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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中后期张廷休对中华民族整体性的探索

2021-04-17汪洪亮

关键词:同源中华民族民族

汪洪亮

[提要]张廷休是民国中后期值得关注的边疆工作者,曾任教育部蒙藏教育司司长,受命筹建国立贵州大学并担任校长,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构筑和边疆教育发展等问题都有不少论述,在中国近代教育史和中华民族思想发展史上留下了不浅的历史痕迹。论证中华民族整体性,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不少学者的共同趋向。在1939年“中华民族是一个”的大讨论中,张廷休提出“苗夷汉同源论”,与顾颉刚等人具有共同的思虑,都秉持中华民族一元论的立场,力图构筑中华民族共同体。张廷休从地理学、人地学和文化三个维度对“边疆”的定义作了界定,认为三种“边疆”都是边疆教育的对象且有不同的内涵。他主张实施和普及边疆教育,以为“抗战建国”和“整个民族的复兴”打下基础。

在中国近代教育史和中华民族思想发展史上,张廷休(1898~1961)留下了不浅的历史痕迹。他是国民政府教育部蒙藏教育司的首任专职司长,也是民国时期国立贵州大学的筹建者和唯一校长;是民国时期边疆教育政策的主要研制者,也是边疆教育的具体实践者。张廷休在其边疆教育实践中与当时政学两界人士多有互动,形成了对中国边政建设和中华民族整体性的系统思考。不惟如此,张廷休在历史学和经济学两个领域都有显著成绩,对边疆民族研究问题著述尤多。在1939年“中华民族是一个”的大讨论中,张廷休也是重要参与者,发表了《苗夷汉同源论》《再论夷汉同源》等文,推广其中华民族整体性的观点,在当时引起一定程度的关注。但在当下的历史书写中,张廷休几乎是个失语者。其生平除了少许文史资料有其“事略”①,近年始有贵州大学教师撰写的介绍性文字问世。[1]有鉴于此,笔者根据相关史料,对张廷休生平及边疆教育工作实践略作梳理,侧重论述其对中华民族整体性的探索,并结合其时代语境作一些历史反思。

一、张廷休的人生经历与边疆教育工作

张廷休,字梓铭,回族,贵州安顺人,1898年9月生。自幼家贫,上学“时入时辍”,但“天性喜看小说笔记一类的东西”,曾“将一部资治通鉴抄完”,这成为张廷休走到“文史的路上去”的重要动力。1919年,张廷休入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1921年创建为国立东南大学)文科,后加入该校史地研究会,得到分任史学和地理指导老师的著名学者柳诒徵和竺可祯的指点,在会刊《史地学报》发表《欧洲大学起源考》《近五十年历史的讨源述略》《英国经济史大纲》,分别为论文、译作和读书报告,其学术素养初露锋芒。

张廷休从东南大学毕业后,出任江苏省海州中学史地教员、训育主任②,后受聘于上海国立暨南大学。1927年张廷休步入军界,担任第四十军一师政治部主任并随军北伐[2];北伐结束后被选为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临时候补委员[3];1928年被任命为南京首都卫戍区司令部政治训练处中校主任[4],后出任中宣部秘书[5]。1928~1929年,张廷休接连在明智书局出版三本著作,分别是《近代革命纪念日》《近代革命史概要》《民生史观》。这些著述充分体现了张廷休学术的历史学底色,同时也可见其“当代史”的自觉。他从历史学起步,兼顾经济问题,很早就开始关注当时最发达国家英国的经济发展历程。1930年担任河南省政府秘书长、河南省党务指导委员,1932年底被免③;随后出国留学,先后到英国伦敦大学、德国柏林大学学习历史和经济,恰是他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时即有的学术兴趣。这为其后来胜任财政工作奠定了基础。

1934年张廷休回国后不久即在国民政府中央土地委员会(陈立夫为主任委员)担任调查组主任[6](P.2),1936年初担任财政部整理地方捐税委员会专门委员[7];同年4月6~7日参加中国地政学会第四次大会,当选候补理事[8]。1936年,张廷休出版了《江苏地方财政第二次视察报告》,发表了《土地村有问题评议》等文。这一时期,张廷休已经对中华民族有所思考,写下了《中华民族是落后的吗》《中华民族的量与质》《我们应如何准备?》等文。

1938年3月7日,陈立夫就职教育部部长。[9]两个月后,张廷休获任教育部主任秘书。[10]1939年1月11~12日,张廷休参加边疆教育委员会第一届第一次会议,当选委员。边疆教育委员会是蒙藏教育司的咨议机构。此一时期,张廷休继续研究中华民族问题且多与教育工作结合起来论述。1939 年,张廷休考察川滇、康藏等地发展情况,进而关注边疆问题,此后集中发表了《苗夷汉同源论》《再论夷汉同源论》《国防建设中之边疆教育》《边疆教育与民族问题》等论著。可见张廷休随着工作变动开始关注边疆教育问题,而又认为边疆教育问题的核心,往往又在民族教育上,故其对民族问题的思考得以进一步深入。

蒙藏教育司创设于1929年,专门负责边疆教育事务,但司长一职向由其他司局领导兼任。1941年4月8日,张廷休被任命为教育部蒙藏教育司司长[11],为蒙藏教育司创设以来的首任专任司长。5月,张廷休即以新任司长身份参加了边疆教育委员会第二届第一次会议。同年6月1日,国民政府社会部将成都、重庆、榆林三地各自成立且名称相同的“中国边疆学会”合并为中国边疆学会,张廷休任学会监事。之后,张廷休赴云南、青海等地视察边疆教育。④此外,张廷休还兼任教育部边地青年升学就业指导处处长、东方语文专科学校筹设委员会委员等职。[12](P.258)结合这些教育工作,他对相关问题保持探索精神,同期发表《国防建设中之边疆教育》《西南青年的责任》《川省边地视导之要义》《边疆教育与民族问题》等文章,其中不乏对边地教育与中华民族构筑的关联性思考。

张廷休不仅参与边疆教育顶层设计,也曾到边疆地区办理大学教育。1942年5月22日,张廷休被任命为国立贵州大学校长,7月6日被免去蒙藏教育司司长⑤;7月15日抵达贵阳,8月1日正式就职。张廷休锐意改革,尽力充实贵州大学师资力量,改善办学条件,扩大办学规模,“增设文理,法商两院,分设中文、外语、史社、数理、化学、政经、法律七系”,加强大学文化建设,拟定校训为“刚毅笃实”,创办多种刊物,建立多个学术团体[13]。1945年5月当选为国民党中央第六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此一时期,张廷休曾在大夏大学做主题为“边疆教育问题”的讲座,发表《边疆教育问题》等文,可见其继续关注边疆教育问题。

张廷休1949年11月前后经香港去往台湾,曾主持正中书局⑥,后任考试院考试委员会委员。1961年11月23日逝世。

张廷休人生经历丰富,在政学军界均有涉足,故其专业虽为历史学和经济学,但就时间而论,还是从事教育管理工作时间最长,对教育问题论述最多,又因长期从事边疆教育相关工作,故其思考的落脚点多在中华民族整体性的构筑问题上。

二、论“同源”以证“一元”:张廷休的中华民族整体性思考

前文已谈到,张廷休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即对中华民族问题有所思考,主要聚焦中华民族是否优秀这个问题上。当时有学者对中国民族有不少反思。根据张廷休的归纳,大致有两类:一是认为中国民族是“不科学”的民族,二是认为中国民族存在各种不良特质。前者以胡适、吴敬恒为代表,后者以晏阳初、张君俊为代表。张廷休在《中华民族是落后的吗》一文中列举了当时国内外对中华民族落后特质的各种观点,比如晏阳初概括的“愚、贫、弱、私”等“四病”,张君俊概括的“麻木不仁,半身不遂”病,梁漱溟概括的停滞不进的文化、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等“怪现象”等问题。对于此类观点,张廷休持反对意见。在他看来,这些所谓“四病或者是五毒”,“在任何民族里面都一样的可以找得出来,并不限于中华民族,而中华民族也并不能因为有这些现象,就派到落后民族的队伍中去”;而且“人类的缺点和优点,绝不是单独在一个地方或一个社会里面产生的”。他认为,中华民族不是落后的民族,中华文化也不是落后的文化,中华民族之中有部分人存在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是总体而言中华民族是优秀的。中华民族有着无穷的潜力,所面临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不是眼泪可以“洗涤干净的”,而是需要“强烈的血清”[14]。同时,张廷休认为中华民族不是“不科学”的民族,只是在近代科学暂时落后,完全可以追赶上来,并言科学并不是决定民族命运的关键,政治、经济的自主才是关键。[15]

张廷休反对民族优劣论,否定所谓白种人是最优秀种族的论调并以归谬法反驳,如因近代以来欧洲成为世界发展的中心而认定白种人更优秀,那么世界曾存在四大文明古国,而同期欧洲人“都一致在榛狉草莽中生活”,并不能因此而认定欧洲人种低劣。[16]同时,张廷休认为,对于各民族一律平等对待,“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从不把人家看得比我们高或比我们低”[17]。换言之,在张廷休看来,中华民族在与其他民族相处时,应秉持民族无优劣之分的态度。

历史学家齐思和也指出,20世纪30年代很多人的思想已经由“狭隘的种族主义进到了民族主义”,目标已经由“种族之间的倾轧转到了全民族的奋斗”,这是一个“大进步,大觉悟。”他认为,以骨骼、肤色和相貌进行种族区分,是欧洲国家为其侵略扩张进行政治宣传的种族优劣论,并无科学根据。他强调民族是一种心理现象和政治现象,是精神的和主观的,只不过是“一种想象”,形成民族的最重要力量是“命运共同体”的情绪。他呼吁:“内部共同的背景既维系住外面的团结,外部的压力更促成我们的合作。希望大家从此撇下虚无渺茫的种族问题,来从事中山先生所设示的‘组织成一个民族主义底国家’的伟业!”⑦

20世纪30年代,中国学界出现了“国族本位”或“国族至上”的主张,其核心要义是将中华民族作为“中华国族”,维护其整体的根本利益,但其前提是各族要“精诚团结”。强调中华民族的整体性,弥合传统中国“四裔”的藩篱,建构一个大中华民族(不仅包括汉、满、蒙,也包括南方与西南各非汉族群的国族),建设多民族的统一的“民族国家”,成为当务之急和众多有识之士的共同要求。对中华民族整体性的强调,其落脚点多是在建立一个由中华民族主导的民族国家。顾颉刚等人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论争,就是在这种语境下形成的。[18](P.74-82)但如前所述,同一时期,不少学者唱衰中华民族,或者习焉不察使用类似“中国本部”等名词来论述中国的民族问题,引起傅斯年、顾颉刚等人的警惕。正如顾颉刚所说,“我们觉得最可痛心的一件事,乃是帝国主义者造出了几个分化我们的名词,传播进来,我们上了他们的当,随便用了。大家日日在嘴里说,又在笔下写,这几个名词就起了极大的分化作用,仿佛真把土地和人民划成了若干部分,要做团结的功夫就增加了许多困难。这不能不责备我们知识分子的糊涂,以致国家陷于空前的危险”[19]。后来,傅斯年和顾颉刚分别写出了《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中华民族是一个》,主要是强调中华民族的整体性。尤其是后文,在当时引起学界一场不小的论争。关于这场论争,近年讨论较多,此不赘述。⑧

时任教育部简任秘书、边疆教育委员会委员的张廷休也是这场学术论争的参与者,时人即有注意,今人却多不察。同年稍后,张廷休发表《苗夷汉同源论》声援顾颉刚,从汉族的称谓出发,认为汉族的“汉”不是一个种族的名称,只是一个朝代的称呼,称汉族是“政治的和习惯性的”,随后提出“中华民族是一个”,“内部的分别,只能看做一个家族内的各房”,接着提出“苗夷”,“自始既与汉族同源”,“同是中华民族的一份子, 文化的水准虽不免少有差别, 生活的习惯亦有种种不同, 但与汉人的关系, 宛如一个家族的分房, 绝对不能看作两个民族”,并引用古书及人种起源相关的多种学说来证明苗夷汉同源,认为“不论任何一说,夷与汉都是同出一源的”[20]。随后他又在《西南边疆》上发表《再论夷汉同源》,从语言同源、神话与传说同源、体质相同以及夷汉混合等方面进一步论证中华民族的整体性。[21]

岑家梧曾对顾颉刚和张廷休关于中华民族整体性的观点和论证有过评述。在一篇对贵州民族研究的综述文章中,他谈道:“年前顾颉刚氏在昆明益世报发表《中华民族是一个》,张廷休氏于《西南边疆》发表《汉夷同源论》,当时持反对意见者颇不乏人。各族最初之种源如何?虽未能明,然其与中原汉人之历史关系则极为密切。”[22]在另一篇辨析民族与宗族的文章中,他再次提到两人观点,认为虽然在结论上二人看似一致,但具体观点还是有些差异。在岑家梧看来,顾颉刚认为“许多不同的种族,经过历史的演进,逐渐混合为一个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内的人民,是不同始而同终的”[23];而张廷休的观点却恰恰相反,他认为“中华民族内的人民,自始就是同源,不过由于地理环境的限制,边疆与内地之间,逐渐隔膜,便形成文化上的差异,可谓是同始而不同终的”[23]。岑家梧表示两人观点虽不同,但都有正确的一面,就是认定中华民族的整体性,但是都只能部分说明中华民族融合情况,实际上“中华民族内的各族,无论在血统上,文化上,早已发生了多次混血,早已结了不可分离的关系,至今已逐渐形成了一个统一体”[23]。

当时认同“苗汉同源”的学者亦复不少。如罗荣宗的《苗族之语言》开篇即言:“苗族的祖先与汉族同为当时角逐中原最强有力之两民族部落,而非两个不同的民族。”后又从语言学的角度认为苗语与汉语都是“单音孤立语”,“其语言文化与汉族相似”,苗语之语词甚少,“因许多事物之名辞,为苗语中所无,而不得不夹入汉语也”,以此论证苗族和汉族同为一族。他还曾撰有《苗族考》《汉苗源流考证》两篇文章,从历史的角度来证明“苗汉同源”[24]。石启贵《汉苗同源论》提出了更多的“同源”证据,认为从中华民族种族来源的各种学说来看,“均不能否认苗汉是同出一源也”;苗语歌曲的“构造体裁均与汉同”,苗夷语言与“今汉族相同很多”,从“苗”“华”名称可证“苗汉关切之重要”;苗医药为草药、“时日亦用干支”,也与汉族相同,“使非一源,焉能有此择选法”;从姓氏看,“与世界上,任何民族之姓氏,结构皆属不同”,汉苗之姓名仅为“二三字的,任何民族所未见”,“即知苗汉是同源”[25]。

我们应该注意到,论证中华民族整体性,是当时不少学者的共同趋向。“汉藏同源论”“五族同源论”“汉民族与西南民族同源论”等各类“同源论”研究成果在当时发表了不少。1939年,冯大麟在《中央周刊》连载《汉族与西南民族同源论》,提出“西南民族在古代之时,本与汉族同源,散居长江流域一带,所谓三苗是也,三苗本神农之后,原亦汉族”⑨。同年,熊十力在《黄埔季刊》发表《五族同源论》,通过族源探寻,认为满蒙回藏均与汉族同出一源,如匈奴为“夏后世之苗裔”,“苗民即是汉族”[26]。1940年,王光璧在《康导月刊》上发表《汉藏同源论》,从中华民族来源、历史依据、体质鉴定、语言比较、习俗检讨以及住房等方面来论述,并指出“汉字原为朝代名而转为地域之名,藏字原为地域之名,所谓藏人汉人,其义殆于吾人之籍贯,非种族之异称”,“苗汉实为同源异系同木分枝”,“同是中华民族”[27]。1941年,《边政公论》在其《发刊词》中指出“在我边疆广大的区域上,散居着汉满蒙回藏各族的人民,而这各个民族,都为大中华民族之一支系,在初本出一源”[28]。1943年,马鹤天在《中国边疆》发表《中华民族同源考》,认为中国境内“或因时代之变迁,或因地域之转移,或因译音之分歧,或因文化之差异,往往同族而异名,同名而异记”,“如追根溯源,均为同族异名,同干异枝,分之为各宗族,合之为整个中华民族”。

论证中华民族整体性的文章在当时连续多年都有推出,颇能表明那个时代学人对此问题的持续关切。这些言论密集出现,已经形成一种“思潮”,很大程度上引领时人关于中华民族整体性构筑的努力。凌纯声曾言,国人注意“民族”是在孙中山提出三民主义之后,边疆文化研究也就“应运而发达”。在他看来,“成就可述者”至少有两个:一是过去视为“无稽之谈”的“夷汉同源论”现今有了“科学的根据”;二是过去认为日渐衰老的“中华民族”,现今被乐观地认为因各族融合而造成“日在生长,历久而未曾衰老”。不过凌纯声所谓“科学的根据”,其实也颇多附会。张廷休较早参与到中华民族整体性论证中,是在抗战关键时期中华民族面临危机时局下发出的爱国声音。但我们也要认识到,张廷休并非训练有素的历史学家或民族学家,其论证目标明确、目的明显但论证并不周延,也并不全然符合历史和现实。同时张廷休的主体身份还是一个官员,其言论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解读为官方的民意试探,20世纪40年代在其系列谈边疆教育的文章中进一步完善,最终汇入国民党内有关中华民族一元论的叙述中。

三、兴边教以求“整个民族的复兴”:张廷休的边疆教育思想

民国时期边疆危机突出,尤其是在抗战时期亟须各族团结,国族构建成为当时急务。但因国内文化多元,族群众多,边疆教育成为构建国族的重要途径。[29]陶云逵指出,边疆是“文化的边区”,边疆问题“实是个文化的问题”,边政工作目的在于“保卫边民加强团结,推进复兴大业”,前提是把边疆社会文化与中原文化一样“近代化”起来,所以“政府的边政之重心是使边疆社会的文化改变为近代化的文化”[30]。曾紫绶认为边疆教育“实为国家之必要之义务”[31],吴文藻也说发展边疆教育“实为发展国内民族文化的基本工作”,而发展民族文化“乃是建设现代化的民族国家之当前急务”[32]。总而言之,发展边疆教育,关系着现代化民族国家的建设。此外还有许多边疆学者对此提出自己的建议,大体都对其重要性具有充分认识,此不赘述。[18](P.309-314)

张廷休曾在《面包与教育》一文中提出要将教育与面包放在同等的位置,认为“面包的解决,和教育的解决,从教育本身方面看,有相互的关系,所以要二者同时解决。因此,我们对于教育,应该要和面包一样的重视”[33]。1941年国民党八中全会综合历次大会决议编订了边疆施政纲要,包含一般性原则、政治、经济、教育四个方面的内容。张廷休认为此次边疆施政纲要的出台,是中国教育史上划时代的一件大事,比废除科举制度更为重要,“教育的部分虽然标明出的只有四分之一,但其余的四分之三,几乎没有一件不是教育的工作或者和教育有关”[34]。张廷休甚至认为,在边疆地区,没有民族问题,只有教育问题,“边教的成功是建国成功的基础”,并倡议“赶快实施边疆教育,普及边疆教育”,期望全国人民都“加入抗战的阵营,以求我们整个民族的复兴”[17]。在张廷休看来,“边疆教育关系国防建设民族复兴至为重要”,“国民教育在边区之需要,比什么都迫切”[35]。

张廷休从三个维度对“边疆”的定义作了界定。一是地理学,边疆就是“我国海岸线以外的领土边境”,和其他国家领土相连,无论其语言、风俗及文化有何差异,在国防上都有同样重要的地位,都可称之为边疆;二是“人地学”,只要是人文习俗与中原地区有着很多相同之处的国外区域也可以认为其是中国之边疆,如东南亚等地区的华人华侨聚集区域,即“无论此等地域在历史上曾否投入故国之怀抱,其当前宅居之人,确然为中国人民,殆无疑义”[36]。如果假定地理边疆为“内边”,则后者可名为“外边”。“内边”与“外边”之关系,正如其言“苟舍属地主义而言属人主义,当亦以边疆名之。吾人如欲与前举‘内边’相对待,则此等边疆,可名为‘外边’”[36]。张廷休在《西南青年的责任》一文中也对“外边”有所阐述,开篇即言:“此地所说的西南,除川康藏滇黔粤桂湘等地而外,印度支那半岛马来半岛及其附近各岛屿都包括在内”[37],这个区域属于横断山脉,而该地区的人民从各方面来看“其根源完全是一致的”[37]。那时国人对“外边”的论述,其实勾画了中华文化圈的范围,暗含着对历史时期大中华无远弗届的光荣历史的追慕,以及对中华民族在抗战建国事业中实现复兴的期待。关于此点,拟另文讨论。三是从文化的立场上看,“凡开发较迟,文化水准过低之区,可以边疆视之”,如“滇之夷”“蜀之羌”等无论在不在边地,均可称之为边疆。同时,语言文字风俗习惯与“中土殊异”者,“亦可以边疆视之”。他举例说,蒙回藏等皆属此类,“各有其特殊文献,自成其文化体系,与中土较,并无优劣之分,而有异同之别”,“吾人为求民族文化整个性之表现,乃有化异从同之必然要求”,“凡此两种,吾人概名之为‘文化的边疆’”[36]。

时人多认为,“文化的边疆”即边疆教育的对象。但在张廷休看来,其所言三种“边疆”,都是边疆教育的对象且有不同的内涵。张廷休认为国家如果失去边疆就会灭亡,故拯救国家须先拯救边疆。当然,就边疆教育而言,还是“内外有别”:“内边”的边疆教育,最重要的是建立国防的“精神堡垒”,时值抗战建国,需要加强国内各民族间的团结以及宗教间的和睦,激发民族精神,有利国防,故“边教的成功是建国成功的基础”;“外边”的边疆教育,一是“为适应外边人民向慕祖国之殷情”,二是“为世界文化之交融播栽优良之种子”,以“散布中华文化之基点”,为世界文化发展作贡献。“文化的边疆”,一是对文化水准过低的地区,首要的是发动文化上的“启明运动”,二是对文化体系“殊异”的地区,多做“民族文化的交流运动”。张廷休认为,部分边区文化水准低是环境使然,这些地区的人民接受教育的能力以及天赋丝毫不弱于已经开发过的地区。站在中华民族一元论的立场,应扶持提高其文化水准。同时,张廷休认为民族文化越健全,民族就越强大,故在民族文化交流活动中应取长补短,使中华民族文化越来越美满,中华民族越来越强大。正如后来的教育部部长朱家骅所言,“吾人对于国内各族文化之交融,首要在弃其糟粕,撷其精华,将各族文化之优长部分,融合成为整个中华民族文化,则百川朝海,必能蔚为大观。无论适应与交融,要皆以增益国族文化为极则”。张廷休的这些表述,与当时大多以文化边疆为边疆教育对象的言论相比,显然考虑更为深远周全,也更加凸显其历史眼光和全球视野。很明显,增强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是其思想核心,同时他也考虑到中华文化走出去的问题。

对于边疆教育之重要,国民政府有充分认识。但边疆教育如何实施,则需谋而后定。教育部在1941年的总结中曾有如下表述:“教育部近数年来分别遣派张廷休、郭莲峰、王文萱、宗亮东、郎奎弟、张恒翔、徐瑞祥、黄问歧、李安宅等员视察各边疆教育,凡二十余次”,其中1939年组织的西南边疆教育考察团,深入云南、贵州、广西等地,“为期七月有余,为部级视察团体,规模较大者”。开展调查之初衷,即在于:“教育事业本应因施教对象、时间、地域之不同而异,其设施举凡制度之订定,学校之建立,教材之编辑,管理之方式,均应力谋适应于实际情形,边疆社会情形转为特殊,边胞之生活习惯多与内地迥殊,故边教设施,倘非先经详密调查实情,而贸然移用内地所行之一切规制,结果非惟格格不入徒劳无功,且易引起边胞对教育之漠视,甚至反感。对于边教前途反生阻碍,故边地青年教育及人事行政实施纲领规定,实施边教之步骤……施教之后其效果之测量,困难之解除,方法之改善……胥有赖于考查与督导。”当时张廷休正担任教育部蒙藏教育司的司长,在边疆教育调查及实施工作中发挥了较为直接而重要的作用,应可确信。

张廷休认为边疆教育是一个系统工程,“统一的制度”“环境的适应”“事业的配合”和“永久切实的计划”都是不可或缺的。教育行政须统一,自不必说,关键是教学和课程方面,要牢记“边疆是我们的国土,人民是我们的同胞”,应以“一个统一的中国和一个民族的文化”为各级各类学校“共同致力的目标”。他注意到边疆地区一些传教士自办学校,自编教材,自行教学,教学内容“只有小猫小狗,耶稣十字,并没有中国,更没有中国的历史”的情况,提出要保持警醒,对于边疆教育制度统一问题“不应再有丝毫的疏忽或推诿”,必须根据“一个统一的中国和一个民族的文化”作为共同致力的目标。制度需要统一,但具体实施又要因地制宜,要“使今后所举办的各项教育事业,都能切实的与其环境相适应”。张廷休认为,边疆地区“较内地各省之间的差别较大”,不同地区“欲以同一教材而求其施教无忤,必感极大困难”,办理边疆教育既要顾到“实际的经验”,又要注意“分配的合理”。同时,边疆地区民族多元,宗教信仰不同,还有一些地方迷信充斥,推行现代教育必然会与边疆地区民众的固有思想观念产生冲突,为边疆教育推行增加了难度。张廷休态度非常明确,“在任何教育机关以内,根本不能容纳涉及迷信或一切不合理的思想及行动”,但“在风气未开的地方,对于原有的习俗,不能不稍事迁就”,对宗教信仰的内容则应“相当的保留”,“采取渐进的方法”,“使能潜移默化”,而不可操之过急,“以引起社会的反感”。教育与其他事业也要配合进行,用张廷休的话说,“教育是血液,而生产则为骨肉”,边疆民众最需要的就是生产和教育,故边疆教育也仰赖边疆生产事业的发展。[34]张廷休还指出,在边区办理学校,应有“永久切实的计划”,需要各方面齐心协力、分工合作,不可“敷衍功令”,对于经费、人才、课程等,“都应有充分的准备”[17]。

结语

张廷休人生经历丰富,工作领域涉及党政军学教,治学领域有政经史教,皆颇有建树。但其工作时间最长的还是在教育领域,又因主要从事边疆教育工作,故其论著所涉主题主要集中在边疆教育和中华民族整体性两个方面。张廷休在教育部历任蒙藏(边疆)教育司司长期间,有关边疆教育和中华民族的论述最多,思考最为深切。他在贵州大学的办学实践,在高等教育层面为边疆教育作出了突出贡献。与同时代一些学者关注“中国民族本质”常以“四病”“五毒”“没科学修养”“缺乏创新能力”来定性的判断相比,张廷休更注重通过分析历史原因来阐述“民族无优劣”,对未来中华民族之前途也保持更多乐观。在“中华民族是一个”的大讨论中,张廷休提出苗夷汉“同源论”,与顾颉刚等提出“中华民族是一个”具有共同的思虑,其目的在求各民族精诚团结,同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

有趣的是,张廷休担任蒙藏教育司司长不到半年,刘国钧就撰文批评,“中央则自设蒙藏教育司后,耗资数十百万。然而至今日未能收实效者,固由于教育之效力非短期所能见,要亦由于办理之未得其道也”[38]。大概是受到国民政府压力,发表刘文的《西南边疆》杂志在下一期就特别发表启事,表彰“自张指溟先生主持教育部蒙藏教育司以来,百废具举,成绩昭然”[39]。张廷休或许奋发有为,但在当时资源匮乏,国民党人办理边疆教育功利从事的情况下,很难取得佳绩。张廷休曾言,边疆教育“是中国教育史上划时代的一件大事”,其重要性“比之于戊戌的废科举、设学校,犹有过之”,“因为废科举,设学校,只是教育的扩大及改良,而边政教育的兴办,系从无到有,是一种新的教育之创造和建立”[34]。在其心目中,边疆教育的实现将使得“边僻区域,变成文教蔚兴产业发达的乐土”,而“边区同胞”,“俾得共同致力于建国的工作,并能担负保障国家安全即国防上最前线的任务”[34]。张廷休提出的这些设想,在今天已变成现实。

(本文在资料搜集和写作过程中得到四川天一学院刘原松老师的支持和帮助,深表谢忱。)

注释:

① 参见《张廷休先生传略》,《国史馆现藏民国人物传记史料汇编》第22辑,台湾“国史馆”出版社,1984年。另有一些文史资料对其事迹有载,如马东庆、金以宽《张廷休先生传略》(《安顺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1985年),韩文华《张廷休先生生平》(《安顺文史资料选辑》第9辑,1988年),周道祥《张廷休先生事略》(《安顺文史资料》第14辑,1993年),刘朝明《国立贵州大学校长张廷休》(《文史资料存稿选编》第3卷,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

②江苏省海州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海州区志》,北京:方志出版社,1999年版;《教育消息·要闻·京市教局长刘平江赴教部声辩》,《申报》,1930年5月1日。

③《命令》,《申报》,1930年11月26日;《要闻·中央一百十九次常会》,《申报》,1930年12月19日;《命令》,《申报》,1933年1月1日。

④《张司长廷休赴滇视察边教》,《教育通讯》,1941年第10-11期;《张廷休抵兰》,《新闻报》,1941年10月28日;《张廷休返兰》,《新闻报》,1941年11月19日。

⑤《国民政府令》,《教育公报》,1942年第13-14期。

⑥正中书局于1931年由陈立夫创立于南京,1949年迁往台湾。主要出版教科书、学术专著、民众读物、儿童读物、字典等,抗战时期曾编印大量战时读物。

⑦齐思和《民族与种族》,《禹贡半月刊》,1937年第1-3期。

⑧参见马戎编《“中华民族是一个”:围绕1939年这一议题的大讨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不过该书并没收入张廷休的有关讨论文章。

⑨冯大麟《汉族与西南民族同源论》,《中央周刊》,1939年第15-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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