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
2015-01-08储福金
储福金
在故城十七年岁月中,我的家搬过几次,住的房子都在弄堂里。
最早生活在古北路边的一条弄堂里,弄堂以路号编名,在孩童的记忆里,那条弄堂比较宽,白天的弄堂里,经常有许多的孩子在玩。我小时体弱也内向,总是和生病在家的父亲呆在房子里。二哥却老是活动在弄堂,放了学一般都要到天色晚了才回家,常有打架的消息传来。父亲教训二哥,说在弄堂里野的小孩都是“白相人”的坯子。我当时所理解的概念,“白相人”就是在弄堂里闲逛闹事的流氓。
马路正对面的一条弄堂略带弯曲,幽幽长长。弄堂那一头住着我的“干妈”,弄堂人家的孩子几乎都认有“干妈”,关系都取决大人之间的亲疏。自从我家搬离古北路,我和那个干妈就不再有来往,已经记不清她是怎样的形象了。有几次,从干妈那里回家,天晚了,弄堂里静寂幽深,一边申新纱厂的厂房,在夜色中高耸而显得特别巨大,弄堂在感觉中便显窄显长显得阴暗。在我成人以后梦中出现的弄堂,都是那条幽暗窄长的弄堂。
搬家搬到潘家湾,在“仁义里”住了一段时间,“里”也就是里弄的意思,是一条宽宽的长弄堂。那一年,我上五年级,开始社交多了,从弄堂这一头到弄堂那一头都有熟悉的小伙伴,大家换糖纸,斗蟋蟀。弄堂清一色普通工人家庭,孩子的兴趣都相近,夏秋的夜晚从弄堂里过,一家家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
弄堂中部住着我打拳的师傅,那是父亲为了强壮我的身子,领我拜的师。师傅在一家机械厂工作,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大概是被机器轧断了,露出一团光滑的肉坟丘。师傅每天清晨带我和两三个孩子蹲马步,吐气纳气,偶尔也教一路少林拳套、练一个旋风腿或空心跟头。到冬天的时候,我不想出热被窝,练拳从此不再继续。但师傅教的几手推拿手法和针灸穴位,在我以后插队农村当赤脚医生时得到了发扬光大。
弄堂那一头有一个棋室,也许只能算一个棋摊。一间宽一点的屋子,里面摆着几张长桌,几条长凳,几副棋盘,不管熟悉还是不熟悉的人对坐下来,弈上一局,输者交摊主两分钱。我在那棋室里度过了许多个黄昏,结织过许多成人棋友,也得到过许多的赞赏。
在我读中学的三年,我家搬到了潘家湾东支路的一个弄堂里,支路其实也等于一条大弄堂,这条大弄堂当中叉着几条小弄堂,而我家又住在一条小弄堂叉出去的支弄堂里。两边的支弄堂左四家右四家,每家前门与前面的支弄堂的后门相对,一排排支弄堂与小弄堂形成绵连不断的“丰”字。小弄堂的一头连着大弄堂,另一头便是苏州河的水泥河堤。
支弄堂人家有不成文的约定俗成,便是前门弄堂属自家,所以都走前门出进支弄堂,后门只是开门通气的。然而弄堂人家开门天天见,支弄堂四家加前四家后四家,都十分熟悉。特别是夏天,白天在支弄堂的房荫下坐小凳乘凉,黄昏时在支弄堂里摆小桌吃晚饭。伏天的夜晚,支弄堂里放了竹榻,也有把竹榻放到小弄堂边,去享受从苏州河边飘过来的带点腐臭的些许凉气。在小弄堂昏黄的路灯下,拼着两张方凳围一个牌局,不时有打牌和看牌的议牌声响起,夹着芭蕉扇的拍打声。
弄堂里偶尔会有前后门人家发生关于属地的争吵,也会有关于教育孩子的争闹,凡影响开来的都属家长里短的琐屑小事,一概会引来众人的围观和劝解。也曾有运动时期,大弄堂小弄堂里不时有带红袖套的一群人来,从人家拉出灯来。于是那家的主人便戴上了高帽,低头弯腰站在自家门口的凳上,围着一弄堂的人都听着那群人喊口号,这才知道弄堂这一家住着个小业主,那一家住着个坏分子,还有一家住着个逃亡地主。渐渐地被斗的人家多了,知道了也就知道了,见面照样招呼,有事照样互相关照着。
那场运动也涉及到我,我被运动卷离了故城,去农村插队。一晃三十多年了,从农村再进城,我住进了故都南京,这也有了二十二年。
多年前,我重回上海,早年的玩友开了他的私家车来接我,并热情地提议带我在市里转一转。有车行走实在是方便,旧时住过的几处地方都转了一下:有一个共同的观感,便是所有的弄堂都没了踪影,代之而起的是一个个小区,小区中是一座座规格相同的崭新楼房。原来弄堂外的街道,当年从弄堂走出来,感觉那街道宽宽,眼下拓得更宽了,几乎难与当时的马路相联系。要是突然有风把我卷到这个繁华之地,我根本不会相信,我曾在这里生活过多少年。就是现在明知我已到了这个地方,我还是无法寻找到旧时所有的痕迹。从货物充盈的超市中走出的吃着冷饮的当地学生,带点疑问的眼光看看寻旧的我,我只有微笑地摇摇头。一座座高楼中,住着比以往多得多的人,都不是我认识的。也许会有一两个旧时的邻居留住这里,但他们还会认出我这个数十年客居外地的“乡下人”吗?
离开旧居之地,早年的玩友说带我去看看新浦东,车上高架时,已是灯火通明,显现着不夜之城的景色。车在高架桥上开得很快,路边高楼飞速后退,恍惚之间,高架成了我感觉中的弄堂,很宽很宽的弄堂,穿行在现代的繁华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