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湖边旧草堂 敢烦地主筑林塘”
2023-07-10刘雨薇
摘 要: 陆游《草堂》诗自注载有辛弃疾欲为其筑舍一事,从而揭示了二人的交往状况。据现存文献记载,二人实际交往始自嘉泰三年辛弃疾帅浙东时。其时,二人名声之盛,交际圈重叠之广使得甫一结交,便有“筑舍”一事。然有筑舍意图的陆游婉言谢绝了辛弃疾的好意,其因有诸多方面。加之,辛弃疾在绍兴府仅留任半年,此事就此搁置。其后,返归铅山的辛弃疾与隐居故里的陆游未再有直接交际。直至辛弃疾逝世,陆游有诗悼及,同为愛国志士的二人之交谊戛然而止。友人已归“荒墟”,自己亦“虽健固难恃”,回首往事,陆游大有英雄迟暮的悲慨。
关键词:陆游;辛弃疾;筑舍;交际圈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7356(2023)-02-0039-07
嘉泰三年夏,辛弃疾担任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 《宝庆续会稽志》卷二《安抚题名》: “辛弃疾,以朝请大夫、集英殿修撰知。嘉泰三年六月十一日到任,当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召赴行在。”[1]与闲居在家的陆游多有交往,其间便有“筑舍”一事。陆游开禧元年所作《草堂》诗自注云: “辛幼安每欲为筑舍,予辞之,遂止。”[2]①然因辛弃疾诗文多散佚,现存作品中未见相关记载,陆辛二人之交往同样未见,陆游《诗稿》现仅存嘉泰四年所作《送辛幼安殿撰造朝》诗。开禧三年,陆游闻辛弃疾下世,与二人共同友人赵蕃感慨此事,作《寄赵昌甫》以怀,此外,无有交游记载。据此,陆辛之交往似乎始于嘉泰三年。然二人均为一时名士,或于对方早有耳闻。加之,二人俱为“爱国”志士,志同道合下的交往自是一段佳话。本文欲就“筑舍”一事来探讨陆辛二人之交际、交际圈以及“筑舍”未成之原因。
一、陆辛交往及其交际圈
绍兴三十一年,金人渝盟,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国势紧张,罢归山阴的陆游屡往谒候客寓会稽禹迹精舍的曾几, “见必闻忧国之言” (《文集》②卷三十《跋曾文清公奏议稿》[3])。至十一月,虞允文大败金军,完颜亮旋为其部下所杀,金军北遁。其间,辛弃疾聚众二千投耿京,共图恢复。冬,高宗自临安赴建康,时为史官的陆游预送驾之列, 《庚申元日口号》诗云: “仁和馆外列鵷行,忆送龙舟幸建康。” (《诗稿》卷四十二)。绍兴三十二年正月,辛弃疾奉耿京之命,奉表归宋。十八日,高宗于建康召见一行人,辛弃疾补右承务郎。闰二月,耿京为张安国等所杀,辛弃疾缚张安国献俘行在,改差江阴签判。此年,陆游尚在行在。二人虽无任何交集,然一直关注中原局势,以恢复为己任的陆游必定听闻了此事,对辛弃疾或留有英豪之印象。
辛弃疾南归之初多沉沦下僚,如广德军通判(隆兴二年改任)。乾道四年,辛弃疾任建康通判。官位虽卑,却与其时任江南东路转运判官的韩元吉等人结识唱和。
韩元吉,字无咎,号南涧。在南渡乾、淳时期,为中原故家代表人物之一,其亲串交游皆一时耆宿,故学问具有渊源。文章尚有元祐、熙宁之遗响,诗文亦有声于时。韩元吉与辛弃疾同游,有酬赠之词,如《好事近·辛幼安席上》;又有祝寿词,如《水龙吟·寿辛侍郎》。淳熙九年,辛弃疾初归带湖闲居,作词《太常引·寿韩南涧尚书》寿韩元吉。可见二人关系之友善。而韩元吉又恰是陆游之挚友。隆兴元年,陆游因遭佞幸排挤,除左通直郎通判镇江府。返里一行,韩元吉以诗送行,如“高文不试紫云楼,犹得声名动九州” (《南涧甲乙稿》卷五《送陆务观得倅镇江还越》)。次年,韩元吉到镇江省亲,与陆游相与道故旧,问朋游,览江山,甚乐。此时,两人诗酒唱和,汇集成集,名《京口唱和集》。乾道元年,韩元吉过松江时寄诗陆游,称二人为“四海习凿齿,云间陆士龙” (《南涧甲乙稿》卷三《过松江寄务观五首》)。其后,两人一直互通消息,寄赠诗篇。淳熙十四年夏,韩元吉卒,陆游作诗文哭祭之,哀痛之情溢于言表,可见二人交谊之深。
丘崈,字宗卿。立朝论事,力主恢复,有定见而具远略。开禧兵败,措置周详,朝廷多赖。《稼轩词》中有《蝶恋花·稼轩坐间作首句用丘六书中语》。丘崈《文定公词》有《沁园春·景明告行颇动怀归之念得帅卿词因次其韵前阙奉送后阕以自见云》《汉宫春·贺辛幼安秋风亭韵癸亥中秋前二日》《西河·饯钱漕仲耕移知婺州奏事用幼安韵》等词与辛弃疾次韵相酬,可见二人交情。淳熙十四年,丘崈为两浙转运副使,陆游作《贺丘运使启》美其“英姿迈往,敏学造微” (《文集》卷十二)。嘉泰三年夏,辛弃疾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帅,任上创建秋风亭,丘崈有诗记之(《汉宫春·和辛幼安秋风亭韵》)。
乾道六年,辛弃疾入都。《宋史》本传: “六年,孝宗召对延和殿。时虞允文当国,帝锐意恢复,弃疾因论南北形势及三国、晋、汉人才,持论劲直,不为迎合。作《九议》并《应问》三篇、 《美芹十论》献于朝。”[4]8472-8473后迁司农寺主簿。是年,张栻、吕祖谦均在朝,辛弃疾相与游从。
张栻,字敬夫,一作敬父,又字乐斋,号南轩。张浚长子,以父萌补右承郎。曾充侍讲,后除直宝文阁。《稼轩词》有《破阵子·为范南伯寿时南伯为张南轩辟宰卢溪南伯迟迟未行因作此词勉之》提及张栻。而陆游与张栻之交往则早在隆兴二年。是年,张浚以右丞相督视江淮兵马,驻节镇江。时任镇江通判的陆游以世谊晋谒,颇受顾遇。其时虽未能入幕,却也同张浚幕僚相交游, “是时敬父从行,而陈应求参赞军事,冯圜仲、查元章馆于予廨中,盖无日不相从” (《文集》卷三十一《跋张敬夫书后》)。张栻“内赞密谋,外参庶务,其所综画,幕府诸人皆自以为不及也”,且意志坚毅,与金誓不言和,曾上疏论孝宗应“专务自强,虽折不挠,使此心纯一,贯彻上下”[4]8863,与陆游可谓志同道合。二人诗篇中虽未见有交往文字,但《跋张敬夫书后》中流露出对往事的追念,可见二人之意气相投。
吕祖谦,字伯恭。祖吕好问。以恩补将仕郎。与朱熹、张栻齐名,称“东南三贤”。《宋史》本传称: “祖谦之学本之家庭,有中原文献之传。”[4]8930绍兴中,陆游从曾几游,其时吕祖谦未成童,然“卓然颖异” (《文集》卷三十一《跋吕伯共书后》),给陆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辛弃疾有《祭吕东莱先生文》云: “尝从游于南轩,盖于公而敬畏。”[5]
淳熙四年,辛弃疾差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范成大罢蜀帅,东归途经江陵,辛弃疾招游渚宫。《吴船录》卷下: “(淳熙丁酉八月)壬申癸酉,泊沙头。江陵帅辛弃疾幼安招游渚宫。”[6]
范成大,字至能,号石湖居士。曾使金,辞气慷慨,不辱使命而归。累官四川制置使、礼部尚书、参知政事。陆游与范成大相识于绍兴年间,其后常有诗文赠答。隆兴元年,陆游除外官,任镇江通判。返里一行,范成大有诗送行(《诗集》卷九《送陆务观编修监镇江郡归会稽待阙》)。其后,二人曾于乾道六年相遇于金山。淳熙二年六月,范成大来知成都府权四川制置使,此时陆游在蜀地任职,后召为范成大幕府参议官。据《宋史》本传载,二人“以文字交,不拘礼法”[4]8407。范成大于其时已负盛名,“以诗名一代”。于蜀地所作诗篇,“落纸墨未及燥,士女万人,已更传诵,被之乐府弦歌;或题写素屏团扇,更相赠遗” (《文集》卷十四《范待制诗集序》)。清人彭遵泗《蜀故》卷九载: “范致能、陆务观,以东南文墨之彦,至为蜀帅。在幕府日,宾主唱酬,每和一篇出,人以先睹为快。”[7]可见二人在蜀名气极盛。淳熙四年六月,范成大还朝,务观送行。中岩送别,以至挥泪失声,足见情谊之深。其后,赠答往来诗篇,或道别离之愁,或诉相思之苦,情深意切。绍熙四年,范成大逝世,陆游作有挽词,并有数篇诗作以表“长号顿足泪迸血” 之悲恸(《诗稿》卷三十《梦范参政》)。
淳熙八年冬十一月,辛弃疾落职归带湖。在上饶家居其间,朱熹过信上相会(淳熙九年)。朱熹,字元晦,号晦庵,别号紫阳。历官秘阁修撰、潭州知事,后遭伪学禁制之祸。绍熙三年,辛弃疾赴福建提刑任,途经崇安,至武夷精舍与朱熹相会。绍熙三年夏四月,朱熹去书与陆九渊,书中云: “近辛幼安经由,及得湖南朋友书,乃知政教并流,士民化服,甚慰。”[8]本年秋,辛弃疾摄福建帅事。在闽地与朱熹游从甚繁,情谊甚笃(事见《答辛幼安启》《中兴至今人物》《杂记言行》等)。绍熙四年,辛弃疾迁太府卿,加集英殿修撰,任福州守兼福建帅。绍熙五年罢任后,赋闲家居铅山近十年。其间,与朱熹书信往来,以克己复礼相勉。辛弃疾“交游虽广,但择友甚严。唯与朱晦翁、陈同甫二人交情最笃”[9]。友人陈亮称二人一是“文中之龙”,身备阳刚正气的一代儒宗;一是“文中之虎”,压倒一世英豪的奇杰。庆元六年,朱熹病逝,因其时党禁, “门生故旧至无送葬者”,辛弃疾不避嫌疑, “为文往哭之曰: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10],足见二人情谊。陆游与朱熹的交往亦始自淳熙年间。淳熙八年,陆游因绍兴府境内水患严重,流民遍野,遂寄诗与时任浙东提举朱熹,促其早来施赈。明年,朱熹有札至。朱熹致陆游有三帖,一在官时,二在归后。此外,陆游也曾为朱熹武夷精舍题诗。伪学之禁事后,两人仍有诗书寄送,可见两人交谊。朱熹对陆游诗文评价甚高,“放翁之诗,读之爽然。近代唯见此人为有诗人风致。如此篇者,初不见其着意用力处,而语意超然,自是不凡,令人三叹不能自已” (《答徐载叔》)[11]。又赞其“气格高远,旨趣幽深” (《答巩仲至》)[12]3342, “老笔尤健,在今当推为第一流”(《答巩仲至》)[12]3354。庆元六年,朱熹卒,陆游亦有祭文。
嘉泰三年,辛弃疾在任上创建秋风亭,友人张镃有词记之,如《南湖集》卷十《汉宫春·稼轩帅浙东作秋风亭成以长短句寄余》。同时亦有怀人之作,如《八声甘州·秋夜奉怀浙东辛帅》。二人间有诗词相酬,如《贺新郎·次辛稼轩韵寄呈》。张镃,字功父,原字时可,号约斋。循王张俊曾孙。能诗善画。格律“大都清新独造,于萧散之中,时见隽永之趣”[13]1。《诚斋集》卷二十一《跋张功父通判直阁所惠约斋诗乙稿》谓其“孤芳后山种,一瓣放翁香”[14],则张镃或尝学诗于陆游,论陆游诗“清腴似陶谢” (《呈尤侍郎陆礼部》)[13]70。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中: “放翁在朝日,常与馆阁诸人会饮于张功父南湖园。”[15]可知,两人相交甚欢,情谊颇深。嘉泰二年,朝廷以元官提举佑神观兼实录院同修撰兼同修国史召陆游入都,张镃闻陆游赴召,喜而赋诗。
《稼轩词》中《贺新郎》题云《用前韵送杜叔高》, 《稼轩诗集》有《同杜叔高祝彦集观天保庵瀑布》,可知杜斿多次前往拜访问候辛弃疾。《金华征献略》卷十《文学传》:“杜旟,字伯高,兰溪人。…弟斿,字叔高,尝问道朱子,与辛幼安诸人游。端平初,以布衣召馆阁校雠,年八十馀。”《中兴馆阁续录》 “秘阁校勘门”: “绍定以后二人:杜斿字叔高,婺州人。六年十一月以布衣特補迪功郎,差充。端平元年七月与在外合入差遣。”[16]96杜旟、杜旃、杜斿、杜旞、杜旝兄弟五人并有诗名,称“金华五高”。陆游与杜旟、杜斿均有交往(《诗稿》卷二十一《次韵和杨伯子主簿见赠》自注、卷二十七《小轩夏夜凉甚偶得长句呈杜叔高秀才》、卷三十四《哭杜府君》)。
除上述友人,共同友人或相识者还有:
徐文卿,字斯远。方回称其“与赵昌父、韩仲止声名伯仲” (《瀛奎律髓》卷二三)[17]。辛弃疾家居信州,有《贺新郎·和徐斯远下第谢诸公载酒相访韵》,可见平日交往。淳熙六年,陆游奉诏离建安任,途经玉山县,或于此年与徐文卿相识。又或于淳熙七年冬,自江西返山阴过玉山时相见, 《寄徐秀才斯远并呈庄贤良器之》诗云: “徐子作别十年余,无人可寄一纸书。”(《诗稿》卷三十)陆游对徐文卿的文采是赞许的, 《寄赵昌甫并简徐斯远》诗云: “嗟君与斯远,文中真二虎。” (《诗稿》卷四十五)
项安世,字平甫。辛弃疾知福州时,在送别一行中(《包山送辛大卿知福州》)。项安世曾赞辛弃疾“雨岩居士卧榻高,句有湖海之英风” (《高风台歌》)[18]。又曾同郑舜卿、庄治往三山共谒陆游(《与郑检法庄贤良往三山谒陆提举不值》自注:“庄治,器之。陆游,务观”[19])。
刘过,字改之,自号龙洲。《玉峰续志》曰:“过为人尚气节,喜饮酒,为词章豪放英特。……死葬于马鞍山东斋之西岗,陈止安志其墓。”[16]84《桯史》卷二“刘改之诗词条”: “嘉泰癸亥岁,改之在中都,时辛稼轩弃疾帅越,闻其名,遣介招之。”[20]即辛弃疾有意招刘过至其幕府。刘过疏豪好施,辛弃疾客之。陆游亦有诗赠刘过,赞其才性超迈(《诗稿》卷二十七《赠刘改之秀才》)。
苏泂,字召叟,山阴人。北宋丞相苏颂裔孙。所与交往,皆一时知名士。《泠然斋诗集》卷四有诗题云《正月二十七日陪唐子耆登卧龙时稼轩已去令人怀之》。又据《嘉泰会稽志》,卧龙山在绍兴郡治后,可知辛弃疾帅浙东时,二人有所交往。苏泂从学于陆游,时有诗篇寄送,并多次前往山阴拜谒。陆游亦以诗赠之。苏泂在诗中多有表达对陆游的崇敬之情,如“人物推前辈,声名重泰山”、 “海上三神宅,人间陆放翁” (《泠然斋诗集》卷三《次韵高秘书谒陆待制二首》), “先生天下名,有耳谁不知”(《泠然斋诗集》卷一《送陆放翁赴落致仕修史之命》)。辛弃疾在绍兴与陆游来往,或有其穿针引线。
《稼轩词》有《蓦山溪·赵昌父赋一丘一壑格律高古因效其体》,该词作于庆元三年,赵昌父家居玉山之初。赵蕃,字昌父,一字章泉。始受学刘清之,后问学于朱熹。工诗,与韩淲并称“二泉”。赵蕃多有诗寄辛弃疾,如《寄怀章衢州辛越州》。淳熙十五年,赵蕃以诗卷寄赠, 《淳熙稿》卷五有诗题《以归来后与斯远倡酬诗卷寄辛卿》[21]92,诗中视辛弃疾为知音: “狂余更欲谁送似,咫尺知音稼轩是。”对于前辈陆游,赵蕃甚是敬仰,淳熙七年便呈诗来见,后又多次前往拜谒,并尊其为“一代文翰主” (《淳熙稿》卷一《呈陆严州》)[21]4。陆游对赵蕃亦是欣赏有加, 《故人赵昌甫久不相闻寄三诗皆杰作也辄以长句奉酬》诗云: “海内文章有阿昌,数能著句寄龟堂。” (《诗稿》卷五十五)开禧三年,辛弃疾逝世,陆游虽未有悼文,然次年,即在《寄赵昌甫》诗中悼及辛弃疾,诗云:
杳杳双鹊鸣庭除,东阳吏传昌甫书。纸穷乃复得杰作,字字如刮造化炉。尔来此道苦寂寞,千里一士如邻居。小儿得禄在傍邑,我贫初办一鹿车。过门剥啄亦奇事,拜起幸未须人扶。君看幼安气如虎,一病遽已归荒墟。吾曹虽健固难恃,相觅宁待折简呼。馀寒更祝勤自爱,时寄新诗来起予。(《诗稿》卷八十)
陆辛之交际圈虽未有明确记载,然从相关诗文中可知嘉泰三年陆辛交往中还有其他文人参与,赵蕃即其中一员。
二、“筑舍”之探
“中兴四大家”之一的陆游虽身穷位卑,其诗名却未曾暗淡。除自身过人的才华外,友人的宣扬同样功不可没。“师从曾几”, “与当朝宰辅、边疆大吏,诸如周必大、范成大等人交往”,“在蜀诗篇便流传至都下,为孝宗所見,备受赞赏”等事使其成为当之无愧的诗坛领袖。嘉泰二年,朝廷以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及三朝史未就,宣召陆游以元官提举佑神观兼实录院同修撰兼同修国史。入都,颇受礼遇。由此,可知陆辛二人虽于嘉泰三年才真正结识,然二人名声之望,必定对对方早有耳闻。且共同友人如此之多,交际圈重叠之广,必然知之不少。辛弃疾对陆游这样一位诗坛前辈更是钦佩有加。
嘉泰三年,国史已成,陆游辞去职务,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五月自临安返乡。此年已七十九高龄的陆游常常感贫叹老,其居处“茅茨三两间”(《诗稿》卷五十四《书怀(一)》)、 “蜗庐”、 “野人居” (《诗稿》卷五十四《书怀(三)》)、 “破屋颓垣” (《诗稿》卷五十五《北窗》)。因为破旧,时而需“刈茅支屋漏,裁棘补篱疏” (《诗稿》卷五十四《居家》)。大风来时, “儿言卷茅屋,奴报彻芦藩” (《诗稿》卷五十五《大风》)。因而此年秋季“筑舍水云乡”,此居舍“萧然似净坊” (《诗稿》卷五十五《筑舍》)。陆游一直都有筑新舍的打算,只是因未寻到胜地而作罢(《诗稿》卷五十七《欲卜庵居未有胜地作诗识之》)。
辛弃疾为人豪迈,散财为友人之事亦不在少数,如帅湖南时,为友人周孚刻《蠧斋集》;帅浙东时,为刘过壮行色, “送千缗‘为求田资”[22];为杜仲高开山田等。由此,听闻陆游有“筑舍”之需,为尊敬的前辈“筑舍”自是义不容辞。“宋代的外官,特别是知大州郡兼帅任的,除了按月有较优厚的薪俸之外,还按月有固定的公使钱,还特置公使库,储存此钱,可见其数额之大,并且允许用之回易。另外还有多少不等的职田。这些,都可算合法收入,都可由他支用,以至归为己有。”[23]则身为浙东帅的辛弃疾自是有能力为陆游“筑舍”的。然此事的结果却是陆游辞谢了辛弃疾的好意, “筑舍”一事未成。
嘉泰三年,归乡的陆游日常生活极其平淡。饮食以素食为主, “苜蓿堆盘莫笑贫,家园瓜瓠渐轮囷” (《书怀(四)》)。闲时看山看水, “不饥不寒万事足,有山有水一生闲” (《书怀(一)》)。诗篇中塑造了一个安贫乐道的诗翁形象,然言其居处破败逼仄也并非事实, 《家居自戒》诗云:
曩得京口俸,始卜湖边居。屋财十许间,岁久亦倍初。蓺花过百本,啸咏已有余。犹愧先楚公,终身无屋庐。(《诗稿》卷五十六)
《宋史》卷三九五《陆游传》: “出通判建康府,寻易隆兴府。”[4]8407“建康”为“镇江”之误。隆兴二年,陆游到镇江通判任,始得京口俸。庆元三年《春尽遣怀》诗自注云: “余以乾道乙酉卜住湖上。”(《诗稿》卷三十四)即乙酉仍在京口的陆游以京口俸于镜湖边买宅。庆元元年《幽栖(二)》自注云:“乾道丙戌,始卜居镜湖之三山。”(《诗稿》卷三十二)丙戌,言官论陆游“力说张浚用兵”。陆游罢归山阴,入居“湖边居”。三山居宅是陆游的主要居处,乾道三年《春日》诗云: “老夫一卧三山下,两见城门送土牛。” (《诗稿》卷二)绍熙三年《松风》自注云: “东岭诸松,多余丙戌岁手种,距今壬子,二十有七年矣。” (《诗稿》卷二十五)庆元四年有诗题云《三山卜居今三十有三年矣屋漏甚而地有余…》 (《诗稿》卷三十八),庆元五年诗题云《三山卜居三十有四年矣…》 (《诗稿》卷三十四),嘉泰元年诗题云《居三山时方四十馀今三十六年久已谢事而连岁小稔喜甚有作》 (《诗稿》卷四十八),嘉泰四年诗题云《卜居三山已四十年矣暇日有感聊赋五字》 (《诗稿》卷五十八)。
《嘉泰会稽志》: “三山,在(山阴)县西九里,地理家以为与卧龙冈势相连,今陆氏居之。尝发地得吴永安、晋太康古砖,疑昔人尝卜筑,或尝为寺观云。”[24]113-114《嘉庆山阴县志》: “陆放翁宅,在三山,地名西村,宋宝谟阁待制陆游所居。(旧志)山在城西九里鉴湖中,与徐瓶鼎峙。(《于越新编》)有居室自记。”[25]95陆游《不入城半年矣作短歌遣兴》诗云: “我居城西南,渺渺水云乡。舟车皆十里,来往道岂长。” (《诗稿》卷五十五)则三山别业位于府城西南,水路两路均距十里。据诗篇所述,别业具体位于镜湖之滨(《暮春》),北邻蜻蜓江、陂泽(《小隐》 《南堂杂兴》),近剡曲(《小圃》)。
嘉泰三年冬作《家居自戒》诗时,屋财已倍于当初,则至少有二十余间。诗中所说的“荒园二三亩,败屋八九间”,或只是伤老叹穷时“表达家计困顿的一种情绪,不能仅从字面去理解”[26]18。三山别业在建立之初,陆游因求屋以避风雨之心较为迫切,便“茆茨寒自刈,条枚细相拄”,用料不太讲究,使得之后对住处多有修葺(《小葺村居》),并不断增筑。据诗篇记载,三山别业南端有南堂(《南堂脊记乃已三十年偶读之怅然有感》),深一丈(《堂东小室,深丈,袤半之,戏作》)。南堂之后有居室, 《居室记》云: “陆子治室于所居堂之北,其南北二十有八尺,东西十有七尺。东西北皆为窗,窗皆设帘障,视晦明寒燠为舒卷启闭之节。南为大门,西南为小门。冬则析堂与室为二,而通其小门以为奥室。夏则合为一室,而辟大门以受凉风。”(《文集》卷二十)堂东西均有小室(《堂东小室深丈袤半之戏作》、 《西斋雨后》),堂前为前庭,庭前即柴门(《夏夜》),堂后为中庭,亦称为小院(《小筑》、 《小院》)。庭后为正屋,正屋有楼(《初冬杂题》)。此外,别业还建有小轩(《书感》自注),以及几座独立屋宇,如老学庵、龟堂、道室等。可见嘉泰年间三山别业已经是具有相当规模的一个建筑群了。屋宇之外,有东南西北四个园圃。其中东、南二圃均为花圃,西为药圃,北为蔬圃。这些园林既有实用意义,又反映了陆游植艺怡情之雅趣。因而,陆游对三山别业甚是自豪,并自称:“数椽幸可传子孙,此地它年名陆村。”(《三山卜居今三十有三年矣屋陋甚而地有馀数世之后当自成一村今日病少间作诗以示后人》)嘉泰三年,陆游离临安归山阴三山别业,直至嘉定二年逝世,基本都在三山别业生活。
除三山别业,陆游还有另一处鲜为人知的住所, “姑且称为会稽石帆别业”[27]。《秋夕排闷十韵》诗云: “幽居天镜北,别墅石帆东。” (《诗稿》卷八十四) 《嘉泰会稽志》: “会稽县:石帆山,在县东一十五里。旧经引夏侯曾先地志云: ‘射的山北石壁高数十丈,中央少纡,状如张帆,下有文石如鹞,一名石帆。”[24]88石帆别墅属会稽县,距县东约十五里。淳熙十一年,陆游有《雨中宿石帆山下民家》诗,可见此时他在石帆山下还未有自己的住处。十二年冬,作有《江北庄取米到作饭香甚有感》诗云:“即今归卧稽山下。” (《诗稿》卷十七) 《嘉泰会稽志》: “会稽县:会稽山,在县东南一十二里。”[24]79稽山在石帆山西,两山相连,则陆游此时已建成石帆别业。东临若耶溪,西近禹庙,规模较之三山为小。嘉泰二年,陆游在临安编修国史,时常念及,如《赠陆伯政》:“早晚皇恩许归去,相呼同卧石帆云。”(《诗稿》卷五十一) 《立春前后连日风雨》:“所嗟今夕梦,不在石帆村。” (《诗稿》卷五十二)《叹老》: “石帆山下莼丝长,待我还东泊野航。”(《诗稿》卷五十三)石帆别业于陆游而言具有特殊意义,为归老隐居之处。
陆游《夜过鲁墟》诗感叹“微禄行当辞”(《诗稿》卷二十二)。此类叹穷之辞在《诗稿》中屡见不鲜。嘉泰二年,陆游赴行在,除秘书监,主修国史。次年正月除宝谟阁待制,五月致仕归里,领宝谟阁待制的半俸。宋代官制,七十致仕, “文武官年七十以上求退者,许致仕”。宋初,官员致仕并无严格规制。至淳化元年,颁《致仕官给半俸诏》曰: “应曾任文武职事官恩许致仕者,并给半俸。”则官员致仕按寄禄官阶领取半俸。[28]《五月七日拜致仕敕口號》诗云: “坐糜半俸犹多愧,月费公朝二万钱。” (《诗稿》卷三十九) 《力耕》诗云:“力耕岁有一囷米,残俸月无三万钱。”(《诗稿》卷六十九)即致仕官俸约有二万余钱。《宋史·职官志》:“景祐三年诏曰:‘致仕官旧皆给半奉,而未尝为显官者或贫不能自给。…其大两省、大卿监、正刺史、閤门使以上致仕者,自今给奉,并如分司官例。”[29]嘉泰二年陆游《春来食不足戏作》诗云:“分司禄在终难取,束帛恩深独不沾。”其自注云:“卿监致仕,当得分司禄,须自请乃给,遂置之。”(《诗稿》卷五十) “顷有赦令,赐致仕者粟帛羊酒,郡独格不行。”可知致仕官俸中还有粟帛等实物,实际收入似乎足够优厚了。嘉泰四年,陆游为文系衔: “太中大夫充宝谟阁待制致仕山阴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赐紫金鱼袋。”此外,陆游还有不少田产,“既有出租以收粮米者,也有一部分留以雇农自耕”[26]108。但田产的不稳定性不足以维持陆游家庭日常的全部消费。好在其子多已出仕,虽然官阶不高,但也多少能够补贴家用。因而,一方面,陆游承认自己“家本不至甚乏,亦可为中人之产”(《放翁家训》),同一般村民乡人相比,自然是优渥不少。然另一方面,家庭成员众多的陆游一家也绝非富贵之家,无怪他在诗中称自己“三十五年身未死,却为天下最穷人”(《望永思陵》)。
据此,于身为浙东帅的辛弃疾而言,筑舍所需的花费不足为道,然陆游的生活状况并不富足,为其筑舍自然不在话下。但就陆游来说,出于礼节,对于辛弃疾的好意心领而谢绝。再者,即便算不上富贵人家,基本的建筑花销还是能够承担的。加之,嘉泰四年春,辛弃疾得宁宗召见,离绍兴府赴行在。辛弃疾于嘉泰三年六月十一日到绍兴府,十二月二十八日离任。在绍兴仅半年,时间仓促,筑舍一事也便就此搁置。对于辛弃疾的离去,陆游作《送辛幼安殿撰造朝》诗以送,诗云:
稼轩落笔凌鲍谢,退避声名称学稼。十年高卧不出门,参透南宗牧牛话。功名固是券内事,且葺园庐了婚嫁。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忽然起冠东诸侯,黄旗皂纛从天下。圣朝仄席意未快,尺一东来烦促驾。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天山挂旆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嚇。但令小试出绪馀,青史英豪可雄跨。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诗稿》卷五十七)
辛弃疾自绍熙五年去官,至嘉泰三年起知绍兴府,正历十年,可见陆游于辛弃疾的了解程度。诗中由衷赞扬了辛弃疾的声名学问,事功与文才兼得。此时,韩侂胄正在积极主持北伐,辛弃疾此番入见, 《宋史》本传谓为“言盐法”,实则陈用兵之利, “言敌国必乱必亡,愿属元老大臣,预为应变计。”(《宋史·韩侂胄传》)[30]了解辛弃疾抱负的陆游谓其堪比管仲、萧何,冀望他能够挂旆北伐,收复中原,雄跨其他青史英豪。这也是陆游的志向与夙愿,然而回归现实,陆游还是在最后提醒辛弃疾于北伐一事需周密思索、审慎从事,提防乘隙而入的“谗夫”毁坏大业。若能一致对外,以往恩怨亦可一笔勾销。以此诗足见二人之交谊。
辛弃疾入都未久,改知镇江府。翌年六月又改知隆兴府兼江西帅,未到任即被罢免。此后辛弃疾即返铅山家居,直至开禧三年秋病逝。二人似乎未再有过交集,现存诗文中也未见任何记载。直至辛弃疾逝世,陆游以诗悼念(《诗稿》卷八十《寄赵昌甫》),诗中“君看幼安气如虎,一病遽已归荒墟”,显然是忆起稼轩《永遇乐》词的名句“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如今,友人已归“荒墟”,自己亦“虽健固难恃”,回首往事,大有英雄迟暮的悲慨。
注释:
① 文中《诗稿》引文均出自钱仲联校注. 剑南诗稿校注[M]. 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版.
② 文中《文集》引文均出自马亚中校注. 渭南文集校注[M]. 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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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u You and Xin Qiji
Liu Yuwei
(School of Literature,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Abstract: The self annotation of Lu You′s Thatched Cottage contains Xin Qiji′s desire to build a house for him, which reveals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two friends. According to the existing documents, the actual contact between the two began when Xin Qiji was a commander in eastern Zhejiang in the third year of Jiatai. At that time, their reputation was high and their social circle overlapped widely. Therefore, "building a house for Lu You" was highly probable as soon as they became friends. However, Lu You politely declined Xin Qiji′s kindness for many reasons, although he had the intention of building a house. In addition, Xin Qiji only stayed in Shaoxing government for half a year, so the matter was shelved. After that, Xin Qiji, who returned to Qianshan, had no direct contact with Lu You, who lived in seclusion in his hometown. As Lu You wrote a poem to mourn Xin Qiji′s death, the contact between the two patriots came to an abrupt end: the old friend had returned to the "dust", and he himself, although healthy, had nothing to "to rely on". Lu You could not help but feel sad about his heyday which was already a distant memory.
Key words: Lu You; Xin Qiji; Building; Social circle
收稿日期:2022-07-09
作者简介:刘雨薇(1995—),女,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与宗教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