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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译佛经中疑问词“云何”的功能演变
—— 以《维摩诘经》汉译本为中心

2021-04-19李希

关键词:维摩菩萨译本

李希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语言学系,北京 102488)

“云何”在上古时期即有用例。在先秦文献中“云何”或充当状语询问原因,如《诗·唐风· 扬之水》:“既见君子,云何不乐?”[1]202,或相当于表示程度高的“何其”,表达感叹,如《诗·周南·卷耳》:“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1]8对于《诗经》中仅出现6次的“云何”,有的学者认为它已经是一个疑问代词[2-4],而卢烈红[5]赞同陈奂《诗毛氏传疏》、王引之《经传释词》及王力在《古代汉语》中的看法,认为此时的“云何”尚未凝固成词。目前学界公认西汉以后疑问代词“云何”的用法及功能较先秦有了一定的发展:除了充当状语询问原因,“云何”还可以在句中充当宾语和谓语,询问内容、方式等[4-6]。比如:

(1)其后帝闲居问左右曰:“人言云何?”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史记·外戚世家褚少孙补》[7]1986)[询问内容]

(2)(穰苴)召军正问曰:“军法期而后至者云何?”对曰:“当斩。”(《史记·司马穰苴列传》[7]2157)[询问方式]

在中古汉译佛经中,“云何”的用例大幅增加,句法功能也更加丰富:除了原有的充当谓语、状语的主要功能,“云何”能在句中作主语询问事物。比如:

(3)诸音复问:“云何是魔事?”菩萨报言:“所作而非法,是为魔事。”(东汉支娄迦谶译《真陀罗所问宝如来三昧经》卷二,15/360/a①文中所引汉译佛经例句均出自: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大正新修大藏经[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例句后的数字和字母依次为该例所在的册数、页码和栏数。)[询问事物]

据卢烈红考察[5,8],东汉时期的“云何”还可表反诘、虚指,用以询问看法、情状等。在魏晋南北朝汉译佛经中,“云何”的使用频率更高,其语法功能发生扩展,充当主语现象较前期更加常见,充当定语的用例也少量存在。比如:

(4)云何衣我说不得畜?若畜衣便增长恶不善法,衰退善法者,如是衣我说不得畜。(东晋僧伽提婆译《中阿含经》卷二十七,1/598/c)[询问属性]

遇笑容[3,9]最早注意到汉译佛经中存在一类不承担疑问功能的“云何”,并指出这是语言接触的产物:佛经中的“云何”对译的是梵文中的kim,而kim作为梵文中的一个疑问代词,本身也具有非疑问用法。龙国富[10]认为佛经中的“云何”与后续疑问句构成双层同指疑问现象,“云何”具有前引问功能。吴娟[4]利用梵汉对勘的方法进一步考察了《维摩诘经》中特有的不表疑问的“云何”,发现这类“云何”实际有两个来源:在“云何(+某某)+选择问”中,“云何”对应的是梵文中的疑问助词kim;在“云何(+某某)+反诘问/(Adv+)VP不/是非问”中,“云何”是对梵语疑问小句tat kim manyase的简式翻译,用于询问对方意见,其详式翻译为“于(某某)意云何”,这种用法的“云何”,符合卢烈红[5]的推测,而卢文认为这种“云何”实则仍为疑问代词[5]。赵长才[11]则认为“云何”之所以有不表示疑问的用法,是由于呼格成分的插入使得“云何”与后续问句分离。鉴于疑问代词“云何”在汉译佛经中用例如此之多,功能如此繁杂,以下拟对“云何”在具体用例中的用法进行梳理,并拟从《维摩诘经》一组同经异译资料的比较分析入手,探究“云何”在不同时代译经中主要功能的嬗变。

一、《维摩诘经》同经异译中的“云何”

据王文颜考察[12],《维摩诘经》现存的一组同本异译资料包含三部经:三国吴支谦译《佛说维摩诘经》(2卷)、姚秦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3卷)和唐玄奘译《说无垢称经》(6卷)。

(一)支译《佛说维摩诘经》中“云何”的使用情况

1.不直接承担疑问功能的“云何”

支译《维摩诘经》语言简略,篇幅较短,全文约28 000字,其中“云何”的用例是这组同经异译资料中最少的,共出现15次,包括8例因不在句中作成分而不直接承担疑问功能的“云何”。例句及其在同经异译资料中对应的语段依次开列如下①中间用“||”隔开,下同,不再一一说明。:

(5)佛知其意,即报言:“云何,舍利弗!我日月净,不见色者,岂日月过耶?”(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一,14/520/b)||佛知其念,即告之言:“于意云何?日月岂不净耶?”(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一,14/538/c)||佛知其念,即告之言:“于意云何?世间日月岂不净耶?”(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一,85/450/b)

(6)维摩诘言:“唯,须菩提!取钵勿惧。云何贤者,如来以想而言说乎,何为以惧?”(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一,14/522/b)||维摩诘言:“唯,须菩提!取钵勿惧。于意云何?如来所作化人,若以是事诘,宁有惧不?(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一,14/540/c)||无垢称即谓我言:“尊者善现!取钵勿惧。于意云何?若诸如来所作化者,以是事诘,宁有惧不?”(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二,14/562/c)

(7)维摩诘来谓我言:“云何贤者!眼为受身相耶?无受相也?”(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一,14/523/a)||维摩诘来谓我言:“唯阿那律!天眼所见为作相耶?无作相耶?”(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一,14/541/b)||时无垢称来到彼所,稽首我足而作是言:“尊者无灭,所得天眼为有行相?为无行相?(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二,14/563/b)

(8)云何是病与身合?意合乎?(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一,14/525/c)||此病身合耶?心合耶?(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4/c)||此病为身相应?为心相应?(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三,14/568/b)

(9)云何文殊师利!菩萨观诸疾意,又以何习于有疾菩萨?(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一,14/526/a)||文殊师利问维摩诘言:“菩萨应云何慰喻有疾菩萨?”(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4/c)||妙吉祥言:“菩萨应云何慰喻有疾菩萨,令其欢喜?(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三,15/568/b)

(10)云何贤者!为法来耶?求床坐也?(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一,14/526c/)||云何仁者,为法来耶?求床座耶?(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6/a)||唯,舍利子!为法来耶?求床座耶?(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三,14/570/b)

(11)云何贤者!夫日一切周行冥中,为乐冥耶?(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三,14/53/c)||于意云何?日光出时与冥合乎?(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三,14/555/b)||唯,舍利子!于意云何?日光岂与世间冥乐相杂住?(奘译《说无垢称经》卷六,14/584/c)

(12)云何?天帝!此人植福能增多不?(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二,14/535/c)||于天帝意云何?其人植福宁为多不?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三,14/556/a||于意云何?是善男子或善女人,由此因缘获福多不?(奘译《说无垢称经》卷六,14/586/a)

例(5)、例(6)、例(11)、例(12)的“云何”在另外两本译经中直接对应询问意见、看法的固定搭配“于(某某)意云何”,本身处在疑问句之外。例(7)、例(8)及例(10)的“云何”用在“云何(+某某)+选择问”结构中,其中例(7)、例(10)中的“贤者”这类称呼语将“云何”与选择问隔开,使得“云何”无法直接与选择问建立关联,而例(8)中的“云何”直接处在状语位置,但由于句子是选择问,后面还有另一疑问小句,此处的“云何”仍然不是句内成分。龙国富[10]认为这类“云何”是一种泛指性提问,一方面指出其反映了当时口语的真实面貌,另一方面又认为它并非在汉语发展中自然产生的,而是直接对译梵文。吴娟[4]发现这种结构是对梵文中选择问“kim…uta…”的翻译,“云何”语义冗余,只起到辅助构成选择问句的作用,相当于疑问助词kim,我们赞同这种看法。例(9)中支译与后两个译本有差别,支译显示的是维摩诘问文殊师利的一段话,而在后出的两本同经异译资料中这句话是由文殊师利发问,据黄宝生的梵汉对勘成果[13]148-149,支译与梵文原文一致。李建生[14]凭借个人语感认为例(9)的“云何”作状语询问原因,我们不同意这样的看法。首先,这段话重点在于表达特指问,询问的是方式,这可以通过后面的同经异译以及梵汉对勘资料加以证明[13]148;其次,例(9)下文就此处提问的答句是“文殊师利言:‘于非常身不以泥洹,常现不淫;在身有苦,不以泥洹安而喜之;……是为菩萨能与疾者相习’”,最后一句点明,这些答语都是安慰的话语,并不涉及原因,表明前面的问句没有询问原因。至于此处“云何”的具体含义和功能,目前同经异译及梵汉对勘资料都没有直接证据可以明示(后出两译本中的“云何”对应的是支译中的“以何”,询问的是方式),我们认为例(9)的“云何”与例(5)、例(6)这类“云何”的用法比较接近,可以看作询问意见、看法的“于意云何”的缩略形式,虽然“云何”后的问句是特指问而非是非问,但其答句都只就后一问句展开,这证明“云何”本身不直接承担疑问功能。

2.在句中承担疑问功能的“云何”

支译《维摩诘经》中在句中作成分且表达疑问含义的“云何”共7例,其中4例是在句中作状语询问方式。比如:

(13)我当云何止于魔天?(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一,14/524/c)||我等云何止于魔宫?(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一,14/543/b)||我等诸女还至魔宫,云何修行?(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二,14/566/b)

(14)诸族姓子!香积如来云何说法?(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二,14/532/c)||香积如来以何说法?(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三,14/552/c)||汝等知不?彼土如来于其世界,为诸菩萨云何说法?(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五,14/580/b)

(15)今世尊释迦文,云何现法?(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二,14/532/c)||今世尊释迦牟尼以何说法?(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三,14/552/c)||此土如来释迦牟尼,为诸有情云何说法?(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五,14/580/b)

(16)阿难言:“唯,当受是经,布现众人要者。世尊!当何名斯经?法亦当云何奉持之?”(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二,14/536/c)||阿难言:“唯,我已受持要者。世尊!当何名斯经?(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三,14/557/b)||阿难陀曰:“我已受持如是法门。世尊!如是所说法门,其名何等?我云何持?(奘译《说无垢称经》卷六,14/588/a)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我们主要参照答句的内容来判定“云何”的具体疑问含义,同经异译资料的对照内容对明确“云何”的具体含义有时也能起到直接的作用,比如例(14)中的“云何”对应什译本中的“以何”,“以何”是介词短语,字面含义即“用什么”,语义与疑问代词“怎么”等值,用来询问凭借或方式,由此可知,例(14)中作状语的“云何”是询问方式。

支译《维摩诘经》中处在状语位置、询问原因的“云何”有如下两例:

(17)满十二岁,始以女人形求而得之,夫女人相犹幻事也。故女人为幻观世如类,而云何以转女人身?(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二,14/529/a)||若有人问:“何以不转女身?”是人为正问不?(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8/b)||若有问言:“汝今何不转此女身?”为正问不?(奘译《说无垢称经》卷四,14/574/b)

(18)天自化身如舍利弗。既现化,而问曰:“云何贤者转为此女像?”(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二,14/529/a)||天自化身如舍利弗,而问言:“何以不转女身?”(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8/b)||自变其身如舍利子,而问之言:“尊者!云何不转女身?”(奘译《说无垢称经》卷四,14/574/b)

支译本中询问原因的“云何”在什译本中对应的都是“何以”,“何以”与“以何”类似,最初都是询问方式、凭借的介词短语,但“何以”的高频使用加速了其词汇化进程,“何以”也早在上古时期就引申出询问原因的用法。《诗·大雅· 瞻卬》:“天何以刺?何神不富?”[1]612《论语·季氏》:“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15]不过这只说明与之对应的“云何”具有询问原因的可能,真正帮助确定“云何”含义的仍然是问答之间的语义关系。例(17)并不是真正的发问,有反问的意味,这段话前文是问“何以不转女人身”,例(17)是针对此问的解释性回答,最后一句以问原因的形式反诘。例(18)下文的答句是“不识吾何以转成此女像也”。该下文似乎并不能明确上文问句究竟是问方式还是问原因,依据同经异译资料的对应语句,“何以/云何”之后的小句是“不转女身”,否定词“不”揭示出小句表达的时态为未然,“不转女身”尚未实现,尚未发生的事件无法询问方式,只能询问原因,由此可知例(18)中“云何”实则是询问原因。 支译本中的“云何”还有一例特殊用法,即“云何”在句中用作疑问语气词。比如:

(19)夫三涂等且如,贤者得道云何?(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二,14/529/b)||舍利弗!汝得阿罗汉道耶?(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8/c)||无上菩提超过三世。又,舍利子!汝已证得阿罗汉耶?(奘译《说无垢称经》卷四,14/574/c)

(二)什译《维摩诘所说经》中“云何”的使用情况

什译《维摩诘所说经》篇幅较支译本长,全文约30 500字,共有28例“云何”。其中不直接表疑问的共7例:1例是受梵文原典影响而产生的辅助构成选择问的冗余性“云何”,见例(10);6例出现在“于(某某)意云何+是非问”结构中,询问意见、看法,如例(5)、例(6)、例(11)、例(12)等。直接在句中承担疑问功能的“云何”,什译本中共21例,其中作主语询问事物的“云何”共8例。正如卢烈红[8]所指出的那样,作主语是“云何”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语法功能拓展最重要的方面。比如:

(20)云何为离?离我我所。云何离我我所?谓离二法。云何离二法?谓不念内外诸法,行于平等。云何平等?谓我等涅盘等。(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5/a)||何谓断病?谓我作非我作悉断。何谓是我作非我作断?谓己自无欲。何谓己自无欲?谓内无习行。何谓内无习行?谓等不动不可动(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一,14/526/a)

(21)何谓病本?谓有攀缘。从有攀缘,则为病本。何所攀缘?谓之三界。云何断攀缘?以无所得。若无所得,则无攀缘。(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5/a)

(22)诸仁者!云何菩萨入不二法门?……诸仁者!生灭为二,法本不生,今则无灭,得此无生法忍,是为入不二法门。(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50/b-c)||所乐菩萨不二入法门者,为何谓也?(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二,14/530/c)

(23)今此上人,从何所来?娑婆世界为在何许?云何名为乐小法者?(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三,14/552/b)

(24)世尊!诸供养中法供养胜,云何名为法之供养?(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三,14/556/b)

由上可见,作主语的“云何”所询问的对象并非一般名词,往往是一些抽象的概念,而其对应的答句也不是某种简单的名词性成分,也就是说,“云何”虽处于主语位置,却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论元成分,如例(20)、例(21)采用层层推进的方式来询问佛教的相关术语,例(22)针对“菩萨入不二法门”含义的解答也较为复杂。这类“云何”似乎是对相关概念特征属性的询问。这种用法在本质上是与作状语询问方式的用法相关联的,因为方式也可以看作完成某种动作行为所需要满足的属性。

什译本中作状语的“云何”仍占较高比重,共13例,最主要的功能仍是是询问方式(共9例)。除例(9)、例(13)外,作状语询问方式的“云何”还有如下7例:

(25)云何弥勒受一生记乎?为从如生得受记耶?为从如灭得受记耶?(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一,14/542/b)

(26)居士!有疾菩萨云何调伏其心?(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4/c)

(27)菩萨云何观于众生?(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7/a)

(28)若菩萨作是观者,云何行慈?(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7/b)

(29)又问:“云何行于正念?”答曰:“当行不生不灭。”(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7/c)

(30)菩萨云何通达佛道?(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8/c)

(31)云何菩萨行于非道?(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9/a) 作状语询问原因的“云何”共3例:

(32)一切诸法,亦复如是,无有定相,云何乃问不转女身?(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8/b)

(33)若诸法无没生相,云何问言:“汝于何没而来生此?”(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三,14/555/a)

(34)若一切法如幻相者,云何问言:“汝于何没而来生此?”(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三,14/555/b) 什译本中作状语的“云何”有一例比较特殊,同经异译的对照资料显示,此处的“云何”在句中作状语询问时间①在语义等值的前提下(对同一部梵文佛经的翻译,不同翻译者都是尽可能遵照梵文原文进行翻译的),如果一位译者使用了语义不是很明确的“云何”,而另一位译者使用的是语义明确的“何时”,那么,在该语境下,“云何”与“何时”语义相同或相近。:

(35)居士!是疾何所因起?其生久如,当云何灭?(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卷二,14/544/b)||今此病源从何而起?其生久如,当云何灭?(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三,14/568/a)||居士!是病何所正立?其生久如,当何时灭?(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一,14/525/c)

(三)奘译《说无垢称经》中“云何”的使用情况

奘译《说无垢称经》篇幅最长,全经分6卷,约45 800字,其“云何”的用例在这组同经异译资料中也是最多的,共64例。据吴娟考察[4],奘译本中的64例“云何”均为常规用法。奘译本中询问意见、看法但处在固定搭配中的“云何”共5例,其余59例均在句中作成分直接承担疑问功能。在奘译本中,“云何”处于主语位置询问事物的功能进一步扩大,作主语的“云何”在奘译本中已多达29例。比如:

(36)时无垢称来到彼所,稽首我足而作是言:“唯,大目连!为诸白衣居士说法,不当应如尊者所说。夫说法者应如法说。”时我问言:“云何名为如法说耶?”(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二,14/561/a)

(37)诸天女言:“唯,大居士!云何名为大法苑乐?”无垢称言:“法苑乐者,谓:于诸佛不坏净乐,于正法中常听闻乐……”(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二,14/566/a)

(38)云何能除如是大患?谓当除灭我我所执。(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三,14/568/c) (39)妙吉祥言:“云何菩萨修于大悲?”无垢称言:“所有造作增长善根,悉皆弃舍施诸有情,一切无悋,是名菩萨修于大悲。”(奘译《说无垢称经》卷四,14/573/a)

(40)云何菩萨不住无为?谓诸菩萨虽行于空,而于其空不乐作证。(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五,14/583/b)

作谓语的“云何”在奘译本中出现,这是与前两种同经异译资料相区别的重要特点②需要说明的是,“云何”充当谓语是其在中古传世文献中最常见的用法。以《世说新语》为例,“云何”在该书中共12例。其中,直接作谓语的有8例,8例之中5例询问情状,如《世说·文学》“弟子都未解,阿弥那得已解?所得云何?”,其余3例均询问意见、看法,如《世说·品藻》“当世王公以卿比裴叔道,云何?”;1例“云何”充当谓语核心,询问情状,见于《世说·识鉴》“大将军平素与江州云何?而汝欲归之”。参见:刘义庆.世说新语[M].刘孝标,注.王根林,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此类“云何”共3例,主要询问情状,语义上与“怎么样”类似:

(41)舍利子言:“大梵天王!今此佛土严净云何?”持髻梵言:“唯,舍利子!譬如他化自在天宫,有无量宝功德庄严。我见世尊释迦牟尼佛土严净,有无量宝功德庄严亦复如是。”(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一,14/560/a)

(42)彼答我言:“法施祠者,无前无后,一时供养一切有情,是名圆满法施祠会。其事云何?”(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二,14/566/c)

(43)世尊!我闻一切诸供养中,其法供养最为殊胜,此法供养其相云何?药王如来告王子曰:“月盖!当知法供养者,谓于诸佛所说经典,微妙甚深似甚深相……”(奘译《说无垢称经》卷六,14/586/b)

在奘译本中,作状语的“云何”仍然占据一定的比重,其中14例询问方式,10例询问原因。比如:

(44)云何菩萨修净佛土?(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一,14/559/a)[询问方式]

(45)云何慈氏得受记耶?(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一,14/564/c)[询问方式]

(46)云何尊者所得天眼能有见耶?(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二,14/563/b)[询问原因]

(47)仁者!云何不升此座?(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三,14/571/a)[询问原因]

此外,在奘译本中,作状语询问时间的“云何”有1例,见例(35),作状语询问处所的“云何”有1例,作状语表示反诘的“云何”有1例,后两种用法在支译本、什译本中均无用例:

(48)又问:“菩萨欲住大我,当云何住?”曰:“欲住大我,当于一切有情平等解脱中住。”(奘译《说无垢称经》卷四,14/573/b)[询问处所]

(49)何名为师?自身有疾尚不能救,云何能救诸有疾乎?(奘译《说无垢称经》卷三,14/564/a)||何名我师?自疾不能救,安能救诸疾人所欲?支译《佛说维摩诘经》卷一,14/523/c)[表示反诘]

二、《维摩诘经》同经异译中“云何”主要功能的嬗变

前文已经详细叙述“云何”在不同时代译经中的使用情况,为方便比照,我们将三国吴支谦译本、姚秦鸠摩罗什译本、唐玄奘译本中不同用法之“云何”的占比情况归纳为表1。据表1,“云何”在三种译本中呈用例逐渐增长的趋势,其中在三国吴支谦译经中“云何”最主要的用法是作状语询问方式(26.7%),在姚秦鸠摩罗什译经中此用法仍占优势地位(32.1%),而在唐玄奘译经中,这一用法比重有所下降,不再是奘译本中的主流用法。与支谦译经相比,姚秦鸠摩罗什译经中“云何”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出现了作主语询问事物的用例,且这种用法比重较高,达到28.6%,仅次于同本中作状语询问方式“云何”所占的比重。“云何”在唐玄奘译经中最突出的特点是作主语这一功能继续扩展,这种用法的“云何”所占比重高达45.3%,占据绝对优势。“云何”在奘译本中的另一特点是奘译本出现了作谓语询问情状的“云何”,这未见于早期的同经异译资料。作状语询问原因的“云何”在三个译经中也呈现出增长的态势,但整体而言,其比重始终不高。至于因不在句中作成分而不直接承担疑问功能的“云何”,支谦译经中没有“于意云何”的用例,但有表现多样的“云何+XX+问句”用例,其中“云何+XX+选择问句”用例最多,而“云何+XX+问句”这种表达在后出的两种译本中几乎不用,仅鸠摩罗什译经中有一例“云何+XX+选择问句”;不过“于意云何+问句”在后出的两种译本中均有一定比重的用例,尤其是在鸠摩罗什译经中,其比重甚至超过了在句中作状语询问原因“云何”所占的比重①什译本有6例“于意云何”,其后都接是非问;奘译本有1例“于意云何”后接特指问,其余“于意云何”均接是非问。若一定要将询问意见、看法的固定表达“于意云何”中的“云何”看作句子成分,则可将其归入谓语中,不过,这也不会影响到已得出的结论。。

表1 《维摩诘经》同经异译资料中“云何”用法及其比重一览(单位:%)

王继红[16]在考察了《俱舍论》梵本中的特指疑问句后指出,梵文中的疑问代词ka可对特定对象进行提问,译为“什么”“怎么”“从何时”“从哪里”“为什么”等,不过由于梵文存在较多语法范畴的形态,因而疑问代词ka在具体使用中有多种不同形式,比如:kim询问事物,kim karanam询问原因,kim tarhi询问方式,kim punar询问数量,kasmat询问处所,kah询问属性,等等。汉译佛经中的高频疑问代词“云何”也具有多种疑问功能,这在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奘译《说无垢称经》中均有体现,尤其是在后出的玄奘译经中,疑问代词“云何”的功能更加丰富。一种可能是,受梵文原典以及汉语“不利用形态手段区分不同用法”这一特征的影响,玄奘在译经过程中倾向于把由ka发展来的各种疑问代词及相关形式均译为“云何”;另一种可能是,由于疑问代词的核心属性同时包括疑问和指代,而指代这种功能覆盖范围较大,被指代的对象可以是事物、时间、处所、属性甚至是动作行为或一些抽象概念,因而同一形式表达不同的疑问功能可以在此基础上产生。我们认为后一种解释更好,虽然一般认为疑问代词“云何”处在状语、谓语位置最自然,但除了汉译佛经,中土文献亦见“云何”的其他用法。比如:

(50)王子猷诣谢公,谢曰:“云何七言诗?”子猷承问,答曰:“昂昂若千里之驹,泛泛若水中之凫。”(《世说·排调》[17]164)

例(50)中的“云何”处于名词性成分“七言诗”前,可以分析为主语也可以分析为定语,这两种分析实际都是询问七言诗的特征、属性。由于答句是对七言诗的比拟性描述,问句表达的含义也可以是“七言诗云何?”②这种表达在《世说新语》中更加常见,前文页注已提到,疑问代词“云何”在《世说新语》中共12例,其中作谓语询问情状的就有5例。,此时“云何”则是作谓语询问七言诗的情状。这一例句说明,事物、属性以及情状可能会存在隐性的同指关系。

三、总 结

同一部佛典,由于时代不同、译者不同,可能会有多个不同译本传世。对于这些同经异译资料,朱庆之曾指出:“年代不同、译者不同,语言会带上各自时代的特征和个人言语特征。如果把它们放在一起加以比勘,不但能够帮助确定某些疑难词语的含义,而且可以从中发现语言演变的轨迹。”[18]《维摩诘经》同经异译资料反映了“云何”具体用法在不同年代译经中的消长。疑问词“云何”在三国吴支谦译经中的主要用法是作状语询问方式,其在姚秦鸠摩罗什所译《维摩诘所说经》中仍以此用法为主,但也出现了作主语询问事物的用法,而在唐玄奘所译《说无垢称经》中,作状语询问方式的“云何”已经不再是主流,作主语询问事物的“云何”占据绝对优势。

汉译佛经是汉语史研究的重要语料,梵汉对勘以及同经异译资料之间的比勘是佛经语言研究的两种重要方法。其中,梵汉对勘资料在明确某一词语是否受语言接触影响方面,可以发挥直接作用,然而针对佛经中某一词语具体用法在不同时代所体现的变化的研究,梵汉对勘资料就无法提供直接的帮助了,同经异译资料之间的比勘,尤其辅以数字统计的方法,则会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

致谢:论文初稿是在谷峰老师指导下完成,后在与赵长才老师的讨论中获益匪浅,又对论文作了修改,谨致谢忱。错谬概归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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