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藏语言软腭擦音的主要来源
2021-05-24燕海雄
燕海雄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872)
软腭擦音在现代汉藏语言音系中可以出现在基本辅音位置,也可以在前置辅音位置和辅音韵尾位置上,具有重要的音系功能。从共时的角度看,在95 个汉藏语言中,没有软腭擦音的语言有31 个,例如藏语拉萨话、布依语、苗语以及广州话等。一个软腭擦音的语言有31 个,其中6 个语言音系中的擦音为软腭不送气浊擦音/Ɣ/,其他25 个语言的擦音为软腭不送气清擦音/x/。两个软腭擦音的语言有33 个,全部为软腭不送气清擦音/x/和软腭不送气浊擦音/Ɣ/,例如彝语、波拉语、拉坞戎语以及太原话等。三个软腭擦音的语言未见。从出现的频率来看,没有软腭擦音的语言、一个软腭擦音的语言以及两个软腭擦音的语言,出现的频率基本相当。从擦音的特征来看,如果仅有一个软腭擦音,即为软腭不送气清擦音/x/;如果有两个软腭擦音,即为软腭不送气清擦音/x/和软腭不送气浊擦音/Ɣ/(燕海雄,2017)。[1]
从历时的角度看,古代侗台语(梁敏、张均如,1996)[2]、古代苗瑶语(王辅世、毛宗武,1995)[3]、上古汉语(Laurent Sagart,1999)[4]以及古代汉藏语(Paul K. Benedict,1972;孙宏开,2001)[5-6]等构拟音系中都有软腭擦音。随着历史的发展和语言的演化,软腭擦音从古代到现代已经发生较大程度的变化,有的是古代的遗留,有的是后来的创新。这就是说,现代汉藏语言音系中的软腭擦音有着不同的来源,即一部分来自原始共同语时期,属于原生层次;另一部分是在语言音系演化的过程中逐渐新生的,属于创新层次。本文主要讨论现代汉藏语言音系中软腭擦音(创新层次)的来源。
一、基本辅音位置上的软腭擦音的来源
在现代汉藏语言音系中,基本辅音位置上的软腭擦音主要来自早期的软腭塞音,以壮语方言为例:
表1 基本辅音位置上的软腭擦音在壮语方言中的对应(张均如、梁敏等,1999)[7](P195)
梁敏、张均如把上述词汇的古代声母构拟为*Ɣ,燕海雄(2011)曾把上述词汇的古代声母构拟为*ɡ[8](P221-222)。这样的话,即可利用塞音的擦音化与浊音清化来解释各方言中的语音形式。因此,有理由认为下面傣语方言(表2)和普米语方言(表3)中的语音对应形式也是通过擦音化音变而形成的:
表2 基本辅音位置上的软腭擦音在傣语方言中的对应(周耀文、罗美珍,2001)[9](P57)
表3 基本辅音位置上的软腭擦音在普米语方言中的对应(陆绍尊,2001)[10](P122-123)
除去语音对应与文白异读的例证之外,还有大量的音位变体可以来论证这个问题。普标语音系中的[ɡ]与[Ɣ]自由变读,如ɡa45“村寨”,也可以读作Ɣa45(梁敏、张均如、李云兵,2007)。[11](P14)在普标语音系中,只存在[ɡ],不存在[Ɣ],后者是前者的变读形式,或者说是有标记形式(孙宏开、胡增益、黄行,2007)。[12](P1413)门巴语音系中的辅音[k]做声母出现在第二个音节时,存在音位变体[Ɣ],例如tso³5kaŋ³5>tso³5Ɣaŋ³5“这些”;而做韵尾的时候,存在音位变体[x]和[kh],例如lek5³>lex5³/lekh5³“铁”(孙宏开、胡增益、黄行,2007)。[12](P198)类似这样的音位变体材料在汉藏语言音系中还有很多。这些音位变体材料说明,软腭塞音变化为软腭擦音在语音学层面是极其有可能的。
二、前置辅音位置上的软腭擦音的来源
前置辅音位置上的软腭擦音主要来自前置软腭塞音。在古藏语中,前置软腭塞音后面可以加塞音、鼻音和擦音等。符合[前置软腭塞音+塞音]的复辅音有以下5 个:ɡt,ɡtɕ,ɡts,ɡd,ɡdʑ。随着古藏语音系的演化,这些复辅音声母在现代藏语方言音系中的表现不尽相同。比较前置辅音位置上的软腭塞音在藏语支语言或方言中的语音形式(表4):
表4 [前置软腭塞音+塞音]在藏语支语言或方言中的对应
比较前置辅音位置上的软腭塞音在古藏语与藏语支语言或方言中的语音形式,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以拉萨话、巴塘话、错那门巴语以及墨脱门巴语为代表,即前置软腭塞音脱落消失;第二类以夏河话与阿力克话为代表,部分脱落消失,部分还处在脱落的过程中,表现各有不同。结合前面的研究成果,前置软腭塞音的脱落消失的途径经历了两个重要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基于调音方法的擦音化音变,第二个阶段是基于调音部位的后移音变,一直到最后的脱落。这样的话,就可以对前置软腭塞音的擦音化现象做一个总体性的描述:如果软腭塞音位于前置辅音位置,那么将有可能发生擦音化音变,并缘着擦音的调音部位后移,直到脱落消失。
在古藏文中,符合[前置软腭塞音+鼻音]的复辅音有如下2 个:ɡn,ɡȵ。随着古藏语音系的演化,这些复辅音声母在现代藏语方言音系中的表现不尽相同。比较前置塞音在藏语支语言或方言中的语音形式(表5):
表5 [前置软腭塞音+鼻音]在藏语支语言或方言中的对应
比较古藏语与藏语支语言或方言中的语音形式,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以拉萨话、巴塘话、错那门巴语以及墨脱门巴语为代表,前置塞音脱落消失;第二类以夏河话方言为代表,前置塞音变化为喉擦音[h];第三类以阿力克话为代表,前置塞音变化为[Ɣ]。藏语支各语言或方言中的语音对应规律如下:古藏语ɡ:拉萨话Ø:巴塘话Ø:夏河话h:阿力克话Ɣ:错那门巴语Ø:墨脱门巴语Ø。[前置软腭塞音+鼻音]在藏语支语言或方言中的表现与[前置软腭塞音+塞音]的表现是一致的,其音变过程也是一致的。
在古藏文中,符合[前置软腭塞音+擦音]的复辅音有如下4 个:ɡɕ,ɡs,ɡʑ,ɡz。这4 个复辅音声母在藏语支语言或方言中的语音形式如表6。
表6 [前置软腭塞音+擦音]在藏语方言中的对应
除去个别词条属于例外,上述词条的语音对应规则是严整的。通过比较藏语支各语言或方言中前置塞音的语音形式,可以得出以下语音对应规则:古藏语ɡ-:拉萨Ø-:巴塘Ø-:夏河Ø-:阿力克Ɣ-:错那门巴语Ø-:墨脱门巴语Ø-。[前置软腭塞音+擦音]在藏语支语言或方言音系中的表现与[前置软腭塞音+塞音]的表现是一致的,其音变过程也是一致的。
三、辅音韵尾位置上的软腭擦音的来源
在现代汉藏语言音系中,从共时的角度看软腭擦音韵尾较少,从历时的角度看主要来自早期的软腭塞音韵尾。软腭塞音韵尾在汉藏语言音系中的变化有两种倾向性音变过程:一种是基于调音部位的脱落过程;另外一种是基于调音方法的脱落过程。拉坞戎语属于藏缅语羌语支,其方言塞音韵尾的演化途径别具类型。拉坞戎语可以划分为三个方言,即观音桥方言、业隆方言与小依里方言。在上述三个方言音系中,业隆方言的辅音韵尾最多,保留早期的语音形式最多。比较三个方言的韵尾,显示出下面的语音对应规则:业隆-k:观音桥-Ɣ:小依里-Ɣ/-ɯ。业隆方言的软腭塞音韵尾在观音桥和小依里方言里都变成了擦音。[-k]尾在小依里方言里分化为擦音[-Ɣ]与元音[-ɯ];在少数词里,观音桥和小依里方言里的[-k]消失了,如7:
表7 软腭塞音韵尾在业隆方言中的对应(黄布凡,2007)[13](P170-171)
藏语夏河话音系中的擦音韵尾[χ]与古藏语音系中的软腭浊塞音韵尾[ɡ]对应,小舌擦音韵尾也是由软腭塞音韵尾变化来的,中间经历了软腭擦音韵尾的阶段。
表8 软腭擦音韵尾在藏语夏河话音系中的变化
软腭塞音韵尾在藏语夏河话音系中的擦音化现象是非常独特的,与其它藏语支语言或方言不太一致,具有极强的音变类型价值。
四、来自小舌塞音的软腭擦音
小舌塞音在现代汉藏语言中较为少见,主要分布在侗台语、苗瑶语以及藏缅语羌语支语言中,在彝语支个别语言或方言也有分布。在原始汉藏语(孙宏开,2001)[6]、原始侗台语(梁敏、张均如,1996)[2]、原始苗瑶语(王辅世,毛宗武,1995)[3]、原始藏缅语(Paul K. Benedict,1972)[5]以及上古汉语(潘悟云,1997)[14]的构拟音系中,除去双唇、齿龈以及软腭塞音之外,小舌塞音越来越受到学界的关注与认可,逐渐进入到各家的构拟系统中来,成为一套具有较早时间深度的、较大组合功能的音类。基于诸家的构拟音系来看,小舌塞音在古代汉藏语言中具有较强的音系区别功能;基于其现代分布来看,小舌塞音在现代汉藏语言中的音系区别功能则相对较弱;上述两种不同的功能表现说明了小舌塞音已经发生了复杂的变化。这里以侗台语(表9)与苗瑶语(表10)为例来看软腭擦音的来源。
表9 小舌塞音在现代侗台语中的对应(梁敏、张均如,1996)[2](P79)
表10 小舌塞音在现代苗瑶语中的对应(王辅世、毛宗武,1995)[3](P325-330)
在梁敏、张均如(1996)[2]和王辅世、毛宗武(1995)[3]的构拟体系中,语音的早期形式是小舌塞音。从语音的对应可以看出,小舌塞音在调音部位上主要变化为软腭塞音与喉塞音(或零声母);小舌塞音在调音方法上主要变化为软腭擦音或喉擦音。潘悟云在《喉音考》(1997)[14]中已经详细论证过中古匣母的上古来源,即中古时期的部分软腭浊擦音来源于上古时期的小舌浊塞音。这就是说,现代汉藏语言音系中的软腭音(包括软腭塞音与软腭擦音)与喉音(包括喉塞音与喉擦音)具有不同的层次,有些属于语音遗留现象,有些属于语音创新现象,其中来自小舌塞音的这部分软腭擦音属于语音创新现象(燕海雄,2011、2016)。[8][15]
因此,从共时的角度看,现代汉藏语言音系中的软腭擦音不仅可以出现在基本辅音位置,还可以出现在前置辅音和韵尾位置上。从历时的角度看,汉藏语言中的软腭擦音有的是古代的遗留,有的是现代的创新。在创新的软腭擦音中,有的来自古代的软腭塞音,有的来自古代的小舌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