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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生活之美好语言:社会心理学修辞转向的理路

2021-04-17郭远兵

关键词:后现代话语语境

郭远兵

[提要]解析新时代美好生活,需要语言哲学清扫道路,需要回到语言修辞。本文首先呈现社会心理学修辞转向的历史逻辑,认为对修辞的信念和态度随着“人”作为主体的观念发生变化而变化,修辞因此被社会心理学发现并促进其理智地发展;然后分析社会心理学修辞转向的学科逻辑,认为“修辞转向”是破解社会心理学危机话语的一种变局方案,能够使社会心理学学科规划实现重构;最后着重介绍“修辞转向”下,社会心理学在社会认知、社会交际和后现代进路三个方面产生的叙述社会心理学、社会言语修辞和后现代修辞批判等特异理论并加以分析研究。

伏尔泰说,“上帝给予生命礼物,而‘生活得好’是生命给予自己的礼物。”当今时代,关注并解析美好生活问题显得尤其重要。然而,这不仅是科学问题,还是价值问题,只不过涉及科学本质和生活方式的理论各有前提,界限分明[1](P.395-396)。前者属于逻辑的范畴,后者则超出了逻辑的理念,填平二者之间的鸿沟亟待语言转向,即将语言置于优先地位,重点不是考察认识的依据,而是追问知识表达的意义。“语言,连同它的问题、秘密和含义,成为20世纪认知生活的范型与专注对象”[2](P.121)。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经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到萨特的发展,语言和存在紧密联系,并被提升到存在的高度。认识世界首先要认识叙述世界的语言,认清人的语言存在。语言成为存在家园,“人诗意地栖息在语言上”。然而,任何理论的效用都有其限度和边界,问题在于以语言来认识语言是否注定这种认识终将是一场“游戏”[3]。

解决迷思需要再次回到语言,回到语言修辞,因为不存在“非修辞”的天然语言[4](P.94)。19世纪末,尼采就超前地认识到,修辞并非是与真实不相容的虚矫,语言本身就是修辞艺术的产物。20世纪中前期,传承自古希腊、古罗马的古典修辞在语言学领域于沉寂中被唤醒。继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后,出现语言学的修辞转向以及新修辞学运动。修辞不再是单纯的文饰技巧,真理和知识通过修辞被建构,修辞和思想共生。真实世界是一个修辞的世界:存在体验是修辞化的,人对世界的理解和表达也是修辞化的,经不起反驳就不是真理[5]。修辞存在于一切人类交往行为和文化现象中,组织和规范人类思想和行为的各个方面,人不可避免地是修辞动物[6]。新修辞学运动的合法性在于,在非肯定世界和非完满世界中提供有价值变化和适应所需要的概念、原则和程序。“修辞学”和“修辞转向”正在被许多国家奉为文化拯救和通向美好未来的灯塔[7]。概言之,解答何谓“美好生活”,需要语言哲学清扫道路,需要回到语言修辞。

于中国的社会心理学而言,满足人的美好生活需求就是“要加强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培育自尊自信、理性平和、积极向上的社会心态”[8]。现实的中国社会和中国社会的现实期待社会心理学做出独特贡献。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社会心理学的奋斗目标。然而,在社会快速转型的情况下,社会心理学却似乎沉溺于“危机话语”的漩涡中。“危机话语”大体发端于20世纪50、60 年代的欧美,主要表现为:(1)不满于实证主义。Gergen认为,实验社会心理学不可能是科学,因为它所处理的主要题材具有文化和历史的特殊性[9]。(2)不满于实验方法。Ring斥责当时的社会心理学浮夸,卖弄聪明的实验设计,而不是认真建立一套有价值的知识[10]。(3)不满于个人主义立场。Farr指出,实验社会心理学的研究取向,扼杀了早期心理学家们对集体心理学的兴趣[11]。由此,时代使命、公众期待和学界自信之间形成尖锐冲突。何以突围?唯有转向。哲学的每一次转向对心理学研究主题、研究线索和路径选择都会产生重要影响,引导心理学自我探寻和重新上路[12]。作为返回生活世界的哲学实践,“修辞转向”为破解社会心理学危机话语提供了一种变局方案,促进社会心理学理智地进一步发展,以及时、有效地回应时代关切。

一、社会心理学修辞转向的历史逻辑

探讨修辞转向与社会心理学的历史勾连颇费周章,需要以稽古的精神予以考察。稽古的首要目的不是历史编撰,因为社会心理学与修辞的历史勾连并非常规的井然有序。但是,对修辞的信念和态度根据对“人”主体观念的变化而变化[13]。古希腊修辞研究起源于民主演说,主要基于“可能”原则,但有别于“真/假”。柏拉图比较了哲学和修辞学后,认为前者追求绝对,后者巧言令色;亚里士多德比较了辩证学(逻辑)和修辞学后,认为前者事关推演与判断,后者关乎或然;伊索克拉底则认为,修辞学是政治学的姊妹,面向政治社会实践,此观点得到西塞罗、昆体良的继承。如此,修辞活动具有明确的社会属性,成为公共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面对中世纪基督教经典文本的晦涩,奥古斯丁将古典修辞学改造成用以解读《圣经》的工具。历史、修辞学、语法和逻辑并称中世纪人文教育三大基础学科,便说明了修辞学的重要性。作为一种社会实践,修辞学对人类智力各领域的统领一直持续到17世纪,随着理性认知论的兴起和确立,才致使修辞学被视为“推行谬误和欺诈的工具”[14]。自此,修辞学陷入了300年的衰落,成为一门多余和垂死的学科。20世纪初,西方修辞学方才恢复元气,并在一种新历史观下进行改造后以新面目再现:修辞参与当代知识生活的基础建设,修辞艺术获得现实和审美的双重价值。

修辞学既是一门学科,又是一种使各个学科被概观的视界。作为一种学科,它具有解释的属性并生成知识;作为一种视界,它具有批判和解放的属性并创生观点。社会心理学的修辞历史从发现古典修辞学传统开始,以推动修辞转向为契机,进而推动完成社会心理学的修辞实践。社会心理学家起初对古典修辞学不屑一顾,认为社会心理学的理智预设是形式逻辑,是基于必然和明确因果关系实现对世界的理性认识;而修辞奉行或然逻辑,与形式逻辑相比显得“低劣”,因此不应当将一种前科学观念塞进一门严肃科学中。然而,Perelman在“The new Rhetoric and the Humanities”中指出,无论哲学或者心理学都可以从古代文本中获取丰富的洞见[15]。之后,Harré建议同行采用修辞研究的思路来研究社会心理学,社会心理学家应该树立“作为修辞学家”的角色和研究意识,因为任何言行都带有说服和表演性质,试图操作他人按其意图言行[16]。Brewin和Antaki甚至把自己对于思想的符号性和表达性也贴上“修辞研究”的标签[17]。人是修辞动物,“放弃修辞,等于放弃人性”,做人必须实施修辞[18]。

若将上述观点视为社会心理学修辞转向的理论宣言,那么20世纪90年代后,社会心理学的修辞研究应当期望通过修辞、论辩、会话等形式实现重构社会心理学的学科规划。尽管如此,修辞学论证不受形式约束、经验强制和表征模塑,而是运用说明论证艺术,以改变或强化在科学交流中具有认识价值的观念,目的在于揭示科学论证的修辞学特征,为学科语言创造可能空间[19]。因此,修辞学作为科学交流的工具和消除交流障碍的手段被引入社会心理学,以重新评估社会心理学的原则、角色、修辞学特征甚至方法论。因为在哲学抽象层面,对世界的认识和对个体存在的体验必然凝聚成话语组织与实践。具体到语用而言,修辞就是组织并调整话语以适应特定语境中的表达要求,或者为造成特定语境的表达效果而组织并调整话语。因此,修辞意味着语言、认知和体验的综合。

二、社会心理学修辞转向的学科逻辑

社会心理学危机话语肇始于“无关紧要的一年”:1967年。它关联两个基本事件:一是北美实验社会心理学的危机;另一个是欧洲社会心理学的理智复兴。前者致使社会心理学背后的实证主义、实验主义和个人主义被揭露[20];后者复兴了社会心理学的“社会关怀”。社会心理学进入所谓“后实验”时期,将会更加重视对历史和文化的探讨[21],这其中包括中国在内的第三世界国家的学者正在积极探求将社会心理学知识本土化的有效途径。当前,社会心理学的发展呈现回归社会、学科横向整合以及分析水平纵深发展的趋势,危机话语带来阵痛,也迫使社会心理学界反思实在主义、认知主义和实证主义所统辖的理智传统,从而为多样性的学科视角和研究方法争取到生长空间。社会心理学被倒逼的开放心态已经暴露无遗,呼之欲出的是以哪种方式来拓展学科符号边界。当前,为具体科学开疆拓土的科学哲学式微,亟待通过诸如文化转向、语言转向和解释转向重焕生气[22]。心理学也随之出现文化转向、语言转向和解释转向的潮流,这是科学哲学自我救赎的选择,也为身处困局的社会心理学突围提供了指引[12]。

“修辞转向”首先属于一种更为宽广的思想运动,对抗着社会心理学秉承的现代主义价值观和美学观。所谓的现实和真理不过是各种主体和权力关系利用修辞做的重新建构,修辞研究正在摆脱科学哲学中的现代主义和本质主义,这有助于削弱单纯本体论立场的片面决定和独断论[23]。其次,“修辞转向”敦促社会心理学重新伸张被压制的“他者”声音,包括女性他者、非主流他者和非西方他者,甚至古代拉比之声也被聆听。这与修辞学传统中“第二自我”长期被理性哲学拒斥有关,修辞转向让“他者”重获新生[24]。再次,修辞转向的重要特征之一是重视符号象征的意义。世界图景由象征所建构,象征就是修辞格[25]。修辞转向将召回被社会心理学冷落的符号互动研究,重启除社会学的社会心理学和心理学的社会心理学之外的第三架马车,即符号互动心理学。最后,从修辞学向度映射整个学科的特征和意义。例如,对社会心理学学科的修辞分析发现,社会心理学一直甘于依傍类似“处理系统”“结构”和“图式”等科学语言,以换取合法身份以及经费政治的豢养[26]。包括心理学在内的大部分科学话语并不是公式的、客观的或三段论的,而是策略性、论辩性和修辞性的[4]。换言之,社会心理学学科一直具备显著的修辞性。

不同于语言转向主要发生在哲学领域,源于形而上的语言转向试图对自身限制做出形而下的现实突破;修辞转向没有形而上的牵制,不用耗费精力去论证某种逻辑体系或者抽象命题,专注于解释社会制度如何建构行动的社会性,包括社会认知、社会现实和权力关系等[27]。修辞转向指涉的理论渊源呈现出多元性,包括文化符号理论、社会批判理论和社会建构理论。这样,在理论和研究生长上更容易被社会取向的社会心理学理解和接纳。“修辞转向”还增强了社会心理学的批判意识和效力,而促使修辞转向发生批判效力的关键理论有Habermas的市民社会理论和交往理性理论,Berger和Luckmann的社会建构理论以及Foucault等的话语权力理论。平添的批判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批判实验社会心理学背后的实在主义、认知主义和实证主义;二是揭露和批判传统社会心理学背后的意识形态宰制。总之,心理学乃至所有科学研究,不仅需要事实和逻辑,也需要隐喻和故事,需要修辞艺术[28]。在修辞转向下,社会心理学重新理解人怎么认知世界,又怎么参与社会实践并影响世界,并由此生产出叙述社会心理学、社会语言修辞研究和后现代修辞研究等特异性理论。

三、社会心理学修辞转向的实践逻辑

(一)社会认知的修辞转向与叙述社会心理学

社会认知是对社会刺激的综合加工过程,目的是描述和理解外部世界,是社会动机系统和社会情感系统的运行基础,主要包括社会知觉、归因评价和社会态度。社会认知过程可以通过朴素科学家隐喻、认知吝啬者隐喻和动机策略家隐喻来解释,该过程均包括信息处理隐喻[10]。社会认知心理学家探求社会认知的基本单元(范畴化),以接受社会信息,评估各种情景,最终转换成经验意义。该过程遵循逻各斯原则,与修辞相排异。与范畴化的一般处理不同,叙述社会心理学对社会认知理解颇具独特性,认为语言先于本质,通过语言生产社会认知,进而建构社会现实并完成实践[29]。叙述社会心理学付诸实践和功能实现的途径和方法是多元的,批判性叙述分析旨在分析语言、权力和意识形态的关系,揭示语篇如何源于社会结构和权力关系,又如何发生反作用;积极叙述分析关注发生团结和助人寻求生存的空间,引导改善社会生活[30]。多元叙述分析则创新性地将后现代多元价值论与叙述分析相结合,分析约束和引导叙述的对象描述规则、陈述规则、修饰规则和主体构成规则[31]。对于社会认知理论与研究,修辞转向的目的在于运用语言形成观点或发展世界观。叙述社会心理学要“重做”以往关于社会认知的各项研究。

叙述社会心理学对社会认知的理论预设是非实在、非认知和后结构的[32]。由此,实验社会心理学研究框架下的社会图式、社会态度、归因和类别等概念系统被叙述社会心理学所颠覆和重构。态度、信念、脚本和归因等社会认知概念并非客观实在,而属于日常修辞范畴,目的在于执行修辞功能。例如,以往认为社会态度是独立的个人意见,态度变异可以通过平均化或限定条件加以控制。叙述社会心理学则将社会态度放在意识形态情境中,考量谈话者通过态度这一谈话主题来达成申明、辩护、解释和防御等社会功能。“矛盾性态度”则是叙述者在不同情境中弹性应对环境所做的修辞润饰[33]。社会归因不再指向心理事实,而是意在完成责备、设定和推卸等修辞目的[34]。信念、类别和判断等概念系统被叙述社会心理学视为争辩和论述采取的修辞资源[35]。叙述资源还包括各种诠释脚本、叙述策略和修辞手法等[36]。概言之,实验社会心理学若是主导叙述,叙述社会心理学则属于另类叙述。

作为社会心理学的另类叙述,叙述社会心理学必然遭遇来自传统社会心理学的质疑:(1)叙述社会心理学消除表层与深层、真实与非真实以及能指与所指的对立,使得研究过程和结构扁平化;(2)叙述反身性导致逻辑混乱、指涉不确定和不可证伪;(3)叙述社会心理学否认一般实在和概念客观性;(4)社会建构主义否定知识的客观性和普适性,直接导致相对论,势必陷入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泥潭[34]。面临质疑,叙述社会心理学目前只能做到必然状态的应对,尚不能达到自由状态的自在。这种应对可粗略分成温和型和激进型。温和派保留早期实在论部分视角,一边阐明自身立场,一边期望共存共荣。例如,Harré将修辞叙述看作人们搭建社会和心理现实及其基本结构的途径。而激进派坚守反实在论和反认知论[16]。例如,Gergen认为描述世界的方式无所谓好坏和对错,一切取决于语境和实践[37]。

(二)社会互动的修辞转向与社会言语修辞

实验社会心理学范畴下,社会互动建立在本体论哲学之上,探究包括人际间、群际间和跨文化互动的理智规律。然而,社会互动从未与修辞分离,如古典修辞学起源并应用于公共场合中的演讲和辩论。社会互动过程同样也是一个修辞过程[38]。对社会互动的修辞理解并默认修辞话语和语用之间的密切关系,研究指向人的言语活动,探察言语行为如何满足交际需要,如何发挥言语潜能。换言之,为了特定交际目的,修辞通过语言调配使达意传情尽可能适切圆满。该范式初衷是为了探究修辞在交际中的运作方式和效果,然而很快就暴露出不足:首先,所依据的仍旧是亚里士多德修辞论辩体系,不能涵盖海量的修辞现象。其次,忽略了修辞和社会的交互效应,尤其是社会对修辞的建构[39]。20世纪80年代西方心理学出现“话语转向”,社会互动演进成存在于会话中的言语行动[40]。社会互动的内涵深入到修辞研究并外延开来,发展成社会言语修辞研究,用于探讨言语和非言语交际中话语建构和话语理解的效果,考察社会互动和修辞的共变关系。

社会言语修辞研究在真实互动情景中,探讨语言结构及其运用和社会互动的共变关系,这得益于功能语言学、会话分析和语言人类学的语言学传统,尤其受到Kenneth Burke的戏剧主义修辞理论的促进。建立在语言戏剧哲学基础上的戏剧主义修辞,认为语言是人赖以生存的基础,语言是价值、社交和修辞的前提。语言就是象征性行动,就是戏剧;哪里有社会行为,哪里就有修辞;哪里有意义,哪里就有劝说[41]。戏剧主义修辞理论还认为,修辞学的主要目的是探索团体中创造凝聚力和寻求思想同一性的方式;通过修辞达到认同,可以弥合裂痕,促进融合[42]。不同于古典修辞理论探讨社会事务劝说技艺,社会言语修辞将修辞视为以言指事、以言行事和以言成事,修辞就是成功的言语行为;不同于实验心理学将社会交往定义为主客交往,社会言语修辞将社会互动发展成为一门有效使用话语的综合性语用行为,以语用学理论研究社会行为,而语用学的中心问题就是言语行为问题。语言是社会交往的主要载体,修辞为语言插上翅膀。社会交往互动演变为话语和修辞一起重构的社会言语修辞[43]。

社会言语修辞进一步将社会互动的场域拓展到公共关系领域,强调修辞行为的公共性和对话性特征。这突破了修辞的个体性,通过话语修辞活动起到参与社会事务、建构社会关系和表达阶层抗争作用,社会互动文本得以重构[27]。修辞转向和现实重构并产生关联,社会言语修辞就要探讨话语体系中各种力量的平衡关系。因此,社会言语修辞具备批判效力,成为一种价值判断行为,以及一种思想行为[44]。Toth和Heath发表“Rhetoric and critical approach to public relationship”,文中指出,应着力探究公共关系的修辞化,实现修辞者和受众的协同。公共修辞学派率先将古典修辞与公共关系相结合,使修辞的说服属性进化为认同属性。修辞批评还进一步关注公共言说中的共同想象,以想象联系大众,修正和团结整个文化的社会现实[45]。具体到微观层面,出现了揭示修辞话语以影响心理过程,达到劝说和改变的心理修辞批评。国内学者提出修辞心理学的学科建设设想,探讨了修辞心理学的构建意义、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和基本任务[46]。还有研究从修辞技巧、修辞认同和认知修辞分析社会言语修辞效应[47]。

(三)社会心理学的后现代转向与后现代修辞学批判

社会心理学危机话语触发的显著后果之一便是后现代社会心理学的发生和发展。以分离、消解和去中心化为特征的后现代思潮冲击了以认识论为核心的现代思维框架,也使社会心理学泛起漪澜。后现代主义对社会心理学可能是一种威胁,也可能是更新观念的契机。心理学虽然置身于后现代思潮中,但诸多原因所限使其反应迟缓[48]。至于应对之策,Dowd认为,社会心理学应该着重社会学取向的社会心理学基础,寻求概念多样性和策略多元化以实现后现代性对社会心理学理论和研究的激发价值[49]。从20世纪科学哲学方法论的演进来看,经验主义侧重符号的形式语境,历史主义强调解释的社会语境,后现代则趋向修辞语境。修辞语境贯通语用分析的情境化、具体化和现实化,在特定的语形背景和社会语境背景下,统合语形分析、语义分析和语用分析,最终结合形式语境、社会语境和修辞学语境加以修辞转向。修辞转向所引致的解释实践重建和修辞学方法为科学哲学的后现代选择提供了一种可能方案[18]。同理,修辞转向为社会心理学的后现代进路提供了一种有益路径。

后现代主义修辞批判对社会心理学后现代进路的贡献,体现在对社会心理学元理论的革新方面:(1)反实证的后形式批评。后现代社会心理学的理论和研究无权自我标榜为真理,只能承认是在修辞活动中不断对话和妥协的结果。叶浩生认为,修辞和叙事是后经验心理学理论的新标准,是修辞和叙事保障了研究效力[50]。(2)关注符号互动,突显社会话语多义性。话语通过措辞在社会认知、态度变化和印象形成中起重要作用[51]。另外,后现代社会的符号生产催生符号修辞学,着意研究符号文化表意的多义性,契合于后现代社会心理学秉持的文化相对论。(3)揭示修辞话语背后的意识形态,解构和重构权力和修辞文本的关联。修辞的意识形态批判假定存有意识形态附着,并通过修辞话语实现控制[52]。例如,Jeffery揭示,近10年来积极心理学研究成果爆发式增长的背后,传递的是个体成功意志和一个国家的安全价值,同时又在有意忽略其他伦理传统和少数阶层的社会抗争[53]。这一定程度上回应了社会心理学长期被诟病的所谓“失语于社会苦难和不公”。

后现代主义修辞批判还促进了社会心理学若干小理论的构建。例如,尼采关于语言无意识的修辞起源的观点,启发了福科对话语和知识背后权力机制的探讨,也启发了拉康对后现代精神分析学的构建。互文性修辞理论突破结构主义,将巴赫金的“文本空间”引入弗洛伊德的“无意义空间”,实现意识和无意识对话[54]。修辞哲学和语境论相结合并产生后现代修辞语境论,修辞语境将主体和受众结合在特定修辞框架下,对主体的思想、语言和行为进行历史解释,对不同受众的心理和情感进行分析,把主体和受众关联起来,把知识、情感和历史关联起来[55]。再例如,Rivera和Sarbin 分析大前提“社会心理学是历史过程”和小前提“历史是叙事和修辞”,推论“社会心理学是叙事和修辞”,提出语境论心理学的研究范式[56]。Shotter 提出修辞-反应的社会心理建构论,探索社会心理的修辞和反应特性[57]。总之,在后现代修辞批判推动下,后现代社会心理学意欲揭示工业社会创造、维护与使用一系列自相矛盾的现实符号结构,发挥社会积极分子的作用以促进社会平等和正义。

四、小结与展望

社会心理学标榜科学,总招致怀疑;屡遭怀疑,又被寄予厚望。修辞转向无疑是缓解危机的一种选择,激发丰富的新理论和研究价值。结构性的修辞运动,使得社会心理学摆脱“证实”关系域,通达到“发现”关系域,实现对表征模型的超越,寻求非形式逻辑的说服和论证。后结构的修辞运动,强调修辞的独立运作性,揭示社会心理学的意识形态结构和功能,产生与文本明确意义相反的离心力。新修辞运动主要从哲学层面、语言层面和社会实践层面展开,开启了科学哲学的语境论进路。语言层面属于静态层面,将语言使用和特定语境联系,在具体语言中考察修辞目的,叙述社会心理学大致属于这个范畴;社会实践层面以社会交往中的修辞活动为研究对象,关注修辞在社会事务中的效应,社会言语修辞属于这个范畴;后现代修辞考察修辞参与语言、知识和权力的建构,与社会心理学后现代进路具有家族相似性。据此,借助语言和运用修辞重构现实,“修辞转向”敦促社会心理学重新认识社会和人心,并且改造社会和人心,造福于美好生活建设。

赫根汉认为,心理学应该积极接纳多样性和包容差异性,如此这般,心理学将继续是一门令人激动的学科[58](P.978)。社会心理学意识到这一点,在科学哲学转向的重要驱动下正在尝试文化转向、语言转向和后现代转向,使其在研究对象的扩展、研究方法的深入和研究线路的取舍上取得显著的进步。然而,实验社会心理学至今仍是社会心理学的主导性修辞,得到学科制度长期支撑,社会心理学的修辞转向并不会一帆风顺,反而会路阻且长,需要负重前行。尽管如此,社会心理学研究对象终归是社会语境中的人,复杂的研究对象决定研究视角的复杂性,注定不允许仅存在唯一权威话语的“独白”,而应让不同声音参与争鸣,形成巴赫金所谓的“杂语”局面。对话不一定走向某种确定结果,至少会许诺持续的倾听和表达。只要对话得以持续发生,超越的可能便一直存在[59]。“修辞转向”为社会心理学危机话语提供了一种争鸣,或者这种争鸣还不够,社会心理学亟待的是一场革命,如阿米斯特德所称的“重建社会心理学”。这是从科学理智而言,关乎应然;实然的推进还需要学科制度的配合。

尽管如此,修辞转向确实挑战了主流实验社会心理学的传统。当修辞挑战并取代传统真理,翻转二元等级后能否复归真理?修辞转向为社会心理学进行了“去蔽”,会不会导致新的“遮蔽”?这不得而知。此外,还要警惕“泛修辞观”倾向,切莫模糊社会心理学和修辞学的界限。修辞转向不是“科学哲学的终结”,亦不是护卫社会心理学的“最后武士”;换言之,“修辞转向”是社会心理学摆脱危机话语的选择路径,而非依赖路径。或许,更为可行的方案是各种转向和传统社会心理学达成宽容,为对方留出空间,又划定界限。实验社会心理学可以向修辞转向的社会心理学靠近,借鉴采用语境和修辞的表达形式;修辞转向的社会心理学也可以减少反实在论的主观性和模糊成分,发展出综合二者的准实在论。无独有偶,科学哲学领域的经验主义和后经验主义亦有相互借鉴和相互补充的趋势,既保留客观性,也保留人文性,其目的是留住多元、宽容和辩证的完整科学。解除危机话语是社会心理学有效回应时代关切的前提,这也是社会心理学修辞转向的皈依,未来的探索“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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