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商·产权·利益:清末汉阳铁厂焦煤供应商选择背后的矛盾与冲突*
2021-12-01张芳霖
郑 畋 张芳霖
内容提要 汉阳铁厂由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办后,焦煤供应不足一直是制约其生存发展的一大难题。萍乡煤厂因煤质颇佳、离汉阳位置相对较近而成为当时最优选择。盛宣怀接办汉阳铁厂后,为获取成本更为低廉、质量相对更优的焦煤,选择了当地巨绅文廷式家族入股的广泰福商号。然而,广泰福商号由独家商办汉阳铁厂焦煤到最终失败仅短短一年。其失败源于内部产权之争导致权责不明,也因其发展受制于当地士绅、商绅、窿户、厂户、乡民等利益的冲突。广泰福商号是中国近代个体工商业为实现规模效益而采取联合经营的典型个案。士绅、商绅的利益之争使得联合经营获取规模效益的设想难以实现,本文试图以这一个案来探讨中国近代工商企业扩大经营、寻思变革而遭受阻碍的深层次原因。
汉冶萍公司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家用新式机械设备进行大规模生产的钢、铁、煤联合企业,也是当时最大的工业企业之一,由汉阳铁厂、大冶铁矿、萍乡煤矿组成。19世纪60年代起,清廷在部分深受“师夷长技”思想影响的洋务派官员倡导下,先后花巨资兴办了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轮船招商局、开平煤矿等近代军事和民用工业。然而,这些企业所需钢铁原材料全部仰赖进口。钢铁进口量由同治六年(1867)的11万担到光绪十七年(1891)剧增至173万担,约15倍,①袁为鹏:《清末汉阳铁厂与武汉地区早期城市化》,《中国经济史研究》2014年第3期。进一步造成了白银的大量外流。加之铁路的兴办,国内对钢铁原材料的需求与日俱增,创办近代钢铁企业成为当务之急。光绪二十年(1894),汉阳铁厂首开一座高炉炼铁。开炉遇到的首要问题是焦炭不足。无论是从欧洲英、德、比利时等国进口还是从国内开平运入,成本都极高。并且因为运输过程较长,高炉不能及时得到焦煤,常常不得不停炉等待燃料。汉阳铁厂从官办改为官督商办以后,炼钢最大的问题仍然是燃料的供给严重不足。张之洞、盛宣怀彼时派员在湖北、湖南、四川、江西甚至远至山东、山西等地调查多年,偶然发现湘东接壤的萍乡所产焦煤质量甚佳。这为创办“萍乡等处煤矿总局”并且此后组建汉冶萍公司埋下了伏笔。
近年来学界对于汉冶萍公司的相关研究广泛而深入,无论在体制变革、管理制度、政商关系还是外资对汉冶萍的影响等方面,论述都非常丰富。本文以1896年萍乡入选为汉阳铁厂燃料供应地,广泰福商号成为汉阳铁厂的焦煤主供应商为切入点,分析供应商背后的官商、产权、利益的矛盾与冲突,考察广泰商号由联合经营到独家商办,最终失败的原因,进而探讨旧式工商业在近代工业化大潮来临时遭遇的重重困扰和阻碍。
一 萍乡煤矿:汉阳铁厂焦煤供应地的选择
汉阳铁厂坐落在今武汉三镇汉阳区的汉江与长江交汇处。武汉三镇,地处华中腹地,江河交汇。内河航船沿长江上行可至巴东、万县、重庆,下行可至南京、上海;逆汉水上行可至樊城、老河口。因此素有“九省通衢”之称。汉阳铁厂的定址与清政府议修芦汉铁路有关。芦汉铁路建设规模宏大,为防止在修筑铁路时利权与事权的外溢,需要大量的钢铁和铁轨,这也是汉阳铁厂创立的直接动因。在筹建汉阳铁厂的过程中,湖广总督张之洞与李鸿章、盛宣怀等新旧洋务派集团矛盾日益突出。关于厂址选择,李鸿章主张设在产煤区,盛宣怀主张设在大冶黄石港一带。张之洞多次派人员遍察荆湘一带都未发现产铁之地,鉴于汉阳地处人口繁盛、物产丰富的商业重镇汉口附近,交通便利、商贾云集,建厂于汉阳是较优的选择。张之洞曾以六点理由回复李鸿章汉阳铁厂的选择问题,其中最为重要的理由在于运输成本、销售成本、人力成本及管理成本。其一,两湖所产煤炭,皆在上游,运往下游最近的大冶至少三百余里,而船只返回只能空船。而汉阳交通便利,商贾云集。且汉阳有枪炮厂,需要大量钢铁,既能节省运费,也不愁销路。其二,作为晚清最早开放的长江港口城市,武汉三镇已经聚集了大量近代企业,相对而言,各类人才聚集较多。其三,武昌为督抚驻地,汉阳和武昌仅一江之隔,便于官员随时前往监督,节约了监督管理成本。张之洞甚至提出,“铁厂每年余下的矿渣、煤渣据估三万余吨,除填筑厂基外,可运往汉口后湖填筑湖身,防止涨水淹没居民之虞”。①刘明汉编《汉冶萍公司志》,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第15页。从以上理由可知,张之洞选择汉阳的关键原因是便于对铁厂的监督、管理和控制。由于此前张之洞坚持铁厂官办,盛宣怀主张召集商股商办,厂址选择问题是张、盛二人在经营管理模式上矛盾尖锐化的延续。铁厂最终设于汉阳实际上是清廷政治生态、经济因素、自然条件和区位选择平衡的结果。
张之洞在筹建铁厂向国外订购机炉时,只考虑了生产能力要超过贵州清溪铁厂,但对机炉选择何种原料、燃料研究很少。投产后,发现产品质量不佳,炼制的钢铁易脆裂,更不适宜轧制钢轨。鉴于此,寻找适合的原料和燃料提上议事日程。“现奉旨开办炼铁事宜,业是择地于汉阳大别山下设兴工。此举为中国开辟利源之要政,从此大冶、兴国一带铁利大开,定可日臻蕃盛。至铁厂需用煤进甚多,一概不用洋煤,尽量购诸内地,以期增广民间生计。前经派员分赴产煤地方,认真履勘。内如湖北之荆门、当阳、归州、兴山等县,湖南之衡州、宝庆、永州三府,暨邻近四川之奉节、巫山,江西之萍乡等处,各有白煤、烟煤,业经采取煤样,详加考验,其中均有佳者,堪供炼铁及轮船之用。”②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第75页。1889—1894年,张之洞多次委派官员、外籍矿师、工匠勘探湖北、湖南以及长江沿岸的煤铁产地(见表1)。张之洞选择汉阳铁厂厂址之时已经犯了将其建在煤铁皆无的汉阳的失误,遍寻鄂湘一带皆无适合炼铁的煤矿。汉阳铁厂的原料和燃料一直仰仗从外地运输供应。光绪十八年(1892)九月,张之洞委派欧阳柄荣赴萍乡勘设矿务局,收买当地商井。同时,将萍乡与马鞍山产的煤炭分别试炼焦炭。但由于船户用次煤置换好煤,掺杂过重,最后不了了之。③顾琅:《中国十大厂矿调查记》,商务印书馆,1916,第7页。
表1 1889—1893年张之洞派员勘查各地煤矿情况
萍乡煤矿位于江西省萍乡市东南安源镇。开采地点为天磁山支脉安源山,与湖南省的醴陵、浏阳、攸县等地接壤。萍乡煤田为赣湘煤带的一部分。这条煤带走向东北,由湖南的衡州东北经醴陵入江西萍乡,沿宜春、新余、清江至丰城、余江、乐平、鄱阳。萍乡煤田处于这条煤带的中间位置。其中的安源煤系的煤质是较为适合炼焦的烟煤,以高坑最佳,安源次之。烟煤所炼出焦煤即是汉阳铁厂所需的燃料。萍乡境内多峻岭,东距芦溪17.5公里,由芦溪可接袁江转赣江,达南昌、九江以至长江。运输焦煤主要靠水道,即由萍河起运,经渌江转入湘江到湘潭,再转运汉阳。1896年4月,盛宣怀接办汉阳铁厂后,看出进口焦煤成本高昂,若是将开平焦煤运输过来,和马鞍山煤矿所炼土焦混合,成本仍然不低。这也使得汉阳铁厂产品价格远远高于洋铁价格,在市场上毫无竞争力。1896年六月,张之洞委派恽积勋勘查萍乡煤矿。“查炼铁所需以煤为大宗,而煤之体质不一,尤以无磺、无磷能炼焦炭者为上品。湖北产煤之区,历经考验,多属磺气过重,未尽合用。即马鞍山自开煤井,出煤虽旺,炼成焦炭,仍需掺合无磺之煤,方能炼成佳铁。自铁厂开办以来,迭经派员四处采办煤斤,详加考验,惟江西萍乡所产磺轻、灰少,炼焦最佳。”①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第177页。
表2 萍乡煤矿煤炭成分单位:%
是年八月,盛宣怀委派德国矿师马克斯、赖伦等人到萍乡勘查煤源。恽积勋陪同马克斯、赖伦从袁州到萍乡,勘查了安源天磁山、锡坑、紫家冲、高坑、王家源、大屏山、胡家坑、青山马岭等地。十月,呈报勘查结果,内称:“该处山质向产煤筋,计矿之大,约有四十五方基罗米德(平方公里)。在萍乡之东,土人早经开采,已显煤路五条。其中炼作焦炭者,均在山边一百尺至四百尺之高,此种煤苗有半米得至两米之厚,统计有七米得半。矿之形势,区分三段:北一段阔九百米得,煤脉欹斜;中一段阔二千二百米得;南一段阔一千四百米得,该处脉较平直,最欹斜处约三十度。中一段及南一段较北段所蕴尤宏。据三十度欹斜之处核计,约有二万万吨。……核其油质约重二成半及三成半之数,硫磺约六分及一成,磷质约六厘四毫及八厘八毫,灰约八分及一成六。”②刘明汉编《汉冶萍公司志》,第94页。认为安源天磁山、紫家冲等地煤炭储量最为丰富,煤质优良,距离交通方便的萍河较近,因而是最理想的燃料产地。
二 广泰福商号:供应商选择背后的官商利益
汉阳铁厂的焦煤供应地选择之后,面对萍乡煤矿诸多商号,选择到底由哪家作为汉阳铁厂的供应商也是当务之急。这背后牵扯到一位萍乡籍官绅文廷式。文廷式是维新派的代表人物,1896年二月四日上书光绪帝称:“开矿之事,上裨国用,下益民生。”“请特派查矿大臣,延请泰西矿师,调查全国矿情,然后明降谕旨,准民集资开办,官为保护。商力不足,酌提官款助之,减轻矿税,二十分而取一。”①汪叔子编《文廷式集》,中华书局,1993,第89—90页。文廷式的提议和盛宣怀办矿建铁路的想法不谋而合。
文廷式,字道希、芸阁,江西省萍乡城花庙前(今属安源区八一街)人。其家族是萍乡紫家冲颇有实力的大山主,拥有众多煤窿并开有商号。文廷式为光绪十六年(1890)榜眼,后授翰林院编修,光绪二十年翰詹大考,光绪帝亲擢一等一名,升侍读学士。②戴海斌:《文廷式晚年行迹考述——从丙申到己亥(1896—1899)》,《史林》2019年第5期。曾任光绪帝珍、瑾二妃师傅,深得光绪帝信任,与珍妃之兄礼部右侍郎志锐关系也较好。志锐后来也成为广泰福商号的重要出资人。光绪二十二年(1896)二月,文廷式被弹劾罢官,驱逐回籍。这成为文廷式宦海沉浮的转折点,但也为文氏将未尽戊戌新政的理想寄托于商而助力家族办矿,成为盛宣怀接办的汉阳铁厂的供应商提供了契机。
五月初,文廷式在湖北会见盛宣怀,两人商谈以西法开发萍矿。盛宣怀在五月初六日写给湖南巡抚陈宝箴的信函中提到:“如宁乡煤质虽佳,煤层不厚,不值大举,可否请饬邝生就近赴萍乡一看,芸阁学士颇拟用机器开挖,惠及梓邦,谅亦乐观其成也。”维新派的文廷式与洋务派的盛宣怀都有振兴清廷的初衷,所以在解决汉阳铁厂急需的燃料问题上意见是相合的。文廷式甚至希望采用西式机器开挖煤矿,炼好焦煤用小轮船运至湘潭拖带,“取其行速”,③陈旭麓、顾廷龙、汪熙编《盛宣怀档案资料》第4卷《汉冶萍公司》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第82页。以提高采煤和运输效率。
文廷式选择了与自己家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广泰福商号合作,使之成为汉阳铁厂在萍乡的独家燃料供应商。这可能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方面,可以维护紫家冲文氏的家族利益;另一方面,文氏家族在当地颇具声望,是当地最大的山主之一。1895年江西大灾荒时,文廷式和其家族为萍乡当地救荒出资出力。因而由文氏组织广泰福商号提供汉阳铁厂的焦煤,比采用其他方式更便于迅速实现炼铁燃料的供应。同时,被贬黜的文廷式仍是名副其实的“官绅”。清朝的士绅阶层由两个群体组成:一是官员,包括现职、退休、罢黜官员;二是有功名者,包括文武进士、文武举人、贡生、监生、文武生员等。①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法律出版社,2003,第288—289页。张仲礼认为中国的士绅阶层可以分为上层绅士集团和下层绅士集团。上层绅士集团与仕宦有紧密的联系,其地位的取得主要通过科举正途的递升,这一集团具有很大的威望和权势。②张仲礼:《中国绅士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第17页。毫无疑问,曾取得光绪年间一甲第二名进士荣光的文廷式即使被贬黜,仍然属于晚清江西颇具声威的上层士绅。更何况文廷式原本就有集民资办企业,由官府提供保护,建设近代矿业,富国益民的良好愿望。经过几番波折,盛宣怀确定汉阳铁厂用煤改由广泰福商号承办。广泰福商号与汉阳铁厂签订每月供应2000吨焦煤的合同。③中国煤炭志·江西卷编纂委员会编《中国煤炭志·江西卷》,煤炭工业出版社,1997,第13页。广泰福商号包揽开采、炼焦、运输、销售的上游供应环节。五月初五日,文廷式堂弟文廷钧与许寅辉被委任督办萍煤建矿。由此,作为国内最大钢铁厂——汉阳铁厂的燃料主供应商,广泰福商号一举成为萍乡当地炙手可热的煤商。
三 产权之争:广泰福商号内部四大股东
萍乡当地较大的山主,有紫家冲文姓,黄家源张姓、钟姓、黄姓,双凤冲甘姓,天磁山彭姓、锡坑周姓,高坑欧阳姓,安源贾姓,城北太平山则有许姓,城西大屏川邓姓,胡家坊胡姓、甘姓等。④罗晓编《萍乡市地方煤炭工业志》,江西人民出版社,1992,第46页。其中文氏、张氏、钟氏、彭氏即为广泰福商号的四大股东。这些大山主在本地拥有大量的商井煤窿,设有商号。有的大山主在其他山区也有大片山地开采煤窿。如广泰福股东钟姓家族不仅在黄家源、善竹岭有大片山地,在龙家冲、张公塘和高坑水窝里也有山地。
广泰福商号其实由文、张、钟、彭四大望族控制的众多商井临时拼凑起来。文廷式的族兄负责组织,其他望族的矿井以“入股”的形式进入商号。文氏对于张氏、钟氏、彭氏挂名在广泰福商号下的商号、商井没有实际的控制权,也无实际的约束力。由图1可以很清晰地了解广泰福商号内部四大家族掌管的窿户、厂户并不直接受控于总号,总号能直接控制的只有文氏族内的窿户、厂户。这为将来广泰福供煤不足、经营困难时,文氏在购煤只能求助于其他商号、厂户,且在市场上毫无议价能力埋下了深刻的隐患。
图1 广泰福商号组织结构
光绪二十二年六月初三日,湖北铁政局在萍乡南门文氏宗祠内开局接办供煤。文氏家族一时风光无两,却暗流涌动。广泰福此时每天产油煤百吨,但因为炭炉坏了一个,炼铁急需的焦煤产量偏低。六月正逢雨季,土法开采的煤窿因为挖得过浅,很容易遭受水浸而不能产煤。 “惟是土法开采,仅得浅处之煤,稍深水多,无法去水,即将旧窿废弃,另行开挖。”①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第177页。广泰福文氏控制的五十个煤窿,只有四个未被水浸。为确保自身的利益,其他三大家族各有独立控制的窿井并未给予广泰福号实质上的支持。文廷钧寄托于从其他厂户商购,但其他厂户认为广泰福已有官方的保护,并不是单纯的商办企业,乘机抬价。“文委员云:已曾采办数月,何此时忽然抬价?彼等云:从前是商办,故可稍廉,今是官办,当照前官办之价。”②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第137页。广泰福已有的流动资金不足以支付高昂的煤价,不得不屡屡拖欠汉厂焦煤。广泰福无法完成汉阳铁厂的每月订单,不惜花费巨资购地造炉,分别在五家源、紫家冲、锡坑、安源、天紫山、竹窝里、高坑等地造炉八座。
九月,恽积勋致函郑观应,称“据云铁厂因广泰福公司所包焦炭未能按月解厂,欠焦甚多,特派卢委员来萍催运煤斤”。①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第229页。广泰福在内外夹击下,前路茫茫。十月十九日,广泰福商号经手人王振夫与汉阳铁厂驻萍煤务局会办莫吟舫、员董卢洪昶议立合同。合同规定:
公定煤价,彼此不能私增。议焦炉除以造就者,不得毗连再添。煤船水脚订定议单后,彼此不能加价,必须挨号分装。如遇乏煤之时,只能让有煤者先运。照银数所定之煤,彼此不能争购。查萍乡向章,本由窿户售与厂户,由厂户转售买主,凡遇已定之煤照付出银数满额外,彼此皆照不增价例,分后收买。盖虽是两局,实为一家,均不能垄断独登,亦不能利权独揽。如若不照推诚布公办理,事事垄断,即将以上所议四款,随时注销,作为废纸。②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第185页。
合同订立仅仅四日以后,卢洪昶给汉厂发电报:“广泰福既立条款,何又翻复?此系大局所关,禀来必驳,顷已电郑转托文、志。汝与文廷钧系原议之人,违议误公,咎难何辞。”郑观应同日转电文廷式与志锐,请“芸翁、仲翁必顾大局。惟闻文廷钧等见小,用人不当,难以任重,望即转肯芸翁、仲翁劝谕广泰福遵饬办理”。③陈旭麓、顾廷龙、汪熙编《盛宣怀档案资料》第4卷《汉冶萍公司》上册,第835页。十月三十日,武昌恽松翁去电称广泰福不遵守合同,焦炭五个月都未送到,导致汉阳铁厂停炉,损失资金大约十万两白银。然而,广泰福商号已身不由己。
市场经济的良好运行指标之一即供需平衡。汉阳铁厂的市场需求与萍乡当地煤窑的供给能力相适应,几近形成类似现代企业“上下游产业”合作一体化的经营模式。但这种经营模式在利益共享、风险共担时才能长久。广泰福自身的内部产权之争是经过一年多的艰难经营最终却被迫终止与汉阳铁厂合作的关键所在。从广泰福的内部来看,文、张、钟、彭四大股东“矛盾重重,彼此门户之见很深。有时各井商以及分歧,形成南辕北辙,文家碍于情面,竟然无可如何,可以说,内部组织异常涣散”。④李为扬:《父亲李寿铨在萍乡煤矿的一些活动》,《湖北文史资料》1992第2辑。当年十一月汉阳铁厂在萍乡重设煤务局,与广泰福商号订立合同,规定官商分办经营萍乡煤矿,萍乡煤炭上栗归汉阳铁厂经营,包括高坑、安源等地的萍乡煤炭彼此各半收买,以解决争端。次年九月,广泰福商号被萍乡煤务局合并。学者陈庆发认为文氏经营广泰福,而其他三姓家族与之分歧重重,可能由于四个原因:不希望文氏独大,而是共同垄断;文氏诚信经营,而其他家族因利而掺假,导致经营理念的差异;铁厂定价低于市价,但焦煤奇货可居,供不应求,销售可以价高者得,而不是独家供应汉阳铁厂;其他三姓家族在联合经营广泰福商号时受到文氏家族的价格盘剥。①陈庆发:《晚清与民国时期政治生态对企业经营的影响——以萍乡煤业为中心》,《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现有史料已无法辨明广泰福股东之间分裂的真正原因,但四姓家族在联合经营广泰福商号过程中,并未遵循明晰的现代产权规则。商人逐利的动机必然导致其联合经营失败。
四 利益冲突:与其他商号商绅之间
清朝初年,萍乡当地小规模挖掘窿井已不鲜见,形成地方士绅自主挖窿开采的局面。当地山民,只要稍具见识,就能凭借开掘煤井,发家致富。曾有史料记载,萍乡塾师张梦予原为一名穷秀才,看到主人做煤炭生意发了大财,便弃教经商,开采煤井,不足几年便置田千亩。②陈庆发:《商办到官办:萍乡煤矿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第28页。当时开采规模多数非常小,且使用的是土锹等较为原始的生产性工具。一旦挖到水,只能被迫停止,放弃旧窿,另开新窿。这样的开采造成晚清时期此地遍地土窿,商井如林。有的相距不过几十米就另有一个矿井。到了同光时期,随着国内近代工厂的增多,对煤炭的需求量大为增加。光绪年间,萍乡的土井多达260口。土法矿井的增加需要大量的务工人员,也使得萍乡人口数量激增。萍乡煤业自身业已形成集开采、加工、运输及销售一体化的完整的能源经济产业链。同治八年(1869),萍乡共有人口215648人。光绪三十二年(1906),萍乡共有人口590948人。③萍乡矿务局志编纂委员会编印《萍乡矿务局志》,1998。37年中,平均每年递增1万余人。事实上,萍乡人口剧增是在光绪中后期,这与采矿业的发展不无关系。随着萍乡土法采矿的增多,当地乡民务农之余地从事采矿,以增加家庭收入。此外,湖南等地劳动力的涌入也使萍乡的人口增加。
(一)土法与西法之争
土法采矿是纯粹的劳动力密集型作业。井下窿工土法挖煤;地面运输,或由肩挑小车推,或为驴马拉运。当时,能炼焦煤的大煤洞距离萍乡多为三四十里,转运至萍乡,须翻越高山。用羊角车运每担每里4文,用人力扛,每担每里5文。①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第186页。煤从矿井运出,运费每担120—130文,运至煤炭之窑,已需140文,敲块、汲水及筛工等又需加10文,至炼炭已计150文。每吨煤价2520文,每两吨煤炼焦炭一吨,炼炭工费为250文。到萍乡后开始水路转运,至芦口或湘潭才有能容纳百担左右的大船运抵汉阳。“至论运费,运煤由萍乡至芦口每担约七十二文六毫至八十五文,即一千二百二十至一千四百四十文一吨;运炭每担八十五文八毫至一百文,即一千四百四十五文至一千六百八十文一吨。”“至焦炭从砖窑出货每吨五千二百九十文,由陆路至萍乡运费二千三百五十二文,由萍乡水路至湘潭运费一千五百六十二文,湘潭水路至汉阳一千二百八十文,总计每吨焦炭至汉阳需十千零四百八十四文,约银八两。”②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第186页。运煤环节所需成本占煤价的49.5%,而所涉劳动力数量甚至高于井下的窿工。土法炼煤所涉及的各工种多达十余种。土法开采的煤井,由于竞争加剧,逐渐演变成多家集资、乡绅出面组织开办、山主自开、商人向山主租山等多种形式。
张之洞试图借助新式机器大规模开采,势必会剥夺以煤为业牟利之人的已有利润。洋矿师带着西法和西洋机器来勘查开矿,推行生产—运输—销售环节的机械化无疑会给当地劳动力就业造成冲击。“窃卑职于六月二十日行抵江西省城,访问地方情形,风气未开,恶闻洋务,而萍乡接壤楚南,成见尤难融化。”③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第228页。民风未开显然不是萍乡乡民极力排斥外国矿师勘矿、反对文廷式组织广泰福办矿的真正原因。其中原因也许是在士绅的鼓动下,窿户井工们认为西法开矿将夺取以煤为业之人的现有之利。乡民直接在刚刚开采的砖窑处灌水,以发泄不满。“敝局价买王家源地方煤山一处,鸠工造窑炼炭。讵本月十五日新装炭窑,竟被无赖刁徒于二十一日夜乘工人睡熟,从上流挖水灌下,泛滥横行,无论已装未装致窑,概被水湮,砖炭等物亦遭破坏,工觉追捕无踪。”①《萍乡市志》,方志出版社,1996,第178页。萍乡县令当即贴出告示严禁破坏官矿的行为,但令行不止。
借助当时全国范围内日益激烈的“反洋教”斗争和反帝国主义侵略的矿权运动之风,萍乡士绅鼓动乡民对抗采用西法、雇用洋人的广泰福商号。八月十五日,匿名呈文中以招洋人来萍有“十不宜”煽动萍民:
一、招洋人来萍,凡县下已开之山,固必将脂膏刮尽,其未开之山,或用资买就,或倚势强夺。一经占取后,纵有伤庐墓县脉,总难救止。其不宜招一也。
二、招洋人来萍,栖迟必有专所,即不起洋行,必占县内公地民房以为巢穴,则反客为主,易进难退。其不宜招二也。
三、招洋人来萍,是人分两国难治,一出稍拂洋人,洋人生变,多欺县民,县民不甘,易生祸乱,约束为难。其不宜招三也。
四、招洋人来萍,为诸民所共恶,见其异服异言,溃乱中国,圣天子且为之隐恨。倘招愚民手刃,必贻累县主,祸及平民。其不宜招四也。
五、招洋人来萍,恐煤务未了,铁矿必开。且县下不无银矿、黄矿、金沙,一经伊眼,鲜不觊觎。且闻洋人能避水火于井中,水火能避,将无山不开,无入不深,萍邑必有山崩瓦解之势,元气大伤,央咎立至。其不宜招五也。
六、招洋人来萍,则归农者少,逐末者多,游手学闲,奸徒并集。倘遭饥岁,或煤务暂停,势必贼盗蜂起,借生事端。其不宜招六也。
七、招洋人来萍,其居民沿河作坝,壅水灌田,洋船一到,势必开坝强过,不由分说,陷民无水荫耕。其不宜招七也。
八、招洋人来萍,则有膻可附,白蚁日多,汉口至湘潭,直抵萍城,萍江虽浅,小舟可拨,往来亦便,萍城将成鬼国。其不宜招八也。
九、招洋人来萍,则扼塞要地,凡便于营利为害者必分人踞守,后欲禁阻,是生乱之道。其不宜招九也。
十、招洋人来萍,则奉命所求,诛责必甚,县主若稍疏忽,辄违上旨。萍邑向非烦缺,将来不知增多少差使。其不宜招十也。②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第180页。
萍乡县令顾家相不得不向全县发出谕令解释:此次来萍乡的洋矿师是湖北铁政局常年雇用的“客卿”。湖北铁政局是香帅张之洞创立的。其从光绪十九年(1893)开始,已购买萍乡煤炭达百万担。萍乡这几年连年歉收。萍乡乡民如果不是有煤炭收入糊口,早已背井离乡了。张香帅实在是有功于萍乡百姓。如今,香帅筹建湖北铁政局需要更多的煤炭。他派人去各地考察发现只有萍乡煤炭最适合炼铁,所以才派了洋矿师来勘查。并且洋矿师来萍也只是整顿那些废弃的窿井,以尽其利。①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第180—181页。显然,张之洞在两湖和赣省的民望远大于盛宣怀。三条谕令宣布于众之后,民愤才逐渐平息。西法与土法之争成为广泰福商号与当地劳动力之间矛盾的集中表现。这表面上体现了当地民众思想守旧,实际上是因为当地山主士绅的利益受到了触犯。19世纪后期,商人被允许与士绅一道讨论参与本地的事务,与士绅结合为“商绅”。商绅力量对地方事务起重要作用,土法与西法之争正是商绅在地方权力的体现。
(二)萍乡其他商号商绅激烈反对
事实上,当地劳动力在“西法”和“西洋机器”引入后收入降低的利益之失远低于商绅利益之失。广泰福商号代表萍乡煤矿的当地商户为新式的汉阳铁厂提供焦煤,源源不断的利益来源对本地商绅极具诱惑。萍乡煤矿当时的实际情形是:小矿井大部分依附于当地巨绅商贾以获得庇护。许多商井为便于对外营业,又联合成一个更大的商号。当时的广泰福号、和茂福商号,同荣福商号、合和福商号等即为联合大商号。②李为扬:《父亲李寿铨在萍乡煤矿的一些活动》,《湖北文史资料》1992第2辑。大商号资金实力雄厚,不仅专办矿井,还兼并小煤窑,倒手买卖,加工炼焦外运,利润惊人。这些商号在萍乡当地极具势力。如和茂福商号在紫家冲和小坑分别开办了珏盛、玉和煤井,还在长沙、湘潭、醴陵开设商号售煤。当恽积勋、许寅辉及德国矿师马克斯等人逐井勘查,意图选址建矿时,已遭到萍乡本地士绅的一致反对。当地商绅担心文氏家族主导经营的广泰福商号一家独大而损害他们的既得利益。③左世元:《汉冶萍公司与政府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第250页。张之洞委托恽积勋和德国矿师马克斯前往萍乡时,并未事先通知文廷式,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文氏在处理萍乡建矿局面时的被动。“文云谷因洋人勘验,颇觉为难,帅告以洋人往勘,系于商务有意,并不致改前议。因须文意释然,于事方济。”①陈旭麓、顾廷龙、汪熙编《盛宣怀档案资料》第4卷《汉冶萍公司》上册,第763页。文廷式曾书函卢洪昶称:“萍煤独办,虽竭力经营,而攻之者要不免多为谣诼。”②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第178页。文廷式尽管是出身萍乡文氏的官绅,但面对其他士绅、商绅、山主各方利益的纠葛,也难以协调。当地商绅因广泰福商号从官方独揽了商办萍乡煤矿这块“肥肉”,继而损害了自身利益,煽动当地生员、乡民或匿名书函或呈文,导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童生揭帖、联合公禀事件。文家与当地商绅的矛盾一触即发。
八月初,正值袁州府宜春、萍乡县试之时。初二日,有人以“杞忧子”为名投递书函于兴贤堂:“近闻吾萍有人在湖北勾引洋人来萍,开取煤矿,且已与洋人私立合同包办十年,十年之外岂不更立合同?似此满而复更,更而复满,就煤炭已项而论,则吾萍之精华尽、元气伤矣,大害一也。……吾萍汉奸最多,现既有人为之作俑,他人更必效尤。”③陈旭麓、顾廷龙、汪熙编《盛宣怀档案资料》第4卷《汉冶萍公司》上册,第178页。此后,乐英堂、乐泮堂、育才堂、尚宾堂、劝贤堂纷纷接到匿名书函。八月初十日,在童生揭帖中更是直指文廷式:“近据《汉报》,邑人被革之员文某邀同洋矿师来萍取煤,此系吸萍之髓而煎萍之膏也。而尚宾堂竟闻允借公所假馆洋人,以作育人才之区,为拨本涸源之举,于事为不详,于人为犯顺,于地方为陷害,于土产为竭空。”④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第179—180页。从揭帖中可以看到行文之毒辣,直戳中文廷式的痛处。文廷式因强学会之事被贬黜革职回乡,本想为乡民办些实事,实现他开矿以裨国用益民生的想法。原先他以为能大有所为,所虑的只是交通不便:萍乡走水路进湘潭大约五百里,入夏枯水期煤船可能要停运。但现实不如理想丰满。显然,文氏独办萍煤已然触犯了绝大多数本地士绅的利益。当地耆老郑汝阳、周天赐、龚茂、五剑、欧石祥、朱熙、刘成、徐仁、郭远绪、戴异联名向县衙公禀。
陪同矿师马克斯前往勘矿的恽积勋在与郑观应的书信中谈道:“晤宜春县彭令,谈及接到萍乡县顾令来函,初二、初十等日有投递匿名书函,暨以合邑童生具名张贴揭帖之事。闻其事因《汉报》而起。查该报内称,洋矿师系由文绅廷式邀来招股购机取煤等语。……揭帖内归怨文绅廷式,遂指斥不遗余力,汹汹疑惧。采煤委员文廷钧因与文绅系昆弟行,亦避嫌不敢出头置辩。”①李雪杉编《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上册,第178页。
从史料得知,恽积勋曾是文廷式的学生,这种连带关系也必然让人联想广泰福商号是文廷式凭借自己的地位一心在为其家族谋取利益。1895年,江西遭受罕见大旱,萍乡县令因故未到任。在地方政府权力真空阶段,文廷式带领文氏家族为萍乡当地不遗余力地集资赈灾,取得巨大的声望。而不足一年之后,他就因为士绅们的利益之争而被攻讦。匿名书函、童生揭帖、联名公禀是当地士绅、商绅集体力量的体现。三起事件对广泰福商号与汉阳铁厂的合作而言极具“毁灭性”。这三起事件的发起者属于“下层士绅”集团。从个体上看,他们游离于权力集团之外,但如果采取集体行动,地方官员则很难控制或者惩罚他们。萍民和士绅对西法强烈抵制的矛头所向依然是文廷式及其家族。瞿同祖曾在《清代地方政府》一书中提到:“尽管士绅代表了地方族群的非正式权力,但由于他们与各个层级的正式权力都有联系,这种联系使他们享有影响地方官吏的权力。且他们决不是一个孤立的地方势力。”②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法律出版社,2003,第299页。当财富与政治权力结合起来,商绅的力量甚至超然于地方政府权力。
五 余论
1896年,文廷式推动广泰福商号成为汉阳铁厂在萍乡的独家焦煤供应商。此时的文廷式虽被贬黜,但在当地仍是处于上层集团的官绅。他有着未尽“戊戌新政”事业的遗憾,从而对于解决汉阳铁厂燃料问题满怀热情。而作为特权阶层,他仍然关心其家族的利益,当他力图通过家族在当地的声望和强大的经济实力组织广泰福商号独家供应汉阳铁厂的焦煤时,已和其他士绅、商绅甚至底层百姓的利益相左。此外,广泰福商号自身有着旧式商业企业先天的不足:草率、匆忙的联合经营而忽视不同家族背后不同士绅的利益,造成内部组织的涣散;在没有对当地乡民进行足够的教化之时,劳动力就业市场被冲击的可能性使得西化的机械化生产成为民众的发泄口,文廷式及他代表的广泰福商号也成为民众排斥的“窗口”。西法与土法之争不全然是文化的冲突,更是士绅内部利益冲突而煽动地方民众的结果。文氏家族在1896年之前因为大力赈灾而积累的民望在各方利益争夺下旦夕之间消失殆尽。文廷式是晚清以降江西典型的官绅代表。晚清以来,在新制度的冲击下,传统的士绅社会秩序悄然改变。
现代企业采用联合经营的方式多种多样。广泰福商号以入股方式进行合作经营,由文氏家族主导投资,张氏、钟氏、彭氏家族处于从属地位。双方仅局限于经营方面的合作或者同属一个地区间的联系,这种联系是一种非常松散而非紧密型的联合。联合经营唯有经营双方共同对某一事业投资,按股分享利润并且共担风险,在经营及利润分配中形成对等关系,才能形成一种紧密型联合。诚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1896年萍乡建矿时的广泰福商号无疑不具备以上经营理念,各联合商号也从未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文氏家族与其他参与投资的绅商家族从联合的开始已形成不对等关系,造成责任、权力、利益的分散,从而必将因各方利益相对而冲突不断。但不可否认的是,文氏等家族联合经营的广泰福商号获得与汉阳铁厂独家合作形式是江西地方工商企业实行转型、走向近代化的一次有力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