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定势对汉英空间方向表征的诱导机制研究
—— 以翻页活动为例
2021-04-19陈忠
陈 忠
(澳门大学人文学院,澳门)
英语的forward一般对应汉语的“前”,如“We step forward in order to see clearly/我们向前走一步以便看得更清楚些”(以下简称“‘forward/前’例”),但在“Turn forward three pages/向后翻3页”中,英语的forward却对应汉语的“后”,可见,汉英前后空间方向,会有同向、反向两种对应情况。
国外学者如Fillmore[1]、Lakoff & Johnson[2]、Levinson[3]等,国内学者如方经民[4]、刘宁生[5]、郭锐[6]等,已经注意到上述现象,但均侧重于考察空间参照模式,没有回答下列关键问题:第一,面对同一空间关系,汉英之间的空间认知方向为什么时同时反?第二,在相同的空间关系语境中,汉英之间的空间认知方向在什么情况下趋同或相反?
下拟立足于参照模式的选择条件,考察汉英空间方向认知表征交叉及分歧的条件,探索认知条件对不同参照框架诱导、屏蔽机制的动因,并通过跨语言对比实验,验证汉英空间认知的个体差异和发展趋势,揭示汉英认知定势对空间方向认知的诱导机制。
一、空间定向的参照框架
空间关系的认知和表征,需要一定参照框架。参照框架不同,从同一个空间关系场景得出的方向相应不同。一个空间关系场景可能存在多种要件,不同的要件形成不同的参照框架,不同的参照框架决定不同的空间方向。空间关系的认知和表征主要包括以下几种参照模式。
(一)客体自身独立的内参框架
不依赖他物,只依靠自身内在结构特征就可以确定方向的空间结构,称为“客体内参框架”,如“序列”结构。动物有前后肢,车辆有前后轮,多排座位有前后排,人类从这些事物的空间结构中概括出“序列定向模式”。序列定向模式参照“首前尾后”的原则对序列中的位置进行前后定向。人和动物的重要观察器官都在首前,因此“首”跟“前”这一空间方向发生密切关联。这种以首端为前的认知模式运用至序列定向中就形成了以“首前尾后”为原则的序列定向模式。
书籍的页码构成一个序列结构:靠近封面的页码在前,“前言”位于书籍的前部;封底在后,靠近封底的“后记”位于书籍的后部。这是书本在静态条件下的前后方向框架。那么,在翻动页码的情况下,前后方向又该如何确定呢?汉英之间有无差异呢?不同个体之间是否存在差异呢?同一种语言内部个体之间的差异和不同语言中个体之间的差异哪种更显著呢?
在静态条件下,人可以根据面部和身体的前后确定空间方向,在多排座位纵向排列的交通工具中可以根据“首前尾后”的原则确定空间方向,在建筑物中可以根据出入口确定空间方向。而在动态的条件下,人和物体既可以根据自身固有的方向特征确定空间方向,也可以参照移动的目标方向来确定空间方向。这就出现一个问题:在动态条件下,不同语言对这两种空间方向参考框架的选择,有没有倾向性或导向性呢?
(二)主体目标定向的外参框架
在行旅之前的静态环境中,起点是前,终点为后;而在移动过程中,人背对起点面向终点前行,则可以“终点是前,起点为后”。前者以序列路径为基准定向,后者以目标为基准定向。目标由主体所定,以目标为基准定向的框架叫作“主体目标外参框架”。
也就是说,人如果在某种序列中移动,将有两种参照框架可供选择:一种是序列自身的空间方向参照框架,涉及序列的位置分布关系;另一种是基于目标的定向框架。从序列自身看,序列采取“首前尾后”的空间方向认知模式;从移动目标看,移动的方向指向序列的尾部,移动目标的“前”刚好与序列尾部的“后”在空间方向认知上相反。而序列方向和移动方向哪种是优先选择的空间方向参考框架,则取决于空间方向主导权的竞争。那么,汉英在空间方向主导权的选择倾向上是否一致呢?
二、空间定位的认知定势对参照框架的优先选择
(一)空间方向参考框架的诱导、屏蔽及转换条件
翻动页码的过程包含两种移动过程:一种是页码这个客体自身序列移动的过程;另一种是主体(人和手)在页码序列中向着目标移动的过程,常规的目标移动过程是从封面移动到封底。换言之,翻页移动包含主体、客体两个相对移动过程:如果页码客体自身序列不断更替的进程被优先关注,这种认知模式将激活以“首前尾后”为原则的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即以书本的封面为前,以书本的封底为后;如果主体在页码序列中朝着封底这一终点前行的进程被优先关注,这一认知模式将激活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即以封底这一移动目标为前,以封面这一移动起点为后。在翻动页码活动中,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与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并存。不同语言、不同个体、不同语境都有可能激活其中一种定向模式,甚至触发这两种定向模式发生转换,但一种语言往往选择其中的一种定向模式作为常规选择。我们将一种文化所偏爱的认知方式称为认知定势。基于文化特征的认知定势给空间方向认知带来的跨语言差异,在以往的研究中被忽略。
(二)实验验证
我们选择了40名汉语母语使用者和30名英语母语使用者(21名美国人,9名英国人),让他们观察翻动页码的演示并根据自身观察判断翻动的过程是正在“向前”还是正在“向后”。
实验分别从语言输入和行为反应两个途径进行测试,实验目的包括:第一,不同母语受试者在空间方向认知模式的优先激活程度上是否存在偏差?第二,不同母语受试者的空间方向认知优先选择是否受第二语言影响?第三,不同母语受试者空间方向认知优先选择转换的周期是否存在差异?
表1 受试者的背景信息及空间方向认知模式选择
实验结果显示,英语母语使用者,无论来自美国还是来自英国,不管汉语学习时长是1年还是4年,全部采取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学习和使用第二语言汉语没有改变其认知定势。
没有外语学习经历的10个汉语母语使用者,全部采取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来表述翻页的方向。有30年学习和使用英语经历并在美国生活过5年的1名汉语母语使用者采用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有9年英语学习经历的29名汉语母语使用者采用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
三、认知定势的竞争与转换
面对相同的翻动页码方向,汉英观察者却表现出不同的空间方向认知模式。39名汉语母语使用者选择页码序列自身的方向看作翻页的方向参照,而页码序列属于客体内参,可见汉语空间方向认知采取“客体内参优先”策略。而30名英语母语使用者均是根据目标方向确定翻动页码方向,可见英语空间方向认知采取“目标外参优先”策略。简而言之,正是汉英之间上述认知定势的对立,导致汉英受试者在相同的空间场景内得出了相反的方向。
在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中,书本的封面是前,封底为后,“前言”与“后记”的名称及分布也证实了这一点。无论书本处于静态还是翻页状态,优先选择客体序列内参模式定向的汉语都认为封面在前,封底在后。在静态条件下,英语也是采取封面在前、封底在后的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因此英语preface(前言)与afterword(后记)的先后方向跟汉语相同。但是,书本一旦处于翻页状态,英语便转换为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即翻页的目标和终点变成了“前方”,翻页的起点变成了“后方”,这跟汉语对翻页方向的认知正好相反。
可见,在主、客体空间方向认知参照框架并存的情况下,汉语优先选择客体序列内参模式定向,英语优先主体目标外参模式定向。换言之,在英语中,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的优先度高于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在汉语中,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的优先度高于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所以英语的turn forward(向前翻)对应汉语的“向后翻”。
是不是汉语无条件地排斥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呢?并非如此。汉英激活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的临界点不同。翻动页码的过程没有出现人的朝向,也没有出现人身体的整体移动,只是手指和页码相对移动。而在汉语看来,人身体的整体移动是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的构成要件,仅仅是手指的移动达不到激活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的临界点。相反,页码前后衔接有序,具备完整的序列结构,符合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的标准,所以汉语以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确定翻页方向。换言之,在汉语看来,页码序列自身是内在的方向,比看不见、摸不着的主体目标更适宜定向,因此在主、客体空间方向认知参照框架并存的情况下,汉语倾向于屏蔽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而优先选择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
尽管翻动页码的过程没有出现人的朝向,也没有出现人身体的整体移动,只是手指和页码相对移动,但英语的认知定势仍然优先诱导、激活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在英语看来,翻页过程出现动态移动方向,而移动的常规起点(封面)位于后方,封底则作为常规目标位于前方。可见,在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构成要件缺乏的情况下,汉英采取不同的策略:汉语采取屏蔽、弱化的策略,而英语采取诱导、强化的策略。归根到底,翻页活动是否达到了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的临界点,仍取决于汉英的认知定势。
如果空间关系场景不存在客体序列、主体目标双重特征,汉英对该空间关系场景的方向认知趋于一致。例如前轮、后轮、前肢、后肢,无论汉语还是英语,均参照序列内在的“首前尾后”结构予以定向。对于典型的行旅活动,汉英的方向认知也是一致的。例如“向前走”,它不涉及序列结构,人的朝向和行进目标是一致的,汉英均对其采用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此时在汉语中,优先度高的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让位于优先度低的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
面对具备客体序列、主体目标双重特征的空间关系场景,汉语首先看到的是空间自身的序列结构特征,除非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的要件足够完备并显著于空间自身的序列结构特征,或语境中不涉及序列结构。也就是说,在语境中规避序列的结构并明确移动的方向,才能使得观察者、受话人排除自身固有的客体序列内参定向认知定势的干扰进而采取主体目标外参模式定向。例如,在论文开篇“forward/前”例中,出现了主体信息“我们”,还出现了主体移动的动作“走一步”,而没有出现任何序列结构信息。也就是说,该例没有给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留下任何可能性空间,例中的方向“前”唯一而显著,无论是在英语还是汉语中,“step/走”激活的只能是主体目标外参定向模式。序列结构信息的缺失使得汉语得以排除自身认知定势的干扰,进而屏蔽、掩盖了认知定势对定向参照框架选择倾向的影响,从而在空间方向认知上与英语保持一致。
面对具备客体序列、主体目标双重特征的空间关系场景,英语首先看到的则是主体目标,除非客体自身的序列结构特征显著于主体目标,或者语境中不涉及主体目标。例如在“in the first three pages/在这本书的前三页”中,汉英都只能采用客体序列内参定向模式。原因就在于,该例没有出现主体移动的信息,客体序列是唯一显著的参照要件,这使得英语得以排除自身认知定势的干扰,进而屏蔽、掩盖了认知定势对定向参照框架选择倾向的影响,从而在空间方向认知上与汉语保持一致。
一言以蔽之,序列结构信息或主体目标的缺失是汉英空间方向认知一致的条件和动因。
四、汉英空间认知定势差异的动因
空间方向的认知,涉及众多主、客体变量的互动。客体变量主要指空间结构是否构成内参序列,主体变量主要指制约内参、外参优选程度的认知定势。
不同语言对变量的选择有不同的倾向性。汉英各自的认知定势对空间方向认知具有诱导作用,换言之,空间关系认知背后隐藏着语言与认知互动的机制:一方面,认知定势的形成以语言为基础;另一方面,认知定势反过来左右语言表征空间方向的方式。这说明,在空间关系认知背后,语言与认知相互渗透,相互制约,密切互动。我们看到了什么,取决于我们如何去看;我们如何去看,取决于我们的语言所蕴含的认知定势。
汉英认知定势的差异既跟认知方式的心理学属性有关,也跟认知方式的文化属性有关。认知过程本质上是一个心理关联的过程。确立认知目标的过程,就是建立与该目标之间心理联系的认知过程,而建立心理联系则要借助参照体。一个参照体提供了许多潜在的心理达及对象,这些潜在的心理达及对象共同组成一个目标域。据Langacker[7],“参照体-目标”关系在概念化过程中呈现为离散状态的心理扫描路径。
参照体和目标之间的关系,用认知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就是显体和背衬的关系。譬如对打折扣的认知,目标显体是盈利,参照背衬是成本,成本跟盈利之间的关联关系就是折扣的认知本质。在翻页活动中,计划翻到的那一页是目标,页码序列是参照体。
根据Langacker[7]和Talmy[8]313-315的观点,关注点在认知过程中会发生转移,即从参照背衬转移到目标显体。这个转换意味着,在概念化向符号化过渡的过程中,随着显著度从参照背衬向目标显体的转移,目标显体也从从属地位转为优势地位,这就为目标显体在符号化过程中替代参照背衬奠定了心理学基础。
Ungerer和Schmid[9]使用“句法显体-背衬”(syntactic figure-ground)的概念分析符号化阶段的参照背衬和目标显体关系,认为在符号化阶段,除了认知内部因素之外,文化因素也对参照体和目标之间的组织方式产生影响。
在符号化阶段,目标显体和参照背衬的组织顺序,既可以是目标显体和参照背衬被激活的先后顺序,即先参照背衬、后目标显体的次序,也可以是关注的先后顺序,即先目标显体、后参照背衬的次序。一种语言究竟选择这两种表征方式的哪一种,取决于其所在的文化传统和哲学理念是客体背衬导向型的还是主体目标中心取向型的。
总之,目标显体和参照背衬之间的关联关系,在概念化层面上,具有全人类普遍一致的心理基础,然而,在符号化层面上,其组织方式和路径却受到不同语言所植根的文化的影响,随着语言文化的不同而呈现出显著的文化差异。
方向盘设置在驾驶室的左侧还是右侧,单纯从汽车的结构设计来看,似乎是自由的,但从社会现实来看,无法随意,因为交通法规一旦建立就将制约着汽车方向盘位置的设计选择。一个社会的文化规约,也以一种不易觉察的方式,制约着目标显体和参照背衬之间的组织方式的选择。这就是显体-背衬的心理学原理全人类保持一致,而二者在组合上的优先度,亦即被认知的方式,具有民族文化特征的原因所在。
认知方式具有心理学属性,这是人类相同的特征,显体、背衬的划分原理就是人类普遍的认知方式之一。然而,心理联系只是影响认知方式的内在动因。影响认知方式的外在动因是文化价值取向。内在、外在两种变量共同塑造认知方式,从而形成因文化背景而异的认知定势。譬如,汉语的“七折”对应英语的“30% off”。这种汉英差异体现出汉语是基于背衬取向而优先选择成本途径来计算折扣,而英语是基于目标取向而优先选择获利目标来计算折扣的认知定势差异。
有的文化偏重立足于自我中心来看待客体世界,有的文化偏重在主客体的和合关系中来看待客体世界。语言植根于一定的文化价值取向之中,因此文化、认知和语言之间存在着彼此匹配的和谐关系,有什么样的文化,就会有什么样的认知方式和语言组织规则。
“天人合一”[10]这一哲学理念,强调主客体之间的和合统一关系,突出整体,持这一理念的主体易于根据客体自身结构来确定空间方向。而独立性越强的存在对象越适合充当背衬,客体作为独立性存在,优先充当背衬,而作为主体的自我则充当显体[8]315-316。例如,姓和名的排序遵循姓前名后的顺序,中国传统绘画采取散点透视手法淡化主体视角,园林设计顺应山水自然走势而淡化人工痕迹,叙事方式关注来源背景,等等。这一认知定势支配着空间方向认知中的图式、隐喻结构、参照框架的选择和构建,优先选择基于客体背衬的内参框架展开认知。因此,无论页码是静止还是翻动,根植于这一文化的汉语均立足于页码自身序列的“首前尾后”原则定向:封面是前,封底是后。
发端于古希腊文明的欧美文化强调人与客体之间的矛盾对立,遵循“人是度量万物的尺度”这一哲学思想,突出以自我为中心的目标取向原则。例如,姓和名的排序遵循名前姓后的顺序,油画采取焦点透视以突出观察者的视角,园林设计突出几何形状的人工设计痕迹,叙事方式突出未来去向,等等。这一认知定势在空间方向认知中立足于目标,优先选择目标来构建图式、隐喻结构、外参框架,优先选择基于主体目标的外参框架展开认知。因此,在翻页活动中,根植于这一文化的英语就优先选择手指移动的方向作为参照点:封底在前方,封面在后方。
五、结 语
在内参、外参框架同时存在于一个空间关系场景的条件下,汉语“主客和合”、英语“以主体为中心”的不同认知定势对客体内参、目标外参不同框架的诱导和遮蔽机制,使得汉语呈现出基于客体序列内参定向的表征方式,英语呈现出基于主体目标外参定向的表征方式。可见,基于认知、文化互动形成的认知定势对空间方向认知的诱导机制,可以准确预测语言之间空间方向不对应的条件,进一步加深人们对跨文化认知机制的理解,也有助于提高机器翻译的正确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