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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掌(短篇小说)

2021-06-01罗剑宁

滇池 2021年6期
关键词:堂弟孩子

罗剑宁

柳燕一巴掌扇在想要爬进自己怀里撒娇的大女儿脸上。

孩子莫名其妙挨了打,趴在地上又哭又滚,脸上的巴掌印鲜红得像是烙铁烫出来的,随着她刺耳的哭声一颤一颤的。看到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地上滚来滚去,柳燕胸中怒火顿时直冲头顶。今天早上刚给孩子换的衣服,现在又弄得满是灰土鼻涕。柳燕抄起手边的衣架,对着孩子屁股啪啪啪就是一顿打,越打越滚,越滚越气,越气越打,小店里面孩子的哭嚎声,隔半个城的人都听得到。一些想要来买菜买盐的街坊邻居,隔大老远看到打孩子就赶紧走开了,也没人敢上去劝。打了好久,打到孩子的嗓子哭哑了,手没力气了才停下。孩子哭不出声,一根粗亮的鼻涕随着抽泣吸进吸出,眼带恐惧地盯着妈妈,不敢说话也不敢走。柳燕用眼神示意孩子滚回房间,孩子仿佛是得到了特赦一般,赶紧跑回屋里。

六点半了,垃圾车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缓缓开来。街上各家都提出了垃圾,在路边等着垃圾车。柳燕把每个房里的垃圾都提出来,装进一个尿素口袋,拎到门口等着。邻居艾大爷和谢大妈假装不知道打孩子的事,热情地和柳燕打招呼。柳燕勉强挤出笑容,问两家晚饭吃什么。闲聊着,垃圾车一会儿就开到了面前,柳燕赶紧把尿素口袋扔进车里。车上有其他家倒掉的馊饭馊菜,味儿酸到从人鼻子里冲进去,又从毛孔里冲出来,这大热天的,这么一酸倒是让人神清气爽起来。

倒了垃圾后就快七点半了,徐仁还不回来。太阳拖着一个小尾巴,像一只小蝌蚪般挂在远处的观音岩上,欲落不落。街上赶着回家吃饭的车辆,扬起一道又一道灰尘。蝉声太噪,街道后面山坡上的坟地里,一众死人也受不了了。其中一座坟的墓碑慢慢往前倾斜,最后啪的一声倒在地上,磕在一块石头上,磕掉了一个角。坟里躺着的人,生前想必也是一个暴脾气。

八点过的时候,徐仁开着货车悠哉游哉地回来了。他把货车停在店前的空地上,背着包下车,大黄狗也跟在他后面,从副驾驶上跳了下来。徐仁揉了揉大黄狗的脑袋,它便乖乖趴下,守在车旁。停好车后,徐仁扶起被风吹倒的“燕子副食店”的牌子,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雪花啤酒,咬开瓶盖,慢慢喝着进厨房。厨房里,柳燕热好了菜等着他。一大锅酸菜红豆汤,一盘干辣椒炒豆腐干,一盘蒜苗炒腊肉,一盘网购的九块九的肘子。跑了一天,着实把徐仁饿坏了,刚坐下就用手拈起一块腊肉放进嘴里。柳燕冷冷地递给他一碗饭和一双筷子,转身叫两个孩子吃饭。大女儿领着妹妹,进来一一端了饭,夹了菜,去门口吃去了。

“你一天丧着个脸给谁看?我又没有得罪你。”

徐仁咕咚咕咚喝完啤酒,夹了一块肘子嚼着,含糊不清地问道。

“丧给谁看,丧给你看!今天为啥子回来这样晚?”

柳燕用筷子敲了敲装汤的不锈钢锅,似是强调问题的严重性。

“哟,丧给我看,跟毕先文的时候怎么没有丧着脸呢?到我就丧着脸了,是我上辈子招你惹你了。天天都是这个时候回来,你不晓得呀?”

“你又拿毕先文说事,我拿艾小梅说事没有?你天天只晓得拿他说我,叫花子捡到一句话,捡到就丢不下。”

毕先文是柳燕的初恋,两个人初中时是同班同学,学生时代就是情侣。初中毕业后,两个人去浙江打了几年工,有了点积蓄,便准备结婚。本来双方家里已经谈好了,过了礼,但是柳燕打工的时候学会了喝酒,毕先文过生日的时候,柳燕喝酒喝到胃出血,连夜送到县人民医院才抢救过来。一看未来儿媳是个酒鬼,毕先文的父母就死活不同意他们结婚,甚至买了瓶百草枯放枕头下,随时准备喝。父母不同意,两人只好分手。分手后,柳燕又去浙江打工,在温州的一个塑料花工厂认识了张军。张军是重庆人,个子高大,能干活。眼看年纪大了,柳燕就抱着凑合的心态和他结了婚,还为他生下了两个女儿。但是张军沉迷于网络游戏,除了柳燕坐月子的时候,其它时间直接不沾家。两人天天吵架,后来一天张军被骂急了,偷偷收拾行李离家出走,手机换号,QQ换号,从此了无音信。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太累,经济负担也大,回老家后,柳燕便和二十七岁还没有媳妇的徐仁结了婚。徐仁虽然缺点多,但是对两个孩子还不错,视同己出。吵架的时候,也不会拿张军说事,只拿毕先文说事。男人嘛,往往对自己老婆曾经为谁生过孩子不是太介意,但对自己老婆曾经把真心交给谁却始终不能释怀。每每想起来,都要在心里和那个男人暗暗较量一番,生出许多羞辱他、打倒他的幻想。至于艾小梅,则是一个对徐仁有意思的大龄剩女,三十岁了还嫁不出去,天天找徐仁聊天,净发些暧昧的话。对于女人来说,自己老公的女性朋友就是敌人,何况还是心怀不轨的,那就是敌人中的主要敌人,矛盾中的主要矛盾,问题中的主要问题。而且因为只给徐仁生了一个女儿,没有生儿子,柳燕一直没有自信能留住他的心。再说家花没有野花香,自己生了三个孩子后身材垮塌,不像艾小梅,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

两个人心里都有刺,有事吵架要拿毕先文和艾小梅说事,没事也要拿两人说事作为引起吵架的由头。而一旦徐仁摆出毕先文,柳燕摆出艾小梅,架反而又吵不下去了。

所以徐仁不敢还口,舀了一大碗汤饱饭,呼噜呼噜吃完就出去整理货车了。柳燕也默契地不开口,由他去弄。大部分夫妻,三十岁以前是爱人,三十岁到四十岁是“有性关系的朋友”,五十岁到七十岁是熟人,之后如果还能继续活,就是“你”“喂”。柳燕和徐仁,現在就是处于“有性关系的朋友”阶段。

吃完饭,柳燕洗了碗,把洗碗水倒进厕所后,冲好奶粉,抱起小女儿去店门口乘凉。徐仁整理好了货车,喝着可乐刷抖音,“你是我的妹妹我是你的哥”循环个不停,又难听又吵人。柳燕搬个胶凳子坐好,让孩子坐在自己大腿上,一边喂奶,一边轻拍孩子的背。两个人都不说话,大女儿领着自己的妹妹,把地上的灰尘扫作一堆,捡掉里面的石子和砂粒,和水后捏小人儿玩。

邻居们都知道这一家子的情况,懒得上去搭话,嗑瓜子的嗑瓜子,打牌的打牌,吃西瓜的吃西瓜,各人找各人的乐子。

沉默了半个多小时后,二混子向貌骑着摩托车在街上飞驰而过,引擎大声呜呜,震得人耳膜撕疼。

“这个狗日的,早晚撞死你!”怀里的孩子被吓哭,气得柳燕操了一声。

“狗日的,骑个摩托了不起诶!”徐仁附和着骂了一句。

柳燕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背,安慰孩子。“今天卖了多少钱?”

徐仁起身找出包,点了点包里的钱,“卖了一千三百四十二块”,一大把零钱,只有几张红太阳和青蛙皮,徐仁理了理,交到柳燕手里。

“怎么会才卖这点钱?”柳燕用手指蘸了点口水,点着钱问。

“苞谷和豆芽儿没有卖出去多少。”

“为啥子哎?”

“乡下的苞谷有些熟了,比我们批发的好,所以没有人买我们的。再说价格也定高了点。”

徐仁从货车里把苞谷和豆芽儿抬下来给柳燕看,暖色的路灯光下,豆芽儿扑腾着一股嫩香,金灿灿黄澄澄的,甚是爱人。柳燕心想,如果那是一筐金豆芽,自己就不用辛苦了,批发商去他的,公公婆婆去他的,谢大妈去他的,徐仁去他的,一切看不顺眼的东西都去他的。可是心想归心想,事实是那只是一筐豆芽儿,而且还是一筐卖不出去的豆芽儿。它不能像真的金子一样给人生活的底气和希望,反而还有可能摧毁它们。柳燕把钱揣好,把孩子抱回房间,盖好被子。又出来看苞谷和豆芽儿。

“进货的时候你少进点不就行了,现在整一百多斤来压着,卖又卖不出去,自己吃又吃不完。”柳燕一边骂徐仁,一边把塑料筐表面几个被晒得干巴巴的苞谷捡出来。

“你少来事后诸葛亮,进货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咋个不说?”

“算了算了,不跟你理论了。进货价是八角一斤,今天卖的价格是一块五一斤,明天你先卖一块一斤,如果还是卖不出去,就卖八角一斤。实在不行,就拉到牛场去,五角一斤卖给老板当饲料。豆芽儿留下来,明天我看卖得出去不。照这个整法,房租都找不到。”

徐仁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楼,面露愁色,确实,卖菜本来就本小利薄,照这样亏几次,交房租的钱都挣不够。房子是租柳燕远房大姨的,两个门面、两间卧室、一个厨房,一年租金一万。虽说二楼和三楼大姨让随便用,但一年一万的租金实在是太少了,不好意思再用其它房间,而且也用不了。两个门面,一个自己家开副食店,另一个转租给晃荡子小李开摩托车修理店。一万的租金,小李承担了四千。但小李天天东跑西跑的去玩,店里时常找不到人,油手黑脸的好不容易挣点钱,也不知道存起来,马上就去足疗按摩店里消费掉了,他那四千,能按时交来才是怪事。这不,今天就一整天没有见到人影子了。

大女儿马上要读小学了,户口在乡下,要找县城里的学校上,就得托人请关系,又不免破费一笔,关键是现在都还不知道该托哪个人,该请啥子关系。小的那个要吃奶粉,一罐好几百块钱,只够吃半个月,又是一大笔开支。烟证办不下来,只能从别的店买烟来卖,量小,货源不稳定,还时不时买到假烟。天天偷着卖,就怕烟草局来查。老家更是让人烦躁,这几年来,老人些像排好队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死,年轻小伙姑娘些像排好队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娶媳妇嫁人,一有婚丧嫁娶,就少不了这家随几百那家又随几百,每次拿钱出去,都像是在自己心头上剜肉。辛辛苦苦干几天,一次人情钱就全部报废。年年难过年年过,偏偏就穷人对这些东西还讲究得很。自己以前抽烟抽中华,后来抽软云,现在倒好,紫云都要省着抽了,再下去么怕只能抽黄果树了。

“喂,发啥子呆?快进货去了”。柳燕看到徐仁仰望着房子发呆,怕他那细短的脖子撑不住硕大的脑袋,一脚踢他屁股上,让他去进货。

“好的,你要跟着去不?”徐仁回过神来,拍拍屁股。

“不去,你一个人去,带上大黄狗看车。昨晚我们两个不在,谢老妈子来买西瓜,抱回去切开吃了一半,说不甜,又退回来了。文静儿(大女儿)这个鬼姑娘,又懂不到卖东西,人家给多少钱就收多少钱,让退多少钱就退多少钱,今天中午才给我说。”

徐仁打开副驾驶门,让大黄狗跳上去。“谢老妈子怕是神经病又犯了哦,吃不起就不要买嘛,哪里有买了吃一半又退一半的道理。她妈的怕是着鬼日了。”

“嘘,你小点声,她在屋头听得到的,耳朵尖得很,猫儿一样。”

“算球了,就当敬老了。”徐仁爬上车,打火,开车灯,朝谢老妈子家门口啐了一口浓痰,开车朝蔬菜水果批发市场跑去。

徐仁走后,柳燕进屋瞧小女儿,还好,还没有醒。大女儿文静精力旺盛,在厨房里追飞蚂蚁,整得咚咚锵锵的。二女儿文娴坐在小板凳上打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柳燕轻轻把文娴抱上床,给她盖好被子。小女孩儿在床上翻个身,打了个哈欠,缩到被子里去睡,蜷成了一小团。

柳燕拿了块硬纸壳当扇子,去门口守店。晚风吹到身上,清清爽爽的,还带着花草的腥味和香味。天上月光微淡,繁星成带,几朵薄云飘飘荡荡,被风吹远吹散。远山曲线玲珑,剪影重叠,山中一切的秘密和传说都被压缩成薄薄的一片,如果要解读它们,需要朝北斗七星所指的方向一路走,这个亿万年的问号,本身就隐藏着宇宙一切隐秘的终极答案。但这所有的风景都与柳燕无关,柳燕不属于仰望星空的那一类人,仰望星空是昂贵的,柳燕是“低头一族”。他们这一族,见钱低头、见人低头、见鬼低头、见神低头,存在了几千年,就没有抬起过头,每个历史阶段、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分布广泛,遍及世界。

不能抬头仰望星空,就只能盯着地上的东西了。柳燕无聊地打量着马路上来去匆匆的车辆,在这样的夜晚,宝马奔驰与小電驴的忙碌几乎没有区别。时不时有人来买烟买饮料,打破这种无聊,但人走后,无聊又马上恢复,就像死寂的湖面,不因石子的投入而改变存在状态。

十点半左右的时候,堂弟发消息来,说放暑假后要来玩。这让柳燕瞬间打起了精神来,赶紧回了一个“好的好的,幺哥,来嘛。”柳燕的前面有四个姐姐,生下她后,父母为了要个儿子,就把她送给了罗家养,罗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所以不把她当回事,养母刻薄,养父是个?耳朵,两个哥哥和她也玩不来,只有堂弟对她好。堂弟比她小十岁,像个跟屁虫一样,天天跟在她后面,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有一次自己吃饭,不小心弄倒了一盘炒腊肉,养母马上就破口大骂,什么婊子、泼妇、烂屎之类的词全用上了,她用自己贫乏的汉语字词积累,生生造出了无数形象生动而又极富侮辱性和攻击力的脏话,其语言创造力,即使最优秀的诗人听了也会叹为观止,视作奇迹。养父在旁边听不下去了,劝了几句。谁想养母更来劲了。骂养父养她是要让她当小老婆,骂两个人不清不楚……骂了小半天,周边一众邻居实在听不下去了,也骂起来,她才消停下去。女孩子自尊心强,被这样一顿骂,又委屈又气不过,用甘草片药瓶偷偷装了小半瓶敌敌畏,悄悄跑到南乡坟,打算自杀。被堂弟发现了,一个小孩子也不懂事,抢下敌敌畏就往嘴里灌,吓得柳燕大哭起来,抱起堂弟就往家跑,家里一堆人又是灌肥皂水洗胃,又是灌粪水催吐,好一阵折腾堂弟才缓过来,但是自此后胃就落下了毛病,一发作起来疼得站都站不稳,这让柳燕愧疚至今。因为这件事,柳燕挨了一顿暴打,虽然身上痛,但心里却不痛了。结婚后,和罗家的两个哥哥感情日渐淡薄,只是偶尔联系一下。尤其是养父肺癌病死后,自己花光积蓄送了他最后一场,报了养育之恩,与罗家的关系更是疏远了。因为自己是抱养的原因,户口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后来找亲生父母帮忙,上好了户口,把名字从罗燕改成了柳燕。虽然改了姓,但是自己与亲生父母和四个亲姐姐没有感情基础,还是基本上不来往。因此确切地来说,自己感情意义上的亲人,只有堂弟一个。

堂弟今年二十一岁,马上二十二岁,身材修长,五官端正,眉眼间透着一股子正气,很多人说他长得像明星钟汉良。为人踏实能吃苦,干活不怕脏不怕累。待人谦逊温和,体贴真诚。只有一个缺点,就是话少。有事时说事,没事时绝少开口。他喜欢看书,在柳燕家时,尽管外面车来车往、人吵人闹,却丝毫不影响他抱着一本大部头看得很投入。花开时看花,月明时赏月,淡泊宁静,胸次无尘,偶尔写些“香风吹破小池月,锦鲤游到北斗边”之类的诗句。在他的身上,柳燕看到了人活着的另一种姿态,不是那么高,也不是那么低,恰到好处。这使柳燕莫名地羡慕和向往。在他的影响下,柳燕也在三楼种上了几盆花草。只是太忙,从来没有照看过。

堂弟在某地读书,柳燕考驾照的时候专门去他学校看过他,还害他挨了一次通报批评。原来他的学校规定,男女要保持七十五厘米到一米的安全距离,如果拥抱牵手,就视作不文明行为,要批评,要检讨。那天柳燕挽着堂弟的胳膊,堂弟不好推开她,就任她挽着,结果被监控拍到,通报批评后又写了五千字检讨。堂弟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后来她无意间看到堂弟的日记才得知。堂弟虽则温和,但心有不平时骂起人来也不是省事的主。他在日记中写的一段话,至今仍是柳燕的笑料。

“这些人很奇怪,牵手拥抱是不文明的行为,然而文明却偏偏需要靠这些行为才能得以存续。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还在玩腐儒的那一套,大概是也想去夫子的庙里骗几块冷猪肉吃吃。但是两千年来,这一套玩得比他们好的人一抓一大把,夫子的庙里早已人满为患,没有他们的位置,所以冷猪肉应该是吃不上了。且我国践行唯物主义,供奉冷猪肉是不符合世界观的。而且定这些规矩的行为,说不上光荣,自然也谈不上伟大,没有人会去缅怀。辛亥以后,多少先贤先烈奋斗启蒙的成果,正在被这群新时代的老儒生们埋进土里。果然守旧的老人,永远是年轻一代天然的敌人。”

文化人骂人,不触及肉体,只触及灵魂。

堂弟还有三天回来,他睡眠不好,有一点声音就醒,不能让他睡一楼,要在三楼给他收拾一间房出来。现在太晚了,只好明天再弄。柳燕把晾凉了的豆芽抬进浴室,倒进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大铝锅里,放水泡着。明天或许能卖出去一点,好几百块的货,不能全赔了。

小女儿醒了,在床上哭起来。柳燕撩起衣角擦干手,带上浴室门就去冲奶粉。大女儿用电蚊拍打死了一堆飞蚂蚁,在饭桌上码整齐了,得意地叫妈妈去看自己的战果。柳燕没有搭理她,把两个枕头重起来,让小女儿背靠枕头坐着,自己去冲奶粉。两勺奶粉在开水里化开,飘出一股甜甜的奶香味,里面夹杂着一丝腥味。冲好奶粉,柳燕抱着孩子出去乘凉,天气太热了,孩子的身上热出了一块块红斑。

夜深了,行道树上的露珠越结越多,街上过往的车辆越来越少,蟋蟀的叫声里夹着哈欠,邻居家的狗打着盹,醉汉扶着路灯撒尿,柳燕抱着孩子,顺着街道散步。

走了四五转后,徐仁开着车,打着刺眼的灯光回来了。把车停好,车厢门锁好。柳燕把孩子放回床上,端出一小锅剩饭剩菜倒给大黄狗,大黄狗吧唧吧唧地吃完,摇着尾巴跑车底去守着去了。夫妻俩一起收拾店里的东西,好一会儿才弄完,又交待大黄狗看好车,拉上卷帘门,才草草洗漱回房。此时大女儿已经上床睡着了,横着躺在床上,被子踢到了一边。徐仁把她抱起来放正了,给她盖好了被子才上床。

太累了,夫妻俩没有说话,沾着枕头就睡着了。今天的事已经过去,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穷人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一夜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早上七点,徐仁起床匆匆忙忙地洗漱完就拉着货物下乡去了。柳燕揉着眼睛,偏偏倒倒地出来看店。因为长期睡眠不良,加上心里焦虑烦躁,嘴里生了一大个溃疡,拿出镜子一照,花生米那么大的一块,溃疡处的皮肤又白又烂,像水里泡烂了的猪油。只要一闭上嘴就疼得钻心,柳燕只能微张着嘴,像含着一个鸟蛋。有人来买东西时,说话含糊不清,只能打手势,好在卖的都是一些便宜的零食蔬菜,没有人好意思讨价还价。

守会儿店,大女儿和二女儿醒了,柳燕给她们一人煮了一碗面当早点,让她们看着店,自己去三楼给堂弟收拾房间。本来就是以前收拾过的房间,所以也不用太费力,地一拖,床单被套一换就好了。

收拾好房间,柳燕去阳台看自己种的花花草草,由于许久没有人打理,除了一棵仙人掌外,其它的花草全都枯死了。不过那棵仙人掌也不好过,因为缺水,表皮变得皱巴巴黄泱泱的,活像自己婆婆的那张脸,不仅长得丑还带着刺。柳燕给仙人掌浇了点水,把它端到了一处向阳的角落里。

下楼洗漱后,冲了奶粉喂饱小女儿,又哄她睡着。大女儿和二女儿吃完面条,又玩灰土去了。昨天捏的小人儿已经风干变硬了,她们嫌不好看,用石头捶散了重新和水,重新捏。柳燕懒得管,坐在凳子上,下巴抵着锁骨打瞌睡。

也不知道打了多久瞌睡,被小女儿的哭声吵醒时,锁骨让下巴抵得生疼,脖子酸得差点直不起来。柳燕跑进屋,床上的孩子正在吐奶,白色的奶从小嘴里涌出,流到耳朵里、脖子上,还带着一股刺鼻的馊味儿。柳燕赶紧抱起孩子,轻拍她的背,馊奶哇哇地吐出来,柳燕着急地看着,吐到最后,吐出来的奶里隐隐有一丝红色,越吐越多,是吐血了!柳燕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肚脐眼。抱着孩子冲出门,拦了一张出租车就往医院跑。两个玩灰土的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顾自地捏自己的小人儿。

到了医院,医生也检查不出孩子到底生了什么病,孩子太小,又不敢乱用药物,只能拿两颗治疗胃病的胶囊,用水化开,喂孩子喝下去。好在孩子喝下药后,气色逐渐恢复,也不哭了,眨巴着两只水晶葡萄一样亮闪闪的小眼睛看着妈妈。柳燕靠在病床上,低声抽泣着自言自语。“幺儿诶,你要争气点,千万不要出啥子事,妈妈的心和命都在你和两个姐姐身上了。你一生下来,你奶奶就不欢喜,给你取名盼娣,还要把你送人养,所以媽妈不管再苦再累,都要把你带在身边。妈妈让你舅舅给你取了一个名字,叫“其华”,希望你比妈妈活得更好。我的幺儿诶,你要是出啥子事,妈妈就不敢活着了,你两个姐姐在,妈妈也不敢死,不敢生又不敢死,幺儿诶,你要妈妈咋个办?”

孩子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大概是听懂了,的抬起一只小手搭在妈妈头上,像是在安慰妈妈。

咸咸的眼泪从嘴角流进嘴里,流到溃疡的地方,先是一阵直钻心窝子的疼,疼过之后却反而一点也不疼了,只是有点痒。

柳燕哭完,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徐仁。

“喂,回来了。”

“怎么了?今天不卖东西了?还是你老人家要亲自来卖?”电话的那头人声喧嚷,徐仁大声调侃着。

“不卖了,小的这个今早上吐血了。”柳燕语气无力到近似平淡。

“啥子!吐血了!我马上回来!各位老表、大姐,我家里出……”

柳燕挂断电话。医生来催,说孩子没事了,让柳燕让出病床给别的病人。柳燕看看孩子,气色恢复得差不多了,小脸红润得可爱,像西红柿一样又圆又嫩。于是抱起孩子出院,打车回家。

到了家门口,两个捏小人儿的孩子已经完成了足以比肩女娲的伟大工程,正在地上铺卫生纸,打算把小人儿放上去晾晒着。柳燕把怀里的孩子放进摇篮,坐在旁边守着,看着,盯着,轻轻地摇着摇篮。忙了大半天,柳燕突然想到浴室里的豆芽儿。烦心事儿就是这样,不会没有,只会一个接一个地来,就像大姨妈。

“文静儿,快去洗澡间头看下妈妈昨天放的豆芽儿,快去。”大女儿蹦蹦跳跳着跑进浴室,一会儿就出来了。“妈妈,变绿了。”她举起小手,朝柳燕扬了扬手里的豆芽儿。“你过来拿给妈妈看。”小丫头跑到柳燕面前,摊开小手,里面是一把青闪闪的豆芽儿。因为天气太热,还泡在水里,黄澄澄的豆芽儿一夜之间便发开了,变成了饱满的青芽儿,有的还变成了两片肥嫩的小叶子。完了,这下几百块彻底没了。这样的豆芽儿,吃又不能吃,种又种不活,只能倒掉了。柳燕叹了口气,让小丫头自己去玩。

日光毒辣,晒得水泥地板都散发出了糊味。徐仁把车开上空地,停好,急跑进店里。没有看到大黄狗跟着。

“娃儿咋个样了?”徐仁急切地问柳燕。

“在这里,你自己看嘛,要好点了。”

徐仁抚摸了一下孩子的脸蛋儿,“医生咋个说?”

“检查不出问题。”

“你昨晚抱她去过哪些地方?”

“昨晚太热,就是在街上走了几转。”

“那怕是撞到啥子脏东西了,这边坟又多,请孙老师来看一下。”

“你请嘛。”

徐仁拿出手机,给孙明翔打电话。孙明翔是这一带有名的端公,据传曾经给县长算过命,看过风水,以前他家门庭若市,求他改运算命的人天天排着队找他,后来县长进去了,那些排队的人也不信他了,他现在只能到处给普通老百姓看看坟地,安安家神。

“喂,孙老师,我是徐仁。我家小的那个姑娘今早上吐血,怕是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我想请你老人家来看一下。”

“要得,我一会儿打车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破锣一样的声音。

“好的好的,麻烦你老人家了。”

“说啥子怪话哦,帮人是应该的。”

挂断电话,徐仁看到地上的青豆芽。“这是啥子?”

“豆芽儿,天气太热,发了。”柳燕捡起一粒青豆芽,无聊地拈碎它。

“全變绿了?”

“对。”

“哈哈哈,这次亏大了,苞谷也卖不出去,拉到牛场当饲料卖了,本来不敢跟你说,但你的豆芽儿都变绿了,我就不怕了,哈哈哈。”徐仁用脚踢着地上的青豆芽大笑。

“笑啥子,亏的怕不是钱?”

“不同,如果是我让豆芽儿变绿了,你一定要跟我干一场大仗。但现在是砸你手里了,你怪不到我头上。”

夫妻俩相互揶揄着。五十多分钟后,一辆跛脚出租车停在了店门前,一老一少从里面走出来。老的身穿唐装,皮肤松垮如套了一个黄布口袋,头发花白,额头两边朝里秃成M形,面带廉价的慈祥。少的身穿白衬衣牛仔裤,肥胖得前凸后翘,烫了一个锡纸烫,骨头松垮,驼着背吊着手,眼中全是漫不经心,一看就是他爹妈的豆腐渣工程。老的是孙明翔,少的是胡画,两人是师徒关系。在孙明翔风头正盛的时候,胡画拜了他为师,热情地跟随左右,殷勤侍候。这几年来孙明翔的势头日减,胡画的热情自然以更快的速度衰减,今天被叫来,也是不情不愿的。胡画以前不叫胡画,叫胡垚。拜孙明翔为师后,师父给他算命,算出他五行属水,与土相克,垚是土上加土,更是要不得,就给他改名叫胡画。画者,江山如画也。有江有山,江是大水,山是江的发源地,江山相辅相成,大水源源不断。本来可以直接改名叫胡江山的,但孙明翔说“江山”两字太重,胡垚命格太贱,压不住,会反受其害。所以名字虽然要有江山,但必须隐而不露,就改名叫胡画。

这一老一少走进店里,徐仁赶快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可乐递给他们。胡画顺手接过喝了起来,孙明翔摆手拒绝。“可乐含气,喝下去会搅乱我体内的真气,影响我开法眼开法耳。”这样说,徐仁也不好硬塞,自己打开喝了。孙明翔从太极八卦包里掏出一个罗盘,左手端罗盘,右手掐剑诀,脚跺水泥地,嘴里念念有词,含混不清,柳燕觉得这个孙老师嘴里一定也长了溃疡。

念完咒,孙明翔要求看看孩子。柳燕带他到摇篮前,孙明翔踏着罡步,绕摇篮走了好几圈,一边走一边研究,先是眉头一皱,然后眉头一展,才停下来。“这个娃儿是遇到煞了,罗盘没有问题,说明煞不在屋头,在屋外。对面就是坟山,胡画,徐仁,你们跟我去看一下。”

徐仁听得脊梁骨直发凉,还是硬着头皮跟着师徒俩去。大女儿和二女儿觉得好玩,也吵着要去,被徐仁吼了两声才消停,蔫巴着又去晒小人儿。三个男人走后,柳燕也感到害怕,房子的布局是厨房在里面,卧室在中间,门面在外面,窗子都是对着的,在一条线上。厨房后面新盖了一栋楼,挡住了阳光,又是白天,没有开灯,里面黑黢黢的,柳燕看着厨房,觉得黑暗里面隐藏了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越看越害怕,索性抱着孩子去店门口坐着。此时她真希望堂弟在,算命的说,堂弟命格太硬,鬼都要绕着他走。

孙明翔三人到了山坡上,一座坟一座坟地找着,最后找到了墓碑倒塌的那座。“就是它了,死了还要作恶。”孫明翔兴奋道。高人果然是高人,大太阳的,徐仁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倒是胡画,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们看。”孙明翔示意两人看地上的墓碑。“碑是朝前倒的,正对你家,这种情况叫‘鬼拜人,从来都是人拜鬼,不是鬼拜人,鬼拜人是有违天道的,反常的,所以‘鬼拜人是煞中最严重的一种。人拜鬼是为了讨平安、讨财运、讨官运、讨桃花运,那你们说,鬼拜人是为了讨啥子?”孙明翔看着两人,故作高深地发问。“为了讨啥子?”徐仁仰着头问。“讨命!”孙明翔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徐仁,仿佛在说,鬼就是要讨你的命,吓得徐仁身上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要不是胳肢窝夹着,腋下的两丛也立了起来。“而且你们看,鬼不仅拜人,还磕头了,还头都磕破了,行这种大礼,不讨到命是绝不罢休的。”孙明翔指着碑上磕掉的一角告诉徐仁。“你们再看那里。”孙明翔又指着徐仁家让徐仁看。“你家门前的马路是弯的,像一张弓,这个喊作弓煞,煞上加煞,‘鬼拜人就是弓上的箭,天天对着你家射,小娃儿阳气不足,咋个着得住。”

这一番分析,有理有据,让徐仁心服口服,吓得赶紧问孙明翔消煞的办法。孙明翔一脸轻松地说,本来这个煞上加煞是个死局,好多大师父都破不了。但自己修行深厚,破它易如反掌,只消灵符一道。三人准备回去,徐仁问孙明翔,要不要把墓碑扶起来,孙明翔说不要找麻烦,让它磕着,把消息传出去,让家属来弄。

三人回了家,孙明翔从袋里掏出五张黄符、一张画着太极图的黄布,把它们交给柳燕,吩咐道黄符厨房贴一张、卧室贴一张、门市贴一张、卷帘门上贴两张,太极图挂在卷帘门顶上,它以弓煞来,我以太极为盾,狠狠地收拾它一下,让它龟儿晓得锅儿是铁铸的。只要娃儿不出门,就不会有事。吩咐完后,师徒两人佯装要走,徐仁掏出六百块钱塞给孙明翔,孙明翔不收,徐仁直接塞他兜里。

“好嘛,结个善缘,不收不好,既然收了,我就再帮你们办件事,你们住的这栋房子地下还有一层,地下一般是阴气最重的地方,脏东西最喜欢,我帮你们看一下。”说完,孙明翔端着罗盘,让徐仁领着自己和徒弟去地下那层。刚到楼梯口,一股冷气就扑面而来,徐仁和胡画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简,给孙明翔照路,再往里面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三人都吓一跳,孙明翔不好意思后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照亮的两人硬着头皮紧跟着他。走到最里面那间房,徐仁把灯打开,白炽灯光下,红色的血液流了大半块地板,有些已经干了,有些还黏黏糊糊的。一只大黄狗躺在血液的源头,尸体已经硬邦邦的了。徐仁认得出来,这是自己家的那只狗。孙明翔看到是狗,松了一口气。

“孙老师,这个是不是脏东西干的?流这个多血。”徐仁面露惊恐,怯怯地问孙明翔。

“不是,是细小病毒,你这个狗没有打过疫苗。”

“可是…”

“可是啥子,你要相信科学,我年轻的时候是干兽医的。”

“说细点,就是劁猪匠。”胡画突然戏谑道,但是没有人搭理他。

“哦哦,那应该就是得病了。这个狗儿不是我们家养的,它是我去烂泥坝卖菜,跟着我回来的。当时已经好大一只了,它在后面追着我的车跑,跑了好几十公里跟我回家,爪子都跑烂了,我一看它这样乖,就留了下来。白天它跟着我去卖菜,晚上跟着我去进货,回来又守车,听话得很。”

“这样说你们是有缘分,可惜了。”

血腥味太重,三人都受不了了,徐仁找了一个尿素口袋,把大黄狗的尸体装里面,提了出来。本来夫妻俩打算留师徒俩吃饭,但两人看到刚才一地的血,早没了胃口,坚持要走。夫妻俩留不住,只好让他们打车走了。临走的时候,徐仁从货架上给师徒俩一人拿了一包中华。

师徒俩走后,徐仁把三人在对面坟山上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又讲了在地下一层看到的,听得柳燕心里直突突,赶紧找出胶水,把黄符贴好,把太极图挂好。徐仁拎着水桶,去地下一层冲洗地板。

徐仁冲洗完地板后,又把浴室里的豆芽儿抬出来,倒进了房子左边的臭水沟里。忙完这一切后,已经七点过了。还没有来得及洗手,垃圾车就唱着《兰花草》开到了门口,徐仁赶快把大黄狗的尸体扔进车里。“可惜了,一条好狗儿。”柳燕长叹了一声。“是的,太可惜了。”徐仁洗手去摇篮边守着小女儿,柳燕进厨房做饭。

吃完饭后,一家人坐在店里纳凉,不敢出去。谢老妈子路过,想进店,看到夫妻两个都在,急忙绕开了,徐仁朝老妈子的背影啐了一口,看她驼着个背走远,觉得她像一只直立行走的虾子。

因为今天没有卖出去多少东西,所以不用进货。凉快下来后,夫妻俩一个整理货车,一个整理店,都弄好后把娃儿赶上床,洗漱完就睡觉了。大女儿和二女儿睡不着,把晒得硬邦邦的小人儿带进被窝,给它们讲悄悄话,教它们唱《虫儿飞》。

早上一起来,徐仁就开着车出去了。现在生意不好做,想挣钱,就只有和别人拼时间、拼精力、拼耐心、拼命。他妈的,读书的时候读到一个老头子说,这是一个把人商品化的时代,真要是商品,自己倒真想把自己卖了,十块八块都可以。自己家的这个副食店在北环路上,一条街都是修理汽车的,没有人会专门来买菜,只能靠住得近的邻居们照顾。但是偏偏越是熟人,生意越不好做。价格定低了,自己挣不到钱,价格定高了,人家说你坑他。买你几块钱的菜,就像是对你施了莫大的天恩一样。好在旁边有一个驾校,里面的学员经常来买烟买酒买饮料。天气越热,酒和饮料卖得越快。一件农夫山泉倒冰箱里,一个小时不到就卖完了。农夫山泉的批发价是一块一瓶,售价是两块一瓶,一件农夫山泉二十四瓶,卖一件就挣二十四块钱,上个星期批发了三百件,今天都又只剩十几件了。

国家大政策扶贫,把农村的公路修得四通八达,基本上家家门口都有公路,而且公路还都打上了水泥,平平整整的。当时看到处处都通路了,徐仁和柳燕合计,反正在店里不好卖,不如买辆小货车,拉着东西下乡到处去卖,路通了,跑起来也方便,而且农村车少,人们买东西要去镇上,现在直接拉到家门口,让他们买。在农村卖东西确实比在店里好卖,只要看准商机,一车东西拉出去,一天就可以卖得干干净净,当然,如果看不准,就像前天的苞谷和豆芽儿一样,就只有亏本。

人啊,为钱生为钱死,为钱辛苦一辈子。上次在长安镇卖东西,听到孙老头儿和万老头儿在摆龙门阵,摆到人要干到哪一天才能休息时,孙老头儿说了一句,“死的那天就可以歇歇气了。”听得徐仁心里发酸,自己老了怕差不多就是这个样了。

八点过的时候,柳燕起来开门卖东西,卷帘门又沉又重,废了好大劲才把它抬起来。溃疡经眼泪刺激,慢慢好转了。柳燕弄了点薄荷叶煮水,晾凉后放一边,溃疡发痛时就含一口。昨晚贴上符后,小女儿的睡眠好多了,一个晚上都没有哭闹。大女儿和二女儿把小人儿压得稀巴烂,一张床上全是土。柳燕把她们赶下床,重新换了床单被套。

吃过早饭,徐仁的大姐来店里看她们,拎着一大口袋地里刚挖出来的新洋芋。大姐一家在县城里打散工,哪里有活就去哪里干,一般是建筑工地去得最多。这两天老板在和包工头扯皮,包工头放他们休息两天。昨天回乡下老家摘了点南瓜豆角,挖了点洋芋带上来,徐仁一家都喜欢吃新洋芋,就给他们送了一口袋过来。大姐今年才四十多岁的人,常年劳苦,老得像六十多岁的一样。

大姐进店,柳燕急忙上去招呼。“大姐你说你来就来嘛,还带大口袋东西来干嘛。”“这是新洋芋儿,吃起来回甜又面,你们一家子都喜欢吃,给你们送点过来。”大姐把洋芋拎进厨房,放到桌子下。“徐仁又去卖东西了?”“是的,一大早上就出去了。”“怪不得人家说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徐仁没有结婚的时候天天懒懒散散的,不干正事,现在结婚了,有了娃儿,越来越勤快了。果然男人伙还是要整副担子给他们挑起,肩上有了担子,他们才会朝前奔朝前看。”柳燕给大姐搬了个凳子,让她坐下。“男人伙都是这样,在当爹的那天才真正成年,不然一个个都是小娃儿,喜欢吃喝喜欢耍。”

姑嫂两个聊着些家常碎话,很快就到中午了。简单地煮了个酸菜红豆汤、炒了盘洋芋、炒了盘腊肉,两个小孩儿两个大人围着饭桌叮叮咚咚地一会儿就吃完了。

吃完饭,柳燕给小女儿冲好奶,喂她喝饱了抱她在摇篮里摇着。

“大姐,你帮我看着会儿店,我带文静儿出去买几件衣服,她正在长身体,衣服越穿越小了。”

“要得,你们去嘛。”

柳燕带着大女儿进城里,去了步行街。这里是县城最时尚的地方。但这里的时尚,只是一成的审美,两成的猎奇,外加七成的广告营销。

到了街上,各种服装店一家接着一家。柳燕带女儿进了一家奢侈品店,店员看到她们穿的都是便宜货,一大一小加一起不超过三百块钱,所以没有人上去搭理她们,柳燕随便逛了一圈,自己都觉得没趣,带着女儿又出了店。门口的店员看到她们空手出来,撑开两个大鼻孔对着她们,红唇里哼了一声,一脸的鄙视。世界就是这么奇妙,人总是喜欢以自己的职业和工作地点来拔高自己。在县政府看门的保安,会以为自己就是县长;在奢侈品店卖东西的售货员,会以为自己也是奢侈品。其实大家都是流水线上出来的一次性用品,谁也别嫌弃谁。

从奢侈品店出来,柳燕带着女儿找了一家童装店,给她买了几件好衣服,一下子就花去了好几张红太阳。挣钱如搬山,花钱如放水,钱这个东西,永远也别想揣热。

回家的路上,女儿想吃凉面,缠着妈妈不肯走。柳燕只好给她买了一碗海螺家的凉面,十块钱一碗,香气扑人,孩子吃得眉开眼笑,自己也被勾起了馋虫,在路边摊买了一碗三块钱的,多加辣子多加蒜,吃得大汗淋漓。

到家后,大姐正在喂小女儿喝奶,老二看到姐姐和妈妈回来了,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拉着妈妈的手。

“辛苦大姐了,我马上整饭,徐仁回来就可以吃了,我先歇口气。”“辛苦啥子,不辛苦。”柳燕拉着女儿坐下,拿出一把胶扇子呼呼扇风,扇子是男科病医院打广告发的,上面还有“三天时间,玉茎重振,雄风再起!”的广告词。拿出手机,一大堆消息马上弹出来,有几条是罗家的大哥发的,有几条是堂弟发的,还有一堆其他人发的,有让帮投票的,有让帮点拼多多的,有喊去打牌的,有借钱的,各种都有。点开堂弟的消息,堂弟说自己来不了了,胃病复发,在医院里住着院,医生检查出许多问题,要做手术,动刀子。柳燕发了条语音过去,问堂弟现在身体感觉如何,但是许久没有回复。又点开大哥的消息,说是大伯死了,养母病了。大伯叫罗尚仁,是幺老爷的女儿。按照本地的习惯,称女性长辈都是用父系称呼。叫父亲的姐姐作伯伯、妹妹作爹。这大概是在暗示,在这个地方,女人要当男人一样用,女人要像男人一样活。

大伯从小父母双亡,是柳燕的爷爷奶奶带大的。她父母的坟就在柳燕老家背后的山坡上,几十年来没有动过搬家的念头。坟旁边的几棵苹果树――据说是幺老爷下葬的时候栽的,几十年间开花结果,终于在前年用尽了一生的骨和血,变成了炉子里一堆不会复燃的死灰。

大伯小的时候,正好遇上饥荒年代,爷爷奶奶带着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在分配那点少得可怜的食物时,总是偏着自己的儿女,给大伯的就少得更可怜了。大伯饿慌了,就偷偷下河摸鱼、捉泥鳅,然后找一块平整点的石头,放火里,把鱼或泥鳅丢上面烤熟了,和着刺嚼碎了吞下去。最困难的时候,大伯甚至吃过蝌蚪。溪水里灰白的那种肥而大,无毒;水塘里黑色的那种小而臭,有毒。靠着这些小聪明,大伯总算艰难地活了下来。后来嫁人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慢慢好过了起来,过上了酒一口肉一口的生活。对于年轻时的事,很少提起。每年杀过年猪的时候,都要给罗家送一大块上好的肉来。谁想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大伯就得了重病。她来县城住院的时候,柳燕去看过她。她躺在病床上,像一截烧焦的木头,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人哭,肚子肿胀如鼓,皮肤单薄如纸,单薄的皮肤下,是佝偻如拐枣的骨头。看到她那个样子,柳燕心疼得宁愿她立刻就死,绝不多活一秒,可她却坚持了两个多月才死。堂弟以前说,大伯这类人就是狗尾巴草的一个亚种,是人形草,试图以人形瞒过命运,却始终躲不过命中注定的那场秋风。应该死的人慢慢都死了,我们都会死,只是迟和早的区别。活着的人会为死去的人招魂,死去的人在那边也会为活着的人招魂,他们也会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阳间的名字,让流浪的魂魄找到回家的路。

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要继续活,这次的人亲钱,又是一千多块。养母重病,一开始看到消息,吓了柳燕一跳,以为大哥要让分担医药费,这个自己可承担不了。况且自己实在对养母没有感情,自己生小女儿坐月子时,养母提着一只断了脚的老母鸡来看她,临走时还背走了两个大西瓜,这让婆家人到现在还指着她的脊梁笑。还好没一会儿大哥又发消息来,说养母的病太重了,村卫生所告诉他,这种情况就没有必要到处送去医了,万一死在外面还麻烦,就好好待在家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等着落叶归根。大哥让柳燕趁养母还活着,回去见她一面。看到这些话,柳燕心里一种悲伤情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但悲伤之余,也不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现在要做饭了。柳燕让老大老二出去玩,自己去厨房煮饭炒菜。

但愿今天徐仁拉出去的一车菜,都能卖个好价钱。但愿。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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