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茶”的藏族社会史研究综述
2021-04-26拉巴卓玛
拉巴卓玛
对于藏族人来说,茶作为饮品是满足基本社会生活需求的物品;作为商品,茶是体现藏区内部商业经济结构以及与周边地区经济贸易往来的载体;作为献品、礼品,茶则是维系藏族人社会关系的纽带以及体现藏族社会文化的媒介。
毋庸置疑,茶叶对藏族的社会、文化与历史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追溯其原因必定是多重因素相互交织的结果。近年来,随着国内社会史、生活史研究的兴起和发展,尤其是“一带一路”的提出,茶叶等物质的文化史研究相较之前有了更多的关注,并有不少相关的研究成果出炉。尽管如此,目前这一领域专题研究成果仍然略显单薄。本文聚焦学界对藏族历史上的“茶”及其相关历史文化的研究成果,总结这些研究的基本观点,分析其特点,并探究存在的不足和未来的研究趋势。
一、茶与藏区的渊源
(二)茶叶传入藏区的时间考
几乎所有论及藏区茶文化的文章都对茶在藏传播的时间进行或粗略或详细的论述分析,关于茶叶传入藏区的时间考察大致分为四种看法:一为吐蕃赞布墀堆松时期说,此前大多相关研究都普遍认同此说;二为松赞干布时期说;第三种看法认为是茶叶于巴蜀传入藏区,因此在藏传播的历史至少已有两千年之久;第四种看法认为茶叶传入藏区距今已有1800年即象雄时期传入,此看法的直接依据是西藏阿里发掘出土故如甲木墓葬中的茶叶。
相关茶叶与西藏社会研究成果中较为详细的探讨茶叶入藏时间的专著《新编茶经》作者认为:巴蜀时期在今四川一带的藏族已有与巴蜀人进行盐茶交换的活动,随后在吐蕃赞布松赞干布时期开始在全藏区范围内传播。因此,尽管茶叶传入藏区已有两千余年,但在书写记载中传入藏区的历史大约只有一千余年。《话说藏茶》[4]一书对茶叶何时传入藏区的看法与《新编茶经》的说法大概一致,同样认为古代巴蜀时期藏区东南一带的藏族人就已有与巴蜀人进行以物易茶等物品的商业活动,书中对茶叶于都松莽布杰时期传入藏区的记述提出了质疑,认为其作为一个传说并不能证明茶叶传入藏区的时间。《论藏族茶文化》[5]与《藏族茶文化研究》[6]两篇硕士学位论文中的观点与前文提及的专著作者的看法也较为一致,不同的是《论藏族茶文化》一文引用了《史记》与《汉书》这类在其他文章中引用较少的汉文史料,进而为此问题研究补充了史料佐证。《藏族茶文化:茶马贸易与藏族饮茶习俗》[7]、《茶叶初传时期吐蕃人对茶的认识及利用》[8]、《探析藏族的茶文化》[9]与《藏族茶文化论析》[10]等文章虽然未专门考察茶叶入藏的时间,但作者均在开篇指出茶文化最早出现于藏区的时间在吐蕃时期。此外,《藏族茶文化概论》[11]与《茶传入藏区的历史再探》[12]两篇文章作为专门探析研究茶叶传入藏区的历史时间年代的文章,就茶叶入藏时间问题做出了较为细致透彻的分析。《茶传入藏区的历史再探》在先前研究的基础上,较详实地对茶叶何时入藏之问题做了研究。通过收集各种在藏区传播的关于茶的传说以及历史文献等,具体通过比较汉文的茶与槚以及藏文中的词源、阅读各种汉藏文献以及在西藏阿里地区考古出土茶叶的辅证下,对茶最初传入藏区的历史进行探究并得出了结论。作者指出:早在茶从中原传入之前,藏区就生长着野生茶树并且局部藏族居住地区早在那时就有饮茶的现象,但由于游牧民族并无定居于固定场所的习俗且考虑茶树生长范围不广等因素,饮用野生茶的习俗并未广泛传播。之后,随着与周边汉族等民族的交流的不断深入,汉地的茶叶以及饮茶之风传入了藏区,茶叶交易逐步在吐蕃时期成为了官方支持许可的与汉族等民族间的一种商品活动。文章阐述的观点区别于大部分的文章,作者的文献依据也较为丰富,为读者提供了新的视角。《茶的真实历史》一书中“茶树最早生长在中国西南地区——这里最早并非汉民族聚集地区”[1](P238)的记载,也表达出与上文相似的看法。
另外,《佐证西藏高原作为丝绸之路一条分支的茶叶》(Earliest tea as evidence for one branch of the Silk Road across the Tibetan Plateau)[13]对西藏阿里地区考古发现的茶叶进行科学的考证,证实此茶叶与汉景帝陵墓里发现的被证实已有2100年历史的茶叶相似,并且将茶叶传入藏区的时间推到了距今1800年前的象雄时期。《西藏西部考古新发现的茶叶与茶具》[14]也从这个考古发现入手进行了史学辨析,指出考古新发现转变了我们的传统与旧有认知,证明茶叶在藏地的传播时间应该是中原汉晋时期甚至更早。
二、研究热点
(一)茶马古道与民族关系
民族关系一直是学界的重要关注点,茶叶以及以茶为主体形成的茶马古道作为联系汉、藏等民族的一个重要商业通道,其成果较之其他相关茶叶历史研究显得较为丰硕。对于汉藏茶马贸易之一特殊问题,主要有考察这条贸易之路的起源与路线、以断代史研究政治制度与民族关系,另外从整体史研究茶马古道历史影响的文章也较多。《关于唐代茶马贸易的两个问题》[15]一文作者指出茶马贸易的追本溯源,虽不能只着眼于官方贸易,但由于民间的贸易因缺乏史料而不得其详。茶马贸易在宋、明、清各代都采取官营为主的经营方式,但唐代的汉藏官营茶马贸易没有发展起来,究其原因主要有民族统治政策、重视马政、藏族饮茶尚未成风等。《明代的汉藏茶马互市》[16]认为,茶马互市集中体现了明朝廷中央对藏族地区的统治,扩大了汉藏之间的政治、经济、文化交往。它既是一种经济关系,又是一种政治关系。明代茶马互市的历史发展过程研究是一项重要的研究课题,作者运用许多原始的明代官方史料为证,就明代茶马互市中的官营茶马互市的差发马制度和朝贡互市做了探究。《朱元璋治藏茶禁政策考述》[17]文章以明代的“以茶驭番”和“联番制虏”的茶禁政策的制定目的为考究点,看政策的具体措施与实施过程,以及就明代的茶叶贸易政策对茶叶生产、流通及政治统治的影响加以研究。文中提出:明初统治者对茶叶实行垄断经营,严格管理,一方面通过茶马贸易从藏族地区获得大量马匹,补充与蒙古作战的军马;另一方面,通过官家经营、贵茶贱马、严禁私贩等一系列做法,以“茶”为载体,强化了对我国藏族地区的政治统辖。《明清陕藏商道研究》[18]文章中作者将明清时期陕商作为具体的研究对象,重点梳理了陕藏商道交通演变历史,特别是在明清两代的整修、改进,并穿插汉茶入藏历史,逐一进行了厘清。以上文章均以具体某一时期茶马古道的影响为考察点。
此外,《“茶马古道”的历史作用和现实意义初探》[19]、《茶马古道及其历史文化价值》[20]、《茶马古道与茶马贸易的历史与价值》[21]等从整体史着手,关注茶马贸易对汉藏民族经济与文化交流产生的历史影响。这三篇文章的核心观点大致相同,即茶马古道作为祖国西南一带促进不同民族交流的一个重要商道,对维护国家统一与传播民族文化具有不可估量的历史及现实意义。值得关注的是这些成果的主体研究是民族文化交流,茶叶被放入次要位置,因而并未反映茶叶的作用,而是突出表现人的作用。
(二)印茶入藏与民族危机
“作为外来奢侈品,茶叶迅速在气候寒冷干燥的英国成为上流社会阶层用于展现自身气质、品位的理想载体。打这之后,它迅速渗透到下层社会阶层的日常生活中。”[1](P43)英国市场对茶叶的需求,为茶叶最大的生产国带来了致命打击——英国开始试图扭转中国作为茶叶生产大国的地位,通过茶叶间谍运回的茶种将茶树成功种植到了她最大的侵占地——印度。随后西藏作为茶叶消费地区引来了英国的注意并试图向西藏输入印度茶以取代内地砖茶在西藏的地位。《关于‘印茶入藏’问题》[22]、《英国盗取中国茶叶秘密并向西藏入侵之原因及过程》[23]等文章分析讨论了英国两次侵略西藏的原因:即为牟取暴利以及为此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进一步实现对西藏贸易的控制,致使印度茶叶大量输入西藏导致内地茶叶在西藏的销量减少,并对西藏地方官府及西南产茶地区的经济带来巨大损失。
此外,《赵尔丰在川边的茶务整顿与边政建设》[24]一文指出,在清末川边的茶叶贸易出现伪茶盛行、茶税积欠与官员腐败等弊端百出的状况下,印茶大量进入藏区,对川茶贸易带来了更大的打击,因此时任四川总督的赵尔丰对茶务做出整顿,实施允许茶树在西藏种植并专门组建茶叶公司以及对茶税进行整改等措施,以改善这些不利局势。《论清末中央政府关于印茶入藏问题的对英交涉》[25]探讨英国政府为了使印茶能够大量出售至西藏地区与清王朝进行多次交涉,而清王朝在当时内外堪忧的状况下为茶叶贸易与英印政府谈判挽回了局部商业利益。《试论清末张荫棠藏事改革中的抵制‘印茶入藏’》[26]主要研究驻藏大臣张荫棠为抵制印茶入藏在藏试种茶树,进行茶叶税务整改,设立盐茶局等措施带来的影响。以上三篇文章均从近代英国入侵西藏并强行打开其贸易大门的过程着手,研究清王朝的态度以及采取的解决方法以其印茶入藏于清王朝与西藏地方官府经济带来的影响。
在一系列的外来冲击下,为保持茶叶供应正常,西藏地方官府开始试图有组织地在本地种植茶树。《外茶挑战与本土化应对:清末(1894—1910)西藏茶叶本土化的考察》[27]中论及:张荫棠、赵尔丰等清朝官员为调节印茶入藏带来的经济失衡进行茶务整顿,尝试在拉萨周围地区种植茶叶等,再有对十三世达赖喇嘛等藏族重要历史人物为稳定西藏经济种植茶树的事迹略微评判。《西藏文史资料选辑(第一辑)》中载有一篇回忆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时期在山南隆子县种植茶树的短文章[28](P579-580)。
三、其他相关问题
(一)茶叶初入藏途径与路径
《西藏西部考古新发现的茶叶与茶具》根据考古证据提出,与传统从四川、云南一带即沿着“茶马古道”传入藏地不同,茶叶传入藏区的途径可能经过西域汉晋“丝绸之路”,再南下阿里与丝绸等中原商品一道运往西藏西部。此猜想作为伴着考古发掘应运而生的产物,给我们揭示了考古对于历史研究的重要性,但要想在文献缺席的情况下去求证它,也将是困难重重。
《论藏族饮茶习俗的形成及其特点》[29]、《茶叶与西藏:文化历史与社会》《论藏族茶文化》等著作论文中可能由于文献资料不足等原因,对茶叶初入西藏的路径未做分析,但这些文章对茶叶传入藏区的途径通过其引用的文献以及作者对于何时起源的看法在文章中间接表露出来,被引用的文献主要为《汉藏史籍》与《西藏政教史鉴附录》两本史料。茶叶初传藏区途径的记载,一为都松莽布杰时期在汉藏边界寻得并被大臣带回的说法;另外就是文成公主进藏时带来茶叶一说。其中神鸟刁茶叶被赞布偶然发现随后命臣民找寻茶叶生长的地方并带回的故事为自《汉藏史籍》之后多数史籍所记载。虽说此记载带着浓重的神话色彩,并不符合辩证唯物史观,但当我们深入剖析文本进而观察文献时,我们不免会发现在神话的表象下蕴藏有重要的信息。
围绕上述问题,值得关注的是在考察一个具体的物品在特定的文化环境中的传播历史时,具体的时空和途径等往往会显得模糊不清,难以寻觅。为在一个移动转变的过程中追溯一个特定的起源时间必须要学会‘倾听’周围的‘声响’,不仅要在文献里寻找踪迹,也要留意考古研究发现。但不管未来的研究疑难何其多,我们都应当秉持求真的态度去不断的发掘新的文献或者说在“旧”的史料中发现“新”的问题并进行细心的求证。正如胡适先生的那句谏言:历史需要我们“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
(二)茶功能的转向
据已知记载,茶叶对人体的保健功效是茶叶传播盛行的原因。除《汉藏史籍》等藏文文献记载外,唐李肇《国史补》载道“常鲁公使西蕃,烹茶帐中,赞布问曰:‘此为何物?’鲁公曰:‘涤烦疗渴,所谓茶也。’赞普曰:‘我此亦有。’逐命出之,以指曰:‘此寿州者,此舒州者,此顾渚者,此蕲门者,此昌明者,此嗈湖者’。”[30](卷下)这段记述反映茶能“涤烦疗渴”即茶的保健功效。《茶叶初传时期吐蕃人对茶的认识及利用》《藏族茶文化刍议》[27][31]、《试论藏族茶文化的起源与发展》等文章从茶的医学价值出发,探讨了茶在高海拔的生存条件下作为医药传入藏地,充分利用文献从而表示:与同时代唐人的饮茶相比较,茶最初传入吐蕃,便已呈现出鲜明的药物特点。
茶对人体的功效作用,相较其精神价值而言被渐渐淡化。在人人皆信佛的社会,茶叶在藏区的发展传播过程中也被赋予深邃的佛教思想。藏文经文中将茶赞为“流到人间的天界甘露”。这也显示在藏族佛教世界观里赋予茶崇高地位的表现。据可追溯的文献记载,甘丹颇章时期寺院僧人是主要的茶叶消费群体。再者,《西藏传统社会中的茶文化与西藏治理》[32]等文中研究茶在治理西藏中的政治功能,将茶作为中介的地方官府与朝廷中央间的政治互动。如在《茶之书》一书提到的那般“茶,初为药用,后渐成饮品”[33](P3)。这些研究也表明,茶叶最初在其生长地区因其植被功效被品茗,随后其政治、社会功能被日常化。
四、研究述评
研究藏族茶文化与历史的研究成果虽然在近几年引起了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但整体来说研究成果还是相对薄弱,研究内容与方向也比较单一,即多把茶置入背景的次要位置上,再注重考察围绕少数人与制度的经济政治、民族关系以及民俗文化等。虽然这些研究角度固然重要,但正如《物的社会生命》这本探讨‘商品’之社会生命史的论文集中阿尔君·阿帕杜莱在《导论:商品及价值中的政治》一文中所说:“物与人一样具有社会生命。”[34](P3)这无疑为研究物质文化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将茶等物品作为动态的生命体进而折射其对人的社会与历史的影响,应该成为学者研究的课题。
研究藏族茶文化的著作,绝大部分为研究茶的种类、茶具和礼仪等民俗社会学著作(这些研究固然重要,但由于并未涉及本文所强调的历史这一课题,因此,此文中并未提及这类文章),这个现象也间接反应出藏族茶文化的历史学研究相对稀缺。再者,从发表的文章成果来看,研究藏学界目前专门研究茶文化的历史性的学者也较少,本就为数不多的研究当中,许多文章都出自同一个学者之手。
上述论著文章中每篇均引用《汉藏史籍》记载的都松莽布杰时期茶叶传入藏区的部分,部分文章将其作为唯一重要的考察依据甚至权威。《汉藏史籍》作为15世纪编撰的文献却成了如今我们在研究撰写至少已有几百年传播历史的茶时的主要文献依据,反映出文献的记载单薄或发掘不足等种种问题,这也确实是一件让人值得反思与关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