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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米亚”视角下的近代西南地区基督教的传播与国家适应

2021-05-09艾菊红

民族学刊 2021年10期
关键词:基督教

[摘要]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认为,基督教在赞米亚地区广泛传播的主要原因是与山地族群的先知主义和千禧年宇宙观契合,从而使基督教成为山地族群借用的意识形态与谷地国家对抗,逃避谷地的统治。然而民国时期,中国西南山地民族皈信基督教的例子则显示,基督教为这些民族带来符合现代社会秩序的价值理念和行为规范,促使山地民族进入现代性的社会化道路,这恰恰符合了国民政府对于山地民族长期以来的教化愿望,期望将山地民族真正纳入国家的治理体系之下。因而基督教進入“赞米亚”区域,虽然也有逃避统治与国家相对抗的一面,同样也有与国家意识形态相一致的一面,促使山地民族适应国家并进入国家。这可能是斯科特所忽略的一个重要方面。

[关键词]赞米亚;基督教;西南民族;国家适应

中图分类号:C95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9391(2021)09-0046-07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基督教中国化背景下的农村基督教问题研究”(17ZDA231)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艾菊红(1971-),女,河南渑池人,大理大学民族文化研究院研究员,硕士生导师,云南大学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研究员。研究方向:民族学。云南大理 671003“有些天他们以十几个、二十几个人一伙来到!又有几天是六十多个或者七十多个!随之来了一百人!二百人!三百人!四百人!最后,说也凑巧,在一天之中竟有一千名山里的苗族汉子到来!他们来时正值冰雪覆地,而必须穿行的山中冷得出奇。”这是柏格理(Samuel Pollard)描述苗族渴望福音的情景,他将苗族皈信基督教称为“如潮涌来”。[1]110-111自从19世纪末基督教传入我国民族地区之后,在民族地区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可以说在一些民族中掀起了皈信基督教的浪潮。西南地区的苗族、彝族、拉祜族、佤族、景颇族、傈僳族纷纷皈信,形成了几个基督教信仰的密集区,即滇西边地、滇北及川滇黔交界地区。[2]4

为何基督教在近代中国民族地区获得巨大成功,一直是学者们探讨的重要话题。大致有这样几种观点:第一,“短缺理论”。认为少数民族大规模皈信基督教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各种短缺,比如经济短缺、社会地位和社会权力的短缺、健康短缺、社会伦理和心理短缺。特别是经济短缺、健康短缺和社会地位与权力的短缺等。张坦、[3]钱宁、[4]东人达[5]等的著作都是这种观点的典型代表。第二,社会政治经济组织形态理论。韩军学讨论了云南各少数民族不同的社会经济发展阶段、社会政治形态,以及社会组织模式等对基督教在民族地区传播和发展的影响,认为这三方面因素的有机结合,决定了其选择自己宗教信仰时的自由程度。[6]135-147第三,民族地区传统宗教应对不足。秦和平认为除了上述“短缺理论”和“社会政治经济和组织形态理论”之外,民族地区传统宗教在应对基督教时,从组织层面、社会功能和精神需求方面,显示出抵御能力不强,而基督宗教的优势非常明显。[2]312第四,经济理性。认为民族地区传统宗教活动经济开支大,相对而言,基督教宗教活动经济开支小,人们出于经济理性的原因而选择信仰基督教。[2]319总体而言,这些解释都有合理的方面,也都是基督教在民族地区传播和发展的重要原因,然而并不能完全解释基督教在民族地区的快速传播与发展。

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在其《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无政府主义的历史》一书中,阐明赞米亚区域山地族群的谋生手段、社会组织、意识形态等都可被认为是故意选择的“自我野蛮化”,目的是为了逃避国家的控制,从而论证提炼出山地族群采取各种侧罗星手段逃避谷地国家的“赞米亚理论”。[6]1-3作为与西方现代性有着亲和关系的基督教,在19世纪后半期和20世纪初在赞米亚区域,乃至世界上类似的区域意想不到地传播开来。为什么这些故意边缘化和选择“落后”的山地族群却拥抱显然代表现代性的基督教?按照斯科特的赞米亚理论,他认为基督教进入山地,与山地族群的先知主义和千禧年宇宙观契合,成为山地族群借以逃避谷地国家,并与谷地国家对抗的意识形态。基督教作为西方现代世界的宗教,与现代性有着天然的亲缘关系,进入“赞米亚”以及类似区域,为这些边缘群体带来了西方现代性,也使这些族群开启了进入西方现代性的巨大转变过程中。与此同时,由于基督教是山地族群借以对抗谷地国家的意识形态,因而基督教在使这些山地族群成为现代的和世界性的同时,也强化了山地族群的民族主义。[6]398-403在基督教传入中国西南山地民族中之后,对于这些民族的现代民族和国家观念的形成究竟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是否就如斯科特所说,基督教成为山地民族借以对抗国家的意识形态,从而逃避国家的统治?或许斯科特有其误读的一面。

一、“赞米亚”区域先知崇拜与皈信基督教

斯科特认为,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基督教宣教士进入赞米亚山地时,山地人群很快接受了这种救赎宗教,其原因有二:第一,基督教是与谷地国家没有任何关系的宗教,符合山地族群有意通过不同的宗教表明与谷地国家的不同。第二,基督教特有的千禧年宇宙观,符合山地在与谷地对抗过程中的救赎宇宙观。[6]398山地族群特别“热爱那些创造奇迹的、具有个人魅力的异端巫师、先知和未来之王”,[6]354期望这些先知能领导他们在与谷地国家的对抗中取得胜利。因而当基督教进入到赞米亚地区之后,这些崇拜先知的族群,就将宣教士个人当作先知,是他们迫切需要的救赎者,因而基督教在山地人群中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检视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皈信基督教的人群,绝大多数是山地民族,苗族、拉祜族、佤族、景颇族、傈僳族等。田汝康在其著作中也确认了这一点,甚至给出了皈信基督教的海拔分界线,他认为海拔1500米是少数民族基督徒与非基督徒的界线。[7]9而且这些皈信基督教的山地基督徒群体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非集中制的政治体系,也就是斯科特所认为的,那些由于不可接近而未在国家政府统治下的地区。[7]137-139实际上一直到20世纪4、50年代以前,中央王朝的统治并未能真正深入这些山地人群,多表现为间接的羁縻统治。[4]142相对而言,谷地接受基督教的人群只是极少数,比如傣族中信仰基督教的群体,只是那些被傣族社会被边缘化和污名化的少数群体。

中国西南山地民族皈信基督教,大致都有一个将宣教士作为先知和救赎者的故事。党居仁(J. R. Adames)在安顺为四位苗族猎人讨要回被抢走的猎物,这使当地的苗族受到极大的震动,寻求帮助者日甚。于是“安顺出了苗王”的消息不胫而走,苗族络绎不绝地到党居仁处学习圣经,并寻求帮助,基督教随之在贵州威宁一带的苗族中迅速传播开。[8]86-87党居仁介绍云南的苗族到昭通寻找柏格理,柏格理热情接待了他们。于是昭通城中出了能救苗民的柏牧师的说法,引起了苗族人极大的热情,于是苗民蜂拥至昭通城,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这招致了彝族和汉族的土目对苗民的迫害,柏格理几次出面交涉,获得成功,更增加了苗民认为柏格理可以救他们的信念,恰好契合了苗民对于先知主义救赎的认识。张坦在《“窄门”前的石门坎》中也认为,苗族作为山地民族,生活在彝族的强势统治之下,生活异常艰苦,因而产生了强烈的渴望救世主帮助他们脱离苦难的集体无意识。当他们听到在安顺出了可以带他们读书,且爱他们的“兄弟们”(即传教士),他们就把这些传教士当成神。苗族早期的传教士杨雅各在《传教笔记》中记录,当时苗族过年节的时候,甚至把原来献祭给祖先的供品转而供献给传教士。张坦认为,基督教的出现,使苗族社会“盼望救世主”的集体无意识得到了释放。 [3]66

永伟里(William Young)在拉祜族中的传教也比较具有典型代表性。从清代到民国,拉祜族多次起义对抗傣族土司与官府。在拉祜人的传说中,有天神厄莎再回来的说法,到那时人们不再吃大烟、喝酒,也不再赌博,人人平等、自由,天下太平,属于典型的救赎神话传说,因而拉祜人与土司的对抗总是与天神厄莎联系在一起。拉祜族历次抵抗运动的领袖比如铜金和尚及其后继者,都以厄莎佛祖为号召,宣称厄莎佛祖已经回到世界。[9]79铜金和尚也被拉祜人称为是佛祖的再世,当铜金和尚被杀之后,有关铜金和尚将派骑白马的拯救者来拯救拉祜族的故事开始流传起来。拉祜人在一次次的反抗失败中,依然执著地等待救世主厄莎佛祖的回归。[9]87当20世纪初永伟里在中缅边境一带传教时,引起了拉祜人的兴趣,特别是基督教的救赎福音,以及永伟里所制定的不许喝酒、抽烟、赌博等禁戒,使拉祜人相信,这可能就是他们所等待的铜金和尚所派来的拯救者。①

傅能仁(James Outram Fraser)在傈僳族中成功传教,也有类似的传说。傈僳族传说中他们原本是有文字和经书的民族,但是在长期的迁徙过程中,文字和经书都丢失了,将来会有一位神仙能将经书再带给他们。当傈僳文被传教士和其助手创制出来之后,傈僳人急于寻找能教授他们文字的老师。于是傅能仁的助手莫田昌就杜撰说傅能仁是傈僳王,给他们准备了好多书,不仅能教他们文字,还带来了好消息。[10]18这让傈僳人相信,傅能仁就是将救赎带给他们的神仙。正是傈僳族学习本民族文字的渴望,使他们认为带给他们文字的传教士就是救赎他们的先知,从而引发了傈僳族信教的群众运动。

基督教在景颇族的传教成功,除了传教士创制文字,开办学校和采用本土传教士传教之外,还利用当地景颇族对于孔明的崇拜,将耶稣与孔明附会在一起,从而对基督教的传播起到了推动作用。

斯科特认为,在赞米亚区域,改信基督教的族群仍然保留了他们自己所有的宇宙观和对先知的预期,[6]364对基督教的上帝究竟有多少认知值得存疑,这是确实的。王明基在《昭通教会史》中也说:“溯初信教之理由,并不知基督教义、福音真理。闻天生苗王居安顺,亦信柏牧能拯救苗民脱离专制得享自由。”[3]66-67田汝康也写到很难讲有多少人是真正的皈信,好多人显然是由于弟兄情谊而接受福音。[7]35即使是在现在,民族地区信仰基督教在一定程度上有集体皈信的模式,由于地缘或者血缘的原因,由村寨的权威人士或者家长等带领一起皈信基督教,很难讲对基督教有真正的认识。追随着这些传教士的各族人群,实际上是把传教士当成以前他们追随的先知,或者说是在能力上超过他们原来的领袖。换句话说,是基督教所允诺的救赎吸引着这些山地族群,而非基督教的教义。

二、现代性社会秩序的建立与适应国家

元明清以来,历代中央王朝都在积极努力促使开发边疆,对各少数民族采取“安边教化”的措施,以期望促进当地少数民族的发展,巩固边疆,从而将边疆少数民族真正纳入到国家治理范围。清宣统元年在云南成立了“永顺普镇延边学务行局”,任命李曰垓为总理,具体负责土民学堂开办,主要招收少数民族儿童。但由于师资、经费、交通等等各种原因效果不佳。民国时期,国民政府加大了对边疆少数民族的教育工作,拿出大量经费用于少数民族的教育,提高边疆少数民族的知识水平,改善其医疗卫生状况,纠正陈规陋习,提供职业教育和手工劳作改善其生活水平。这些措施虽然都起到了教化作用,也培養了一些少数民族人才,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边疆少数民族的民族国家观念与意识,然而实际的成效并不如人意。当时,边疆少数民族大多还处在前现代社会,社会经济极不发达,文化教育也相当落后。当时时人论到滇西民族时说,“古宗、球民、怒子、傈僳、野人、阿昌则浑浑噩噩,不知读书为何物。”[11]但是基督教的传入使皈信的少数民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使这些“化外之民”开启了现代生活方式,使前现代的山地民族直面现代性。也就是斯科特所说的,基督教代表了现代认同,这种新的认同承诺要实现识字、教育、现代医疗和繁荣。[6]399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做成了国家想做却未能做成的事情。

首先,传教士为山地没有文字的民族创立了文字。基督教是以语言文字为依托的宗教,然而大多数山地民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为了传播基督教,经过传教士和本土传道员的努力,为没有文字的山地民族创制了文字。仅在西南地区就大约创制了9种文字,比如:柏格理创制了老苗文(柏格理苗字);傅能仁和缅甸克伦族传教士巴东(Rev. Ba Thow)创制了老傈僳文;美国浸礼会传教士库森(Cushang)、欧·汉逊(O. Han-son)创制了景颇文;美国浸信会传教士永伟里和永文生(Vincent Young)父子创制了拉祜文、佤文;英籍澳大利亚传教士张尔昌(Gladstone Porteous)创制了黑彝文。[12]这些文字的创立对于山地民族来说具有非凡的意义,从此结束了没有文字的历史,进入现代文字社会。在柏格理苗文创立之后不到10年,在基督教圣道公会传教的苗族地区,青壮年都几乎能够运用柏格理苗字。他们不仅使用这些文字学习圣经,而且这些文字被用于日常生活,比如记录、写信、记账,甚至写作。后来有人还用它来翻译简略的历史、地理知识读物。[13]10在傈僳族中间,传教士通过开办圣经培训班,培训传道员和教授傈僳文字,在短短20年的时间内,傈僳文的普及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几乎所有的傈僳族基督徒都通傈僳文,包括信仰基督教的怒族也都熟练掌握这种傈僳文。与此同时,还培养了一大批本土的傈僳族传道员,不仅极大地推动了教会的发展和影响,而且这些传教人士还代表傈僳族与汉族等周边民族打交道,推动了傈僳族的社会发展。[14]文字的创立极大地提升了这些无文字民族的自信心,文字为他们打开了通向现代世界的窗户。同时,语言文字对于一个民族的凝聚力是不言而喻的,是民族群体认同的重要因素,文字的创立,使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的共同体意识得到加强,他们的归属感和自立感得到培养,信徒用一种新的方式看待世界和生命,从而清除了那些在过去围绕着他们的障碍。这在诺苏、苗和傈僳基督徒社区都达到了同样的效果。[7]133

其次,基督教为山地民族带来现代教育。凡是有基督教的地方,一定伴随着学校的出现。柏格理在乌蒙山区传教时提出了“哪里有教堂,哪里就有学校”的说法,以教会为依托创办学校。[3]182从1906年建成了乌蒙山区第一所苗民学校,也是威宁县独一无二的新式教育的学校,到1950年柏格理所属的循道公会在西南已经建起了庞大的教育体系,有中学5所,小学96所,卫校1所,神学校1所。教育的结果使原本目不识丁的乌蒙山区苗民大约有2/3已经扫盲,从不知读书为何物的苗民,不但有了数千名初高小毕业生,甚至有了几十名大学生和两位博士。更为重要的是,循道公会在苗民中间开展平民教育,不仅使苗民可以读书写字、计算,还在苗民中推广各种实用技术,比如纺织、种植。这种以改良生活方式为目的的实业教育,实际上意味着山地苗族开始进入现代社会生活。[3]1961950年以前,在基督教传入德宏仅仅几十年的时间,先后在德宏景颇族地区开设了等嘎、广山、弄丘、弄贤、邦湾、邦瓦、户兰等十余所教会学校。[15]210授课内容不仅有景颇文,到了高小阶段,授课就以英文为主。从老人到孩童纷纷到教会学校学习,因而当时的景颇族知识分子大部分都是在教会学校接受的基础教育,教会学校教育对景颇族文化深远影响。民国时期的学者曾如此感慨道:“目下英教会以此项文字为教育野人之初步工具,蠢蠢之辈,渐有可任较细之工作如医院看护妇及记录生者矣。夫我政府正積极地从事边地教育之办理,全凭一纸空文,督令地方长官遵办,所得呈覆,则大抵以边民畏学为辞。当此情势之下,吾以为师习他人之成法,而作边民教育之初步功夫,盖可行也。” [16]135-136正是基督教的传播,使这些原本没有文字的社会出现了一批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14][4]139对山地民族的思想观念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推动了山地民族向现代社会转变的进程。

第三,基督教为山地民族带来现代社会生活的规范与价值观念。教会为山地民族设立了新的生活标准,比如,禁戒烟酒和赌博,禁止买卖婚姻,孝敬父母、夫妻敬爱,讲究卫生等,这些都符合现代社会的生活标准。这种规定,使皈信基督教的少数民族精神面貌焕然一新。20世纪40年代有关澜沧的档案资料记载,“房屋建筑颇合卫生,道路有如马路。所种稻类、棉花,种子多由美国带来,故此地耕种及一般生活均较他处进步。其他地方种植鸦片,在孟海地区绝无暗种或贩卖鸦片情事”。[17]85这时传教士已经在澜沧经营有20余年,基督教影响了当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正是由于基督教在边疆民族地区的教化作用,民国时期一些有识之士认为,虽然基督教在民族地区的传播有政治侵略的嫌疑,但是其教化作用显著,可以借用基督教在边疆民族地区教化边民。“滇省迤东西南三边均为英教士特别活动之区,就其优点而言,诚为化导边胞文化工作,就其患处言之,则为可怖之政治侵略……边地文化低落,边民智识思想固陋,若干不良风习,喻之以理,不肯除。强之以势,则酿乱。藉基督教为改良风俗之媒介,石门坎已有相当成就,要亦未始非计之得,(教会) 主持者应为吾国人士,则虽教堂林立,仍无妨碍边疆之建设事业。”[18]180-181人类学学者劳贞一也有类似的主张,为避免外国传教士导致的“边疆危机”,他主张国内基督教界应当派人到边疆民族地区传教,“凡受协助之各教派,必须尽量兴办学校,扫除文盲,并尽力兴办医院。所有各传教士并须受短期之看护训练,其未办医院之处,必须备办常用之西药,以供救急之用”。[19]12这些民国期间的有识之士都看到了基督教在改善边疆民族地区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状况的重要作用,希望借助基督教的教化作用,增强国民政府对这些地区和民族的影响。

第四,教会的组织结构和模式对这些山地民族的社会组织结构也产生了重要影响。通过教会的培训和训练,培养了大批本土传道人,这些原本山区目不识丁的本土人士,经过教会的培训,成为各级传道人,负责管理教会和从事牧养信徒。在1947年到1949年两年间,西南神学院共举办了4个柏格理苗文和彝文培训班,招生正科班学生14人,预科班25人,并附设初中班和初小班各30人。从西南神学院培养出来的两届掌握柏格理彝文的学员,解放后成为禄劝、武定,甚至昆明地区内地会基督教堂牧师等神职人员。[20]以傈僳族为例,20 世纪50年代以前,除神学教育外,教会基本上已经实现了“自传、自治、自养”,建立起了具有稳定科层制的教会管理体系。这些接受基督教信仰的民族,其社会组织结构大都属于非集中制,内部并没有形成系统的组织。无论是苗族、景颇族、佤族、拉祜族还是傈僳族,社会组织发育并不完善,对内不能形成有利的社会联系,民族之间的情感联系并不紧密;对外则是自我封闭,没有国家概念。[3]135教会的出现,除了精神慰籍以外,宗教组织还是集体动员的力量,弥补了山地民族以家族为主要社会组织的分散性,以及制度上的缺失,使山地民族以宗教为纽带建立起了统一的组织,“在一定意义上成为与周围具有较完备的政治组织的民族相抗衡的政治动员机构。”[14]原本山区的“化外之民”现在可以采用现代化的管理模式管理教会,解决教会纠纷,协调教会与政府的关系。尤其是经济上的独立自养,培养了这些民族的自立精神。这与斯科特所讲的,山地民族为了逃避统治,不允许首领加强或者提升自己的地位而故意躲避科层式社会管理制度不同。相反山地民族越过谷地,而直接进入现代体系的组织管理模式。

最后,当山地民族皈信基督教之后,从“不知王化”逃离国家,到转而适应国家,最终成为“国家公民”。张坦在《窄门前的石门坎》中专门有一章论述,苗族在皈信基督教之前,处在一种不知国家、公民和社会的状态。但基督教在苗族中的传播,逐渐转变了这种状况。教会学校虽然主要是为基督教服务,但是并没有排斥国民教育,其课程安排包括有国语、算术、历史、地理、自然、生理卫生、音乐、体育,教科书也会采用当时民国政府教育部的统编教材,而且传教士还会在教材中编入有关民族国家的教育。柏格理在编写苗文识字课本中有这样的内容:“苗族是什么?苗族是中国古老的民族。”“中国是什么?中国是世界一个古老的国家。”“苗族是从哪里来的?苗族是从中国内地的黄河边来的。”柏格理积极运用自身的影响,在苗族信徒中间宣传国家与民族关系,建立苗族的民族自觉意识和现代国家公民观念。[3]149-155比较典型的如乌蒙山区的苗族大学生朱焕章在当地编写《滇黔苗民夜读课本》,其中第二册第十课的《平民歌》中写道:“我四万万同胞,职业虽不同,人格皆平等,国家兴亡,大家都有责任。”[3]128杨汉先则成为我国第一位苗族社会学学者,撰写了一批有关苗族来源、历史、语言、风俗习惯等的书籍,从民族学和历史学的角度,建构起现代意义上的苗族民族身份。②在柏格理以及苗族早期的信徒与传道人的努力下,苗族积极参与到国家的救亡与建设当中。这种转变是中国历史上的中央王朝采用各种手段而未能达到的,也就是说,基督教促使皈信的山地民族逐渐适应国家并进入国家。斯科特虽然认为基督教信仰让山地民族走向现代性的同时,依然保持自己的民族身份,但他认为这是山地民族为了对抗谷地民族而特别强调自己的民族身份,以逃避或者对抗国家的统治,与现代意义上的民族身份还是有差别的。在中国西南的这些山地民族中,基督教的传入促使这些“不知王化”的山地民族,逐渐开始建立起现代民族与国家观念,甚至促使一些山地民族进入了国家,成为国家的公民。

三、结语

伴随着传教活动,传教士们带给少数民族的不只是基督教信仰,还带来了教育、医疗、以及思想观念、族群动员乃至社会组织等一系列的变革。传教士為无文字的民族创制了文字,开办了民族地区的学校,为原本处于“刻木结绳记事”阶段的少数民族培养出了一批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对于原本处在边地,将要过渡到现代国家的少数民族来讲,这种变革不可谓不深刻。从民族观念上来说,随着本民族文字的使用,以及教育的教化作用,现代民族观念开始逐渐建立起来。很多传教士为不同民族分设教堂,也在无形中强化着民族之间的区分。从适应国家的角度来讲,基督教为山地民族带来新的生活秩序,使皈信基督教的山地民族接受了现代化的社会规训,形塑着人们的日常行为和观念,产生了具有现代意义的教会制度体系,理性化的个人意识,打开了民族地区通向现代性社会的一条通道。事实上,基督教带来的这些符合现代社会秩序的价值理念和行为规范,造成山地民族传统社会的断裂,这种断裂却促使山地民族进入现代性的社会化道路,这恰恰符合了国家对于山地民族长期以来的教化愿望,期望将山地民族真正纳入国家的治理体系之下。当时的国民政府与山地民族的基督教信仰之间虽然存在着张力,这种张力主要表现在对于担忧外国宣教士的政治文化侵略。然而对于塑造符合现代社会秩序,使山地民族适应国家并进入国家,从而达到对山地民族有效管理方面,基督教与当时国民政府具有一定程度的一致性。事实上,无论是在1949年之前,还是之后赞米亚的历史结束,基督教的价值理念与国家促进民族地区社会经济发展价值理念具有一致性。因而基督教进入“赞米亚”区域,虽然也有逃避统治与国家相对抗的一面,同样也有与国家意识形态相一致的一面,促使教会适应国家,并进入国家,这恐怕是基督教在赞米亚地区所起到的一个重要作用。也就是说,在20世纪前半叶,西南山地民族皈信基督教,从千禧年运动和救赎的意义上来说,符合斯科特所讲的,是由于逃避谷地的统治,选择与谷地不同的宗教。但另外一方面,斯科特忽略了基督教传入山地,也促使了山地民族接受并与国家相适应。

注释:

①有多个版本的传说,描述永伟里如何被拉祜人认为他就是那位骑着白马来拯救他们的英雄。其中一则说:有几位拉祜人骑着一匹马到永伟里的住处,马停在了一口永伟里挖的水井旁边,不走了。这些人开始呼叫,然后永伟里就出现了,告诉他们说,他就是传说中要来拯救他们的那位。(参看Ralph B. Covell, The Liberating Gospel in China: Christian Faith among Chinas Minority Peoples, A Division of Baker Book House Co. Baker Books, 1995, p229.)

②杨汉先的书有《大花苗名称的来源》、《大花苗移入乌撒传说考》、《苗族述略》、《黔西苗族调查报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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