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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误读的“乐府”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与《阳关曲》辨析

2020-12-02杨玉锋

音乐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阳关三叠渭城安西

文 杨玉锋

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是一首脍炙人口的送别佳作,被誉为唐诗中七绝的“压卷之作”。这首诗一完成,就被之管弦谱成乐曲,后被不断传唱吟诵,自古至今评论者无数,现代学者的研究成果也是不计其数。不过,在这首诗成为经典之后,许多流传已久、陈陈相因的说法,仍然需要辩证厘清,《送元二使安西》与《阳关曲》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许多选集、论述、著作都将《送元二使安西》径直名为《阳关曲》,认为二者是完全等同的,明代田艺蘅说:“右丞此诗,在唐时亦名《阳关曲》。”①(明)田艺蘅《阳关三叠图谱》,载张进等编《王维资料汇编》(五),中华书局2014 年版,第516 页。清代的四库馆臣说:“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谱为《阳关曲》,此采诗入乐者也。”②(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182,中华书局1965 年版,第1651 页。著名词学家龙榆生在《唐五代词选注》中也说:“所写的《送元二使安西》绝句,被乐家谱成《阳关曲》,流传得很广远。”③龙榆生《唐五代词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 页。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在唐代,王维的这首诗并未以《阳关曲》名世,《阳关曲》之名是宋人在接受过程中的俗称和误解所致。那么,在唐代,到底何为《阳关曲》就值得深入探讨。与此相关,《渭城曲》《阳关曲》《阳关三叠》之间的关系,“阳关第四声”与“阳关三叠”之中的“声”“叠”之别,都应该重新审视。

一、《送元二使安西》在唐代的入乐、传唱与称呼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现代学者陈铁民将其系年于天宝年间,与《送刘司直赴安西》《送平淡然判官》大约同时。王维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长安,而此诗并无明显的时间印记,因此系年颇为困难,不过,据《大唐传载》的记载,此诗当作于开元年间:

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开元中,皆有才学盛名。鹤年诗尤妙唱渭城,彭年善舞,龟年善打羯鼓。④佚名《大唐传载》,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版,第891 页。

这则记载明确提到李鹤年在开元年间就以擅唱《渭城》闻名,《大唐传载》所说的《渭城》即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诗。王维精通音乐,不仅善作《陇头吟》《从军行》《班婕妤》等古乐府歌辞,所作诗歌被选入乐府者也有数首,如《终南山》《春日上方即事》《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等。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叙别情“得人心之所同”,“惜别意悠长不露”,被宫廷乐师选入乐府吟唱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在唐代,《送元二使安西》在传唱的时候,多以《渭城》代称,而不是《阳关曲》,以下诗歌即是例证。

白居易《南园试小乐》:“高调管色吹银字,慢拽歌词唱《渭城》。”白居易《和梦得冬日晨兴》:“理曲弦歌动,先闻唱《渭城》。”刘禹锡《自贬所归京闻何戡歌》:“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

除此之外,韦绚《刘宾客嘉话录》还记载了一位卖饼者每日唱《渭城》的轶事。要而言之,在唐代,《送元二使安西》被开元宫廷乐师谱入乐府,名之为《渭城》,盖取首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开头二字。不过,并未见到《渭城》或者《渭城曲》为何种乐府曲调的记载。到了北宋,编录《乐府诗集》的郭茂倩,则将王维的这首诗名之为《渭城曲》,系于近代曲辞之杂曲歌辞之下,他的解题云:

《渭城》一曰《阳关》,王维之所作也。本送人使安西诗,后遂被于歌。刘禹锡《与歌者诗》云:“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白居易《对酒诗》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阳关》第四声,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也。《渭城》《阳关》之名,盖因辞云。⑤(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80,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39 页。

近代曲辞,郭茂倩解释为“近代曲者,亦杂曲也,以其出于隋唐之世,故曰近代曲也”。由此可以看出,在郭茂倩的眼里,《渭城曲》是唐代才产生的乐府曲调,由王维的诗歌入乐所成。不过,对于《送元二使安西》为何名为《渭城曲》《阳关曲》,他认为的“盖因辞”,意思是因为诗歌里面有“渭城”“阳关”的字眼,在这里,郭茂倩只是推测。《送元二使安西》被乐成为《渭城曲》,确实如郭茂倩所言,很有可能是因为诗歌首句为“渭城朝雨浥轻尘”。那么,《送元二使安西》是否又名为《阳关曲》呢?笔者认为在唐代并非如此。

二、听曲还是听词:唐代“阳关调”“阳关唱”与《阳关曲》《送元二使安西》之间的关系

“阳关曲”一词,在唐末五代的谭用之所作诗歌中才第一次出现,中晚唐虽然有“阳关调”“阳关唱”的记载,但是它们均非乐府《阳关曲》的代称,也并不都是指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先看“阳关调”的记载,戴叔伦《送别钱起》:“阳关多古调,无奈醉中闻。”戴叔伦这里所说的“阳关多古调”,应当不是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此处之“古调”有两个可能:第一指的是前代的曲调,如起源汉魏的横吹曲、清商乐,南朝的吴声歌、西曲歌等,如果是这样,那么所谓的“古调”指的是音乐的形态,而非歌词,就与王维诗歌无涉了;第二,“古调”在这里也可指所唱的“阳关”歌词为古体的歌诗,不过《送元二使安西》是一首近体的七言绝句,虽然“舍”“君”“平”失黏,然而这是初盛唐近体诗定型过程中的常例,所以,此处“古调”也不应为王维诗。

再来看“阳关唱”的记载,主要是白居易、张祜、李商隐等人诗歌中所涉。其中最容易引起误解的是白居易的《晚春欲携酒寻沈四著作,先以六韵寄之》:

敢辞携绿蚁,只愿见青娥。最忆阳关唱,真珠一串歌。

白居易在诗的结尾自注:“沈有讴者,善唱‘西出阳关无故人’词。”可知“‘西出阳关无故人’词”指的是《送元二使安西》诗,如果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入乐后名为《阳关曲》,则白居易完全无必要有此注释。

白居易《醉题沈子明壁》:

不爱君池东十丛菊,不爱君池南万竿竹。爱君帘下唱歌人,色似芙蓉声似玉。我有阳关君未闻,若闻亦应愁杀君。

“我有阳关君未闻”之“阳关”当为白居易自作之《阳关》调曲词,显然非王维诗歌。

白居易《对酒五首》其四曰:

百岁无多时壮健,一春能几日晴明。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

白居易《答苏六》:

但喜暑随三伏去,不知秋送二毛来。更无别计相宽慰,故遣阳关劝一杯。

这两首诗歌中所涉之“阳关”演唱,是否为王维诗歌,并不可知。

再来看晚唐五代其他诗人有关“阳关唱”的记录。

李商隐《饮席戏赠同舍》:

兰回旧蕊缘屏绿,椒缀新香和壁泥。 唱尽阳关无限叠,半杯松叶冻颇黎。

李商隐《赠歌妓二首》其一:

水精如意玉连环,下蔡城危莫破颜。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

谭用之 《江馆秋夕》:

杨柳败梢飞叶响,芰荷香柄折秋鸣。谁人更唱阳关曲,牢落烟霞梦不成。

前二首所提及的唱“阳关”,也无法推断出确有乐府《阳关曲》,也不能与王维诗画等号。谭用之的诗歌虽然出现“阳关曲”的词汇,然而所指具体何物,也并不能判明。崔仲容《赠歌姬》诗云:“渭城朝雨休重唱,满眼阳关客未归。”唱词为王维诗歌,并不以《阳关》称呼,也可做侧证。

由上述可以看出,唐代虽然有“阳关调”“阳关唱”的记载,然而所唱歌词并非都是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所以,唐代的“阳关调”“阳关唱”极有可能并非指具体的歌辞,而是指演唱歌辞的声调,它们并非王维诗歌入乐后的形态,更不能与《渭城曲》相等同。

那么,唐代的“阳关调”“阳关唱”究竟是何种音乐呢?笔者以为它和“伊州曲”“凉州曲”“甘州曲”一样,是流行于边地的一种音乐,起先并无歌词,而是先有音乐,后选词入乐。《新唐书·礼乐志》记载:“开元二十四年,升胡部于堂上。而天宝乐曲,皆以边地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这些边地音乐,被采入宫廷教坊,就可以视作唐代的乐府诗,无论是《凉州曲》《伊州曲》《甘州曲》,它们都是一种音乐形态,可以选词入乐,文人也可倚声填词,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曲调下并不只包含一首歌辞,所谓的“阳关调”或者“阳关曲”当与此类似。

三、宋人接受的结果:从《渭城曲》到《阳关曲》《阳关三叠》

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诗,任半塘先生说:“此诗入乐以后,名《渭城曲》。凡称《阳关》者,多数指声,不指曲名。宋人因其唱法有三叠,甚突出,乃改称《阳关曲》或《阳关三叠》,以夺《渭城曲》原名。”⑥任中敏《唐声诗》(下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21 页。的确如此,王维的这首诗歌,在唐代以《渭城曲》传唱,而到了宋人眼里,则变成了《阳关曲》《阳关三叠》,其中既有音乐曲调世传的因素,也有宋人的误解。

苏轼曾作《中秋月》诗: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据《风月堂诗话》记载:

绍圣元年自录此诗,仍题其后云:“予十八年前,中秋夜与子由观月彭城时作此诗,以《阳关》歌之。今复遇此夜,宿于赣上,方南迁岭表,独歌此曲,聊复书之,以识一时之事。殊未觉有今日之悲,但悬知为他日之喜也。”⑦(宋)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下,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13 页。

苏轼的词集中亦收录此诗,题作《阳关曲》,且曰:“本名《小秦王》,入腔即《阳关曲》。”⑧李之亮《苏轼文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1 年版,第53 页。傅藻《东坡纪年录》亦曰:“元封元年戊午,公在徐州,作《阳关词》。”⑨转引自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7 年版,第210 页。关于苏轼《阳关曲》的记载还有陆游的《老学庵笔记》:

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云:“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翦以就声律耳。⑩(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5,中华书局1979 年 版,第66 页。

不过,苏东坡所作之《阳关曲》,所倚之声已经并非唐代《阳关曲》,更与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无关。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记载:“右丞此绝句,近世人又歌入《小秦王》,更名《阳关》,用诗中语也。”⑪(宋)古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9,载张进等编《王维资料汇集》(二),第160 页。任二北先生阐释道:

《小秦王》传辞之格调并不同于《渭城曲》,近人已经比勘明确。格调既异,彼此声情亦必异,有不俟言。乃北宋时本曲与《渭城曲》,甚至与《竹枝》,除苏轼外,文人多混用,不顾声情,已不可解。清人谱书中又进一步径以《阳关曲》之名掩盖本曲名;近人信之过笃者,甚至依据上列《小秦王》之辞,以校勘王维《渭城曲》辞之音律,愈出愈奇。未省《小秦王》既从《秦王破阵乐》来,应是凯歌,《渭城曲》完全骊歌,唐人何至混二曲为一?⑫同注⑥,第457 页。

可知因为乐曲世传的原因,到了宋代,时人已经分不清《渭城曲》《阳关曲》《小秦王》的区别,所谓的《阳关曲》,只不过是宋人将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谱入《小秦王》音乐之后更名所致的结果,苏轼所作正是如此。

《送元二使安西》演变成《阳关三叠》,也与苏轼有关,其《记〈阳关〉第四声》说:

旧传《阳关》三叠,然今歌者,每句再叠而已,通一首言之,又是四叠。皆非是。或每句三唱,以应“三叠”之说,则丛然无复节奏。

余在密州,有文勋长官以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阳关》,其声宛转凄断,不类向之所闻,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叠。乃知唐本三叠盖如此。及在黄州,偶读乐天《对酒》诗云:“相逢且莫推辞醉,新唱《阳关》第四声。”注:“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以此验之,若第一句叠,则此句为第五声矣,今为第四声,则第一不叠审矣。⑬同注⑧卷67,第167 页。

苏轼言根据古本《阳关》,并参证白居易的记载,认定了《阳关曲》所谓的“三叠”形态。苏轼《和孔密州五绝·见邸家园留题》亦云:“阳关三叠君须秘,除却胶西不解歌。”自此将《阳关三叠》同《阳关曲》《送元二使安西》等同起来,例如罗从彦《送南剑王守归》其二:“未把阳关三叠吟,且将谬句写离心。”陆游《阆中作二首》其一:“叠凄凉渭城曲,数枝闲澹阆中花。”陈著《乙酉正月二十日游慈云三首》其二:“更听阳关三叠曲,何日复遇此翁来。”

四、“阳关三叠”之说溯源与苏轼“叠”“声”误读

“阳关三叠”指的是后人理解中的唐代《阳关曲》演唱方式,这种探讨起源于宋代,后人阐释的关键就是《送元二使安西》四句诗如何重复演唱。其实在唐人的记载里,并无“三叠”之说,李商隐诗曰:“唱尽阳关无限叠,半杯松叶冻颇黎”,如果简单地将“叠”理解为重复字句,那么就无法解释“阳关无限叠”的说法。因此,苏轼所言“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叠”,与李商隐诗中的“叠”并非一物,李商隐说的“叠”指的是演唱形态,而苏轼所谓的“古本”形态则是文本形态,“三叠”之说是站不住 脚的。

苏轼之所以对“阳关三叠”产生误解,笔者以为,他是将白居易为“相逢且莫推辞醉,新唱《阳关》第四声”之“声”,理解为“叠”之同义词。其实,白居易所做注释并非“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而是“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⑭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卷26,中华书局2006 年版,第2091 页。,“第四声”指的是后两句,而非“劝君更尽一杯酒”,因此,将“声”与“叠”“句”等同起来的看法是一种误读。唐代音乐演奏之“声”,似乎与文本字句重复无关,张祜《听歌二首》其二曰:“不堪昨夜先垂泪,西去阳关第一声。”王建《宫词》:“整顿衣裳皆著却,舞头当拍第三声。”文本并不能完全记录音乐的演奏形态,执着于文本以求“三叠”的形态,是不恰当的。

可以证明“叠”是演奏形态的例证有很多,《教坊记》记载:“踏谣娘:北齐有人姓苏,䶌鼻。实不仕,而自号为‘郎中’。嗜饮,酗酒,每醉,辄殴其妻。妻衔怨,诉于邻里。时人弄之:丈夫着妇人衣,徐步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齐声和之,云:‘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⑮(唐)崔令钦《教坊记》,中华书局2012 年版,第24 页。白居易《何满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所以任半塘《唐声诗》下编也说:“惟歌中叠句,究竟如何叠法,传说不同,臆测难准。姑认为四首辞,每首复唱一次,共唱八遍,仍俟考。”⑯同注⑥,第64 页。

宋代以后,有关“阳关三叠”原始形态的探讨一直在持续,甚至有乐工自诩懂得《阳关三叠》的唱法,产生了“每句再叠”“每句三唱”“杂以和声”“落句三叠”“首句不叠”等形形色色的说法,⑰(元)李治《敬斋先生古今黈》卷4,中华书局1995 年版,第44——45 页。而它们的起点仍然多是与苏轼相似,只是着眼于诗句的重复,而这种做法是难以恢复《阳关三叠》曲调真实形态的,更与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原始的演唱情状无关。

小 结

《送元二使安西》诗歌的传唱和接受,是其走向经典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许多依附的传说,其中既有揭示诗歌特质的独特说法,也有因为理解失误所造成的偏差。这首诗从入乐谱成《渭城曲》,再到后人纷繁复杂的“阳关三叠”解释,得到了无数人的阐释和接受,可见其影响之大。不过,返归到这首诗在唐代的真实传播语境,可以发现《阳关曲》之称并不成立,唐人多以《渭城曲》名之,将其等同于《阳关曲》《阳关三叠》,是唐代音乐失传,宋人不明其状的结果。也正是如此,以“句”还原“声”“叠”的做法,是无法得到《送元二使安西》在唐代演唱真实形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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