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着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2021-06-01吴佳骏
吴佳骏
月
他是小街上的一个游子,也是天地间的一个过客。在阔别小街二十多年后,他如今又回到了小街。他回来不为别的什么,只是想邀请故乡的月亮陪他再散一次步。为完成这个心愿,他苦苦地等待了二十几年,也被这个心愿苦苦地折磨了二十几年。他一向认为,自己就是故乡的月亮变的。无论身处何地,心中永远都装着月光的清寒和幽梦。他清楚地记得,他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月夜离开小街的。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的天空上浮现的是下弦月。他觉得那是月亮在暗示他什么。可到底在暗示他什么呢?他当时也不十分明白。但他已在心里默默地起了誓——倘若不能将自己从下弦月走成满月,绝不再度回到小街来。可他现在到底还是违背他的誓言了,他没有将自己走成满月就回到了故乡。他回来时跟他当年离开时一样,也是在一个月夜。唯一不同的是,他回来的那个夜晚天空上浮现的是上弦月。也即是说,他离开时和归来时看到的既是同一个月亮,又不是同一个月亮。就像离开小街时的他和现在回到小街时的他既是同一个他,又不是同一个他。他也经历了自己人生的上弦月和下弦月。
他一向认为,自己就是故乡的月亮变的。故乡的月亮的阴晴圆缺,也标示着他的命运的悲欢离合。月亮在故乡经受了些什么,他就在异乡经受了些什么。月亮在故乡有多少个不眠之夜,他就在异乡有多少个夜之不眠。月亮在故乡的天上走,他在异乡的地上走。月亮在故乡的天上走成了异乡的他,他在异乡的地上走成了故乡的月亮。也许,月亮终归都有一个流浪人的梦,而流浪人终归又都有一个梦中的月亮。流浪人拥有月亮一般的清辉,月亮又拥有流浪人一般的忧愁。今夜,身为流浪人的他跟梦中的月亮重逢了——重逢在月亮照耀下的小街——重逢在小街上洒满了月亮的清辉和忧愁的巷道。月亮还是那么恋旧,像二十几年前那样亲切地、耐心地陪他在万籁俱寂的小街上散步着。小街上该入睡的人全都入睡了,连那些夜夜都守护着入睡人睡梦的狗和猫也都入睡了。整条小街上,只有他和月亮是醒着的。可醒着未必是一件好事——尤其在黑夜里醒着。在他几十年的流浪生涯中,他深刻地体验到醒着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这样的痛苦,月亮也体验过。大多数夜晚,它都在醒着替人间输送光明。它知道黑夜的一切欲望,也知道处在黑夜里的人们的所有秘密——他们在猜忌什么,计谋什么,诉说什么,呐喊什么,哀泣什么……它统统都知道。月亮有时候想,为何地上更多的人们不能像流浪的他那样,怀有一个纯朴的愿望和生有一颗干净的心呢?他在异乡遭受那么多的苦难和挫折,却仍旧魂牵梦萦着这条小街。这条小街曾让他那么心灰意冷和孤苦无助,甚至逼迫他不得不远走他乡,到头来,他仍旧对这条街不离不弃,心存挂念。要知道,在他外出流浪的这二十几年里,这条小街上又先后远走了许多的人,可他们一个也不见再回来。他们宁可老死在异乡,也不愿再回到这条偏远的、古旧的、灰暗的小街。正是因為这样,在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二十几年中,一条又一条的小街消失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乡远去了,一拨又一拨的故乡人成为了异乡人。月亮看见了这一切,见证了这一切。它清醒地悬在高空,却始终沉默不语,只安静地一如既往地向大地和人间输送光明。它将光明输送给城市,也输送给乡村;它将光明输送给现存的秩序,也输送给消隐的故园;它将光明输送给失根的故乡人,也输送给流浪的异乡人。月亮自知它不如太阳那样光芒万丈和金碧辉煌,但它乐意做它该做的事——乐意给那些寻找和期盼月光的人——乐意给那些不管人在何方、心在何处都想邀请月亮一起散步的人稀薄的温暖。
今夜的月亮无疑是幸福的月亮,今夜的他无疑是幸福的他。他们在小街上孤寂地散步着,漫无目的地散步着。他走到哪里,月亮就陪他到哪里。他从小街这头走到小街那头,又从小街那头走到小街这头。他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回忆,只用心地享受着跟月亮散步的过程。这对于像他这样归乡的游子来说,已然非常地满足和开心了。他不会再去祈求和奢望别的什么。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这条小街早已不是二十几年前的那条小街了。这条街上不再有他的家,不再有他的家人,不再有他的朋友,他在自己的故乡成了新的异乡人。只有月亮还认得他,记得他,熟悉他,愿意接受他的邀请,陪他到面目全非的小街上来夜游。
他一向认为,自己就是故乡的月亮变的。只有故乡的月亮才同情异乡的月亮,只有天上的月亮才同情地上的月亮。正如只有孤独者才同情孤独者,只有流浪人才同情流浪人。他跟着月亮在小街上孤寂地走着,从上弦月走到下弦月。他也渴望能在故乡将自己走成一个满月,去圆他一个异乡的梦。只是他不知道这个简单的、纯朴的、诚实的愿望能不能实现,会不会再让他等上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夜越来越深,小街上该入睡的人全都入睡了,连那些夜夜都守护着入睡人睡梦的狗和猫也都入睡了。整条小街上,只有他和月亮是醒着的。整条小街上,只有醒着的他和醒着的月亮是痛苦的。
声
夜静了。小街的夜更静。天空上孤悬的缺月的清辉洒下来,洒在这静的夜上,也洒在这夜的静上,更洒在那从静夜里响起的悠扬、深沉而苍凉的箫声上。每夜固定的时间,那箫声都会响起——有时伴着风声的和鸣,有时伴着雨声的和鸣,有时伴着风声和雨声的和鸣——从小街上一间简陋的、地板上落满尘灰的、透着微弱暖黄色灯光的房屋里传出来。这箫声是小街上许多难以入眠的人的知音,他们不但从这箫声里获得情感和心灵的抚慰,还从这箫声里追忆逝水年华,追忆并不如烟的往事,追忆人畜共居的家园……也就是说,这箫声是有阅历的箫声,是有沧桑感的箫声,是有痛苦记忆的箫声。
吹奏出这箫声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有一副清癯的容貌,头发和胡须都是银白色的。两只深陷的眼睛好似能在夜间发出光来。他那两只肥厚的耳朵,其中一只可以自由地抖动,对声音尤其灵敏。风过时,他能听出风的絮语,知道那阵风刮过了多少道山梁和多少条河流,裹卷了多少粒沙尘和携带了多少张落叶;树枝摇晃时,他能听懂树的私语,知道一棵树在年轮中的磨难和在年轮外的苦辛,在黑暗中的孤独和在白日里的浮喧;鸟儿掠过窗前时,他能听明白鸟鸣声里暗藏的信息,知道一只鸟在高处的寒冷和在低处的卑微,在飞翔途中遭遇到的死和在归巢途中见证到的生;流水淌过屋下的河道时,他能听出流水的心跳声,知道流水流经了多少个日夜和多少个春秋,灌溉过多少干涸的土地和滋养过多少枯萎的野草。他将这些聆听到的来自世间万物的声音的秘密全都化作了他的箫声,吹出来给小街上的人听,给他自己听,也给风听,树听,鸟听,流水听。他在这些声音里找到了共鸣。他想通过箫声来记录和演绎活在尘世间的万事万物的生命故事。他相信无论是风和树,还是鸟和流水,以及其他的一切生命,都跟人一样,在一世的光阴中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幸或不幸,悲或不悲,乐或不乐,苦或不苦。它们都渴望有人来为它们疲累的一生谱一支曲,吹给它们听。它们一定会感激不尽,像感激上天和大地的恩赐那样。如果没有这样的曲子,它们生命的色彩就会暗淡许多。可在这个由人类主宰的世界里,又有谁愿意去为一阵风,一棵树,一只鸟,一条流水谱写一支曲子,吹奏一阕箫声呢?然而,只有他做到了——一个住在小街上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他夜夜都在吹奏箫声给它们和他们听。他前夜吹奏的是风的年华,昨夜吹奏的是树的往事,今夜吹奏的是鸟的歌哭,明夜就该吹奏流水的哽咽了。他的箫声是那样的悠扬、深沉而苍凉。他发觉只要他的箫声一起,不管这箫声是吹奏的风和树的故事,还是吹奏的鸟和流水的故事,它们都会静静地听。风会停住了脚步听,树会屏住了呼吸听,鸟会敛闭了双羽听,流水会静息了抽泣听。它们从每一支箫曲里都能听出自己的心声。树听了风的故事树哭,鸟听了树的故事鸟哭,流水听了鸟的故事流水哭,风听了流水的故事风哭。它们都觉得自己就是箫曲里的一个旋律,一个音符,一个节奏。这箫声使它们将自己的一生又重新活了一次。因此,它们都将他视为大地上的一个“乐师”——一个通灵的“乐师”——一个风在风的世界里,树在树的世界里,鸟在鸟的世界里,流水在流水的世界里绝对遇不到的“乐师”。
他也原以为,能够真正听懂他的箫声的只有风和树,鸟和流水,以及除人以外的其他一切生命,可当他第一夜在小街上的屋子里吹响那只箫时,这箫声就令每一个睡在屋内木床上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辗转难安。他们都被这箫声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东西。有人听了这箫声仰对夜空浩叹不已;有人听了这箫声用被子蒙住头痛哭流涕;有人听了这箫声披衣下床在屋中来回踱步到天亮;有人听了这箫声望着清冷的月色唱起了歌谣。这些都是他没有预料到会发生的情形。让他更没有预料到的是,一曲箫声竟然会有那么大的魔力,能够穿透时间和生命,连通人与自然界隔绝已久的情感互动。他最初老是想不透彻,他吹奏的那些万事万物的生命故事,怎么会让向来不大关心自然的人感同身受。还是后来吹奏的次数多了,他才从习惯了聆听他的箫声的人们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凡是听过他的箫声的人,都被他的箫声引向了生命的深处和精神的深处。使他们认识到,人在世俗生活之外,还有一种更高意义上的生活值得去过。是他的箫声净化了他们,启悟了他们。而且,很多人都坦言,他们在箫声中看到了自己的前世和来世——有的人的前世是风或树,有的人的来世是鸟或流水。这些人的坦言也反过来启悟了他——成为人的未必每生每世都能成为人,成为风和树,鸟和流水的未必每生每世都是风和树,鸟和流水。
他不知道他的前世和来世是什么。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有前世和来世的吧。他有的只是今世的一支箫,只是今世的一支箫所吹奏出来的今世的箫声。夜静了,天空上孤悬的缺月的清辉洒在夜的静上,也洒在静的夜上,更洒在他的箫声上。他的箫声是那样的悠扬、深沉而苍凉。
雨
许多年过去了,那些活着的人,那些已经死过一次又强撑着活过来的人,那些已经死过两次甚至三次又侥幸活过来的人都还记得,这条小街上下过三场让人刻骨铭心的、充满恐慌的、欲置人于死地的雨——一场大雨,一场中雨和一场小雨。
为不吓着读者,也不吓着回忆者,更不吓着讲述者,让我们先从那场小雨说起吧。那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小街没有现在这么长,巷道也没有现在这么宽,房屋也没有现在这么多。在他的遥远的记忆里,当时已经连续三年没有下过雨了。持续的旱灾使得小街的白天和黑夜都被一片无形的火光包裹着。每个人都在等待和祈祷上苍能降一场雨来拯救大地上的生灵,可上苍就是铁了心地要惩罚天底下的苍生,不舍得洒下哪怕一滴甘霖。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有死亡在发生——田地里的庄稼死了,山坡上的树死了,河塘里的水死了,旷野上的草死了,天空上飞翔的鸟雀死了,泥地上爬行的虫蚁死了……最最可怕的,是不少的人——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小人也都死了。小街上经常都能看见濒临死亡的人和已经死了却没人埋的人。那没人埋的人的尸体散发出恶臭,成群的苍蝇围着腐尸嗡嗡地乱飞。他那时还太小,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但他知道死亡足够令人惧怕。他天天都躲在屋内从门缝里朝外瞧,每次都窥到死神正领着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的魂魄排着长队从小街上走过。而且,有一天,他还看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的魂魄也跟在那长长的隊伍后面在赶着路。他拼命地想呼喊,呼喊他的父母停下脚步,不要跟随死神走,可喉咙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他已经饥饿至极,整个人都只剩一副骨架和一张黄皮了。当天夜里,他的父亲就死去了。他死去的父亲和暂时还活着的母亲都腹大如鼓。他怕极了,身子瑟缩着,想让母亲抱抱。但他又不敢让母亲抱,他只要一触碰到母亲的肚皮,母亲就哇哇地喊疼。他的母亲为鼓励他活下去,轻声地对他说,第二日天就会下雨。雨一下,他就有活路了。翌日上午,他晕晕乎乎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看见死去的母亲面带痛苦的表情,睁着大大的双眼躺在他的旁边,而他那在昨夜里死去的父亲的尸体却不见了踪影。他还看见,身前的地上放着一碗热气尚未散尽的肉。他知道那是母亲给他准备的。他用颤抖的手抓起碗里的肉小心翼翼地朝嘴里送,他第一次吃到这种肉——一种让他说不出滋味的肉。他吃着吃着,屋外果然就下起了雨,很小很小,很细很细的雨。三年来下的第一场雨。他摇摇晃晃地端着碗推门出去接雨,仰头看时,才发现那雨是上苍流下的泪。他接了满满一碗泪雨,将碗里的肉泡上。待他再次将被泪雨泡过的肉放入嘴里咀嚼时,那肉竟然变咸了。他猛然惊觉,这泪雨里是含着盐的。他边嚼边哭,边哭边嚼——嚼他死去的父亲和哭他死去的母亲。他的母亲没有骗他,在这场小雨的滋养下,他总算活了下来。不止是他,小街上的好些人都在这场小雨的滋养下活了下来。
至于下在小街上的那场中雨,虽然比起六十年前的那场小雨晚了整整三十八年,可持续时间却比那场小雨长多了。他一直认为,那场漫长的中雨根本就是六十年前的那场小雨变的。一场小雨跑了三十八年将自己跑成一场中雨有什么奇怪呢?他不也是从一个懵懂孩童跑了三十八年才将自己跑成一个沧桑的中年人吗?人在跑,雨也在跑。但他还是诧异这雨跑得实在太快了,太震慑人了。它将小街变成了一片泽国——树被冲出了根须,房屋被冲垮了地基,小街侧面的河流上到处都漂浮着鸡的尸体、羊的尸体、猪的尸体……腿长的、气力强的人统统都跑掉了。剩下个别年衰的、体虚的人被压在了垮塌的房屋之下,被雨水冲跑了魂。他本来是有机会跑掉的,只因他顾念着供奉在家中香案上的父亲和母亲的牌位,非要冒险冲进已是危房的屋内去将牌位抢出来。然而,那场中雨已经认不出人到中年的他了,发了疯地冲刷着小街上的一切生命物,也发了疯地冲刷着他的危房,他的顾念,他的肉躯,他的莽撞和他的悔恨。当然,他那会儿也没有想那么多,也顾不得雨的发疯。他又出现了六十年前的幻觉——看见死神正拖着他的父亲和母亲的白骨在水面上飘,他不能让死神将他父母的白骨抢走,他奋不顾身地要将父母的白骨从死神手中夺回来。可他的双脚刚一跨进门槛,他家的屋顶就塌了下来。当他被救援人员拯救出来后,他跟小街上其他那些被救援出来的人一样,成了一个残疾人——他失去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直到那时,他才猛然惊觉,这场中雨竟然是含着碱的,那碱在当时就随雨浸入了他的断腿和断胳膊里,只要天气稍有变化,他就生生地喊疼。
最后来说说那场大雨,不然,这篇关于小街的雨的简史没法收笔。这场大雨跟六十年前的那场小雨和三十八年前的那场中雨都不一样,它既不下在年月里,也不下在记忆里,而是下在小街上的每一个人的生命里。这场大雨不可见,却来势凶猛,摧枯拉朽,让活着的每一个人都畏惧它,躲避它,想极力摆脱它——这场大雨里不含盐,不含碱,含的是血。
杖
这是冬日的一个无风的下午,寒冷包圍着小街和小街上的树,房屋,篱墙与深巷。前天和昨天都出来散过步的阳光隐退了,有意躲避和逃离开寒冷的封锁。大概体内包孕着光芒和温暖的事物,都能在恰当的时机保护好自己。唯有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好自己的光芒和温暖不受伤害。但也并非所有的事物都能依靠躲避和逃离获得平安与福祉——季节能够躲避和逃离开积雪吗?大地能够躲避和逃离开飓风吗?河山能够躲避和逃离开地震吗?尘世能够躲避和逃离开悲剧吗?人能够躲避和逃离开葬礼吗?他能够躲避和逃离开这个冬日下午的独行的忧伤吗?这将永远是些没有答案的追问、哲学式的追问、宗教式的追问。
带了这些追问,他拄着那根已有些年头的,上下都落满了时光的灰和尘,浸满了岁月的盐和碱的木质拐杖从老房子里走了出来。那拐杖点击地面发出来的声响是低沉的、短促的、混乱的。这混乱跟他的思维和记忆很像。由于他的眼睛既看不见脚下的路,也看不见路延伸出去的远方,故他走得十分迟缓,近似于在摸索着行进。遇到有凹坑和水洼的地方,他也不避开,仍是走得如履平地,结果险些摔了跟斗。应该说,他在这条小街上走过成百上千次了,不会不知道哪些地方存在着危险。他熟悉这条小街胜过熟悉自己身上的病痛和伤口。况且,他的那根拐杖已领着他顺利走过了大半生的光阴。即使有几次遇到了小小的障碍,拐杖也成功地帮助他化险为夷。但在这个冬日的下午,这个无风的下午,这个寒冷包围着小街的下午,他不知道是怎么了,手中的拐杖偏偏不听他的使唤,向他传达出错误的信息——拐杖明明没有触碰到障碍物,可他的脚一跨出去,要么是一踉跄,要么是一趔趄。他怀疑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拐杖开始背叛他了,被寒冷收买了,但他又不相信这个对他忠心耿耿的“老伙计”会嫌弃和背叛他。他站在一处,使劲用拐杖在地上点,在墙壁上敲,在树干上磕。他想试一试拐杖的态度,看它会不会叫喊。也趁机检验一下这根老拐杖到底仍是忠诚于他,还是确已背叛了他。事实证明,这个“老伙计”还是忠诚的。他既不叫喊,也不弯腰甚至断裂,任凭他怎样摔打和折磨,它都保持着一根拐杖的品质和坚忍。这真是一根尽职尽责的拐杖,它彻底洞悉了主人的情感和内心世界。它也彻底明了那些需要拐杖的人,都是内心孤弱和有残疾的人。有谁见过四肢健全、身强力壮的人拄着拐杖的吗?也有,那些绅士不就喜欢拄根拐杖行走江湖吗?可又有谁能担保那些看上去体格强健、派头儒雅、言谈斯文的绅士们的灵魂,不比那些内心孤弱和有残疾的人有着更多的孤弱和残缺呢?拐杖是完全看透了这个人世间各样的人了,所以它懂得自己的职责——它的职责不仅仅是跟人领个路或指明方向,更多的时候,它还得承担起支撑需要它的人的精神大厦和心灵天空的重任。只要放眼四周,或随意地朝街上一瞥,有哪一个人没有拄着一根拐杖呢?无论他是站在阳光下,还是躲在阴凉处;也无论他是干的何种高尚的、光辉的职业,还是干的何种低贱的、渺小的职业。唯一不同之处,是有些人拄着的拐杖是看得见的,而有些人拄着的拐杖是看不见的。更有甚者,还喜好在自己拄着的拐杖上镶金嵌银,安装钻石、玛瑙和水晶,以此来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官阶,可拐杖却未见得一定会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在这个世界上,拄着拐杖摔跤的人多了去了,这种人往往都摔得很惨,很重,很痛。可见,拐杖也不是万能的,也不是什么都能支撑得起的。
他手中的拐杖就已经支撑不起他了——支撑不起他的肉躯,支撑不起他的精神大厦,支撑不起他的心灵天空。他摇晃着老迈的身子,在小街上踽踽独行着。寒冷包围着小街和小街上的树,房屋,篱墙与深巷。他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他的眼睛看不见脚下的路,也看不见路延伸出去的远方。他原本的想法,是希望拐杖能领他去他要去的地方。他猜想拐杖是懂他的,像平常懂他的快乐和寂寞,委屈和忧伤那样。但在这个冬日的下午,他手中的拐杖也看不见路了。它唯一能够坚持的,是尽量支撑着他不在寒冷中倒下,不让他的后人日后责怪拐杖的失职而将之投进火炉中焚烧。它毕竟只是一根拐杖——一根上下都落满了时光的灰和尘,浸满了岁月的盐和碱的朽旧的拐杖。
他走着,踉踉跄跄、趔趔趄趄地走着。一边走一边用拐杖在地面上点着。看得出,他仍对自己的拐杖没有死心,仍渴望着拐杖能领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但那拐杖跟他一样,委实是看不见路了,只在他的点击下发出低沉的、短促的、混乱的声响。在这声响的伴随下,他摸索了好一阵,才走到了小街一个垮塌的墙角。那一刻,他好似忽然忆起了什么,拼尽全力将拐杖扔出老远,双手颤抖着抚摸墙壁嘤嘤地哭了起来。拐杖或许正是听见了他的哭声,安心地摔在地上断成了两节。拐杖知道,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需要它了。拐杖还知道,在这个冬日的无风的下午,他是确确实实寻找到了他失去的光明,失去的记忆和失去的家园了。
堂
那座有着高高的圆形尖顶,外墙早已斑驳得裸露出青灰的小教堂依然静静地耸立在那里,成为这条小街上的一个标志性建筑。清晨的阳光或傍晚的斜阳照在它的花窗玻璃上,有一种素雅的、宁静的、祥和的美。教堂的四周,生长着成排的枝干粗壮、枝叶繁茂的树。这些树跟教堂的历史一样古老,每棵树的沧桑的树皮上,天然地刻满了岁月的经文。许多许多年前,来教堂做晨祷和晚祷的人还很多的时候,那从教堂里发出来的宏亮的钟声是可以响彻整条小街的,是可以响彻小街的黎明和黄昏的。这钟声将大家召集到一起,凝聚到一起,共同去接受心灵的洗礼——他们的世俗生活之上唯一的精神盛宴。这盛宴让他们平淡的、虚空的、落寞的日子多少显得不再那么平淡,不再那么虚空,不再那么落寞。即使那些一生都没有踏进过教堂一次的人,在聆听到这钟声的时候,心里也照样是充满了光亮和安宁的。这条小街太寂寞了,小街上的人也太寂寞了。他们每天都渴望有钟声来警醒自己,释放自己,安抚自己。小街上不少的人,就是这样在教堂发出的钟声中平静地过完自己的一生的。然而,无论多么宏亮的钟声都有不再响起的那一天,现在还住在小街上的人就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听到过教堂的钟声了。尽管那座有着高高的圆形尖顶的小教堂还每日耸立在他们的视线中,尽管他们在白天和黑夜都还没有改掉朝那座外墙早已斑驳得裸露出青灰的小教堂仰望的习惯。教堂的钟声沉寂了,可听过教堂的钟声的人还没有沉寂。没有人确切记得那教堂的钟声是在哪一天消逝的,也许是在教堂的外墙剥落第一块墙皮的那天消逝的,也许是在那个年龄最老的信徒死去的那天消逝的,也许是在那个年龄最小的信徒搬离小街去别处定居的那天消逝的……但没有一个人会忘记那曾经带给过他们的内心以光亮和安宁的钟声——一座从昔日的辉煌和神圣的教堂里发出来的钟声——那钟声的余响至今仍活在小街上的人的记忆里,也活在更多的搬离小街的人的记忆里。尤其是那些搬离小街的人,不管他们搬迁到小街以外多远的地方去生活,他们的心灵都照样被这旧时的钟声所笼罩着、撞击着、净化着。在这个多艰多难的尘世上,有些东西消逝了也就永久地消逝了,可有些东西看似消逝了实则却化作另外的东西永久地存在着。就拿这条小街上的东西来举例吧——它的巷道消逝了,却化作行旅存在着;它的房屋消逝了,却化作乡愁存在着;它的贫穷消逝了,却化作疼痛存在着;它的钟声消逝了,却化作教堂存在着……
只是这存在着的教堂再也听不见钟声了。但听不见钟声的教堂也还是教堂,也还是这条小街上的一个标志性建筑。要知道,在这条古旧的、幽寂的小街上,还有许多的事物比这教堂的钟声消逝得更早。谁也无法抵抗这种消逝,时间也不能够,祈祷也不能够,活在消逝中的脆弱的人更不能够。那么,既然消逝是必然的,那这座小小的教堂还能够存在多久呢?没有人可以断定,或许还能存在五年,或许还能存在三年,或许还能存在一年。但至少目前它还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成为小街上极少数人的“精神殿堂”。清晨的阳光或傍晚的斜阳照在它的花窗玻璃上,有一种素雅的、宁静的、祥和的美。在这美的氛围的烘托中,仍可看见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进教堂去做晨祷和晚祷。他们跟有钟声响起的年月一样,准时去诵经,接受洗礼。他们从不因消逝的一切而去改变自己的信仰。他们对生活是诚实的,没有欲望的。他们是这座教堂最后的守护者,也是这条小街最后的守护者。他们都很老了,每次去教堂祷告,都要拄着拐杖。每隔一段时间,他们的后辈就会回来动员他们从小街搬走,但他们每次都拒绝了。他们拒绝的理由很简单:“你们可以在外面购置或修建一栋比小街上的老房子漂亮和豪华的新房,但你们能修建一座比小街上的教堂更有历史底蕴的教堂吗?”这个简单的理由让那些离开小街的发迹或没发迹的后辈们哑口无言。其实,后辈们也都明白,他们的父辈是将那座教堂当作他们今生最后的“精神家园”了,他们没有丝毫权利去剥夺父辈们的精神家园,也没有丝毫权利去干扰和修改一个人的精神信仰。而且,这些后辈们还明白,他们的父辈在教堂里不都是只为自己祷告,同时也在为子孙们祷告;为这条古老的小街祷告;为小街上的每一只狗和猫祷告;为飞过小街上空的每一只燕子和鸽子祷告;为小街上生长的每一棵树和流过小街底下的每一滴水祷告……
每次从教堂祷告完出来,只要天不下雨,这些老人们都要坐在教堂四周沧桑的老树下的石凳子上谈天说地——他们谈许多许多年前从教堂里发出的宏亮的钟声,说宏亮的钟声消逝许多许多年后的如今的教堂。他们在谈说这些话题的时候,那清晨的阳光或傍晚的斜阳照在教堂的花窗玻璃上,有一种素雅的、宁静的、祥和的美。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