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依恋视角下王安忆的景观书写
2021-06-15徐怡然周钰婷
徐怡然 周钰婷
内容摘要:地方依恋(place attachment)是人文主义地理学提出的概念,主要体现为人与地方之间的一种特殊情感联结。王安忆的上海景观书写中,呈现了典型的地方景观“弄堂”,以及弄堂之外的城市景观“淮海路”“静安寺”等,寄托了作者正向的地方依恋情感。同时,“外来户”的视角为她提供了客观观察上海的机会,王安忆对上海边缘景观和环境恶化问题的反思,折射出她与上海之间复杂深刻的情感联系。
关键词:王安忆 地方依恋 景观书写 地方反思
美国生态批评学家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对“地方”的定义是:“通过个人附属、社会关系和自然地理区分而被限制和标记为对人类有意义的空间。”[1]其中,“地方变成了环境批评中一个格外复杂而丰富的舞台”[2]。而地方依恋(place attachment)是地方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其核心是人地情感联结。在文学叙事中,文学与人之间的联结核心也是情感,所以两者表现出内在同一性。劳伦斯在《为濒危的世界写作》[3]中,将地方理论用于文本研究,从新的视角阐释了典型的城市书写,同时,证明了地方性理论应用的广泛性。
王安忆的上海地方书写即为典型的城市书写。上海是王安忆成长的城市,也是她文学创作的重要地理背景,她对上海的书写展现了人地之间紧密的情感关系。吕君芳认为,“她从这个丰富的经验世界获得源泉和灵感,向人们倾诉她难以割舍的上海情结……与上海的精神联系贯穿了她所有的创作……”[4]指出了王安忆对上海的情感和创作欲。而根据布伊尔对“地方意识”的认识,个人对环境的感知行为是地方情感建构的重要因素。王安忆将环境感知转化为文本,呈现出多样的景观书写。而今,“景观”被定义为“反映统一的自然空间、政治、经济空间组成要素总体特征的集合和空间体系”。居伊·德波也认为景观是一种“通过物质表达的世界观”[5]。也正如此,王安忆笔下的“上海景观书写”投射出她审视城市的独特视角,承载着作家的上海记忆和生命感受,发挥了传递地方情感的功能。
本文从王安忆作品中的上海景观入手,分析其文本呈现,探寻景观书写中蕴含的地方依恋情感和地方反思意识。
一.典型的上海城市景观
每个城市都有体现地方独特性的典型景观,这些景观可以一下勾起读者对特定城市的记忆或想象。老北京的胡同、姑苏城的园林亭榭、南京的秦淮河等等就是具有代表性的城市景观。这些景观的书写不仅象征着独特的地域文化,而且通常承载着叙事者丰富的情感。与此不同的是,王安忆的景观书写不是以他者的视角介绍地方特色,而是让景观自然地“出入”于日常生活,使得景观呈现更立体可感,也增添了文本的日常審美性。
1.弄堂:生活的“芯”
弄堂起源于租界时期人们为躲避战火而修建的“里弄”,本身具有杂居性和公共性。它是上海特殊的地理符号,其意义就像胡同之于北京,码头之于武汉。《长恨歌》第一章即以“弄堂”命名,王安忆写道:“站在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座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6],弄堂就像是上海的血脉,由点至线流淌在整座城市之中,缓缓托起了城市的光线。
王安忆对弄堂的描写是细腻的:房顶的老虎天窗精致乖巧、窗台上放着精心细养的月季花、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中人们在为一日三餐做着准备……《长恨歌》中,琦瑶从最开始那个弄堂里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到阅尽人生,最后又回到熟悉的弄堂里。弄堂所凝结的民间精神包容了王琦瑶曲折的人生。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每条弄堂都上演着柴米油盐的剧目,但弄堂并不是类同化的一个符号,它们是“声色各异”的,有着作为“景观”本身的艺术特征。如“石库门弄堂”体现的是权势之气,它们森严壁垒,遗传了深宅大院的建筑风格。王安忆将这类弄堂看作“旧式”弄堂的象征,而东区的“新式”里弄则更接地气,“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7]西区的公寓弄堂则透露着距离感和防范意识,王安忆调侃它是——房子和房子间“老死不相见”。相比于上述“现代化”的弄堂建筑,棚户的杂弄显得简陋而萧瑟,它几乎是“全面敞开”的——漏雨的屋顶、脆弱的板壁墙、不严实的门窗,都透露出生活的不易。“弄堂”这一景观经过王安忆的深度挖掘和细致描摹,承担起了叙述上海日常生活的功能,成为一个展现生活美、世俗美的舞台。不同的弄堂样貌背后折射着人们生活环境、生存状态的差异,看似单纯的景观书写后若隐若现地展示着广阔的“上海生活图鉴”。
2.“弄堂”之外的上海
由弄堂出发,王安忆将地图更广阔地延展开来,得以全面地描写上海的景观。她在散文集《空间在时间里流淌》中,不仅回忆了在弄堂生活的点点滴滴,而且涉及了弄堂之外的上海典型景观。其中,《搬家》以从“淮海中路”的弄堂搬到“愚园路”的弄堂为主线,展现了“锦江饭店”“静安寺”“南京西路”等具有代表性的上海地标。“那静安寺早已关了山门,门口挂着某某办事处的木牌……寺边不远处,便有一个鲜肉店铺。不过,静安寺依然是热闹的。老大房点心店,老松盛酒家,绿村酒家。交通尤其便利,许多许多条汽车线路伸向这里,实在是上海的中心。然而,总觉着静安寺有点土俗,像是比淮海中路落后了数十年,尽管这里的邮局也有自动售票机。”[8]王安忆带着一种对日常生活观察审视的态度,从静安寺外的视角描写,使得“静安寺”呈现出一种不同于“金碧辉煌的庄严之地”印象的面貌。这也进一步证明了王安忆的景观书写并非客观记录景观的模样,而是将它们视为生活的场景,日常活动的舞台,从而寄寓了文学审美观,熔铸自己浓厚而复杂的地方情感。
二.景观书写中呈现的地方依恋
地方的熟悉性与个体和地方相互作用所形成的经验有关,对地方依恋有重要影响。生态批评家乔纳森·贝特(JonathanBate)认为:“心灵的秩序不能脱离我们栖居的环境空间……我们的身份是记忆与环境共同建构的。”[9]王安忆与上海之间的情感联结不仅在上海书写中显现,在她的知青生活中也可以窥得一二。不同地理空间和现实生活的对比往往会使人的主观依恋情绪增强。王安忆十六岁时到安徽插队,农村的陌生空间使她产生了强烈的落差感。她回忆安徽农村时期的生活说道:“我想念城市……乡村的生活使我们感到孤独,而且危险。”[10]这段自白充分展现了王安忆在农村插队时对上海的思念。
当然,这种地方依恋并非与生俱来。受母亲对上海的疏离态度影响,王安忆童年时期对上海有一定作为“外来者”的孤独感。她一直试图融入上海,她建构地方意识的一种方式就是将情感寄托在景观建筑中,在散文集《纪实与虚构》中,她写到了姨母家的房子,并说:“有了这幢房子作背景,我在这城市里就不再是孤独的了”[11],这座看似普通的房子使她坚信从此在这城市里不再是无依无靠的了。“在我童年的时候,这座房子对我的作用就是这样重要。”由此看来,王安忆对景观投射的情感是有迹可循的。在特定的景观里,她寄托了对地方的依恋,也由此稳固自己的地方认同。
根据布伊尔地方理论,人的地方意识受到人处于特定空间的时长及由此产生的地方归属感的影响。插队结束后王安忆返回上海,由于上海经历了城市化、现代化的快速发展,她的地方认同感、依恋感一定程度遭到了破灭。而随着居于上海的时间变长,王安忆的地方意识重新建构并不断强化。一方面,她认识到了上海经济、文化的发达,在作品中描写了咖啡厅、舞场等象征着上海人精致时髦生活方式的场所;另一方面,她认为人的日常生活才是使城市“活”起来并“活”下去的关键,于是她对作为生活舞台的弄堂、街区进行了广泛描写。王安忆对街区景象进行了分类,一类是她居住过的淮海路、愚园路等街区景致,另一类是她结婚后居住社区附近的小饭店、发廊和老虎灶等。这些日常的景观是她最熟悉的风景,也是她热爱的世俗烟火气的代表。
布伊尔提出的地方意识的五种精神图谱中,从空间维度出发,“同心圆”式的“地方意识”认为中心点的“地方意识”最为强烈和稳定。相较于王安忆短暂停留过的其它城市,上海就是她地方意识的中心。王安忆的景观书写既传达出对上海微观生活的熟悉、偏爱,又蕴含着对宏观城市精神的探索和反思,是一种构建并强化地方意识的方式。
三.景观書写中的地方反思
生态女性主义哲学家瓦尔·普拉姆伍德认为:“地方敏感要求研究地方既要用情感性的、也要用批判性的方法”。王安忆对上海的喜爱与依恋在其书写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与此同时,“外来户”的视角为她提供了客观观察上海的机会,使她的上海书写符合研究地方所需的情感性、批判性的双重标准。陈思和教授也肯定了王安忆对上海特立独行的眼光和批判立场。
1.城市边缘景观的反映
王安忆在写《富萍》时有意拉开了和传统老上海的距离,以富萍的视角,展现了被遮蔽的底层生活空间。其中,小说通过景观书写,对比突出了城市中心与城市边缘两种空间的社会形态的对立,表现了作者的批判意识与反思意识。
“街道”这一景观是富萍体验上海的最佳方式,她的目光不仅停留在弄堂的琐碎日常中,还注视到了弄堂之外更广阔繁华的世界。面对淮海路,富萍的感受是和它“隔了一层”“走在街上,就像走在水晶宫里似的”[12]。而当富萍来到闸北和梅家桥,同一景观“街道”却呈现出了凌乱曲折的特点:棚户区的房子十分凌乱,屋檐低矮歪斜,巷道也是七拐八折。随着从淮海路到闸北再到梅家桥的景观书写,小说表现出了对城市中心空间的敏锐与挑剔,棚户区则显得自由与充实。正如包亚明在《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中所言,对于当下中国的城市近代化发展,即使是在同一个大城市,“中心城区的发展与其郊区的城镇化之间同样存在着巨大的差别。”[13]城市中心与城市边缘的不同“街道”景观书写是基于王安忆对贫富差距的敏锐察觉和对上海现代化进程的深入思考,使读者更真切地感受到了城市发展中的不平衡现象。
20世纪90年代,王安忆将目光转移到“梅家桥”这样被遮蔽的底层空间,正是为了寻找一种挖掘日常生活中的力量,以对抗消费主义式的“想象的怀旧”。她的尝试为认识上海城市空间提供了新的角度。
2.城市“再栖居”的想象
此外,王安忆还关注到了上海现代化过程中的环境恶化问题。她的景观书写中体现出“再栖居”思考——即人们意识到对环境造成的恶劣影响后树立保护环境意识,恢复和保护已遭到破坏的环境,以可持续的方式重新栖居并重新建立地方依附。
《上种红菱下种藕》中,秧宝宝目睹了华舍镇在现代化、城市化的进程中的新旧更迭,过去华舍镇“忠诚而务实地循着劳动、生计的原则……达到了协和平衡的美。”[14]而今,“单是垃圾就可埋了它,莫说是泥石流般的水泥了”[15],由此可见,农村的自然和谐遭到破坏,暴露出环境恶化的问题。正是由于强烈的地方意识和对上海的地方依恋,王安忆关注到了城市化进程对环境造成的影响,她渴望这座城市能以可持续化的方式发展,在环境问题和人类生存发展问题中求得平衡。
景观书写是王安忆构建并强化地方意识的一种方式,熔铸了她对上海复杂的地方情感。王安忆的景观书写摆脱了传统的“怀旧想象”,扎根于现实生活,赋予了地方依恋文化层面的归属感。对于文学叙事而言,“地方依恋”不仅是作家生活体验的阐述,而且成为呈现上海人民世俗生活的一种手段。同时,作品中出现的弄堂、淮海路、静安寺等上海典型景观真实地再现了城市的样貌,展现出城市的“异质化”。引入地方依恋理论研究景观书写为王安忆的创作提供了新的解读视角。
本文通过王安忆的文学作品,证明了地方依恋在文学叙事的研究中同样具有合理性,是一个跨学科的重要学术理论。通过地方依恋在具体景观中的投射,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创作者的情感态度和城市文化精神。
注 释
[1][2]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刘蓓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0页,第159页。
[3]劳伦斯·布伊尔:《为濒危的世界写作》,岳友熙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
[4]吕君芳:《抹不去的上海情结——关于王安忆的小说与上海》,《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第22-24页。
[5](英)居伊·德波:《景观社会》,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
[6][7]王安忆:《长恨歌》,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
[8]王安忆:《空间在时间里流淌》,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96页。
[9]胡志红:《地方意识的生态建构:文学的乌托邦工程——生态批评对环境想象的探讨》,《当代文坛》2007年第2期。
[10]王安忆:《香港的情与爱》,见《王安忆自选集之三》,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210页。
[11]王安忆:《纪实与虚构》,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页。
[12]王安忆:《富萍》,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3页。
[13]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5页。
[14][15]王安忆:《上种红菱下种藕》,上海:文汇出版社,2006年,第303-304页。
本文为江苏大学第19批科研立项“王安忆小说的地方依恋研究”(编号19C538)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江苏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