,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15年,第239页。
责编:吴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