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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01毛丽妃

滇池 2021年6期
关键词:画室女孩儿表哥

毛丽妃〔马来西亚〕

车子慢慢地开往远方,载走童年一箩筐的往事。然而记忆中的那栋大洋房,和洋房里的那幅画,却遗落在原处。

那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他的父母第一次去国外旅行,把他和姐姐两人“寄放”在K城近郊外公外婆的家。在那之前,他是很喜欢去那里的。那是一栋三层楼的洋房,有点陈旧,外墙的油漆斑斑驳驳,青苔和树藤纵横交错在上面攀爬,像精神错乱的艺术家信手涂鸦的艺术品;而屋里木制的家具,也蒙上了岁月的迷雾,大部分都已经黯然失色,整间屋子尽是古意盎然昏昏暗暗的感觉。房子外面还有一大片草地,那时外公还没买割草机,只要他一声令下,表哥表姐都会乖乖地蹲在太阳底下帮忙割草。割草是很辛苦的工作,他和姐姐参与过一次,也就是父母亲去旅行的那一次。那一回,他们在外公外婆家住了三个星期,就睡在三楼大表哥画室旁边空置的那间客房。

房子的周围都是小丛林,昆虫蚊子特别多,他们的睡床因此都安了蚊帐。他不喜欢睡在蚊帐里,不只闷热,还有一股很难闻的霉味,更糟的是蚊帐摸起来还有一点黏黏的感觉,不晓得多久没有换洗。他告诉外婆的女佣美丽姐。美丽姐不但不肯帮他换,还语带轻蔑地讽刺他:“大城市的小孩就是这副德性!什么又臭又黏,一个男生怎么像个大姑娘一样怕脏怕臭!”

过去逢年过节,父母亲偶尔带他们过来小住几天,他和舅舅婶婶姨姨、表哥表姐们还有话题可聊。这回住上整整二十天,他和姐姐却很深刻地感觉到跟这些表亲们相处并不是那么自在。这栋洋房中,住了三个家庭。两个舅舅一家,还有守寡的姨姨和三个表姐,加上外公外婆和两个女佣,算是一个大家庭。姨姨、舅舅们在闲话家常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总要批评大城市的人狡诈虚伪、心机重。他起初不以为意,但父母在S城工作,他们若干年前已经搬到S城,S城也算大城市吧?他也算是城市人了。他心里一直犹豫着是否要帮城市人辩护。

表哥表姐们虽然只是中学生,但是胸怀大志,将来都是要当医生律师的。他们闲聊的话题,多半是学校考试、国家政治、社会经济。他们的“水平”,对他和姐姐而言,都是望尘莫及的。为此,他偶尔也会感到自卑,特别是连女佣美丽姐都说他是“草包”的时候,他更觉得无地自容。

平日假期,他和姐姐都会窝在家看港剧。可是他跟外婆要求看港剧,舅舅和阿姨都瞪大了眼睛看他,好像他犯了什么大错似的。接着姨姨皱着眉对外婆说:“妈,你也该劝劝阿茵,孩子这么大了,还成天让他们看连续剧,根本无心向学,将来能有什么前途!”

看不成电视剧,他每个下午都百无聊赖地躺在蚊帐里那张古意盎然的床上,一任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又逐渐清晰。这种体验就好像跨栏选手正在奋力往前奔跑,只要跨过梦的栏架,就能进入另一个未知的境域。现实是无聊和灰暗的,但梦境有时候却是缤纷灿烂的。那个下午,就在他抬起腿要跨栏之际,美丽姐气急败坏地来到客房,撩开他的蚊帐:“俊海少爷!快快到David的画室去,你外公要见你!”

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拭擦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起来,心里十分纳闷,外公怎么会突然召见他?为什么要去大表哥David的画室?大表哥从小学画,精通油画、水彩、素描和蜡笔画,是学校美术社的社长。他也喜欢画画,在外公外婆家的这段时间,大表哥每个星期会有三天在家教小学生画画,他闲着没事做,顺便跟表哥学画。到家里来学画的学生,还有一个清秀白皙,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的女孩儿,她叫蒋如画。如果说,这段日子还有什么可以期待的,那么,他唯一的期待就是可以见到这个美丽温柔的女孩儿。听David表哥说,这女孩儿很有绘画天分,但是家里穷,买不起画笔,更不可能花钱让她学画。David表哥觉得这女孩儿的天赋不应该就这样被埋没,因此免费教她画画,还送了一大盒画笔给她。而这女孩儿也格外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很努力地学,也肯花额外的时间练习。听说她学画不过两年,就已经多次在校际比赛中获奖了。

他随着美丽姐来到画室,看到David 表哥焦急地站在画架旁边,外公则一脸严肃地坐在David身边的藤椅上。画室中央摆放了一张比饭桌还大的木桌,桌上放着一幅色彩斑斓的风景画,这幅画是David表哥要拿去参加画展的油画,他见过的—— 天空堆叠着厚厚的云层,黑色、深蓝色、紫色、桃红色、橙色、黄色、牛奶色,层层叠叠;天空下是朦胧的远山,山前山后围绕着同样色彩绚丽浓艳的矮树丛林,旁边是枝叶繁茂的大树,树叶是紫色系的,颜色深深浅浅,层次分明。而浓荫之下丛林之前是一大片深潭,潭水在霞光树影的映照下荡漾着绚烂的光彩。只是,这画……这树下,怎么多了一间小茅屋?

“俊海,这间屋子,是不是你画的?”

“不是啊!我没有……”他也十分讶异,谁会如此恶作剧,在树下加上一间小茅屋?

“还说没有!”外公站起来,怒不可遏:“这间画室除了David和你,还有谁会进来?”

“真的不是我……哎呀,怎么说呢……”他急了,真的是百口莫辩!

“你父母没有教你吗?男子汉做了就做了,敢做怎么就不敢认!”外公气得脸都涨红了:“我不是气你毁坏David的画,画毁了可以重新画过,人如果不诚实,就无药可救了!我是你外公,你妈没有教你,就让我来教你!”说着,外公随手在桌子上拿起一把木尺。

美丽姐离开画室前还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加油添酱:“城市的小孩就是不诚实。”

他还想解释,可是没有人愿意给他辩解的机会。外公手上的木尺已经落在他身上,发出“劈啪”的斥责。David表哥连忙阻止:“唉!算了,我另外再画一幅,应该还来得及参展。”表哥说完,拿起桌上的那幅画,愤怒地往他身上丢:“这幅画就送给你,以后,我不准你再踏进我的畫室!”

他捧着那幅画,满腹委屈,眼泪忍不住簌簌而下。外公和David表哥都离开之后,姐姐过来安慰他,劝他说寄人篱下什么事情都要忍耐,反正只是暂住,很快就要回家了。

他哭着跟姐姐说,那画中的小房子,真的不是他画的。

姐姐说她相信。他委屈地说,以后都不会再来外公外婆的家了。

他忘了姐姐最后对他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姐姐是什么时候离开画室的。他手中仍旧捧着那幅加上小茅屋的风景画。这风景在他眼前不断地放大、放大,他竟不知不觉地进入那画中的境界。色彩斑斓的天空还飘着绒毛般的细雨,他感觉到微微的寒意,脸上、身上微微地湿润。抬起眼,啊!这雨竟是淡紫色细细的绒毛,柔软细致,落在脸上有一种被洗涤的清爽。他往前走,脚步竟是如此轻盈。走向那棵紫色的大树,那树上的叶子原来不是紫色的,它们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样清澈。是隐在云上的阳光把璀璨的云彩投射在树叶上,使它们沾染上了天空的灵气。再往前走,向那丛林走去。一直走一直走,脚下绿草如茵,他干脆把鞋子脱下,让自己的双脚感觉草地的温暖和柔软。这地方原来辽阔无边,怎么走都走不到前方的丛林。那树下的小房子传来炒菜的声音,伴随着温暖的饭香。他正好饿了,不如就过去看看小房子的主人家是谁,跟他打个招呼?他转身向那小房子走去。茅屋的门虚掩着,窗是打开的,可以看见小房子里明亮整齐的摆设。他往里头张望,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姑娘炒菜的背影。那姑娘还是个小学生,瘦削而娇小,长发垂在肩上。那背影很熟悉。是蒋如画?他兴奋极了,正要叫她,但霎时间,他感觉自己被一阵很强的风吹着跑。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奔跑,意识逐渐迷糊又逐渐清晰,然后他就跨过栏架。跑道的前端是姐姐含笑的脸。

他告诉姐姐,他去了这画中的世界。他很喜欢那里。

“那里宁静而自由,没有猜疑也没有争端。风自由地吹,天空是缤纷灿烂的,连树的叶子也是晶莹透彻,坦坦荡荡,没有一点瑕疵,也没有一点污秽。还有那深不见底的潭水,水是清凉的,而且是干净的。哦,对了,那茅屋,虽然只是小小的一间,可是给人一种幸福的感觉,明亮而温暖。”他巨细靡遗地描述着画里的一景一物。他确信他真的去过那里。

“姐姐,你相信我吗?”“我相信。”姐姐含笑点头。

友薇刚刚教完水彩,正在清洗画盘和画笔之际,就听见手机不停地响。她的双手沾满颜料,于是决定先把美术课室清理干净,才去查看手机的信息。刚刚的电话是表妹如忆打来的,除了七个未接电话,还有一条信息。

“什么事情那么急啊?”她立刻开启信息。如忆说她爸爸失踪了。

她马上联系如忆。

“友薇,你知道我爸爸有多么荒谬吗?他说他要到画中的世界去旅行,然后就这样不见了,电话、whats app、脸书信息全都联络不上……这么多年来,你跟他学画,他有没有跟你说过“画中的世界”是什么地方?他到底去了哪里?”电话那头的如忆心急如焚。

“画中的世界?”友薇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但记得不是很清楚:“如忆,你先别急。舅舅什么时候失踪的?他会不会只是去找朋友?还是,去旅行?”

“找朋友?他哪儿有什么朋友?他只有敌人!”

“报警了吗?”

“昨天他一整晚都沒有回来,去他工作的广告公司找他,他的同事竟然说他一个月前就已经辞职了。下午哥哥去报了警。”

“舅舅辞职这件事,你们不知道吗?”这件事,友薇是知道的。她想起舅舅常常向她提起他的女上司,他管她叫“蒋巫婆”。他曾告诉她,在这“巫婆”手下做事,迟早会被整死。他设计的广告,她从来没有满意过,永远只会在鸡蛋里挑骨头,要他一改再改,改到最后,她选用的竟然是他最初的那个版本。还有一次,他发现她背地里竟然拿了他的作品去参赛,作品获奖之后她还厚颜无耻地告诉全世界那是她的创意。

“对!爸爸也向我提起过这个女人,他说这个女人为了争取升职,竟然勾引上司,搞到人家家庭破裂。友薇,爸爸只有在画画的时候会讲心事。你跟他学了那么多年画,拜托你再想一想,他曾经跟你说过什么没有?这个女人跟他的失踪有关系吗?”

舅舅会不会被这个女人给绑架了?或者,更可怕的,舅舅对这女上司恨之入骨,忍无可忍之下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然后畏罪潜逃?想到这里,友薇不禁战栗,她不敢把她的想法告诉如忆。

放下了电话,她仔细地回想舅舅对她说过的话,特别是辞职之后他说了什么。她依稀记得,那天舅舅向她示范铅笔素描,他三两笔很快就画好了一幅少女的肖像。那少女长发披肩,眼睛和嘴角都带着笑意,嘴边还有两个漂亮的小梨涡,真是太美了!她非常惊讶,还问舅舅怎么他不用模特儿或照片就可以画出这样活脱漂亮的素描。舅舅得意地告诉她,这模特儿就藏在他的心中。舅舅那天心情很好,跟她说了很多话,还告诉她,他辞职了,以后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她调侃他说,五十几岁退休,也未免早了些。他却说,他并没有退休,辞职之后才有机会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隔天,如忆请了假,四处寻找她父亲的下落。结果还是徒劳。她告诉友薇,警察已经彻查了出入境的记录,父亲没有离开S城。这两天,也没有发现有人自杀或被杀。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友薇想到查看舅舅的脸书。舅舅平时沉默寡言,但是他在脸书上却异常活跃,常常在脸书上骂人。若他真的去了什么地方旅行,那么,他一定会更新脸书的。

她上网,找到了舅舅的脸书。脸书上最后一则信息是两个多月前更新的,推算日期,应该是他辞职之前。信息中表现出他对人对事强烈的不满。他说:“生活是魔鬼,当它附身在一个人的躯体内,再善良美丽的灵魂,也会变得面目狰狞”。友薇在这则信息底下,还看到她自己的留言。那时候她说:“可是我们都在生活啊!谁能摆脱生活呢?”而舅舅的回复是:“所以我们都不能幸免地面目狰狞。”她继续往下搜寻,希望能够找到更多的线索。

她这才留意到舅舅的“头像”竟然是一幅她曾经看过的风景画——天空堆叠着深深浅浅,绚丽夺目,层次分明的云层;天空下朦胧的远山,山前山后围绕着色彩鲜艳的矮树丛林,丛林两旁是枝叶繁茂的大树,树荫之下丛林之前是湖水,水上呈现天空的倒影,煞是美丽。惟左边那棵树下,很突兀、很不协调地多了一间小茅屋。

友薇记起来了!舅舅告诉过她这幅画是他根据自己四十年前的记忆重画的一幅图。原来的那幅图四十年前已经遗失了。她细细地欣赏这幅画,一切都很完美,就是那间小茅屋不应该出现在画中。舅舅是学艺术的,他怎么会容许这间小屋去破坏这样好的一幅风景画呢?她忍不住问他。

“这小屋,是你妈妈画的。”他平静地说。

“啊?妈画的?可是妈妈她没有学过画,也不会画啊!”

“当年我们俩人在外公外婆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时我们都很无聊。你妈妈大概是一时无聊……唉!我也不明白。她自己也不明白。”

“在外公外婆家?”

“是的,我说的是四十年前的那一幅。这个小房子,大家都以为是我画上去的,我因为这个罪名挨了打。”

“那么,没有人知道其实是妈妈画的?你又怎么知道?”

“你妈妈很多年以后才跟我说。”

友薇记得舅舅那时的眼神,那掩藏不住的忧郁、那失望和孤独的一抹哀愁,令她感到不安和愧疚。她相信,她的母亲也一定为这件事内疚了一辈子,否则,她又为何要在多年之后向他坦诚一切?她反而觉得,母亲应该继续保守这个秘密。

“这屋子里面还有一个女孩儿呢!你看到了吗?”舅舅指着树下的那间小屋。然而,她无论怎么看,都看不见小茅屋里的情况。

“现实的诡诈不适合我,也不适合她。如果可以,我要回到这幅画中,回到这个小房子,去叩她的门。”

“你去找那女孩儿?那女孩儿是谁呢?你的心上人?”

“她是……我的敌人。”他笑了,笑着敲了一下她的头,一面责备她:“小女孩不要太八卦!你舅舅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谈什么心上人。”接着,他欲说还休,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她当时不能理解的话:“生活是魔鬼,当它附身在一个人的躯体内,人就变得自私。再善良美丽的灵魂,为了自己的好处,也会变得面目狰狞。”

友薇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她立即拨了电话给她的表妹如忆。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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