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之书
2021-06-01钱红莉
钱红莉
稻米之路
超市售卖的抛光米,一直吃不惯。米之角质层被悉数去除,简直暴殄天物。不知怎么了,连食物也要追求漂亮?
不曾抛光的米,粉糯,浑然,粗拙,有米的天然香气,口感上,更接近童年滋味。
开车去乡下熟人朋友小店,买回一百斤小机器碾出的杂交米。可惜,口感差强人意。妈妈筛了一遍,过滤掉稗子、稻子、碎米,说是拿去喂鸟。过筛后的囫囵米,煮饭,依旧没有软糯口感。软了,疲沓;硬了,扎喉。我每顿仅仅吞下半碗米饭,却如此不尽兴,不免咕噜一声:真想倒掉。被妈妈听见,不得了,她说了一句让人极度难以接受的话。那一刻,到底气血上头,似要对她发作。算了,妈妈的存在,对我就是一种修行。我耐心解释,鸟雀也是生灵,给它们吃,不能叫浪费。我要将这些米留着,喂养小区鸟雀。
实则,这样说,也觉罪过。当我天上的祖父,他若知道,肯定为我对于稻米的的轻薄,痛心不已。
祖父饿死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作为一个少年时代也饿过肚子的人,对待稻米,何以如此轻蔑?
何至如此?买回东北粳米,一点点掺着,也要将这一百斤米吃完。
没有誰能有南方人对于稻米的深厚感情。
每日午餐,若不能吃到米饭,整个下午的心情也不会好,仿佛遭遇某种缺失。对于面食,无论饺子、面条,一颗南方的胃,颇不认同,没有归属感,整个下午失魂落魄的。一友为了减肥大业,整整两个月没吃一粒米。过后,抑郁了。他做医生的先生建言:饭要吃的,胖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受到鼓舞,她一骨碌爬起,连吃两碗米饭,慢慢地,抑郁好了。我悚然而惊——碳水化合物这个东西,可真神奇。
吾乡,家家有一杂物间,砌一座高可及顶稻仓,装满一年口粮。有那种屋叠屋的童话色彩,也是我们小孩冬天用来躲猫猫的藏身之地。
晚夏,稻子被晒干,一担一担挑进屋,倒进仓里。仓有方形门洞,高过小孩头顶。大人以木凳踮脚,用力搬起稻箩,将稻子哗啦哗啦入仓,差不多半仓的样子。至晚秋,清霜下过几轮,晚稻也成熟了,慢慢地,稻仓便被填满。
为防老鼠偷吃粮食,稻仓呈架空态势,与地面约有一块青砖的距离。既防了老鼠,也起到防潮作用。
晚稻成熟之际,也是一年里最为安宁的时刻。当走在空旷的田野,一份寒寂的情绪不请自来,纷纷扰扰,总是无端惆怅……少年时,不曾明白过,那种寂寥的情绪,所为何来。当下,终于懂得,是自然对于人心的默默反衬。
秋天是克制的,一切那么简淡。
是清秋。
《古诗源》里,不是有“霜河冷落”的句子吗?
如若一个人,活至霜意的年龄,渐渐,有了克制,不再喧哗,宛如秋日。
我妈的节俭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吾乡称之为“算小”。早晚两餐,她必给我们喝粥,粮食总归可以节省下来。每临寒冬,总有家庭主妇陆续来借稻谷,以辈分大小,这些妇人们分别称呼我妈:三奶奶、三娘、三嫂……懵懂的我,不时会受到这些妇人的款待,莫非赠一只乌黑的山芋渣粑粑,或者半碗高粱粥。
隔锅饭,香。
来年盛夏,新稻入仓,那些被借出的稻谷,就又被还回来。二十世纪七十年末,我家年年余粮,这日子,过得颇有些德高望重的味道。
初中三年,早餐在校吃。半小瓶咸菜,就一瓷缸白粥,喝下去,第三节数学课时,饿得无心听课。十三四岁的年纪,正值身体快速生长期,就那样活白白饿着。午餐时,当别的同学享用着千张结烧肉,我的饭头上,唯有大白菜。如何抗饿?
不说了,全是血泪史。
前阵,妈妈动一手术,她做了最坏打算。临上手术台前,还在叮嘱,悄悄攒下的六千元钱放在何处,让我到时记得拿,再添一句:给一千给她的弟弟我的舅舅。说是没将我的身体养好,作为补偿……
那一刻,在寂静的医院走廊,不禁有“满目山河空念远”之感。
每当忆及家里那些黄金一般的稻谷,在腊月寒冬,被一次次外借,不免哀悼,痛惜不已。吃不了,可以卖呀,换回鱼肉,给我们姐弟仨补养补养,该多好啊。来借稻的人家,吃得可比我们家好得多,一定的。
我也曾度过晚餐喝粥的漫漫长夜,矮小而面色蜡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吾乡,确乎不见多少面色红润的孩子,不合体的衣服,在瘦弱身体上晃荡。慷慨的,唯有旷野吹来的风,无边月色,苍翠山岚,纵然身体虚弱地饿着,但是,一双眼,无非有了饱看。也挺幸福的。
刘震云回忆,自己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女儿,饥荒年月,热爱去镇上看吃。所谓看吃,即远远看着一个切牛肉的摊子。末了,天黑,所有熟牛肉卖光,砧板上会有一点牛肉碎末,当老板规整规整,准备扫到地上去。刘震云姥爷一个健步上前,向摊主恳求:你这肉碎末别扫掉,给我小女儿吃吧,她都看了一天了……
刘震云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的零度叙事,反衬于我心上,竟是惊涛骇浪,那是一个时代的波澜。
难以忘记,盛夏,被大人差遣着,去稻床翻稻。赤足犁在稻浪里,一圈圈游走,将里面的稻子翻至外面,外面的稻子滚到里面去。过一会儿去翻一下,不及几日,整床稻子均匀晒干,可以入仓了。一双小嫩脚,被两头尖的稻子戳得生疼,也不反抗。乡下孩子懂事,为大人分担一点是一点。因为年幼,既无力肩挑手扛,又不能驭牛耘田,翻稻这种轻松活,何以推辞?
烈日,盐一般白得耀眼,可置一双眼短暂失明,烈日太欺负人了。我兢兢业业将满床稻谷翻遍,白光打在身上,如鞭抽,颇有灼痛之感。小孩子嘛,还总不愿意戴草帽,嫌碍事。烈日如瀑布,兜头而下,热极,打一个冷战,浑身一激灵。浑然不觉苦。
皖南盛夏,雷暴多,前一分钟,我们还在田畈干活,眼看西边滚过雷雨云,雷公驾着马车,滚滚而来。大人小孩就一齐往稻床方向跑,赶在大雨之前,将稻子归拢一处,盖上稻草,打仗一样。雷雨来得快,去得也疾,一会儿,天边有了彩虹,烈日重临,地也干了,又将稻堆打开,继续摊晒……一年年,周而复始。双抢时节,是真累啊。
夜里,繁星满天,人们摇着蒲扇,坐在竹榻上,偶有风来,都是恩典。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全家移居小城芜湖,一个亲戚来作客,当说起城市生活,她幸福感爆棚至五星级别,且举一例,说自己有一天下午,随丈夫上影院看电影出来,忽然变天,下起大雨……那一刻,她感到无比幸福,终于不要往稻床跑,抢收稻子了。
她这么一说,彼时二十岁不及的我,满腹心酸。
妈妈到现在,还将掉在桌上的一粒饭米捡起,从容放入嘴里。孩子总是嘀咕:外婆不讲卫生。
一个自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少年,何以理解一位老人对于稻米的珍惜之情?
外婆说:一粒米,一斤四两力。
哪天空闲,会与孩子说说,一粒米的成长之路。自一粒稻到一粒米的艰辛之路,像极我们一生。浸泡,催芽,撒播,拔秧,插秧,除草,施肥,灌溉,拔节,抽穗,扬花,灌浆,饱满,收割,脱粒,晾晒,碾米……
刘震云着手长篇《温故:1942》前夕,曾询问外婆对于饥荒的记忆。外婆反问:我们常常挨饿,你问的到底是哪一年?中国人的血液里,一直流淌着饥饿基因,对于粮食的爱惜源远流长。
在童年的视野里,杂物间的那座稻仓,神秘奇幻。妈妈站在木凳上,自稻仓一瓢一瓢舀出金黄谷粒,七八十斤的样子。她挑着两只盛满谷子的稻箩,去村东头人家碾米。大米哗哗而出,稻壳成了细糠,用以喂猪喂鸡,什么也未浪费掉。
童年的米,煮出的粥,浮一层粥油,喝进嘴里,粘稠,香糯。
自十五岁离乡,行走于祖国各地,再也未曾遇过家乡米的那种奇异香味。童年的味蕾,是有记忆的,如此顽固而不知转圜,宛如信仰。
稻米何尝不是养育我们的神?弱小人类,日日受它照拂……
一日,由浙回皖,高铁走了一条新奇线路,经杭州,避开江苏地界,直往宣城。我一下来了精神,久久站在商务座与一等座连接处,抓着铁柱作为支撑,望着窗外烟雾迷蒙的江南风景,那千亩良田啊,那起伏的苍翠群山啊,一样样往身后倒去。早稻已黄,为暴雨长久蹂躏,倾伏倒地,谷粒快被雨水沤烂。太可惜了。
唯有与稻米朝夕相处过的人,才会有此设身处地的痛惜之情。
水稻与我之间,总有莫名感情。前日相对,如对故友。
蝉鸣,星空,永不再来的童年
童年假期里,一定有蝉鸣,暴涨的河水,奔腾不息的稻浪、星空,以及蔺草席子的芳香……
暑假作业,薄薄那么三两本,三四天时间,全部做完。
整个假期,放牛是必不可少的一项任务。凌晨,被大人叫起。十几岁的年纪,怎么那么多瞌睡?睡眼惺忪,牵了牛,往青草葳蕤的田畈……
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里,尚有寥落的几声蛙鸣,不知名的昆虫们发出唧唧和弦,清晨的空气充满甘甜的味道,露水湿了裤管,十根脚趾都是凉凉的。牛啃食青草发出沙沙之声,天地微微茫茫,万物尚未醒转,眼界里混沌一片。等牛吃饱,也到了人的早餐时间。我们那里的乡下,九点才吃早饭的。
太阳升得高了,热气蒸腾,将牛拴在村口池塘边老柳树的荫凉里。一村鹅鸭飘满整个池塘……鸭,是麻鸭。鹅,是白鹅。展翅行走水上的,是公鹅,激情四射,如一支疾驰利剑,披一身白羽,有凌波微步的轻盈,一声叠一声鸣唱,引得众女鹅,频频扭颈回首,无比惊艳。家鹅的前生想必是天鹅,它的基因里残留飞翔的种子,时不时水上飘一段,也是滑翔,猶如人类乘飞机滑行于海上,有长风万里的辽阔轻逸。
吃罢早饭,挎一篮衣服去河边浣洗,一件件在青石板上揉搓,或站在水中更舒豁。一群小鲳条子游过来了,啄食小腿、脚踝处密集的蚊子包,酥痒有致。这些小伤口,大多头天晚上为花脚蚊子叮咬而成,痒得很,不得不去抓挠它们。彼时,只有花露水、痱子粉、风油精似未被发明出来。那些小红包,痒着痒着,便冒起黄水来,也不碍事,夏风一吹,又结了痂。整个双腿浸在水中,被小鱼啄着,如同按摩。
洗完衣服,一件件平展开,晾在门口尼龙绳上,树荫插花般洒下,那些朴素平凡的夏衣,在风里抖动飘摇,望之恍惚……整个少年期,我为家里洗了多少衣物啊,梦里也数不清。
半晌午,差不多要去菜园摘菜了,茄子、瓠子、南瓜、豆角、苋菜,一样弄一点,够一天的量便收手。挎着篮子路过芝麻地、棉花地,是要流连一番的。芝麻开白花,数列一般排序,一丛高于一丛,喇叭一样迎着光;棉桃开红花、白花、紫花、黄花,七月的熏风摇曳,一阵阵药香扑鼻来……田埂上一排排高粱,已然抽穗,起先雪青色,慢慢变成驼红,籽粒越长越饱满,整个穗子低垂下来。最谦逊的植物,就是高粱了,我们老家称之为“露西”,非常洋气的一个名字。
大人没完没了在田畈劳作,中饭、晚饭,都归孩子管理,家家如此。
是大灶,柴禾在锅洞里呼啸,瓠子、南瓜、豆角,无非加点菜籽油红烧出来,从未有过荤腥。彼时猪肉,一块二一斤,没有人舍得买。只是,那些寡烧出来的蔬菜,吃起来何其鲜甜可口。将米饭锅烧开,撇一点米汤蒸几只鸡蛋,算是开了荤;或者将茄子铺在米饭上,老蒜切碎,浇一些菜籽油,一齐蒸了,与茄子同拌,飘在水缸里放凉。大人从田畈回来,可以多吃一碗饭。彼时,电扇尚未普及,大人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吃饭喝汤,津津有味。有时,做一锅海带冬瓜汤,大人一碗一碗地喝,再睡一个午觉。
我们小孩没得瞌睡,呼朋引伴于村里转悠。男孩子爬树抓知了,女孩们在树荫下玩石子游戏。有些大人怕热,将竹榻搬至门前泡桐树荫下,一边酣睡,一边呼噜连连,任凭孩子们怎样吵闹,他们也不曾醒来。
知了在高树嘶鸣,着了火一样的盛夏。我们赤足走在地上,烫得一凛。
终于等到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村里所有孩子就都一齐出动了,全部扑向门前小河。孩子们何以如此喜欢水呢?简直一日接一日的狂欢,每一天都被巨大的喜悦填满,未曾厌倦过。就这样,一直在水里玩至太阳落山,也不肯上岸。
男孩子们胆大,一个接一个排了队,自高耸石桥纵身而下。现在回忆起来,心有余悸。桥面与水面差不多七八米的距离,如此高度,倘若头朝下,会否跌至河底碎石上?好在他们全部以脚尖落水,呲溜一声,不见踪影,许久,冒出头来,已经离桥墩很远很远了。有人可以独自在水底游几丈远——叫扎猛子。女孩们对于游泳的悟性天生迟钝些,总是不能自学成才,也就在河边浅水区爬来爬去,最多捏起鼻子,将面部浸于水下,坚持一分钟就是好的了。
双手双足,由于长时间浸泡,逐渐苍白,布满皱纹。可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照玩不误。将双手倒撑于背后,整个小身体倒仰于水面,水的浮力如一双无形大手,将我们轻轻托起,只留一双眼、一对鼻孔于水面,天上的游云毫无羁绊地游荡着,河里的我们仰面对着它们迎来送往……简直一种修禅。小小年岁的我们是混沌的,就那样将整个身心融入天地自然之中而浑然不觉,以漫长的后半生忆及,依旧可以吮吸到它的甜蜜。
有些男孩子将牛牵到河里来,威风地骑在牛背上。别看牛那么笨重,一旦到了水里,借助浮力一样游得欢快。牛将鼻孔留于水面,硕大无匹的身体全部浸入水中润凉着,孩子在牛背上指挥它向前向左向右,它非常顺承地配合着。此情此景,恰似骑鲸入海,有排山倒海的浩荡……泥足于浅水区的我们,好生羡慕。
再往远处游,是一片菱荡。
菱角开白花,结红菱,蜡质叶子光滑无匹,可反射阳光,镜子一般。整个菱角荡,白亮亮一片。河水有一种甘甜气息,被盛夏的阳光普照,一点点蒸腾挥发,闻之,醒脑,形容不出的畅快,可令肺腑迅速扩张,加快呼吸频率。
暮晚时分,在大人们的不停催促下,我们不情愿地,自河里起身,一路湿答答回家去,身后一串湿漉漉脚印,被晚风一吹,一忽儿干了。
晚餐大多喝粥,小桌子摆在庭院,雪水腌的咸鸭蛋,切成一瓣瓣月牙形,与红椒同炒的山芋梗、南瓜藤、茄蒂,一样样小菜,滋味近似,可润肺腑肝肠。饭罢,在木盆里再冲个热水澡,涂上痱子粉,家里大大小小竹榻全部搬至场院开阔处,四周燃一点艾草驱蚊,就都躺在竹榻乘凉了。大人摇着蒲扇讲古,小孩子听一段,沉沉睡去……夜半,被大人抱回家,丢在蔺草席上,一夜美梦至天亮。
不曾沐浴过漫天星斗的童年,何曾体味出广阔繁复的星空美学?它是我们精神意义的教堂,巨大浩瀚无边无际,值得用一生去书写,还原。
虽说假期里,我们不曾读过一本纸质书,但我们日日翻开的,都是天地自然这部大书。
大水天上來
故乡皖南,河流纵横,阡陌互通。每临盛夏,最担心的事情,就是破圩。
村前一口池塘,一条窄窄土路隔开的,便是稻田。往前几百米,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河畔耸立高高圩埂,遍布青草。上圩埂,望东边眺望,又是一望无际稻田。大暑之际,满目葱茏,千里万里,稻浪翻滚,性急的稻子已然扬花。藕花风自遥远的天边来,植物的香气沁人心脾。天空幽邃瓦蓝,偶尔有汝窑的淡青。白云庞大无匹,一朵一朵,永无厌倦,飘过稻田,飘过村庄,飘过山岗,往远方去了。我们也不送,知道还会再来。大人们会观天象,哪片云是积雨云,自带隆隆雷声;哪片云,不过是闲淡游走,犹如托钵化缘僧人,一碗粥的功夫,消失不见。这都是好年成。
大人们闲不住,顶着烈日游走于田埂间,每当田间一株稗子杵在那里,侧身分开稻棵,给把拔掉,随手丢于田埂,被炽烈阳光曝晒半日,便都枯了。
小女孩一年年的,欢喜折一根栀子花枝条,扦插于稻田深处,至割稻之际,这花枝便也生了根,拿锹挖回,栽种于庭院。稻浪一日日翻滚,绿是绿得深刻,偶有鹭鸟飞起,披一身白,它们的身下,一片无垠壮阔大海,翻着深绿的浪。这些白色精灵,在盛夏的风中翩翩而起,像极我日后于文学领域频频使用的动词,鲜活,而流动着的,也是一颗颗诗心,灵灵溶溶,贯穿童年版图,生根结籽,繁华一片。去年仲夏,去青阳,一江之隔,同是皖南,物候相似。疾驰车上,幽绿稻浪上空重逢翩翩白鹭。童年是可以一次次复活的,它是不死的精魂。
在皖南,如此好年成,少极。每个盛夏,我们总是为破圩所苦。连天雨,一日日,天漏了,倒不尽的水,人间唯有存接起来,先用池塘接,池塘满了,流入小河,小河起先还是欢快流淌,慢慢地,变得不堪重负。一夜间,绵延数里的圩埂,再也无力承受,瞬间土崩瓦解,豁一个缺口,无以派遣的黄浪,纷纷倒灌圩田——正值抽穗扬花的水稻啊,天仙一样的水稻啊,养人性命的水稻啊,全部倾覆,慢慢没了顶……
大人孩子,默默伫立村口高地,无助望着滔天洪水。
心太痛了。
有些大人胆大,淌着水,去到自家稻田,在洪水里摸着,割一篮稻禾,喂牛。
彼时,我们小孩放牛,将其抛荒于圩埂,兀自玩忽头了。牛趁孩子不察,疾步去往稻田,撩青葱粉嫩的稻禾解馋……等孩子发现,已被吃掉大片。我们做小孩的,可吓死了,忐忑不安牵着牛离开是非之地。搞不好,两家大人还会发生口角。
等洪水淹了一切,牛们反而有了一次饕餮之食。
倘若不发大水,被牛偷吃过的稻禾,得益于盛夏熏风的滋养,会快速成长起来,一样开花结穗,稻粒稍微瘪一点,怎么也追不上完好如初的饱满了。
洪水来了,一切都不存在了。
自小,乡下孩子,早早懂得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无能为力,一切注定靠天收。乡下人气质里,过早嵌进与生俱来的悲哀,及长,读《诗经》,读《古诗十九首》,读《古诗源》,总有“燕燕于飞”的同声共气。
什么是何苦,什么又是何欢?
我家紧邻圩埂边有一良田。与稻田为邻之圩埂,天生属于我们的了,约定俗成的乡规。我可以随便栽点什么,南瓜、瓠子,豆角,高粱。小时,喜欢向日葵,每年春上,将葵花籽秧在破脸盆的肥土,催它发芽,移栽至圩埂。
乡下,有泥土之地,你种上任何植物,它都高兴地长给你看。向日葵一日日地高了,主秆遍布绒毛,摸上去,怪戳手的,顶端三四片巨大叶片,同样有茸茸之感。我自河里往家挑水时,总喜欢顺路给向日葵喝个饱,眼看着花盘长出,边沿布满黄色花瓣。
大暑到了。有一年,发了那么大洪水,一个孩子唯一的牵挂,就是那棵向日葵。黄浪滔滔里,趁着村口唯一的石桥将淹欲淹之时,我涉险过去,将圩埂上那棵向日葵挖起,捧在手上,将它移植到更高地势的菜园……
后来,它还是死了。大人言:人挪活,树挪死。向日葵早已长成一棵树。我对不起它。横竖都是死,与其死在水中,不如倒在岸上。水中太孤单了。
多年以后,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小女孩到处迁徙,手里捧着一盆植物,不知是鱼尾葵,还是什么热带植物。那个单薄胆怯的小女孩,分明是我的化身——记忆的追光照耀至乡下,正是她这么大年纪,我在大水之中小心翼翼捧着那棵向日葵。
一个孩子与植物最易建立感情,与动物,亦如是。我从一粒种子开始培养,直至发芽,抽秆,长叶,开花,眼看着它要成熟,竟被一场洪水中断了人间之旅。
何止我的向日葵呢,那些良田沃野,原本一家数口的粮食,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我们孩子是可以读懂大人脸上惆怅的,那些被夏雨围困的日夜,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什么,被大人责骂、鞭打。总归是不开心,无论大人,还是孩子。
自小生长于乡村,与土地须臾不离,尽管有山风月色的娴静美好,但,对于自然的威力,一直心存敬畏。如此,乡村有了土地庙。面对心上的无告,人类总有点寄托吧。就也供着土地公公了,每逢年节,不忘拜拜它。所有神灵都居天上,不可知的,可望不可及的,唯有土地公公,跟我们在一起,守护土地,风声,蛙鸣,萤火虫,漫天星斗,一直与我們彼此作伴,浑浑然地将日子过下来了,未曾抱怨,唯有承受。
几千年来,中国底层乡民都是这么过来的。
中国底层民众一直固守于偏执的哲学里,感恩、知足,是他们生命里的核心力。几千年,没有人去启蒙他们。日日与泥土交道,心上踏实笃定。
黄梅戏《天仙配》里,七仙女与董永的相遇,仰仗于土地公公的牵线。不,还有村前那棵老槐树。安庆地区的人叫槐荫树。甚而,这槐荫树,也还是土地公公假托了的,对着大树念几句韵白,土地公公现身,成就一段好姻缘。
中国农耕文明的血脉里,一直流淌着忍耐负重的气质,不怨,不恨。这些卑微品质,一律得益于山风月色的滋养。
何以回到乡间,一下消逝了焦虑情绪?那不过是应许之地,是精神的源头。是自然、土地安慰了我们。
故乡是什么?故乡是深夜里一个个梦,河水涣涣,稻浪飘香。故乡也是一把把荞麦芯子做的枕头,睡去踏实,醒来敦厚,那些四季啊节令啊,循序渐进地来,循序渐进地走,如同洪水,慢慢地,也都退去。早稻是彻底不指望了,将稻田翻新一遍,枯萎的稻禾犁进土里,做了晚稻肥料。也是王维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每个人都有劫后余生地庆幸——村庄尚在,房屋未塌。
几场秋雨,田畈里,又都葳蕤一片了。
海子言:亲人们呐,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海子是农耕文明的代言人,农民心里无数苦水,都被他的诗篇表达出来了。
及长,全家移居小城芜湖。1998年那场大水记忆犹新。我家居江边。每每黄昏,青弋江、长江交汇处的宝塔根前,徘徊着无数人。滔滔黄浪,汹涌而至,每个市民脸上遍布沉重神色。长江之畔,一溜儿驳船码头,每个码头都由一扇空空城门,平素没有门。每遇洪水过境,城门前忙碌一片,工人们来来回回搬运沙袋,打桩人,将沙袋固定住,用榔头重重敲击,一点点将沙袋与木桩夯实。
眼前,不曾有碧海一般的稻浪,离乡十年的我早已将故乡丢了,一点点被异化。眼前唯有滚滚江水,向着金陵方向而去。杨慎的诗,还不曾学习过: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1998年盛夏,何以看见夕阳红呢?天上满是乌云闪电,雨水顺着二街商铺鱼鳞瓦白线似的断不了。王菲唱:情像雨点,似断非断,愈是去想,愈是凌乱……
洪水面前,人心一派凌乱,爱情何值一提?一日日里,芜湖人站在宝塔前,凌乱而无助地望着滚滚江水……
城市间一座座宝塔,类似于乡下的土地庙吧。芜湖地理位置优越,鱼米之乡,江南名城,四大米市之一,青弋江穿城而过,西邻长江——江山落日余晖,美如仙境。市区有湖,温润精致。唯一惧怕的,就是水患。世间一切皆是二元对立的,水成全了一座城池,水也会为难一座城池。我家对面一座天主教堂,高耸的十字架,被雨水洗得发清,是黑铁,格外凝重。西方的神,如何收服得了东方这条著名大江?
一日,看见芜湖一位师长朋友圈贴有一张宝塔跟照片,望之,吓得哆嗦,青弋江水位竟高过宝塔根了,意味着高位的长江水倒灌而入青弋江,青弋江流域多少良田美舍啊,就都淹没于洪水之中了。两江水位高于一座城池,心都是揪着的。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