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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知觉理论视阈下的《星月夜》研究

2021-05-31张程程汪代明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光晕柏树星云

张程程, 汪代明

( 西南民族大学 艺术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00 )

《星月夜》是法国后印象派巨匠文森特·梵高于1889年创作的,此时梵高由于精神再度崩溃住进了圣雷米的一家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这段时间他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就大量作画,《星月夜》描绘的就是他在圣雷米所见的夜晚和村庄。梵高是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画家,在解读梵高的绘画作品时,一些观众甚至学者习惯于将其奇特的生活经历代入,认为《星月夜》是梵高创伤性“癫狂”放荡的人格使然[1],是精神分裂、精神错乱[2]或病态心理表征[3]。其实这些解读都是将艺术家的生活、人格与其艺术创作、艺术风格粗暴简单等同对应的产物,既违背了艺术学的基本原理,也不符合艺术创作的实际情况,极大地降低了作品的艺术价值。

《星月夜》是一幅在色彩和笔触上都给人强烈视觉刺激的作品,画面看似充满激情、变幻不居,实际上具有某种内在的和永恒的秩序感,并冥合了鲁道夫·阿恩海姆关于艺术的视知觉理论。

一、形状知觉与画面平衡

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绘画传统一直遵循达·芬奇所提倡的空间处理手法——空气透视法,也叫渐隐法——近强远弱、近实远虚、近纯远灰,虚化物体的边缘以及物体的暗部,使之产生渐隐(后退)的效果。而梵高却打破了这样的金科玉律,变焦点透视为多点透视,让呆板的画面活跃起来,呈现出强烈的装饰效果和平面构成感,加强了图像特征与可读化,使画面形象更简单、更易于辨识[4]。

对于鉴赏者而言,欣赏首先是从视觉“观看”开始的。阿恩海姆认为观看“就是通过一个人的眼睛来确定某一件事物在某一特定位置上的一种最初级的认识活动……它不像照相机那样,仅仅是一种被动的接受活动……视觉是一种积极的探索,它是由高度选择性的……从一件复杂的事物身上选择出的几个突出的标记或特征,还能够唤起人们对这一复杂事物的回忆……因此,视觉完完全全是一种积极的活动”[5]47-49。而“所谓知觉,实际上就是一种通过创造一种与刺激材料的性质相对应的一般形式结构,来感知眼前的原始材料的活动”[5]55。

根据视知觉理论的分离原则,一幅优秀的艺术作品在构图时会把画面分离为具有等级序列的不同层次,而观者就是按照这个层次对画面进行搜寻和观赏,形成看画的先后顺序。由于星空的色彩明度较其他部分更高,更易被知觉到,观者就会首先将《星月夜》分离为两个大的区域:星空和星空之外的部分。星空中又可以将星月和星云从蓝色背景中再次分离出来,因为凡是封闭的、面积较小的面,容易被看作“图形”;而与此相对应的那些非封闭的、面积较大的面则易被看作“底”。星空外的部分,形状闭合的柏树再次从村庄和风景中分离出来。随着赏析的深入,观者还可以通过色彩、形状等区别,继续作进一步分离。在一次次分离的过程中,那些重要的部分在不同层次上会构成局部的核心,这些核心也会形成一个等级序列,表征作品的意义。

星空由团状的月亮和星星、带状的星云以及蓝色的背景三个部分组成。首先映入观者眼帘的是一系列黄色的光晕(如图1),它们在夜空中占据主导地位。这体现了知觉的“简化原则”。然而,“简化”包含简单但不限于简单,“当某件艺术品被誉为具有简化性时,人们总是指这件作品把丰富的意义和多样化的形式组织在一个统一结构中。在这个结构中,所有细节不仅各得其所,而且各有分工。”[5]66而且,结构越是简单的刺激式样就能够越快、越容易地被观者知觉和理解。圆形是最简单的视觉式样,并由于中心对称而具备了完美性,因此观者能够对其优先把握,正如人会将一个模糊的刺激物看成圆形,动物也会将圆形的眼睛隐藏起来以防被天敌发现。

这些光晕在形状、色彩、笔触、亮度上的高度相似使观者将它们归为一类,甚至让人忽略了它们并不是同一种事物。接下来观者会捕捉到星空中最大的两团光晕(编号1和10),剩下的光晕就被弱化了。因为这两团光晕的面积最大,而且色彩的明度和纯度基本相同,给人视觉的刺激强度一致,观者就会将这两团光晕归为一组。然后观者才会注意到右上角的光晕中其实是一个月亮,偏橙黄色的月亮和周围的光晕是同类色,因此容易被隐藏起来,使观者产生错觉。

星空中有两条带状的星云,波浪形的星云横贯画面下方,上方则是一条涡旋状的卷曲星云,但是观者在观看时也会把上方的卷曲星云归为带状的。因为知觉的简化原则使人的眼睛倾向于将刺激式样归纳为一个简单的形状,越简单的形状越占优势。由于下面那条星云呈横向延伸状,具有非常强烈的带状特征,受它影响,上面那条星云左、右方向延伸的带状特征会强于卷曲的特征,引导观者将两条星云归为带状类。

阿恩海姆认为对形状的识别受到“以往经验]”[5]58的影响,人对眼前事物的知觉经验是从他曾经获取的无数经验中归纳总结出来的,眼前的事物总是与曾经知觉到的各种形状的记忆痕迹相联系并互相影响。柏树枝丫的形状与生活中火苗的形状极为相似,因此调动了观者的图形记忆,让观者不自觉地将其联想成火焰。柏树处于画面的最上层,它对村庄、山脉和星云的遮挡丰富了画面的层次,因为“一个被遮断了的轮廓线,总是要争取自身的完整性和连续性,而这种连续性的获得,也只有当那被遮断的图形被看成是在另一个图形的下方的时候才有可能。”[5]333

平衡是指物体之间的力由于相互抵消而达到一种平衡状态,绘画中的平衡是指画面上各要素的分布达到均衡和完善,使观者的知觉活动趋向于稳定的状态。一个平衡的构图,整体具有必然性特征,要素之间的关系可以达到一种不可更改的协调,使画面具备某种永恒性。“一个观赏者视觉方面的反应,应该被看作是大脑皮层中的生理力追求平衡状态时所造成的一种心理上的对应性经验。”[5]37

前文谈到由于“相似性原理”,观者会将画面中两团最大的光晕归为一类,这两团光晕就在整个星空中形成了一组力的对立。但这种对立必须按等级排列,即力的一方占据主导地位而另一方占次要地位,否则画面就会引起观者的知觉混乱。对此,梵高在色彩和形状上做了非常明确的区别,将左侧星星的光晕描绘得更小更白,而月亮的光晕面积更大、色彩纯度更高,以此来建立画面的秩序感。两者在形态上形成呼应关系:一小一大、一白一黄,这种清晰的等级关系不会使观者的知觉活动受阻,从而感到舒适和愉悦。

重力和方向是影响画面视觉平衡值的两个重要因素。重力由构图位置决定,由于杠杆原理的作用,远离画面主轴线的事物会比靠近或位于主轴线的事物重力更大,因此位于画面边缘的月亮比靠近画面中心的白色星星具有更大的重力,而在白色星星旁边的柏树却可以增加画面左下角的重力,以此抵消画面的非平衡性。柏树虽然在面积上远远大于月亮,但两者却通过色彩和形状取得重力平衡。色彩可以影响式样的视觉面积,明亮的月亮由于色彩的辐射作用,其面积会看起来比实际更大一些。同时形状也能影响重力,规整的图形(月亮)较之不规则图形(柏树)在视觉效果上显示了更大的重力。

画面上的所有事物都具有自己的轴线,而这些轴线都能够产生一种具有方向性的力。阿恩海姆认为虽然大多数由轴线造成的运动会使式样具有两个相反方向的力,如椭圆的力由中心向两个长端运动,但如果式样的一条边被固定在框架上,而其他的边处于自由的状态,力就会从固定的那端向自由的那端运动[5]26。因此画面上两条星云的轴线虽然都是横向的,但却呈现出对应的力,上方的星云由于左端紧靠画面边缘而呈现出由左向右的运动感,而下方的星云虽然两端都被固定在画面边缘上,但通过山脉的视觉引导呈现自右上向左下的运动感,这种自上而下的走向也容易使观者联想到小溪和河流的流向。

柏树的轴线是垂直向上的,它从地面冲向天空贯穿整个画面,打破了整幅画由星云、远山、树林、房屋组成的横向结构。梵高还在村庄中画了一座尖顶教堂与柏树相呼应,都是垂直指向天空。但这个教堂的尖顶并没有超出远山的轮廓线太多,因为仅仅漏出一个小尖就可以达到它的作用——打破远山横状的轮廓线。柏树和教堂是画面中仅有的两个纵向的事物,它们的存在不仅使画面避免了横向构图的生硬呆板,而且一近一远、一小一大、一浅一深,形成强烈的对比呼应,塑造了画面的纵深感和空间感。此外,由于画面大量使用了斜向的条状笔触,横向和纵向结构的交织能增加画面的稳定感,使画面趋于平衡。

事实上,一件绘画作品是一个完备的整体,上述力的作用由于互相对峙和抵消而交织在一起,由色彩差异生成的重力可能会被由形状大小产生的重力抵消,由倾斜形成的运动感则会由于水平或垂直的轴线而得以稳定,观者在赏析时应该从画面整体上去把握。

二、色彩对比统一

优秀作品的色彩往往统一在一个主调之中。《星月夜》中无处不在的蓝色主调使观者感受到夜晚的静谧和平静,但梵高又使用了大量的黄色与之对比,两种色彩的对立和映衬使色彩分布具备了变化和活力,同时也让整幅画看上去更加紧密和统一。因为互补色并置在一起“就会产生出一种平衡或完结的经验”[5]495,它们呈现出两种对抗的力趋于平衡时的暂时静止,并显示出自身力量的作用过程。

观者的视线首先被星空所吸引,这是整个画面的主体部分。这片区域的所占比重很大,大约是整个画面的三分之二,更重要的是画面最强烈的色彩对比也在这里。高明度的蓝色和黄色不仅在色相上对比明显,而且由于使用了具有紫色倾向的蓝和橙色倾向的黄,使画面具有了“冷暖”的对比。根据古尔德斯的结论,黄色属于波长较长的色彩,能够引起视觉的扩张性反映;而蓝色属于波长较短的色彩,则会引起视觉的收缩性反映[5]459。因此星空中团状的月亮和星星会呈现出一种从中心向外部的扩张运动,从而凸出星云和蓝色背景,这也是面积更大的两条星云却没有月亮和星星突出和抢眼的原因。梵高通过笔触和色彩明度上的细微差异使星云从蓝色背景中分离出来,并使用了同星月一样的黄色线条来勾勒星云的轮廓和走向。这样星云、星月和蓝色背景就在色彩和笔触上达到了对立与统一,星云既不会抢走月亮和星星的光芒,又不会和背景融合在一起。这些黄色的反光在最长的那条星云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这条星云的左端被前景中的柏树挡住了一部分,由于被遮挡的段落太长,柏树左边的星云和右边的星云就发生了分离(如图2),但梵高却通过色彩上的呼应将两端的星云联结“完形”为一个整体。

图2 《星月夜》光晕分离示意图

画面下半部分的远山和村庄整体呈现为一个直角梯形(如图3),梯形顶端的区域也由于画面中柏树的遮挡而与整体发生分离。这样一个小角落容易被观者忽视,因此梵高使用同类色来使这个角落与其他部分联结成一个整体。在梯形的四个顶端,他都使用了一些暗红、深蓝、深绿等重色,通过这种方式给观者一种视觉上的归属,让观者将梯形的顶部和底部联系起来,默认为一个整体。

图3 《星月夜》画面分离图

虽然梵高在画面上大力强调色彩的运用,但他并未忘记形状的表现力。为了画面色调的和谐,梵高运用同类色和近似色将画面中的远山、树林和村庄统一为整体,但仔细看会就会发现梵高又用笔触对三个部分进行了区分。远山采用的是斜向长线条,树林用的弧状线条,最前面的村庄则用直线。这三种不同形式的线条建立了画面的秩序感和层次感,从远山的长线条到村庄的短直线的转换,是通过树林的短弧线将其联结完成的,形成了三个不同节奏的自然过渡。梵高还在树林和村庄中使用了一些黄色与星空相呼应,但树丛上的反光采用的是条状笔触,而村庄中的灯光使用的是方形块面。

画面中的柏树虽然由红色和绿色两种补色组成,但由于色彩饱和度的一致而达到和谐,弱化的色彩对比让观者容易将其看作一个整体。柏树在画面空间处于最前方,而且造型巨大,但却不是观者的视觉重点,因为视觉是一种具有高度选择性的积极探索,它首先接受的是能够吸引它的事物,柏树的色彩是画面中色彩明度最低的一部分,而观者总是先去观看那些明度高的物体。

三、张力与运动

如果一幅画缺乏运动感,那么它看上去就是静止的、没有生命力的。运动感是一幅画最感人和最具有魅力的地方,也是决定作品成功与否最为关键的地方。物理的运动是指某一物体在位置上的移动,但绘画和雕塑作品不可能真正地产生位移,于是阿恩海姆沿用了康定斯基所说的“张力”一词来形容这种“不动之动”。画面上的运动既不来自物理力驱动的动作,也不是观者的幻觉和以往运动经验的投射,而是由于式样形状向某些方向上的集聚或倾斜所引起的视觉和心理感受,这种使人感受到运动的视觉式样显示了时间和空间的存在。

线条是绘画的基本要素。作品中粗壮厚实的排线、曲线、回旋线,呈现出澎湃的运动感,辅之以跳跃扭动的笔触肌理,似乎是艺术家骚动的心在搏动,赋予了作品主观奇幻的美妙效果而精彩。

式样比例的改变也可以造成运动感。画面上月亮和星星的光晕形状接近于正圆,运动力由中心向四周均匀发散,由于力的相互抵消而获得暂时平衡或动态平衡,因此看起来处于静止状态。而人在观看三角形或楔形等图形时,视线习惯于在比例不等的两端来回移动,于是自底部向尖端行进的运动倾向由于知觉梯度的作用得到明确。画面中柏树和教堂的尖顶都呈楔形,它们的轴线垂直于画面且底部位于画框边缘或坚实的地面,因此它们的运动倾向都是从底部向上伸展的。但观者会发现与教堂相比柏树具有更强烈的运动感,其自下而上涌动的力量直刺苍穹,似乎要把星空刺穿、把星夜劈开,这是由什么造成的呢?

首先,柏树的整体造型有助于观者联想到火焰轻盈跃动的状态,这有助于增强其运动感。16世纪画家拉玛佐甚至断言:“在所有能够造成运动的形状中,没有一种能够抵得上火焰的形状。”[5]459画面中火焰似的浪漫形状、扭曲粗壮的线条,蕴含着极大的运动能量,是梵高蓄意夸张变形的一种形式,莫里斯德尼称之为“对画布的非正统的攻击手法”[6]。其次,柏树的笔触也是垂直方向的,每一个笔触都可以被知觉为一个刺激式样,它们亦会产生向上的力,给观者一种视觉导向。最后,柏树的轮廓线是曲线上升的,这种“S”形的线条再现了枝干的生长力,观者可以由此知觉到塑造这种轮廓线的物理力的运动。这种由于物理力的作用而留下的痕迹,还可以在那些流动的星云和蜿蜒起伏的山脉的轮廓线上知觉到。

倾斜也可以造成运动感。当式样轴线偏离水平和垂直等基本空间定向时,会产生一种恢复到基本定向上的紧张力。画面上的星云和山脉只是处于轻微的倾斜状态,因此星空呈现为一种静静流淌的缓慢运动。倾斜的线条和笔触亦能加强画面的运动感,梵高在《星月夜》中运用了大量流畅的、富有生命力的线条,根据不同位置的需求来组织自己的方向。这种与力同向的条状笔触加强了画面的动势,让观者根据画笔的描绘轨迹直接知觉到画家手的运动、心的波动、情的起伏。观者的视线从涡旋状的星云左端开始,流动到波浪形的星云的右端;这条星云和山脉的走向一致,它们共同将观者的视线带向左下角,最后随着火焰形状的柏树一起向上生长。这样的往复运动使观者的视线不断在画面上流动,产生了一个“力”的循环系统,使《星月夜》成为一件封闭的、完整的却又充满了生命力和运动感的伟大画作。

四、结语

伟大的艺术作品都具有合乎欣赏者知觉经验的式样组织,使观者在第一眼就被其震撼与折服,《星月夜》精确而严谨的画面安排显示了梵高在艺术上所达到的高度。整个画面看似杂乱却有着艺术本体内在的井然秩序,证明了创作《星月夜》时的梵高或许饱含激情但绝不疯狂,或许想象丰富但绝不病态,更没有精神错乱,因为只有冷静的思考才能使画面中每一个要素和它们之间的关系处理地如此恰当与精妙和谐,正如吴冠中所说“梵高是以绚烂的色彩和奔放的笔触表达狂热的感情”[7]。我们在解读梵高的作品时应该回归艺术作品本体,切不可想当然地将之归结为艺术家精神错乱的“灵感”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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