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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唐诗选本对白居易诗的接受反差及其原因

2021-05-31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选本唐诗白居易

谭 春 蓉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1331)

白居易在明代的接受研究处于发轫期,相关论著很少,目前可见陈才智先生《白居易接受史研究论略》提出需从文集编纂、选本、接受效果、作品模仿等研究白居易接受史[1];尚永亮先生专著《中唐元和诗歌传播接受史的文化学考察》主要据诗话等对元和诗人在明代的接受进行宏观分析[2]。未见专文从唐诗选本角度研究白居易诗在明代的接受。明代出现不少影响很大的唐诗选本,如高棅《唐诗品汇》、李攀龙《唐诗选》、陆时雍《唐诗镜》等。出乎意料的是,明代前、中期200余年唐诗选本整体对白居易诗歌的接受度并不高,甚至很低;明后期对白诗的接受存在严重分歧,这种现象及其原因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孙琴安先生指出:“唐诗选本很有些温度表的味道,它可以使我们知道这个朝代对某一诗人是冷还是热,冷到什么程度,热到什么程度。”[3]16本文主要通过对明代重要唐诗选本进行统计分析,结合明代社会环境、文化及审美思潮、选家态度等,考察白居易诗歌在明代选本接受中的长期“冷”遇、关键转折及其原因。

一、明前、中期选本对白居易诗的排斥

查清华《明代唐诗接受史》将明代唐诗接受分为三个时期:洪武元年到成化末年(1368-1487)为前期,弘治元年到庆隆末年(1487-1572)为中期,万历元年到崇祯末年(1572-1644)为后期[4]10。以此为基本依据,同时考虑到明前、中期与后期白居易诗接受存在显著差异,本文将前、中期作为一个整体考察,以便与后期进行比较。

明初120年,明人自编唐诗选本较少,多为元代的重刊本。其中影响较大的有高棅《唐诗品汇》《唐诗拾遗》《唐诗正声》,以及康麟的《雅音汇编》。四个选本选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诗歌如表1所示。

表1 明前期唐诗选本录诗比较

高棅《唐诗品汇》编于明洪武甲子年(1384),完成于洪武癸酉年(1393),历时10年,选诗人620家、诗5769首。《唐诗品汇》选李白诗386首,杜甫271首,王维163首,选白居易诗仅28首,李白、杜甫录诗分别约为白居易的14倍、10倍。今传白居易诗2800余首,约为李白存诗量的3倍、杜甫存诗量的2倍,白居易选诗量与存诗量的极大反差,足见其不受重视。《唐诗品汇》录白居易古诗17首,绝句8首,律诗3首。高棅“以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余响”[5]14。白居易本为中唐诗人,他的11首绝句、律诗入“接武”之列,但他的17首古诗已被归类到晚唐的“余响”,高棅认为“乐天每有所作,令老妪能解则录之,故格调扁而不高”[5]271。此外,中唐选诗最多为刘长卿167首,刘禹锡67首,元稹仅9首。元、白选诗量在刘长卿、刘禹锡之后,同为中唐诗人,元、白诗显然更受排斥。《唐诗拾遗》十卷为《唐诗品汇》的补充本,选诗人61家、诗954首,补编白居易诗歌8首,补录诗仍较少。《唐诗正声》是精选《唐诗品汇》“声律纯完,而得性情之正者”[6]编纂而成,选140人、诗931首,选杜甫诗95首、李白84首、王维56首,白居易诗歌竟一首未录,足见其排斥态度。

康麟《雅音会编》成书于天顺七年(1463),共12卷,选诗3800余首,全书以平声三十韵为纲,分别按韵次编排。明人王钝指出:“其为后学启蒙者多矣。”[7]《雅音会编》选杜甫诗1003首、李白293首、王维57首,刘禹锡35首,白居易仅选18首,元稹8首。康麟对杜甫极为推崇,选录白诗仍很少,李白、杜甫录诗分别为其16倍、55倍以上。

明代前期宗盛唐思想已经发端,明初翰林编修苏伯衡即提出:“自李唐一代观之,晚不及中,中不及盛。”[8]183高棅、康麟等唐诗选本已具有十分显著的宗盛唐倾向。到中期,在前、后七子倡导下,宗盛唐思想更为盛行,选家对白居易诗表现为进一步排斥的态度。明中期影响较大的选本有李攀龙《唐诗删》《唐诗选》,孙琴安评价:“李氏一选,声誉鹊起,身价百倍,批注者蜂拥而起。《三体唐诗》《唐诗鼓吹》《瀛奎律髓》等一批名重一时的唐诗选本,均被打入冷宫。”[3]11此外,著名选本还有邵天和《重选唐音大成》、胡缵宗《唐雅》等。诸选本对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诗歌选录如表2所示。

表2 明中期唐诗选本录诗比较

李攀龙《唐诗删》为他所编纂的《古今诗删》中的唐代部分,与《唐诗选》一起作为反映后七子诗学观念的代表选本。《唐诗删》《唐诗选》在编选上均表现出重初盛唐、轻中晚唐的倾向。《唐诗删》共选诗人155位、诗740首,选李白诗93首,占总选诗12%,而白居易诗仅选五古《醉题沈子明壁》1首。《唐诗选》是《唐诗删》的一个精选本,选诗人128位、诗465首,选诗最多为杜甫48首,其次为李白33首、王维31首。中唐选诗最多为韦应物8首,刘禹锡、元稹均仅选1首,而白居易更是一首未选。明中期,前、后七子所倡导的“诗必盛唐”为主流思想,《唐诗选》对中唐诗歌尤其是对白居易诗的极度排斥,也基本代表了明中期诗坛的整体态度。邵天和《重选唐音大成》编成于嘉靖五年(1526),全书15卷,分为始音、正音、余音,选诗共1565首。选杜甫诗最多,共251首,选李白诗163首,均属于正音之列;而白居易诗歌被列入余音部分,选诗仅5首。胡缵宗《唐雅》编成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全书共8卷、选诗1263首,选杜甫诗136首,李白129首,白居易诗仅选11首。

明前期高棅、康麟等人对白居易诗基本持忽视或排斥态度,中期前、后七子宗盛唐观念更强,对白居易诗歌更加排斥,白诗在选本中的接受跌入低谷。在白居易为数不多的选诗中,明代前、中期选本均主要选录白居易的感伤诗、闲适诗和杂律诗,《新乐府》及《秦中吟》等讽喻诗则弃而不录。

二、明后期选本对白居易诗的不同态度与转折

明代至孝宗弘治朝国力达到顶峰,史称“弘治中兴”,但弘治后期已显露由盛转衰迹象,经正德、嘉靖、隆庆逐渐衰微,从万历朝进入明后期。孟森指出:“明之衰,衰于正、嘉以后,至万历朝则加甚焉。”[9]246文学思潮随之发生变化,公安派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竟陵派审美倾向清空、疏淡,陆时雍追求“神韵”,审美追求渐趋多元。公安派提出“不拘格套”意味着“诗必盛唐”观念受到挑战,选家在关注盛唐诗歌的同时,也开始将中、晚唐诗纳入选诗的视野。与前、中期的全面排斥不同,白居易诗歌接受开始呈现多种面貌。受前、后七子影响,明后期仍然不乏宗盛唐者,如唐汝询《唐诗解》、周珽《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这时期著名选本还有钟惺、谭元春《唐诗归》,陆时雍的《唐诗镜》,曹学佺的《石仓唐诗选》。诸选本对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诗歌选录如表3所示。

表3 明后期唐诗选本录诗比较

唐汝询以《唐诗正声》《唐诗选》为宗,声称:“高之《正声》体格綦正而稍入卑,李之《诗选》风骨綦高而微伤于刻,余欲收其二美哉,裁其二偏,因复合选之,得若干首,令观者驾格于高而标奇于李。”[10]23其《唐诗解》50卷,选200人、诗1546首,仍宗盛唐而斥中、晚唐,选白居易诗仅8首,李白、杜甫、王维选诗量远多于白居易。中唐诗人选诗最多者为刘长卿60首,刘禹锡选诗16首,元稹仅3首,元、白诗依旧不受重视。《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成书于崇祯三年(1630),选435人、诗2413首。选李白诗173首,杜甫155首,王维119首,刘禹锡28首,白居易仅11首,元稹6首,白居易诗同样选录极少。钟惺、谭元春的《唐诗归》选诗审美主清空疏淡,录诗人291位、诗2252首,选诗最多为杜甫347首,而白诗仅7首,杜甫选诗量约为白居易的50倍,李白、王维选诗量也均在白诗的10倍以上。《唐诗归》录中唐诗470首,选诗最多为刘长卿50首,刘禹锡选诗16首,元稹6首,即使同为中唐诗人,白居易亦被忽视。

陆时雍等人对白居易诗选录的态度出现根本性转折。《唐诗镜》选诗人307位、诗3158首,其中录中唐诗1259首,占总选诗量40%,盛唐诗1114首,占比35%,陆时雍打破选诗独宗盛唐的局面,所选中唐诗歌甚至超过盛唐。陆时雍选白居易诗204首,仅次于杜甫、李白,超过王维,排名第三;同时超过刘长卿191首、元稹121首、刘禹锡83首,位列中唐第一。白居易诗歌在选本中的地位得到极大提升。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为明代后期一部大型选本,《石仓唐诗选》为其中的唐代部分,选诗100卷,拾遗10卷,录诗人1043位、诗10977首;选盛唐诗2259首、中唐诗3105首,所选中唐诗数量也明显超过盛唐。曹学佺选李白诗383首,杜甫228首,王维287首,白居易206首,元稹97首,刘禹锡81首,白居易选诗仅次于李、杜、王,位列全唐第四,中唐第一。

明后期对白居易诗的评价呈现多元化。唐汝询、周珽等人延续宗盛唐思想,也延续了对白居易的排斥态度,选录白诗极少。钟惺、谭元春虽批评“诗必盛唐”,但因推崇幽深孤峭的审美风格,对白诗选录亦极少。陆时雍、曹学佺则一改前人忽视白居易诗的态度,选录白诗大幅增加,陆时雍更是首次选录白居易诗数量仅次于李白、杜甫,为全唐第三。就选诗内容而言,白居易讽喻诗依旧未受重视。总体来看,明后期白诗地位已出现转折。

三、明代环境对白居易诗接受原因及其影响

白居易诗在明代唐诗选本的接受由前、中期的长期排斥到后期的分歧与转折,呈现鲜明反差,与明代要求诗歌“和而正”及社会思潮的更迭、主“格调”到主“性灵”的文学主张演变、选诗观念等密切相关。

(一)社会环境及思潮的变化

《明太祖实录》洪武元年载:“初,元世祖自朔漠起,以有天下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制……上久厌之,至是悉命复,衣冠如唐制。”[11]525洪武二年朱元璋命郡县立学校诏称:“今朕一统天下,复我中国先王之治,宜大振华风,以兴治教。”[11]925朱元璋志在恢复传统文化,重建汉唐盛世,而此种主张,实为明代复古思潮的政治基础。在思想文化领域,朱元璋推举程朱理学,文学则推崇儒家诗教,认为:“古之乐章和而正,后世之歌词淫以夸。”[11]2521作为响应,明初重臣金幼孜等认为“大抵诗发乎情,止乎礼义”[12]775;明前期文坛“在上者莫不歌咏帝载,以鸣国家之盛;其居山林者,亦讴吟王化,有忧深思远之风”[13]57。至明代中期孝宗“招天下举异才”[14]526,开创“弘治中兴”,社会繁荣加上文学环境相对宽松,士人多“拟迹成周,恣咏太平,比踪虞德者也”[14]537。在此思潮影响下,作为盛唐代表的李白、杜甫被高棅、李攀龙等人大力推崇。而中唐处于国家衰退时期,不符合“盛世”的理想模范。白居易诗由于太露太切,讽喻诗更与“温柔敦厚”之旨相背,选家都弃而不选。明初重臣宋濂认为白居易部分诗为“千年秽迹”[15]2456,不符合礼义标准。虽同为中唐诗人,刘长卿因成长于盛唐,其风格也符合“和而正”要求,《唐诗品汇》等多个选本录其诗为中唐第一。孔子认为诗歌具有“兴、观、群、怨”等作用,明代强调文学“和而正”“鸣盛世之音”,“怨刺”功能被排斥,以白居易为代表的具有现实主义倾向的诗人被忽略,甚至类似于白居易的文人,“每有发为忠言者,触怒而被戮”[9]55。在“盛世理想”追求及文化高压之下,选家对白居易讽喻诗歌更是惧不敢录。

万历以后,政治腐败,国力衰微,士人的“盛世”理想幻灭。同时,社会出现反传统、张扬个性的思潮。自嘉靖年间王阳明心学兴起,“其说风靡天下”[9]244,渐开思想多元趋势。其后李贽“童心说”及汤显祖等人推举“真情”“浅俗”,提倡人性本然之真,有力推动了重个性、重情感文学思潮的形成。《明史·儒林传》载:“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16]7222文学思想也逐渐摆脱理学过于严苛的道德约束,“和而正”等观念对诗歌束缚力减小,如钱谦益称:“万历之际,海内皆抵訾王、李,以乐天、子瞻为宗,其说倡以公安袁氏。”[17]566公安派等不再沿袭“诗必盛唐”,让中、晚唐诗歌得以解放。在这样的背景下,白居易诗的价值逐渐被认可。

(二)文学主张及选诗观念的变化

明前期,受政治、文化环境影响,已经“透露出一股拟古和崇尚唐音的风气”[18]35,不少唐诗集重刊,唐诗选本也风行起来。高棅认为:“开元天宝间,神秀声律,粲然大备,故学者当以是为楷式。”[5]6显示明前期盛唐诗歌就更受选家推崇,且多以盛唐诗为标准评价初、中、晚唐诗歌及诗歌创作。与李白、杜甫、王维比较,《唐诗品汇》录白居易诗很少,《唐诗正声》甚至一首未录。《唐诗品汇》在明代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四库全书总目》评价:“终明之世,馆阁以此书为宗,厥后李梦阳、何景明等摹拟盛唐,名为崛起,其胚胎实兆于此。”[19]5160后康麟《雅音会编》受其影响,白居易诗选录也很少。明中期,以李东阳、李攀龙为代表的前、后七子则将宗盛唐推向顶峰,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文自西京、诗自中唐以下一切吐弃”[16]7307,追求高古宛亮的审美风格。白居易作为中唐诗人,属于被“吐弃”之列。又因其诗歌“浅俗”“冗长”,不符合“高古宛亮”的审美要求而被贬斥,如王世贞认为白诗“极有容易可厌者”“晚更作知足语,千篇一律。诗道未成,慎勿轻看,最能易人心手”[20]189。因而李攀龙的《唐诗删》仅录白居易诗1首、《唐诗选》一首未录。邵天和《重选唐音大成》、胡缵宗《唐雅》等,虽然没有李攀龙选诗极端,但对白诗的态度也以贬斥为主,选诗很少。

明后期,选诗审美观念趋于多样。唐汝询、周珽等人选诗仍以《唐诗品汇》《唐诗选》为宗,沿袭前、中期宗盛唐的思想,《唐诗解》《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对白诗选录极少。钟惺、谭元春《唐诗归》认为:“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尔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21]351选诗审美多偏向于清空、疏淡,推崇李贺、贾岛等人。从含蓄蕴藉、幽情单绪角度否定白居易的直露或直面现实,评价白居易诗歌“正恶其太直耳”[22]172,因而《唐诗归》对白居易诗也持排斥态度。不过,过分强调对盛唐诗歌“格调”的模仿,导致诗歌走向僵化,很快引起文坛的不满,再加上明后期心学影响,公安派、竟陵派等人开始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并重新关注中、晚唐诗歌,对白居易的评价亦有改观。如公安派袁中道称白居易《琵琶行》“使李杜为之,未必能过”[22]622。在晚明这样的背景之下,陆时雍《唐诗镜》选诗注重性情、真趣,一反前人排斥的态度,选白居易诗仅次于李白、杜甫,这在明代颇具胆识。此外,陆时雍认为“乐天多浅著趣”[23]13“乐天诗浅,浅能真,语多近达,佳处不在句内”[23]1014,从主“真情”的角度对白诗的“浅能真”“语近达”持褒扬态度。稍后的《历代石仓诗选》录白居易诗为全唐第四,中唐第一,评价也很高。《唐诗镜》《历代石仓诗选》对白居易的推崇,一定程度扭转了明前、中期白居易选诗极少的排斥态度,白诗的价值重新被认可。

四、结语

从重要唐诗选本及相关诗话等评价考察,可发现白居易诗歌在明代的接受遇“冷”。明前、中期宗盛唐、“和而正”等思潮盛行,以讽谏、平易著称的白居易诗“不合时宜”,约有200年备受冷落,其地位甚至远低于刘长卿等人。至明后期,随着盛世理想幻灭、审美趋于多元,陆时雍、曹学佺等人选白居易为中唐第一,才开始扭转了明前、中期的排斥态度。其势延及清代,经赵翼、袁枚等评家对白居易及其乐府讽喻之作的重新审视,进一步巩固了白居易在诗史上的大家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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