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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行走

2021-04-22赵雪松

中华书画家 2021年4期
关键词:阳关

□ 赵雪松

西行散记

1

人心也许就是这样一幅图景:千里戈壁,遥无人烟。我们幽灵一般的潜行惊动了什么——没有褪尽黑暗的碎石块、被荒寂收走灵魂的枯草、拴在火车尾部的异乡的太阳。

这天地在什么时候开始、又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呢?

从拥挤到日渐稀疏的车厢里,我们停止了那属于庭院花露的闲聊——那种闲聊的气质来自中原。我们安静下来,不由自主,似乎受到逼迫。

2

列车驶过长安的时候,我正在睡中做梦——一个短短的梦,列车就轻易地驶过了长安,驶过了长安的塔楼、长安众多的陵墓、长安的繁华生死、风风雨雨……似乎不应这样轻易,似乎人心再也不能承受那悸动不已的长安乱——长安远了。在进入河西走廊之后,汉语中我只找到三个词组可以状物:戈壁上弥漫的荒凉、天地间倒悬的空寂和对于人的怀念。

3

祁连山的身影映入车窗的时候,我在内心里惊叫起来——这就是祁连山吗?这就是在中学课本上狂舞着漫天风雪的祁连山吗?它一点也不高大,也没有呼啸之声。它只是顺着列车西行的方向逶迤着,远远望去一脉黑黢黢的模糊。它似乎没有主峰,只有参差错落的山脊。

4

天又亮了,车窗外的光亮寒冷着、并逐渐强大起来。不会轻易地有树,因为不会轻易地有村落。而一旦看见树、那怕几棵萧疏瘦弱的小树,就会看见那怕是只有几间房子的小村落蹲在树下。树和村落之间有着那么宝贵、那么让人感动的相依为命。有了那几棵树(尽管还没有返青),那干瘪的、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了的寂寞的小村落,就有了一丝生气、一丝活泼,就有男女出出进进,就有了一些鸟鸣奏出的乐音……

我的眼睛盯着偶有的树和村落不放,直到看不见。寥廓的黎明中,天蓝得让人晕眩,眼光中没有一丝杂质。黎明刚过,阳光就把眼睛刺得有些麻辣的痛。

5

在由酒泉向航天城行驶的途中,我们有过一次紧急的停车,因为看见了水——在年平均降水10毫米的河西走廊看见水,全车的朋友都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

明晃晃的溺河自祁连山向北流淌,注入内蒙古境内的湖泊——黑海。河水并不浩大,河床也很浅,然而那河水却有着惊人的魅力:它清得发蓝,有着玛瑙的幽深。白色的浪花像玉一样纯洁、剔透。掬一捧在唇边,那种含着绝域之气的冰凉,立刻将五脏六腑清洗得干干净净,仿若自己已净身离开尘世。

我向当地的朋友询问河的源头,他的手指向河水流来的方向,并说出“祁连山”三个字。

在这里已看不见祁连山的身影,看不见被我忽略了的山峰上隐隐的白色——那常年不化的积雪。看着溺河水在沙砾碎石间顽强地流淌,以一种无可拂逆的力量一直向北、纵贯甘肃全境,我似乎明白了祁连山的静默和深沉——大山就是大山,大山的力量在于,它总是在无言中长久地对大地产生深刻的庇佑。

赵雪松 有根的行走 纸本

6

苍凉的天空下,大地上除了砾石还是砾石,有着令人绝望的细碎无穷,仿佛整个大地是被轧碎的石山久远的废墟、遗址。偶尔有几丛枯黄的骆驼刺稀疏地散落着,像一个个被缩小了的村庄。

7

对于树亲近的渴望再次强烈起来。我们弃车步行去拥抱远处一小片林地,仿佛它是在劫难中残存下来的,像一个孤儿。

这里集中地立着几棵柳树、槐树、沙枣树,还有几棵茅盾先生笔下的白杨,它们从少年课本的记忆里退回到真实的存在——深入戈壁两天来,正是它们唤起了我对于生命从未有过的情感体验、一种珍惜的兄弟般的情感。

然而,它们是干灰枯黄的。时值四月末,在我的家乡早已是翠影婆娑的树,在这里、在它们憔悴的树干和枝柯上,却看不见一点绿的迹象。天空没有风,蓝天下白杨细瘦的枝柯,像手臂一样紧紧抱在一起,仿佛仍受着惊吓、仿佛那一场又一场裹着沙石的狂风并没有远去、消失。

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它们并没有死,它们会在看似毫无希望的干渴里一点点地活过来。春秋一度又一度,它们就是这么做的。我徘徊在每一棵树前,我听到了那来自树干内部的努力之声——艰难然而顽强地发出绿来。

8

中国的大西北有多少关?有多少早已沦为地名?又有多少是湮没的人心呢?

嘉峪关、阳关、玉门关……每一个关都是一个“尽头”,一个需要重新开始的地方——所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过阳关时夜正黑,阳关塔楼淹没在西域天老地荒的夜色中。然而,对于我这个初出阳关的人来说,位于河西走廊西出口的阳关,绝不是一个夜色可以淹没的普通地名——“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在那一夜,我是我。同时,我也不可避免地是千年前阳关送友的那个王维。

向西、向西、再向西——一代人西出长安,下一代人西出阳关……在祖先的时空里,向西的每一步都是未知,不知前途。每一步里都有茫然消失的马队、战车和驼铃、每一步里都有忐忑不安、每一步里都有对故园最后的深情一瞥、每一步里都有旷世的勇气和豪迈的胸怀……而今晚的我,随着汽车的一脚油门就轻易地西出阳关,并且心中有着明确的目的地和路线,那里又有着怎样的等待……

赵雪松 栖蟾诗《再宿京口禅院》 纸本

西出阳关,向西、再向西。我毕竟是我,我再也不会是千年前的那个王维先生了!

9

烽火台上的狼烟早已熄灭,就连烽火台本身也已被岁月的沙石狂风吹打得越来越小,即将熄灭、消失。它瘦削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戈壁荒漠上,隔着很远我看见它——它像是要同我打招呼。它像一个人、一个古代戍边的士兵。它在寻找消失了的长城,寻找“战友”留在战道上的脚步声、喊杀声、马嘶声……

10

胡杨,又名异叶杨、胡桐。分布在甘肃河西走廊、内蒙古、青海、新疆。它的名字,是和最为干旱恶劣的生存环境联系在一起的。置身戈壁荒滩里的胡杨林中,我被它的顽强彻底震撼了——我不能想象它如何生存下来。据说,胡杨能生长千年,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腐。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神话,看见它,就有一种拜谒的感觉。

胡杨是不能“成材”的。它扭曲的枝干弥漫着一种恐怖、惨烈的气氛——经历无数同狂风砾石的搏斗,它痛苦的肢体留在蓝天下,每一枝每一叶,都留下了它不屈、挣扎、抗争的痕迹。

没有哪一种树能像胡杨一样,成为卓越的精神生命的象征。面对胡杨林,我重温了久已不在心中的尊敬的情感。

11

清明刚过,东风航天城烈士陵园里一座座墓碑前,还摆放着花圈、没有褪色的花束和祭奠的酒杯。它们从千里万里、四面八方,被一颗颗思念的心带到这荒凉的戈壁深处。在离墓园的不远处,是高耸入云的卫星发射架、蓝天和一代又一代航天人的梦想。航天城从一九五八年开始建设,第一代航天人是从朝鲜战场上撤下来的将军和士兵,他们一头扎进茫茫戈壁深处,隐姓埋名,消失在千古荒凉里,许多人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故乡。

关山万里,有许多人长眠在这里,无法把遗体运回家乡。有许多战士的家人,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已长眠在此。

俯看一块块石砌的墓碑,这里有许多名字,有将军、士兵、工程师、炊事员、卫生员——这些名字我都不熟悉。然而,在这偏远的荒漠里,这些陌生的名字却异常地亲切和温暖。因为我仿佛看见,在遥远的地方、在梦中的故乡,他们的亲人仍年复一年地守侯着他们的讯息。在那一块又一块没有花束、没有酒杯的墓碑前,我停下来——这些万里征战、再未回过故乡的战士,也许连思念他们的亲人也已离开人世,那么,就让我——这万里之外的过客,替他们深深地鞠上一躬吧!

12

我徜徉在深夜的星空下,独自望长天——我不思念什么、我什么也不能想——千里万里、人与人、人与故事,似曾相识,再难相逢。这是一块属于“告别”的土地,在这里的告别,仿佛重回了远古年代的传奇。大吼一声,万里广漠,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能传多远?!两行热泪,不知哭向谁……

我仿佛也在同自己“告别”。

在海边

1

我们一再地来到海边。

当挟裹着咸腥味的海风穿过陆地,穿过一片蓊郁的树林,异常敏感地袭击了我们的感官,我们的心开始沸腾起来——海再一次降临,犹如明月和渊谷。

而当浩渺的大海终极般横亘在面前的时候,我们却哑默了,就像亲人之间的聚散一样。

在我们的心灵中,与海洋的维系是一种古老的力量和渴望。澎湃的海浪、船帆、海鸟……这是我们梦中的事物,它引领了我们部分的灵魂。

我们在干旱中成长。在没有广场的城市,忙碌和琐屑使胸襟一再变得狭小、人格日趋平庸、心境愈发躁乱、眼光更加短浅。

海,在这里为我们建立另一种境界和坐标。

赵雪松 古代僧人诗 纸本

伟大、崎岖的海,我们来接受你的改造。海天浑莽、涛声悠远,无边无际的视野中有时空产生出的绝望——永恒之手把我们这些瞬间的事物逐一清理出来,使我们清楚自己的存在处境,不再浑浑噩噩。

我们一再地来到海边,我们必须这样。

2

我端坐在海边,像一块被海浪反复冲刷后变得干净的石头,我仿佛在接受神的沐浴。

伫立在崖岸上站着看海,突然有伟岸之感袭来,很虚幻、很冲动、也很概括。当我端坐于沙滩上,让视线同海浪的足迹平行,海的神秘和恐惧,丝丝缕缕地涌来,慢慢地渗透在生命里……

我端坐着,体会着一粒细沙的生长。

柔软洁净的沙子,闪烁着晶莹的天光。抛去了浩阔的气势和伟大的感叹,它们是一个个细小的个体,很朴实地陈列在海浪的足下。它们来自于深海的石头,它们是海水和石头反复对话的结果——这是多么漫长、多么激烈、多么富有耐心和深情的对话呵!而在这之上,时间裁判了这一切。

赵雪松 节录自作诗《荒原》 纸本

这些沙子是杰出的。它们以自己生长的历史记录了海的动作、心境、性格和年龄,也记录了石头的忍耐。它们没有母亲,它们在古老力量雄心勃勃的交锋中绽放。它们是书籍,是自然历史的书写者。

闪着神秘之光的沙子,攥一把,明净的海水透出指缝,谁能数出它们的数量?!而沙子能记住大海的每一次呼吸、每一种生命的律动。海边的沙子就像广大的群众,它们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证明海洋所陈叙的时间,它们怎么可能会变成泥土呢?它们明净而沉默的心灵杰出而不朽!

3

在海边,并不适于朗诵诗歌,即使是最深沉最富有力度的声音。

同几个先前一同走过一段路的朋友,沉默地坐在深夜的海边。我们望着絮语般在黑暗的光线里涌动的海面,仿佛不曾分手过,而是一齐赶到这里来,休息一下、或是端详前面的道路……

黑暗覆盖的大海——黑暗竟也能覆盖大海?看不见可以搏击的哪怕是再凶猛的浪涛,就像平庸人生找不到突围的缺口——只有阴森的浪涌的声音,隐隐而可怕。它们肯定在黑暗中打量着我们。

从没有在漆黑的夜晚观海的经历,大海的神秘、恐惧,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我走向它的深渊。这种吸引令人不安,又难遇和可爱。海的深处出现隐隐可见的光晕,破坏了这种天然的引诱。朋友说,那是波涛间的渔船。这毫不奇怪,这种深夜里的航行和劳作,把故事写在烟波浩渺间——这位刚刚写出《遣卷与绝决》的兄弟,毅然把黑暗的海浪间蓝绿色的水晶宫殿,启示式地指给我们看。

——这是黑暗中想象的线索。一重重浪间璀璨的光,像迈向大海的光明的台阶,从我们的脚下一直伸向大海的内脏——这是奇异之光的朗诵,诗歌的海妖将在光明的宫殿里作为王者引领众神合鸣。

重又复归沉默。在海边,我们以沉默朗诵了一夜。

4

海涛,像在风中舞动的镶着银子的裙摆,倾吐出大海深处的隐秘。

一只死去的海鸟,黑色、浑身湿淋淋的。它美而矫健,静静地安息在平沙的大床上。减弱了力气的海浪来到身边,用温柔的哀悼抚慰这小小的逝者。

海鸟在死去后,仍然把人们带向对于大海更为广阔的想象。

——在风急浪高的黑夜,小鸟离开栖居的小岛,它要在非同寻常的恶劣天气里,磨砺它尚嫌稚嫩的翅羽。它在风中穿行,又在浪尖振翅,当它超越浪尖时,它的翅膀被鞭子似的海浪击中……

在海上日夜兼程的迁徙中,它因为饥饿或是迷失航向而掉队,在茫然、绝望中找不到熟悉的队伍。它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也找不到可以歇息一下的地方。它气衰力竭,掉进海水中……

苍老、悠远的大海,容古纳今的胸怀——我深知在你的法则下,只有顺应和等待。我选择了一种猜度作为对这只海鸟死因的诠释——它是在拼搏了一生之后老死海中的——这是法则、这是自然。它诞生于海,它理应死于海上。

至于死的细节,茫茫大海,已无从考察和追问。

在山中

如果再没有一点响动,我就要放弃自己——我的内脏、面孔和世俗的身份。在一块石头、一茎草棵、一片树叶、一颗向下滑动的晚露上,我触到了自己遗弃的回声——而不是在沟壑与山涧、向着远处闪烁的敞开的扇形空地上。那里,沙质的小公路蜿蜒穿过,偶有一两朵鲜艳的野花在路边歇脚。

山脚下,在小酒店门口的圆形石桌上,当蒙山的太阳淹没在酒盅里的时候,我们被空气中的什么东西攫住,谈话不知不觉停住了——环目四顾,除了渐浓的暮色,没有异样。但山已不复是山,树也隐去,旁边的小山村无声地浮动——我看见寂静从旧有的事物上孵化出来,它穿着白色的羽衣,从栗子树巨大的阴影里走出来。山坡上满树的小金橘发出的光亮,仿佛是一条条秘密的甬道,寂静就从那儿爬过来了。还有漫山遍野的萤火虫,打着灯笼,像在固执地寻找丢失在寂静中的记忆。在看不见的坡底,温存的山涧溪水也远远地把寂静送过来了……

弯曲的山道上,蒙山的树羞赧地隐在微明的暮色中。在它们的身旁,是同样微明的山里农人,他们寂静地走回山脚下的村庄。他们带来的寂静,是弯曲的肩膀和肩上潮湿的锄头表达出来的。

慢慢聚集、围拢——寂静簇拥着石桌。像渐凉的夜色,寂静穿透身体,让身体成为空壳,并漫无边际地飘动。

我参不透这寂静之魂,只觉得它养着我的心、让心又有些发育。它不只深入骨髓,它还深入石头——圆滑的石桌上渗出细密的潮湿,用手抚摩,蒙山满月的清辉,荡漾出掌心里温润的玉般的寂静。

我不知道在蒙山的寂静里还能做些什么——想起一个人、一件事、一本书,想起曾蒙受过如此寂静的人消失的智慧和顿悟,想起修炼这个词,想起遮蔽在寂静中的卑微的存在——酒盅空空,月辉醉透心儿的自由。在寂静中的黑暗与欢欣里,直觉得心与己无关。

独独想不起自己、想不起自己为何物,我像那朵石榴花被遗弃在寂静中了。

蒙山的寂静又被我怀疑——如果它确实存在,我就是它独坐在黑暗中的真正源头,它们正从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孔里蹿出来。

乌托邦

我在爱狄亚山的一座小山坡下有一栋小房子——白色、木质结构。后墙就砌在山坡的石头上,房前正对着一片湛蓝的小海湾。这儿空气澄净无比,离这儿最近的城市也有上千里远。在爱狄亚山的东北侧,距我的房子二十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集镇,没有名字,散落在这一带山区的居民在那里进行一些小贸易,有海货、农具、针头线脑。我每隔半月就要到那里去一次,去选一些木料回来。

我在门前的石阶旁,开辟出了一块五六米见方的空地,载了月季、梅花、冬青树、小杨树、还有些不知名的细草,它们长得都很茂盛。空地上摆满了我选来的木料、做木匠活用的工具、一套式样很古朴的茶具、竹椅上放着两本朋友捎来的书籍。我做活、喝茶,累了就坐在竹椅上看书。

我的小屋离小海湾的水面只有五十几米远。渔民们摇着船从小海湾出海的时候,总要挥手和我打招呼;回来时总要停了船上来,喝一点我的好茶,讲些海上的事、捕鱼的知识和各种鱼的特性,有时也捎几条鱼来给我品尝。教我做木匠活的老师,就住在山后,他每隔十天半月就来一次,帮我摆弄木料。他对各种木材的知识很丰富,最复杂的活计他都能做。他教会我做各式各样的家具、农具。不过,在教的过程中,他不怎么关心具体的操作,他总是把大概的式样和框架告诉我,让我自由发挥。

有一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一天,我正坐在门口披着暖意的阳光读着一本叫《乌有先生传》的书,突然,房后山坡上稀里哗啦一阵响声——我一看,一只灰色野兔滚落下来。它惊恐万状,想跑,但腿摔伤了,跑不动了。我跑过去抱起可怜的兔子,一只黑鹰尖叫着、冷不防从空中俯冲下来,我慌忙抱着兔子进屋。那只鹰围着屋子尖叫不停,像是发泄对我的愤怒。

我收养了小兔。给它治了伤,没有做笼子就放在屋里。我知道它不能出去,那只鹰在伺机等候着它呢!

——我决心寻找那只鹰。我换了鞋,穿了棉衣,但没有带猎枪。我也没有枪。

山上的树没有叶子,雪深一脚浅一脚。没有可吃的东西,鹰会飞到哪里去呢?终于,我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找到了它——它又冷又饿,浑身发抖。身上没劲,但那双眼睛仍然那么尖锐、锋利,像刀子。我想:鹰虽然是高傲的动物,但我没有枪,而它又落在了地上,我们都有同一种感觉,我们不妨谈谈——我一步步走近它,满怀敬意,它也向我走过来,含着一种谦逊。我抱起它,把它揣在棉袄里,给了它一些小鱼干吃。

鹰也成了我的客人,和小兔一起住我的小白房子里——它们终于和解了。

冬去春又来,杨树青,梅花红。我爱的人从千里外的地方来了——她一见我就流泪。她重感情,为人朴素。我很平静,好像她从未离开过我。我们一块到屋后山坡上去,在我开垦出的一亩多地上补种花草,我们手上的农具闪着春天的光泽——她问:你为什么不急于倾诉爱情?你有梅花红,杨树青,为什么还要种?我答:梅花太艳,杨树太俗,我要种不艳不俗但又朴素高贵的花。她问:你光种花草不种粮食,怎么活?我答:光种粮食没有花草也不能活。

赵雪松 庞培诗句 纸本

我们一块种花草、种粮食。我还教她学会做木匠活、在木头上雕花。我们一块读书,回忆一些往事。

时光过得很快,国家要在爱狄亚山修建一座旅游城,我的木房子不能存在了……我被迁到了现在住的地方,到如今已有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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