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世界”
2021-06-01徐兴正
徐兴正
日本作家远藤周作长篇小说《沉默》,林水福翻译的中译本,南海出版公司版本,正文234页,到191页,快要收尾了,作者终于忍不住写道:
“神甫,请原谅我!我为了要忏悔跟到这里来,请原谅我吧!”
……
“我天生是个懦弱的人,精神软弱的人,连殉教都办不到,怎么办才好呢?哎呀!为什么我会出生到这世界來呢?”
声音如风般中断,又飘远。回到五岛时,深受信徒欢迎的吉次郎的影子忽然浮现眼前。如果不是出生在受逼迫的时代里,那个男子无疑是个开朗、诙谐的天主教徒,会以教徒的身份度过他的一生。“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司祭把手指塞入耳中,忍受着如犬吠般的哀叫声。
这“如犬吠般的哀叫声”是小说人物之一,吉次郎发出的。这位名叫吉次郎的日本人,生活在17世纪,心性软弱、卑怯,经不起迫害天主教徒的官府拷问和刑讯,不止一次踩踏圣像而弃教,并且还像犹大出卖基督一样出卖西班牙司祭洛特里哥,但又不止一次请求这位神甫听他告解,给他安慰,希望主能原谅他。洛特里哥被捕后,做好了殉教的准备,他也不止一次想起,基督对出卖自己的犹大说,“去吧,你所作的快作吧!”以此来对应吉次郎出卖他。犹大出卖基督作为《圣经》一个戏剧性事件,乃上帝预设,基督注定要被出卖,犹大注定要卖主。对此,洛特里哥一直疑惑,甚至同情过犹大,一切都注定的,由不得他,他就是一个傀儡。为了成就十字架上基督的爱,不惜牺牲这位犹大。公平吗?而吉次郎却不一样,如果他勇敢,不动摇信仰,就可以不弃教,不出卖洛特里哥。可吉次郎还是把洛特里哥出卖了,而且卖了一个好价钱,“犹大出卖主,基督的价格折合成银元是三十枚”“我的价钱是他的十倍”。洛特里哥是被当狗一样卖掉的,毫无尊严可言,更不可能构成犹大卖主那样的戏剧性事件。因而,尽管洛特里哥始终以“爱是恒久忍耐”的基督精神来教导和激励自己,去体恤和原谅吉次郎,但他还是无法克服蔑视与厌恶。
如今,洛特里哥被捕后,见到了恩师费雷拉。而洛特里哥和两名同事前往日本,愿望之一就是寻找费雷拉老师,他们只相信他可能被迫害致死,绝不相信他会弃教。可费雷拉确实弃教了,还被命令接收一名死刑犯的遗孀为妻,赐名为泽野忠庵,归顺于西胜寺,并在这座寺院里撰写一部名为《显伪录》的著作,专门用来质疑上帝。这次相见,是井上大人安排的。井上发明了“穴吊”。这种刑罚,将受刑者捆绑后带到一个满地秽物、空气污浊的洞穴里,倒吊起来。受刑者耳朵背后被打穿一个小孔,倒吊会使这个小孔流血加快。时间再久一点,受刑者嘴里、鼻孔里也会流血。时间更久一点,受刑者还会控制不住呻吟,由于嘴里在流血的缘故,呻吟声就会被扭曲,仿佛打呼噜。落在井上手里的天主教徒,没有一人能经受住这种刑罚,费雷拉也不例外。在见到费雷拉之前,洛特里哥亲眼目睹两位信徒被处以“水磔”的刑罚,一位信徒被用刀处决,两位信徒被用草席包裹起来投入大海,他的同事、西班牙司祭卡尔倍追赶投入大海的信徒,在祈祷中被大海吞噬。“水磔”的刑罚就已经非常残忍了,受刑者被捆绑在海边一根木桩上,双腿浸入水里,经受风吹日晒,潮汐来了,被海水吞没而死。这次见面,费雷拉受命劝说自己曾经最喜爱的学生洛特里哥弃教。洛特里哥拒绝弃教,即将被处以“穴吊”的刑罚,“这样的世界”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听到吉次郎“如犬吠般的哀叫声”,这才对他怜悯有加。
这哀叫其实就是一曲哀歌。
还是由《哀歌》开始说起。
远藤周作在《作者致读者——关于〈哀歌〉的记忆》里说:“从某个时期开始,我形成了每隔三年或四年发表一部纯文学长篇小说的惯制。三年或四年的间隔,对我而言是为创作长篇小说所留的准备期和蓄电期,与此同时我也采用了为摸索长篇而创作几部短篇的方法。自己开始采用这一方法,是在长时间的住院生活结束后准备将生病期间考虑的素材写成长篇小说的那段时期。我在病中也学习了天主教时代的有关历史,尽管还完全没有考虑好使用什么样的素材,但出院后,我第一时间便去了长崎,看到了‘踏绘,在脑子里形成了之后《沉默》中的一个主题。为了使该长篇在脑子里成型,我决定先写几部好比围绕太阳运行的行星那样的短篇。”“最近,我被长崎亲眼所见的‘踏绘上的那耶稣的脸吸引住了。被众人踩踏、擦伤的耶稣憔悴的面容和悲伤的眼神,变成了《哀歌》中九官鸟的眼神、狗的眼神、主人公妻子的脸。《沉默》中‘踏绘的音律便是《哀歌》的音律。不,因为创作了《哀歌》,我心里一直流淌着赛扎尔·弗兰克的《钢琴协奏曲》那样的旋律,可以说那种旋律逐渐聚合了耶稣的脸,随之转移至《沉默》。”“有时,人在之后才会发现将自己过去的人生以及作品群连接在一起的隐藏着的、肉眼看不见的那根线。我现在就是在这样的试点上谈论《哀歌》。因此,我觉得自己并非在创作《哀歌》时期明确意识到了上述的方法论,而是带着不断摸索的想法进行的创作。我发现这种方法很适合自己,那是在写完《沉默》之后了。”“如果没有一篇一篇地创作《哀歌》的短篇,也就不会创作出《沉默》,不会有《死海之滨》以及《耶稣的一生》吧。”“创作这部《哀歌》,我还有了另一个收获,那就是我终于了解了自己作为小说家的行车距离究竟能有多远。所谓行车距离,指的是多少页纸最适合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因此,我开始发现,自己并非是个短篇作家,而介于短篇和长篇之间,即中篇的创作是最能让我发力的。”
《哀歌》共十二篇短篇,小说结集时被分为三辑,第一辑五篇,第二辑六篇,第三辑只有一篇。三辑并不均衡,是从主题上来划分的。从这一点,似乎也可以看出远藤周作具有主题至上的倾向。
这十二篇小说,主人公几乎都是病人,要么侥幸痊愈了,要么旧病复发,要么正在生病,要么即将死去。即使主人公不是病人,也一定有其他人物是病人的,或者是死者的。疾病多为肺病。稍早于远藤周作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小说写到病人,疾病也多为肺病,《水月》主人公京子的丈夫,就死于肺结核,那时这是不治之症。远藤周作创作《哀歌》的时代,肺结核中一部分病种可以治愈了,但还有一部分病种无药可治,严重的病人仍然处于死亡阴影之中。肺病手术如果失败,造成支气管侧漏,病人不仅呼吸困难,而且呼气时喉咙发出一种犹如吹笛的声音,既难受,又难堪。更致命的是,支气管侧漏必然造成肺部感染,一旦药物控制不了,就只得再一次手术。再失败的话,药物更控制不了,不得不又一次手术。但这毕竟是开胸手术,侥幸者少,死亡者多。而肺癌病人,还有化疗的痛苦,恶心,乏力,脱发,直至生命消耗殆尽。病人除了承受疾病带来的痛苦,也要承受治疗产生的负担,甚至还要承受被家庭、医院和社会嫌弃、责难、厌恶的处境。疾病也包括麻风病。这种疾病,因其可怕的皮肤溃烂,严重的肢体伤残,令人毛骨悚然的传染性,曾经打开过人类疾病和恶毒的黑匣子,麻风病人被抛弃、驱逐已经算是最温和的了,被活埋、焚烧,像垃圾一样被清除,这样极端的迫害事件,全世界不知道发生过多少起。远藤周作写到的,是研发出特效药DTT之后,麻风病已经是一种可治愈的疾病,出于去污名化的考虑,名称也被改为韩森氏病了。集中疗养的麻风病人,还得到了修女的照顾和呵护。面对这种疾病,拜医学所赐,人类这个不堪一击的庞然大物,似乎恢复了爱的可能。
相对于健康人,病人或许更需要慰藉吧。小说中一位主人公,在接受手术之前,特别渴望一位朋友能如约送来那幅“踏绘”,希望从耶稣被践踏的面目上得到信心。可是,他等到的却是色情画像的推销员。虽然他拒绝购买,但对推销员并不那么反感,一则这是推销员的生计,他们很可能已经无路可走了,二则推销员咬定可以辟邪,他们自认为也是行善。见到他如此和善,推销员变得更加大胆,竟至于提出物色女性上门为他色情服务。朋友后来也来见他了,但并未带来那幅“踏绘”,原因是“踏绘”被践踏得过于厉害,不宜带来,即使带来了也几乎辨认不出耶稣的面目了。远藤周作将这两件事并置在一起,绝非渎神。创作《哀歌》时的远藤周作,相信上帝无处不在。这一点,《作者致读者——关于〈哀歌〉的记忆》那句话,“被众人踩踏、擦伤的耶稣憔悴的面容和悲伤的眼神,变成了《哀歌》中九官鸟的眼神、狗的眼神、主人公妻子的脸”,说得非常清楚。而且,如果不相信上帝无处不在,小说中这位主人公,就不可能理解、怜悯这样的推销员。这名推销员不是单打独斗,他们完全是组织化的,他住院的医院归其“负责”。这种群体性的堕落,能减轻其中个体的心理负担,几乎不会有人产生负罪感。而这样的推销之所以一直在进行,也是因为它满足了一些病人的需要。不是所有病人都信上帝,反而是不少病人需要色情画像来辟邪,还有病人在临终心境支配下需要女性上门色情服务来弥补所谓人生遗憾。
这是《哀歌》的一类主人公。“踏绘”,也是17世纪日本逼迫天主教徒的刑罚。将一幅耶稣的面目画像放到地上,逼迫天主教徒踩踏上去,拒绝者将被处决,踩踏时的神情和身体反应被认为没有真正弃教的人,也会被直接处决,或者会被要求向圣母像吐口沫,并以污言秽语辱骂圣母,拒绝者也将被处决。这样的黑暗,一直投射到这一类主人公身上。因而,在他眼里,基督的形象,不仅是被钉在十字架上,而且也是被踩踏在脚下。耶稣身体是疼的,在十字架上又吸了海绵里的醋,口是渴的,在地上被踩踏,脸也是疼的。或许是出于对耶稣的心疼,他总是忍不住要去了解,为什么连费雷拉那样的神甫也会“踏绘”弃教。《哀歌》大半短篇,就像并置上述两件事一样,将文献记载、遗址承载的迫害事件,与主人公的人生际遇、现实处境对接在一起。而且这种对接,都很精准,有两三篇短篇,比如《旧病复发》《前日》《那个男人》,达到了川端康成短篇小说《水月》那种天衣无缝的对接效果。
这类主人公当中,有笃信上帝的信徒,在病房里祷告,被揶揄了,他也微笑着。一位病人谈到,他們活到这个年纪,多多少少犯过错,作过孽都有可能,受到疾病折磨,这也算情有可原,但有一个因天生没有肛门而住院治疗的男孩,医生说虽然采取这么多次手术人造肛门,但也活不到十岁,为什么要让这个男孩如此遭罪?这位病人以此质问他,质问他所相信的上帝,他也保持沉默。他被推进手术室那天,病人们都以足够的善意,相信他的上帝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毕竟他是那么隐忍,那么平和,而且还那么虔诚,可他并没有从手术室活着出来。
《哀歌》另外一些主人公,与小说中其他人物,他们之间总是产生这样那样的猜忌,疏离,隔膜,摩擦,捉弄,欺骗,背叛,伤害。一位主人公,曾经在妻子生病住院期间,与妻子表妹偷情,造成对方怀孕,经受堕胎之苦。这位主人公生病住院,一切都知情、又一直装作毫不知情的妻子,照料他的时候,对着到医院探视的表妹及其丈夫,总是看似无意、而且又是点到为止地敲打他,妻子的表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而表妹的丈夫又永远被蒙在鼓里。他并不相信上帝,不忏悔,无地自容了,也会留念那暗地里的欢愉,还不由自主地放大它,认为生活的极乐,也莫过于此。这样的主人公,不时将感情寄托在九官鸟、十姐妹这样的鸟儿身上,而这样的鸟儿,也有惨遭不幸的,其中一只十姐妹,竟然被附身于鸟笼之下的蛇吞食了。
《哀歌》的疾病,都不是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所谓“作为隐喻的疾病”,它就是疾病本身。作为隐喻的疾病,与疾病本身,究竟存在多大的不同?它们有着天壤之别啊,前者总是给病人留有余地,后者却让病人无路可走。
《哀歌》已经触及到《沉默》的主题,就是:人类遭受了这一切,上帝为什么沉默?但《哀歌》的追问,并不决绝,原因在于:一方面,疾病不是无端加害于病人,而是人类最正常不过的现象,并且病人能得到治疗,痛苦可能会减轻,甚至抱有治愈希望,暂未陷入绝境;另一方面,大多数人对上帝的信仰持保留态度,怀疑上帝是否存在。
《哀歌》写得更多的,不是上帝的沉默,而是人的沉默。在这些短篇中,人类沉默的原因比较直接,无外乎冷漠、恐惧、无力、绝望、放弃这几种。
但每一种沉默,也都是一曲哀歌。
这与中国作家鲁迅、王小波笔下的“沉默”,完全不在一个语境。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写道,“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此语既是叹息,又是悲愤,主要还是悲愤。王小波最具个人风格的随笔《沉默的大多数》,将沉默视为一种社会病象,同时也作为一种精神病症加以剖析。这是一种控制、欺骗与受控制、受欺骗合谋,通盘合谋的沉默。这当然是人的沉默,不是上帝的沉默。或许正是因为没有上帝,才造成了人这样的沉默。
对远藤周作来说,创作《哀歌》,追问人的沉默,是为创作《沉默》,追问上帝的沉默,而做准备的。
《哀歌》中译本近十四万字,《沉默》中译本十五万字,两者篇幅相当。
《哀歌》这些短篇,几乎都采取有限视角,方法类似于中国作家沈从文所强调的那种“贴着人物写”。
《沉默》的写法,也是贴着人物写,却采用了全能视觉。这种选择,或许也能体现远藤周作主题意识足够自觉,他以有限视觉去追问人的沉默,全能视觉去追问上帝的沉默。而这种全能视角,又是被区别运用的。《沉默》的前言,以一份送到罗马教会的报告,报告称,“由葡萄牙的耶稣教会派往日本的费雷拉·克里斯多夫神甫在长崎遭受到‘穴吊的拷刑,已宣誓弃教”,“这位神甫在日本定居了二十多年之久,身居教区长之最高职位,是统率司祭与信徒的长老”,将叙事视角从有限过渡到全能。之后,第一章至第四章皆为前往日本的西班牙司祭洛特里哥的书信。按说,既是书信,限于写信者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也是有限视角。但是,远藤周作拓展了洛特里哥的视角,他所借助的手段是,将所有关联人物全部放进来,而每个人物又都自有其视角,叠加在一起,观察起来就几乎不留死角了。这种技术,类似于川端康成小说中那面反复出现的“镜子”,用它去照见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第五章至第九章则是以第三人称的方式来写洛特里哥,就是理所当然的全能视角。有一点或许值得注意,无论从哪个角度瞄准,目标始终都是洛特里哥。如果这一点成立的话,那么就可以说,这里的全能视角,恰恰是受到严格限制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远藤周作才能在十五万字这么紧凑的篇幅里,完成如此宏大如此沉重的主题。也是因为这一点,才能将这位主人公推向身体和精神双重绝境,无论是殉教还是弃教,都由不得他。再之后,天主教住宅官差日记,相当于一份附录,所以没被当作一章来对待。在后记里,交代了“第九章的《长崎出岛荷兰商馆馆员约纳逊日记》系从村上博士所记《荷兰商馆日记》改写而成,而《天主教住宅官差日记》系从《再续群书类从》中的《查祅余录》改写而成”。这也表明,这里的全能视角,还包括了“小说家言”之外的文献材料视角。可见,远藤周作真是够严谨,够庄重的。
那时,日本大规模迫害天主教徒,罗马教会收到过一次迫害事件竟然处决了三万多名信徒的报告,早期派往日本的传教士,要么殉教,要么弃教,要么音信全无,因而,反对在如此危险的情势之下,再派遣传教士去日本。在日本传教二十多年、如今音信全无的神甫费雷拉的三名西班牙弟子,深感上帝召唤,不畏惧极端危险,决定前往日本,一则追随恩师传教,认为日本的信徒就像羊群需要牧羊人一样渴望有司祭到来,二则寻找恩师下落,无论如何不相信他会弃教。教会为三人所打动,态度由反对变为不赞成,再由不赞成变为勉强同意。三人从西班牙乘船出发,不料发生海难,侥幸存活,一度滞留澳门,其中一人病重,洛特里哥二人以偷渡方式进入日本。
协助洛特里哥二人偷渡到日本的,是日本人吉次郎。吉次郎是天主教徒,遭受刑罚后弃教,逃亡至澳门,他也想回到日本去。准备偷渡时,洛特里哥就怀疑过吉次郎,他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不过连我们的主耶稣基督都曾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不能信任的人”,“主经常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人,那是因为他爱人们的缘故”。
偷渡到了日本,经吉次郎联络,洛特里哥二人迅速被信徒接应,藏了起来,有过秘密牧养信徒的短暂时光。洛特里哥感叹,“是因为我们让他们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是因为我们把他们当人看待,是因为司祭们的仁慈打动了他们”,“长久的秘密生活,使得信徒们的脸都变得像假面,这实在是令人辛酸、悲伤”,“他们还有血肉相连的家人,跟没有妻儿的我们是不一样的”,“农民运用他们的智慧,在暴政面前装糊涂”,“这里真像世界的尽头”,“突然,我感到害怕”……
不久,洛特里哥被捕。
這里有两个逻辑:
洛特里哥的逻辑:传教士是上帝的使者,他们九死一生到日本,是为传播上帝的爱而来。
井上大人的逻辑:“神甫!这是你们造成的,这都是因为你们硬要让自己自私的梦想在这个国家实现之故,您可想过,为了这个梦想,害惨了多少百姓?看!看!为了你们,血又在流了,无辜的他们的血又在流了!”“你说,要为他们牺牲才来这个国家,但事实上,却是他们因为你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如果洛特里哥的逻辑能被承认,迫害天主教徒的流血事件就不至于发生。
井上的逻辑分明是强盗逻辑,但它就是事实逻辑。
其实就只剩下一个逻辑了,井上的逻辑,强盗逻辑,事实逻辑。
在这个逻辑面前,洛特里哥沉默了:
“神甫!他们会要我践踏圣像。”茂吉低着头,宛如说给自己听似的,“要是不踏,不只是我们,连全村子的人都会受到审问。神甫,我们该怎么办呢?”
……
“可以踏下去的,可以踏下去。”
我这么回答之后,才发觉说了身为司祭不该说的话。卡尔倍以责备的眼神看着我。
吉次郎的眼中噙着泪。“为什么主要赐给我们这么大的痛苦呢?神甫!我们并没有作什么坏事呀!”
我沉默着……
但这还是人的沉默,信徒的沉默,司祭的沉默,洛特里哥的沉默,还不是上帝的沉默。
洛特里哥追问的,其实也是远藤周作追问的,乃是上帝的沉默。我的统计是,《沉默》一共追问了八次,都是在洛特里哥这次沉默之后追问的,一直追问到全书结尾:
不!吉次郎想说的是更可怕的事,那是神的沉默。自从发生宗教迫害到今天已有二十多年之久,在日本这块黑色土地上有多少信徒呻吟,司祭流着红色的血,教会都倒塌了;但是,神为什么在把一切献给自己的信徒面前,还沉默着呢?
我在海可怕的寂静背后,感受到的是神的沉默——神对人们的悲叹声仍然无动于衷……
海浪无动于衷地冲洗、吞噬茂吉和一藏的尸体,他们死后,空洞而茫然的表情会在海中扩大,神和海却仍然沉默着,继续沉默着。
我摇摇头:没有这样的事。如果神不存在,人就忍受不了海的单调和那可怕的无动于衷。
不过,万一……当然,只是万一,内心深处,另一种声音喃喃地说:万一没有神的话……
……
当然,我知道最大的罪是对神的绝望,可是,神为何沉默,我不懂。
主啊!你为何沉默呢?你为何一直沉默呢?
司祭声音微弱地说,你为何抛下一切呢?连我们为你建立的村庄,你为何也任它烧毁?人们被驱逐时,你没有给他们勇气,只是像这黑暗般沉默着。为什么?至少请告诉我理由。我们并不像在你试炼下患麻风病的约伯那般坚强。约伯是圣人,而信徒们只不过是软弱的凡人罢了,不是吗?忍耐试炼也有限度。请不要给我们更大的痛苦了!司祭这么祷告着,可是,海仍然冷冷的,黑暗依旧顽固地继续保持沉默。听得到的,只是单调而反复的划桨声而已!
你一直都保持沉默,但你不可能一直沉默着!
司祭热切地说:你们不会再碰到苦难了。主不会永远抛弃你们。他会洗涤我们的伤痛,会伸手拭净血迹!主不会永远沉默。
尽管死了一个人,外界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着先前的运转。没有这样的傻事,这就是所谓的殉教吗?为什么,你还沉默着?
那个人在那个晚上,是否也预感到神的沉默,而恐惧、战栗呢?……海,宽广无边且哀伤地展开,那时,神在海上也固执地继续沉默着。为什抛弃我?突然,这声音和铅色的海的记忆一起涌上司祭的心头。为什么抛弃我?星期五的六点钟,这道声音从朝向黑暗天空的十字架上响起。而长久以来,司祭认为那声音是那个人的祈祷,并不认为那是因神沉默的恐惧而发出的。
神,真的存在吗?
这第七次追问,严格说来不是一次追问,而是一种信念,“主不会永远沉默”,那么,不将它计算在内的话,一共就是七次追问。这也符合远藤周作的信徒身份,他应该特别喜欢“七”这个数字,上帝创世,用了七天,《圣经》记载着无数个“七”。不过,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在长篇小说《10 1/2章世界史》里,却多次调侃过“七”。
其实,此外,洛特里哥还两次追问过上帝的沉默。这两次都是在费雷拉劝说洛特里哥弃教的时候:
司祭看到转过脸的费雷拉眼中突然有泪水闪亮。穿着日本的黑色和服,把栗色头发系成日本人的形状,然后改名为泽野忠庵……而且现在还活着。主啊!你还沉默着,对这样的人生你还固执地保持沉默!
主啊,现在正是你应该打破沉默的时候了,已经不能再沉默了。要证明你是正的,是善的,是爱的存在,要向地上的事物和人类明白显示你是庄严的,就非说话不可了。
如掠过桅杆的鸟翼般大小的黑影覆上司祭的心。鸟翼载来了几段回忆,带来了信徒们的各种死亡。那时神也沉默着。在下着毛毛雨的海上,神也沉默着。在太阳垂直照射的庭院里独眼男子被杀时,神也没说话。可是,那时,自己还忍耐得住。说是忍耐得住,其实是尽量把这可怕的疑问推得远远的,不想正视它。然而,现在不一样了。这呻吟声在诉说着:现在,你为什么还沉默着呢?
可是,弃教真就是对主的背叛吗?《圣经》里,犹大的背叛,加上了出卖主这一重,信徒一直不肯原谅他。而事实上,彼得也曾三次不认主。《马太福音》是这样记载的:耶稣说:“我实在告诉你:今夜鸡叫以先,你要三次不认我。”彼得说:“我就是必须和你同死,也总不能不认你。”众门徒都是这样说……彼得又不承认,并且起誓说:“我不认得那个人。”……彼得就发咒起誓地说:“我不认得那个人。”立时,鸡就叫了。彼得想起耶稣所说的话:“鸡叫以先,你要三次不认我。”他就出去痛哭。
费雷拉并不认为自己背叛主。而且,费雷拉也不是因为承受不住“穴吊”的刑罚才弃教的。洛特里哥见到费雷拉耳朵背后的疤痕,那是“穴吊”刑罚打孔滴血留下的,他受刑时并没有屈服,相反,完全做好了殉教的准备。但井上对别的信徒施以“穴吊”,以此逼迫费雷拉,如果他不弃教的话,他们都得死去。
“你认为自己比他们更重要吧?至少认为自己的得救是重要的吧!你如果说出弃教,那些人就可以从洞里回来,从痛苦中获救。虽然如此,你还不弃教,因为你觉得为他们背叛教会是很可惜的,像我这种变成教会的污点是可怕的。”费雷拉愤怒的声音,一口气说到这里,之后逐渐转弱,“我也是这样的。在那黑暗而寒冷的夜晚,我也和你现在一样。可是,那是爱的行为吗?司祭必须学习为基督而生,如果基督在这里的话。”费雷拉沉默了一瞬间,马上以清晰有力的语气说:“基督一定会为他们而弃教的!”
洛特里哥被费雷拉说服了。
……这时,铜版上的那个人对司祭说: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脚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就是为了要让你们践踏才来到这世上,为了分担你们的痛苦才背负十字架的。
之后,洛特里哥也像费雷拉一样,被赐名为冈田三右卫门,这是一位日本死者的名字,他也接收了死者的遗孀为妻。
弃教,也就是“踏绘”的时候,洛特里哥身上发生了这样一幕:
“主啊!我恨你一直都保持沉默。”
“我并非沉默着,而是一起受苦。”
“你对犹大说:‘去吧!去吧!你所作的快作吧!犹大怎么了?”
“我并没有这么说。就像现在我对你说‘踏下去吧一样,我对犹大说‘你所作的快作吧。如你的脚感觉疼痛般,犹大的心也会疼痛。”
那时,他把被血和汗水弄脏的脚放到圣像上。五根脚趾掩盖了自己所爱的容颜。
……而那個人并未沉默着。纵使那个人是沉默着,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诉说着那个人。
可以肯定,远藤周作就是为这样一幕的发生而创作《沉默》的。在“这样的世界”,还是要重申主的话:“我并非沉默着,而是一起受苦。”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