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四十余年历史的见证*
——读《岑春煊集》有感
2021-04-17付海晏
付海晏
一提到岑春煊,无论是否专治清末民初政治史,但凡从事中国近现代史的研究者大多知道其人。毕竟在清末民初四十余年的历史中,岑氏乃是无法回避的重要人物之一,晚清十年间更是如此。
岑春煊的重要性,无论是坊间的稗官野史,还是学界精到的专业研究,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大体包括如下几个方面:其一,直接参与了晚清民初的历次重大政治活动,从庚子勤王到丁未政争、立宪运动、辛亥革命、护国运动、护法运动等。其二,名望与政绩在当时属于最顶尖的人物之一。不同于李鸿章、袁世凯、张之洞等人,岑氏出门显贵,典型的名父令子。虽少时纨绔,然而庚子后声名鹊起,挟两宫眷隆之势,跻身疆臣,成为与张之洞、袁世凯齐名的三大名督之一。
与张之洞、袁世凯相比,甚至与名、势以及重要性远不如岑春煊的诸多人物相比,学术界关于岑氏的研究确实太少。很难相信,迄今而言,在检索国家图书馆馆藏目录后,竟然没有发现一部题名为岑春煊的研究专著或博士学位论文,甚至其父岑毓英的研究也是如此。就专题研究论文而言,在期刊网检索之后可以发现,1980年以来的篇目中关于岑春煊的论文仅有44篇,比其父岑毓英还少一篇。以岑毓英、岑春煊如此显赫之声势、重要之地位,反而研究如此薄弱,笔者孤陋寡闻,或以为此实乃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的悖论之一。
夏泉、胡芸在《岑春煊研究述评》(《广西民族研究》2014年第2期)一文中提到在岑氏去世后即有时人开始研究,但是长期以来仍属于学术界的空白。为何岑氏研究如此薄弱,资料不足或缺乏系统整理,或许是重要原因之一。20世纪90年代以来,何平、李露两位先生点注《岑春煊文集》(1995年初版,1998年修订),收集了护国运动、护法运动期间岑春煊的电稿、书稿等原始资料,为学界研究提供了相当的便利。然而,相对于岑氏多彩的经历、丰富的资料而言,仍稍显薄弱与欠缺。也正是如此,当我们看到6册500余万字的《岑春煊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无疑有喜出望外之感,谭群玉、曹天忠两位主编为岑春煊乃至晚清民国史研究的深入贡献了重要的基础。
谭群玉、曹天忠两位主编早年均求学于中山大学历史系,分别跟随桑兵、林家有两位名家攻读博士研究生,在中国近代史研究中素有专长,各自在《历史研究》《近代史研究》等学界知名刊物发表高水平文章多篇。谭群玉教授在后记中明言,《岑春煊集》乃是其博士学位论文《派系与制衡:军政府改组与南北政局》的副产品。在谭教授博士论文写作过程中,桑兵教授就建议其将《岑春煊集》整理成书。桑教授是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大家,慧眼如炬,也曾在2001年《近代史研究》第6期发表《庚子勤王前后的岑春煊与保皇会》一文,可谓洞悉岑氏文集的重要价值。在桑老师的鼓励下,谭群玉教授在2003年,即开始文集的收集与整理,并于2005年纳入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文献丛刊项目。从2005年算起到正式出版,至少花费了15年,对于刚刚毕业从事学术研究的青年学人而言,这一阶段可以说是最有创作动力也最富有激情的时期,从前言、后记以及该书丰富的内容,可以相信两位主编以及参与其中的各位贡献者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和长久的努力。
笔者也参与过国家清史纂修工程工作,对岑春煊的研究以及资料收集也有所关注。见到这么重要的资料出版,在通读之后,压抑不住兴奋之情,想与感兴趣的友朋、读者分享自己的心得。略有如下几点。
第一,《岑春煊集》在文献选择、整理方面具有较大的创新,该书主编在前言中提到两点特色,一是规模最大、年代最长、类别最全;二是收录了很多之前未发表的原始文献或虽然影印、排印但未经标点整理的档案、报纸、期刊文献,原始文献的比例高,文献的利用价值也有很大程度的提高。读毕全书可知,所言确实不虚。从文献价值角度而言,还至少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编者在整理中进行了大量的版本比勘工作并将各种版本信息详细说明,这大大有利于研究者的“择善利用”;二是该书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排列,尊重了历史文献与历史研究的时间性,“利于把握历史发展的脉络和事物彼此的联系”。在整理中,主编还注意到了时间排列可能存在的问题,注意考证时间以及标题的拟定,方便学者利用。坦率而言,这些文献整理的用心与苦心,是近年来资料出版成果中均极为难得的。
除了前述的特点外,该书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充分发挥了清史工程以及网络数据库的重大优势与便利。该书作为国家清史纂修工程项目之一,在文献收集中,也从中受益良多,比如利用了“国家清史工程数字资源总库”的录副档和朱批档。除此之外,从征引文献以及编后记所列曾赴海内外的档案馆、图书馆名录,也可以想象文献收集整理之苦!
第二,从文献内容而言,该书不仅是岑春煊个人丰富多彩生命史的完整展现,也是晚清民初四十余年历史的精彩展示。
该书共6册,以岑春煊1892年上折查办晋省玩视民瘼之地方官开始,到1933年岑氏病逝为止,尽管部分年份资料欠缺,但总体而言,长达40余年,在近代中国历史研究中不可谓短。更为关键的是,岑春煊之四十余年也几乎占据了晚清民初四十余年历史的舞台中心。无论是学界较多注意到的重大政治事件,如庚子事变、丁未政潮、立宪运动、辛亥革命、护国运动、护法运动等,还是晚清民初的重要专题研究,如督抚政治、新政、边疆治理、教案、官场改革等,岑氏都身处其中。相对于长期以来较为薄弱的研究状况而言,该书的出版,将大大吸引众多研究者的兴趣,相信很多学者也会有如获至宝的感觉。
近年来学术界档案、文献、史料整理出版的成果不断涌现,的确是重大的学术贡献、学术成就之表现。然而,文献出版中,也常有整理者边整理边研究,先发表完系列成果再出版史料,这也无可厚非,不应当有所苛责。相比之下,《岑春煊集》两位主编以及参编的学者们,在长达15年的文献收集整理中,仅发表了一篇篇目中含有岑春煊的研究论文(《岑春煊与清末新式教育》,《学术研究》2014年第10期),如此丰富的内容,如此辛苦的付出,非不能为,而是给后来研究者留下巨大的研究空间,这也更凸显出两位主编以及参与者们为推进岑春煊乃至晚清民国史研究的赤诚之心,为繁荣学术而做好文献出版、服务学术的公心与不器之器。
第三,《岑春煊集》的出版将大大推动晚清民国史研究的深入。《岑春煊集》将为我们带来哪些突破或值得关注的研究倾向?李细珠教授《〈岑春煊集〉与观察北洋》(《中华读书报》2020年7月1日,第15版)已经提出了很好的观点,那就是《岑春煊集》为观察民国尤其是北洋时期提供了极好的窗口。李细珠教授专文提到《岑春煊集》对民国史的重要贡献,在此无须狗尾续貂。从个人粗浅的认识来看,至少还可以在如下几个方面,重新认识晚清史或进一步推进晚清史的研究。
其一,重新发现行在研究。就岑春煊政治生涯而言,庚子之役率先勤王,由此获得两宫厚爱并走上晚清政治舞台。以往的研究多侧重于岑氏个人之发迹,尽管也注意到庚子之役的背景,但是从更高一层而言,忽视了岑春煊对行在的作用乃至行在本身的研究,而这恰恰是晚清史研究中极为薄弱之处。《岑春煊集》第一卷中丰富的资料,不仅对于研究岑春煊个人极为重要,对于研究两宫西逃后行在的运作也极为关键。
其二,重新认识晚清民国的官场生态。《岑春煊集》竭力收集岑氏有关的各种资料,以岑氏为中心的这些丰富资料,大大有助于加深对近代官场生态的认识。如庚子事变后,岑春煊为胞兄岑春荣革职事向李鸿章多次致电希图转圜。1903年在奏请将已革知县陈景华就地正法的折子中,我们看到了知县以匪患之名,将前任监禁101名人犯全形诛戮,“谓之洗监”!还有以村庄久为匪穴之名,全部拆平,杀人无数。岑氏曾云“以县官而同于寇盗”,“纵勇役如虎狼,视百姓为鱼肉”,而知县陈氏却自以为能弭盗,如此官场,岂能不亡。此外,岑氏的每一次“官屠”事迹,无不细致入微展示了即将垮台的官场实态。
其三,重新审视岑春煊在庚子后蒙旗事务中的重要角色。以往对于岑春煊的研究,多关注其在四川、两广等任内活动,虽然对岑氏在山西巡抚等任内政治活动有所研究,但实际上仍有较大的不足。《岑春煊集》的出版实际上有助于我们理解他在庚子后蒙旗政务以及推动后期蒙旗新政中的重要角色。这至少表现两个方面,一是处理蒙旗教案纠纷,二是倡导蒙旗垦务。晚清时期贻谷被任命垦务大臣,实际上是出于岑春煊给荣禄的建议。蒙旗垦务之倡导离不开岑春煊的推动。
其四,重新认识督抚的权力运作。岑氏作为晚清一代名督,由广东、甘肃布政使升山西、陕西巡抚,又历任四川、两广总督,也做过邮传部尚书等京中大员,《岑春煊集》汇集各时期的重要资料,不仅有助于理解众人关注的若干重大政治事件,从督抚权力运作而言,按照时间排列的珍贵文献,也有助于理解晚清督抚权力的实际运作,无论是举荐、弹劾官员,还是处理外交,无论是平匪、钱粮,还是审明、会奏命案,都是极好的切入点。
其五,最重要的就是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岑春煊。两位主编在前言提到岑春煊研究薄弱的一个原因或是其并非正反极端的人物,既非最革命亦非最反动,所以在非此即彼的研究范式下,容易被忽视。在汇集如此多的资料后,《岑春煊集》毫无疑问将有助于我们重新梳理岑春煊的年谱、政治活动、社会交往,进而使我们重新认识岑春煊。
汤用彬《新谈往》中多处提到岑春煊,其中比较了袁世凯与岑春煊:“前清论督臣表表,并称岑袁,岑干略视袁固远甚。然其办结山西教案,平川粤匪乱,亦著有劳绩。但袁则沈毅机警,深化莫测。岑则横厉排算中尚带有数分纨绔气,此其所以异也。”(北京天民报馆,1912,第38页)汤氏此书作于1912年,恰似袁氏声誉处于最佳之际。岑不如袁,或是汤氏等很多时人、后人的定论,但是岑氏之劳绩确实不可否认。更重要的是“横厉排算”之气在晚清颟顸的官场生态中,可谓独树一帜,哪怕带有数分纨绔气。如果我们再考虑到岑春煊之名父令子的身份,看其后来之所作所为,何尝不是一个纨绔十足的官二代,以看家恶犬之态,横闯官场,指东打西,试图整顿官风,挽救摇摇欲坠的朝廷,可惜最终已是“流水落花春去也”。
文将结束之际,笔者想再赘述几句:其一,岑春煊个人极为重要,但是如果将其放在整个家族史的脉络中,或更有助于推进岑毓英、岑春煊等岑氏家族乃至中国近现代史的研究。从这个角度考虑,我们希望两位主编在完成《岑春煊集》后,能够一鼓作气,再收集、整理岑毓英等岑氏家族人物的重要文献,推动学界对中法战争、边疆治理等领域的研究。其二,对于研究者而言,《岑春煊集》的出版提供了非常的便利,但是无论研究什么主题,研究者不可唯《岑春煊集》是赖,放弃收集其他相关的研究资料,否则,我们不仅将大大辜负文献整理者的苦心,也无法在前人奉献的基础上,进一步推动岑春煊乃至晚清民国史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