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型社区工业移民的语言生活格局变迁研究
——以甘肃B厂为例
2021-06-12艾裕宸张勇
艾裕宸, 张勇
(1. 南开大学 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 天津 300350; 2. 四川外国语大学 社会与法学院, 重庆 400031)
语言是社会的产物,会随着社会发展的进程而演变,一个时代的客观社会生活,决定了一个时代的语言形式与内容。反之,语言也能够反映出一个时代、一个群体的社会文化状况,并且对人们的社会生活产生重大影响。“一五”计划时期,中国在苏联的帮助下集中力量建设了包括军工、冶金、煤炭、电力、机械、化工等门类的156个工业重点项目,其中有99项分布于东北和西部地区,并且156项重点工程中有近三分之一属于军工企业[1],由此形成了许多拥有大量工业移民的国有大型厂矿企业。地理空间分布上的偏僻性与军工企业性质所具有的保密性,导致了这些企业成为了一个个具有“文化孤岛”性质的封闭性单位型社区,从而形成了特殊的社区居民语言生活格局。这种语言生活格局随客观社会状况的改变而不断变化,研究其变迁过程对于剖析工业移民的社会文化发展状况、移民与当地社会的文化融合与演变趋势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目前国内关于工业移民以及移民语言变迁的研究成果丰硕①,许多学术成果聚焦于工业移民群体对于其他群体和社会所产生的影响,同时有部分研究关注到了移民语言生活格局的民族差异与代际差异。在工业移民研究当中,丁一平的著作《工业移民与洛阳城市的社会变迁(1953—1966)》详细论述了工业移民对城市产业结构、人口空间分布等的影响,但是对于工业移民群体本身的群体特征、文化格局以及生活状态的研究稍显薄弱;在移民语言研究方面,蓝卡佳、敖钰的论文《三线建设言语社区语言生活》以贵州省绥阳县风华镇言语社区为个案,对于三线建设移民的语言变迁进行了深入的调查研究。本文借鉴了该文中家庭交际圈、厂矿职工交际圈、厂矿职工与当地居民交际圈三个观察维度,讨论分析单位型社区工业移民语言生活格局的变化,但是在研究对象上本文所聚焦的B厂“一五”工业移民与三线建设移民有所差异。本文拟重点探讨第一代、第二代和第三代工业移民在三个交际圈中语言生活格局的代际差异及其变迁过程,并进一步剖析导致其语言生活格局变迁的主要原因。
一、B厂基本情况与研究对象选择
B厂是中国大型的有色金属采、选、冶联合企业,位于甘肃省白银市。它是国家“一五”时期156个重点建设项目之一,于1953年开始筹建,1954年正式建成,1959年建成大型露天采场,1960年建成铜选矿厂和铜冶炼厂,1986年扩大规模并陆续建成铝厂、铅锌厂、厂坝铅锌矿(企业内部称之为“两厂一矿”),先后被国家列入“一五”“七五”“八五”重点建设项目。
B厂于1954年正式建厂,并在1955年到1957年之间进行了大规模的招工。其中,从东北各有色金属矿山与有色冶金企业调来一批有实践经验的工人,从河北、甘肃转业来一批退复军人,从上海、江苏金坛、河南郑州等地招收的一批新工人,从昆明工学院、长春冶金建筑学校、吉林电专等学校分来一批毕业生。至1958年,B厂职工人数已达到了38286名。在B厂大规模招工完成后,职工的来源地构成大致如下:东北44%,河南20%,河北12%,上海11%,江苏7%,其他省区6%②。
图1 B厂第一代职工来源地构成
此后,B厂未再进行系统的、大规模的招工。B厂曾创下全年铜产量全国第一的骄人成绩,白银市也被誉为“中国铜城”。因为B厂经济效益较好,加之20世纪70年代之前B厂所在白银市境内原住居民很少,B厂厂矿社区形成了“孤岛”性质的单位制社区文化格局,B厂除了工业生产以及相关部门外,还成立了职工医院、子弟学校等配套部门。
到了20世纪80年代,由于B厂自产铜资源锐减,产量与效益开始下降,第一代工业移民的子女也到了工作的年龄,B厂于是兴建“两厂一矿”,实现了从铜硫为主向着铜、铝、铅、锌、硫综合发展的方向转变和第二次腾飞。80年代末90年代初,随着B厂生产规模的扩大,白银市恢复独立建市,大批白银市周边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者涌入城市寻求工作机会,B厂也逐渐开始接收本地人。
21世纪以来,随着资源日渐枯竭,B厂面临众多重大发展问题,企业效益不断下降,职工待遇也一路走低,在此背景下第三代移民大多选择“考出去”,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就业。如此一来,白银市及周边地区的原生劳动力更大比例地进入B厂,以填补第三代移民流失所造成的岗位空缺,企业内部厂矿职工的人员结构由此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本研究对B厂的第一代、第二代和第三代移民进行了访谈,其中包括最具代表性的三个家庭。这三个家庭都包含了三代移民,且都为B厂及相关单位职工,其中第一代移民为1955至1957年间首批招工进入B厂。本文将从这三个家庭切入,分析B厂不同代际的工业移民在家庭交际圈、厂矿职工交际圈、厂矿职工与当地居民交际圈中语言生活格局的发展与演变。三个家庭的成员基本信息与语言使用情况如表1~3所示。
表1 家庭甲
表2 家庭乙
表3 家庭丙
二、第一代移民语言生活格局
1.家庭交际圈语言生活格局
B厂第一代移民职工的婚姻组成状况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夫妻双方在原出生地结婚,婚后夫妻双方一起移民至甘肃白银,即同出生地夫妻,如本次研究所调查到的甲、乙两个家庭。第二类则是夫妻双方分别从不同地方迁入甘肃白银,同为B厂职工,而后相识结婚,即异出生地夫妻,例如本次研究所调查到的丙家庭。同出生地夫妻与异出生地夫妻在家庭内部形成了截然不同的语言生活格局。
(1)同出生地夫妻
同出生地夫妻会在家庭内部使用原出生地的方言。例如家庭甲,祖父祖母在家中会使用河北保定话来交流;家庭乙,祖父祖母在家中会使用河南话来交流。使用原出生地方言使得夫妻双方在异乡保留了同为家乡人的亲密感。在第一代移民初至白银之时,白银自然环境恶劣,工作条件艰苦,白银本地(现白银市区)仅有一个五六户人家的村落,厂矿所有职工都来自不同的省份。作为一起移民的同出生地夫妻,家乡方言所传递的亲切感也就尤为珍贵。如调查对象家庭甲的第一代移民杨老先生受访时谈到,“初到白银时,夫妻双方在家拿家乡话交流能让彼此产生安全感,说家乡话才有家的感觉”。
而同出生地夫妻在面对自己的子女时则不会再使用原出生地方言,而是会使用独特的厂矿普通话。张勇曾认为:“三线企业是一种介于城乡之间的特殊‘单位社会’,并且会呈现出文化孤岛的特征,作为‘嵌入式’企业,形成了独特的移民文化和‘厂文化’。”[2]B厂虽不是三线企业,但是同样作为工业移民企业,具有相同的特征,而厂矿普通话正是由于这种文化孤岛式的特殊格局、独特的移民文化与“厂文化”所衍生出来的。如调查对象家庭乙的第一代移民牛老先生受访时所说:“B厂人来自五湖四海,普通话(厂矿普通话)使用范围更广,说普通话(厂矿普通话)更有利于子女的融入。”为了融入工厂社会更加顺利,自二代移民开始,厂矿职工的家庭交际圈受到了厂矿职工交际圈语言生活格局的影响,并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交叉与渗透。
(2)异出生地夫妻
异出生地夫妻在家庭内部的语言生活格局则呈现出多样性特征,第一代移民夫妻双方的交流主要会出现以下三种情况:
一是单语-多语型。夫妻双方常常使用某一方的更好理解、更好模仿或是厂矿社区内使用人数更多的强势方言作为夫妻双方的主要交流语言,例如调查对象家庭丙的二代移民王先生,在受访时说:“父亲一直说东北话,母亲也就随着他说了,而且厂里北方人多,东北人更是占到了北方移民里的很大一部分,所以东北话用得多,也好学。反倒是父亲,对于上海话能听懂一些但不会说,所以在家里母亲偶尔也会说上几句上海话,不过东北话才是家里的‘官方用语’。”夫妻二人中,一方只会使用一种方言,而另一方会使用两种或以上方言,从而形成了一种单语-多语型格局。
二是单语-单语型。夫妻双方因为完全不能掌握对方的原出生地方言,或对于对方原出生地方言能听懂但不会说,便只能在家庭内部的交流中沿用厂矿职工交际圈中所使用的厂矿普通话,从而产生了厂矿职工交际圈对于家庭交际圈的覆盖,产生了厂矿普通话为主的单一性的单语-单语型格局。
三是多语-多语型。夫妻双方都能够掌握对方的原出生地方言,从而在家庭内部的交流中会常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方言。在访谈中,笔者了解到厂矿社区内有家庭的第一代移民夫妻分别来自东北和河南,双方生活在一起之后,都能够学习掌握对方原出生地方言。所以双方在交流中出现了东北话、河南话混用的状态,甚至在家庭内部衍生出了混杂东北话与河南话特点的“家庭方言”,产生了一种多语-多语型格局。
然而异出生地的第一代移民夫妻,即使在夫妻双方的交流中产生了多样的语言使用格局,在面对子女时却依旧与同出生地移民夫妻一样,会教自己的子女使用厂矿普通话。也就是说,同出生地与异出生地夫妻在仅夫妻双方的交流中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语言生活格局,在对待子女时则表现出了相同的语言使用格局。
2.厂矿职工交际圈语言生活格局
根据上文介绍的B厂建立之初的招工情况,东北迁入的员工数量占有绝对优势,且东北话与普通话更为接近,具有易学易懂的特点,所以东北话从建厂开始便成为了B厂单位型工业移民社区中的强势方言。在此基础之上,以东北口音为基调的普通话——B厂厂矿普通话便很快就成为了厂矿职工交际圈中的“官方用语”,并一直延续了下来。调查对象家庭甲的祖父、祖母在接受访谈时谈到“刚刚到B厂的时候,工作期间都尽量说普通话,但是身边同事大多是东北人,也可能是想快速融入集体,也可能是被他们带跑偏了,大家的普通话越来越有股大茬子味,也再难改变了,你看现在我们说话普通话也都是东北味。”此后第一代移民在厂矿职工交际圈语言生活格局中一直延续了以东北口音为基调的厂矿普通话,从50年代末至今一直没有大的改变。
3.厂矿职工与当地居民交际圈语言生活格局
白银因B厂而建市,白银也因B厂的骄人业绩而闻名。B厂建厂招工时,现B厂所在市区只有一个五六户人家组成的小村落,B厂第一代移民厂矿职工便是白银最早的主人,他们的形象也被制作成“铜城的开拓者”雕塑而成为了白银市区的地标。B厂第一代移民在厂矿职工交际圈语言生活格局中所广泛使用的厂矿普通话也就成为了白银市的“官话”。第一代移民经历过了5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B厂就是白银市,白银市就是B厂”的外地移民独自开拓发展时期,也经历了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末期B厂“二次腾飞”扩大生产规模,不断创造骄人纪录的时期。即便80年代开始周边各县区的本地居民开始陆续迁入白银市,进入B厂厂矿职工的生活圈,以及伴随着2000年之后B厂的业绩下降,企业发展陷入窘境,B厂的老一辈第一代移民依然因其是B厂职工的身份而感到骄傲。他们对于企业文化、语言的强烈认同感,加之长久形成的语言习惯难以改变,导致B厂的厂矿普通话成为了第一代移民厂矿职工与白银当地居民一直以来的交流用语。
三、第二代与第三代移民语言生活格局
1.家庭交际圈语言生活格局
笔者在调查中得知,B厂的第二代移民有九成以上是生在白银长在白银,从出生起便处在大的工业移民单位型社区中。由于厂矿普通话对于移民社区生活的渗透,加之第一代移民希望其子女顺利融入移民社区生活,从而在其家庭内部交际圈中对子女使用厂矿普通话,最终导致了第二代移民成为了“没有家乡话”的一代,厂矿普通话成为了生活中的唯一用语。调查对象家庭甲的第二代移民杨先生谈到:“我父母虽然都是河北来的,但我是土生土长的白银人,从小父母跟我说话也都用普通话,有时听到他们老人交流会用家乡话,但是我也只是能听懂,基本不会说。”
由于第二代移民在家庭内部交际圈中就已经奠定了厂矿普通话为唯一交际语言的语言生活格局,所以第三代移民如果处在主干家庭中则还有机会接触祖辈偶尔使用的第一代移民原出生地方言,但如果第三代移民处于核心家庭之中,便也只能接触与使用厂矿普通话,第三代移民在接受正规学校教育的过程当中也日常地接触与使用普通话,但是在家庭内部的交际圈中,第三代移民会受到父辈普通话中东北口音的影响,延续厂矿普通话的特点。
2.厂矿职工交际圈语言生活格局
第二代移民在整体的语言使用格局上呈现出了单一性的特点,其厂矿职工交际圈语言生活格局也以单一的厂矿普通话为主,调查对象家庭丙的第二代移民王先生在受访时说“我们这一代人在厂里已经模糊了家乡的概念,特别是像我这种父母都是从不同地方来的,自己从小就只知道自己是白银人,就白银这么一个家,所有同龄的厂矿职工子女从小都是操着一口东北味普通话长大,其他方言都不咋会说。”
B厂发展几经兴衰,由于资源枯竭、有色金属产业萧条等,B厂在21世纪以来发展陷入困境,企业效益下降,员工待遇降低。B厂的第三代工业移民已逐渐脱离B厂,大多数第三代移民的年轻人会选择走出去,只有很少一部分B厂子弟会选择继续留守B厂,如此所带来的结果便是B厂的员工来源结构在近20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今的B厂80后年轻员工当中,白银及其周边区县的本地人已经占到了半数以上,所以第三代移民厂矿职工在其职工内部交际圈中的语言使用格局也随之发生了变异。调查对象家庭乙的第三代移民牛先生受访时说:“现在车间里的本地员工越来越多了,他们在一块的时候都说本地县区的方言,我们有时跟他们交流也会模仿跟着学,不过在和同是厂矿子弟的工友交流的时候还是东北普通话,跟领导他们老一辈交流起来也是。”由此可见在厂内职工交际圈中,第三代移民的语言生活格局较之第二代移民已发生了较为巨大的变化,摆脱了只使用厂矿普通话的单语格局,更多的成为了一个多语者,在与本地同事交流时通常使用白银普通话,甚至是白银本地方言,而与厂矿职工子弟及前代移民职工交流时则使用厂矿普通话。
3.厂矿职工与当地居民交际圈语言生活格局
第二代移民厂矿职工在与白银当地居民的交流中,依然沿用了厂矿普通话。不过随着2000年后,B厂效益下降,周边区县人口陆续涌入白银市区,B厂对城市发展的影响力下降,白银本地方言现已广泛进入到第二代工业移民的社区生活。所以第二代移民的语言生活格局正在发生变异,他们在基本的口音语调上暂无明显变化,变异更多是体现在用词上。在进行访谈的过程中,对于访谈聊天,第一代移民普遍说法为“唠嗑”,而第二代移民则会变异为白银本地方言词汇“谝传”或是“暄”。在第二代移民厂矿职工与当地居民的交流当中逐渐衍生出了厂矿普通话偶尔夹杂白银本地方言词汇的变异性格局。
因为白银本地居民进入厂矿职工工作交际圈内部,所以导致第三代移民的职工内部交际圈和厂矿职工与当地居民交际圈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重合。第三代移民在与白银本地居民交流的过程中大多已经能够听懂并且会模仿一些白银本地方言,整个交流的过程基本以白银普通话为主,有些第三代移民甚至会熟练使用白银方言。这主要取决于第三代移民的生活学习环境,对于白银本地方言的掌握,在地方市属学校读过书的第三代移民要比在B厂子弟学校读书的第三代移民更加熟练。总言之,第三代移民已成为一个多语复合体,但并未完全掌握并使用某一种方言。正如家庭丙的第三代移民王先生所说:“我们在家里说厂矿普通话,在学校上学的时候说标准普通话,和本地人说白银普通话,都是普通话,但是能说出不同的腔调,父辈祖辈曾经有人说自己不是白银人而只是B厂人,现在到了我们这一代感觉应该是更加融合了吧,我觉得自己既是B厂人,也是白银人。”
四、移民语言生活格局变迁的原因
导致B厂这类单位型社区语言生活格局发生变迁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第一,厂矿社区人员结构变化导致了移民语言生活格局变迁。B厂的发展几经曲折,随着企业发展的兴衰而来的,则是厂矿职工人员结构的变化,从上个世纪B厂厂矿内一职难求,B厂工作岗位基本由工业移民及后代垄断,到如今厂矿职工子女不愿留守,三代移民外流,本地居民补位。厂矿社区内部人员结构随企业发展发生着重大变化,白银本地居民逐渐在人数上占据主流,从而使原本作为第一语言使用的东北基调的厂矿普通话发生了较大变异。
第二,移民文化与当地文化不断融合导致移民语言生活格局的变迁。根据刘有安的分析,地理上的隔阂、内部的强烈认同、特定的历史背景、特殊的管理体制、独特的地域文化均是“孤岛文化”形成的重要原因[3]。B厂因最初建厂地为一片荒滩,与当地居民有地理上的隔离,并且B厂厂矿职工对其身份有着强烈的身份认同感,加之特殊的管理等原因,B厂工业移民所组成的单位型社区内部,形成了一个以B厂移民文化为基石的“文化孤岛”。但伴随着白银本地居民的大批涌入,B厂的单位制社区与当地居民之间的地理樊离被打破;且随着B厂发展陷入低谷,厂矿职工对于其自身的身份认同明显下降;白银本地职工在B厂内部已过半数,B厂已经不能在白银市的城市发展中占据主流地位。这样一来,其“孤岛”失去了存在的地理界限与身份壁垒,这极大改变了B厂移民社区原本孤立的文化生态,与之相对应的便是三代移民开始使用白银普通话或是白银方言,而这也是白银本地文化与厂矿社区移民文化广泛融合的表现。移民文化与当地文化的融合是一个动态的过程,随之而变的语言使用结构便也表现出动态变化的特征。
第三,移民为增强身份认同所采取的行为方式导致了其语言生活格局变迁。苏红、许小玲在研究湖北三峡移民在上海地区的文化适应时发现,由于语言障碍的问题,使得许多移居到上海的三峡移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了诸多困难,由此使得他们无法很好地被上海人接纳,也无法对上海产生身份认同,随之而产生的是他们在自我身份认同上的困惑与迷茫[4]。马伟华在其对于宁夏吊庄移民语言变迁的研究当中发现,移民群众语言的变化,正是为了弥补文化认同中存在差异的一种积极对策,也可以说是移民为弥补由语言差异而造成的族群边界,与此同时增强身份认同感的一种应对措施[5]。B厂工业移民也是如此,因为以东北口音为基调的厂矿普通话在第一代移民迁入不久就很快地成为了厂矿社区的第一用语,所以在厂矿职工交际圈语言生活格局中,相同的口音成为了厂矿职工内部身份认同的重要方式;此外在家庭交际圈语言生活格局中,从第一代移民开始,为了使子女快速融入B厂社区生活,便对子女使用厂矿普通话。由此,导致了第一代移民在交际中由使用原出生地方言向使用厂矿普通话的语言生活格局转变。
五、总结与讨论
本文以B厂为个案,将其单位型社区内的工业移民按照代际划分为第一代移民、第二代移民、第三代移民,探究他们分别在家庭交际圈、厂矿职工交际圈、厂矿职工与当地居民交际圈当中的语言生活格局。B厂工业移民在家庭交际圈的语言生活格局中总体表现出了单一性的以厂矿普通话为主的特点,而在厂矿职工交际圈以及厂矿职工与当地居民交际圈中出现了语言生活格局的明显变异,第二代与第三代移民逐渐实现了由单语者向多语者的转化,其语言使用愈发丰富多样,且复合型的语言使用不断增加,文化融合的趋势极为明显。单位型社区工业移民的语言生活格局有显著的代际差异,具有动态的变迁过程。通过对不同代际移民语言生活格局变迁的比较与探究,发现单位型社区语言格局变迁的主要原因是厂矿社区人员结构的变化、移民文化与当地文化的不断融合以及移民为增强身份认同所采取的行为方式。
通过本案例的研究还发现,厂矿普通话的使用能够有效增强该类单位型社区内部的社会团结。在工业移民集聚所形成的单位型社区内部,不同地域的文化组合形成了独特的“厂文化”,不同的方言交汇,最终在强势方言主导下形成了厂矿普通话。丹尼·霍夫曼(Diane M. Hoffman)在研究伊朗人在美国的文化适应时发现,语言在伊朗人展现自己的文化认同以及表达对美国文化的态度时扮演着重要角色[6]。张海洋也曾提到:“只要任何一方发现维持和建立民族界限于己方有利,哪怕轻微的口音甚至细小的举止都可能被用作族群标志。”[7]类似于各民族之间的族群壁垒,在厂矿组织内部也会形成由地域作为划分标准的群体壁垒。然而,厂矿普通话的出现与使用则打破了企业内部地域与地域之间的群体壁垒,新的共同身份的出现替代了原有的差异性个体身份,使得不同地域群体之间产生了对于同一个新身份的强烈认同,而这种强烈的认同感与集体意识则成就了社区内社会团结的坚实精神基础。正如访谈当中家庭甲的第二代移民杨先生所说:“我们似乎都模糊了家乡的概念,我们大家不管老家是哪的都是说这样的普通话,大家也不分什么河南的还是上海的,更没有因为老家地域差别产生的优越感,大家都是B厂人。”可见,厂矿普通话一定程度上强化了来自全国各地工业移民的群体身份认同,起到了增强单位型社区社会团结的作用。
注 释:
① 关于工业移民的研究成果及现状,可参见:丁一平《工业移民与洛阳城市的社会变迁(1953-1966)》,经济管理出版社,2013年;丁一平《“一五”“二五”期间洛阳工业移民与人口地缘构成》,《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刘世庆《工业移民:西部大开发的可行之路》,《贵州财经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关于移民语言的研究成果及现状,可参见:佟秋妹《江苏三峡移民语言态度调查分析》,《语言文字应用》2012年第1期;张杨《城市二代移民语言生活状况考察——以金华市为例》,浙江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汪磊《广东三峡移民语言使用情况调查》,《学术研究》2010年第4期;雷红波《上海新移民的语言社会学调查》,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马伟华《移民与文化变迁:宁夏吊庄移民语言变迁的调查研究》,《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蓝卡佳、敖钰《三线建设言语社区语言生活》,《小说评论》2013年增刊。
② B厂厂志(1954-2004)(未刊).2004:6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