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民众:国民政府教育部《三民主义千字课》的编制与应用
2021-04-17方子潇
方子潇
内容提要 国民党建立全国性政权并宣布进入训政时期后,中央党部与国民政府自编识字课本,即成甲种(成人用)、乙种(儿童用)、丙种(乡村用)三种《三民主义千字课》,以识字教育为切入口,教导民众具备识字读文及三民主义、国家观念、国民道德、生活常识等方面的基本知识,进而统一民众的思想和认知,控制民众、运用民众,将离散的民众聚为国家建设的稳固基石。具体灌输方法,分为两条路径:一方面让民众认识日常生活中常用的以及了解党义必备的汉字,另一方面通过课文内容直接教育。然而,效果并不尽如人意。随着国难益深,官方改变了工作的重心与方法,《三民主义千字课》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国民党于1928年完成国家统一后,开始投身于政权巩固和国家建设工作。其中,国民党人对识字教育颇为重视,将其列为下层党部工作之首,视其为启发民众智识、达成地方自治的必由之途。①《下层党部工作纲领》,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训练部编印《训政法规方案汇报》,1931,第62—63页。识字课本为进行识字教育之重要工具,在此方面,国民党中央党部与国民政府教育部分工合作,编定《三民主义千字课》,并通过各种法令和训令,推行全国各地乃至境外华侨。
由于课文有其文意,识字课本不仅教导民众识字,更向民众普及日常知识,灌输党义意识和国家意识。①付海鸿:《“地理知识”、“识字教育”与“国家认同”——从民国时期小学堂国文教科书谈起》,《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郝佩林、朱煜: 《从“日常知识”到“国家意识”——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民众识字课本的书写范式》,《莆田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作为识字课本的一种,教育部《三民主义千字课》亦是如此。②若无说明,下文“《三民主义千字课》”均指国民政府教育部编《三民主义千字课》。晓庄学校民众教育研究会所编《三民主义千字课》则加“晓庄”二字(即“晓庄《三民主义千字课》”),以做区别。有研究者根据具体课文内容,论述了《三民主义千字课》以趣味性的故事和实用性的文体,在识字训练的同时向民众灌输各种常识。③杨国山:《南京市社会教育研究——以文字教育为中心(1927—1937)》,硕士学位论文,南京大学,2013,第64—66页。课文文本固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直接呈现官方欲以此向民众灌输的知识内容,至于如何进行灌输,则需回到编制和应用的过程,即对决议、编写、审查、出版、发行、使用等各个环节进行探究。
《三民主义千字课》为国民党建立全国性政权后官方自编的第一种识字课本,地位极为特殊。其编制与应用中的诸多考量,展现出初秉政权的国民党如何重塑民众。换言之,面对因无法识字看报而游离在宣传影响之外的、数量巨大的下层民众,国民党与国民政府在“才” (师资)和“财”(经费)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如何教导民众具备识字读文及三民主义、国家观念、国民道德、生活常识等方面的基本知识,统一民众的思想和认知,进而控制民众、运用民众,将离散的民众聚为国家建设的稳固基石?进而言之,围绕《三民主义千字课》的一系列举措,亦是国民党在执政初期进行巩固和建设工作的实践之一。
一 沿用旧本抑或另行自编
清季以降,在域外制度和本土需要的刺激下,政府迫切开民智、塑新民,开始承担起普及教育于民众的职责。清廷学部为配合宪政,创设并推广简易识字学塾,编定并颁布《简易识字课本》 《国民必读课本》。④关晓红:《晚清学部研究》,广东教育出版社,2000,第431—436页。民国肇建,教育总长蔡元培鉴于欧美经验,在教育部下设社会教育司,在各省教育厅内设通俗教育科,特别注意推行注音字母,以为识字之工具。⑤教育部教育年鉴编纂委员会编《第二次中国教育年鉴》,商务印书馆,1948,第1179页。然因人事和政权更迭频仍,中央无法强力推行民众教育,推行民教的重心渐渐转移到地方长官和社会领袖。江苏、浙江、上海、北京等地团体组织通俗演讲,编写识字课本,成绩尤为显著。①庄泽宣、徐锡麟:《民众教育通论》,中华书局,1934,第35—37页。地方掌握教育民众之权,各自为营,以致民众所接受的知识并不统一。全国性政权建立后,此种情形势必对通盘建设计划的施行造成影响。
1928年6月,南京国民政府宣布训政时期开始。按照孙中山所拟《国民政府建国大纲》,政府应本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训令人民运用选举、罢免、创制、复决四权,达成地方自治,以入宪政时期。②《国民政府建国大纲》,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中山大学历史系孙中山研究室合编《孙中山全集》第9卷,中华书局,1986,第126—129页。由此,国民党和国民政府更应承担起教育的职责,一方面完善学校教育,尤其使学龄儿童接受义务教育,另一方面对数量巨大的年长失学民众进行补救性质的民众教育。识字教育即为民众教育之第一步,已是时人共识。③《识字运动》,《大公报》1929年1月3日,第1版。在师资与经费有限的情况下,各项举措无法齐头并进,故国民党和国民政府首先以识字教育作为切入口,着手对民众进行训育。
1929年6月,国民党在南京完成奉安大典。在孙中山的体魄入土为安后,其主义政策应如何实施,成为国民党人思考的议题。为此,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召开三届二中全会,以根本建设为中心,讨论种种问题,确定具体方案。④荣孟源主编,孙彩霞编辑《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上册,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第749—755页。会上,中央候补委员焦易堂提议《全民识字施行法》案,提出“择常用之字一千,编为课本,定名‘国民千字课本’”,或“即用商务印书馆所出《平民千字课》”,通令全国十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不识字者,每人每日认识四字,限一年内认完,以在短时间内使全国人民具有相当之知识,由训政而入宪政。⑤《全民识字施行法》,《中央日报》1929年6月15日,第1张第1版。之后,中央党部针对此案讨论数次,最终决定具体实施方案日后再做计划,但在识字课本方面迅速达成共识,决议先行着手编制《三民主义千字课》。⑥《中央十九次常务会议》,《中央日报》1929年6月28日,第1张第1版。
对比焦易堂原案,编制《三民主义千字课》案有两点颇值得深究。其一,即便更加耗时耗力,官方还是选择亲手另编新课本,而非袭用当时较为通行的《平民千字课》,但仍采用《平民千字课》的“千字课”形式。
揆诸流变,“千字课”的形式实由《平民千字课》确定并推广。最初的《平民千字课》为晏阳初借鉴教育旅法华工的经验,结合中国实际情况,以中华基督教青年会为依托,与傅若愚、黄沧渔共同编写而成,采取类似于字典的编法,在每一字下附注日用常需之字义。晏阳初对此形式并不满意,次年将《平民千字课》交由朱经农、陶行知负责改编,付商务印书馆印行。①杜学元、郭明蓉、彭雪明编著《晏阳初年谱长编》上册,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第54—64页。此后,“千字课”的形式大致确立:共教授约一千个字,每一课教授几个至十几个生字,每一课的课文由该课目标生字糅合生、熟字编成,并附有插图帮助学生领会课文意思,以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平民千字课》由商务印书馆于1923年出版后,通行全国;中华书局、世界书局、上海书局等书坊见此形势,接踵而起,自行编辑。②晏阳初:《平民学校教材问题》,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天津教育出版社,2013,第74—79页。“千字课”之名称与形式,由此固定,风行一时。
而再向前溯源,《平民千字课》择常用一千字进行教授,这种思路或是受到了董景安《六百字编识字课本》的启发。董氏认识到,失学的普通民众迫于生计,不可能系统地学习,故特用“省字新法”,选择最浅要的六百字编成通俗教育教科书,是为《六百字编识字课本》,于1913年开始陆续出版。晏阳初称赞其“塑造了学习中文的佳径”。董氏推行识字教育的目的在于传播基督福音,使国人多得“圣道之真光”。③周东华:《董景安〈六百字编通俗教育读本〉考》,《近代史研究》2009年第5期。此前,此种动机也促使诸多来华传教士致力于民众识字教育,编纂识字课本,一方面普及识字便于传教,另一方面在识字课本中向民众宣传教义。董景安的识字教育思路,或许借鉴了西方传教士的做法。④例如20世纪初,美国传教士毕来思(P.F.Price)编写《由浅入深》(Short Steps to Great Truths),即“只找一种所常用的字,教学者渐渐的明白,也使他们能于最短的时间,认识很多有用的字”。董景安的想法与其异曲同工。参见周东华《教会伦理与国族观念:从扫盲教材看清季民初基督教扫盲教育理念的变迁》,李灵、陈建明主编《基督教文字传媒与中国近代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第308—323页。
由此可见,“千字课”名称和含义的确立,实体课本的编写与推广,实与基督教人士的渊源颇深。即便《平民千字课》的内容已世俗化,并加入《爱国歌》等宣扬爱国精神的课文,然而仍保留了《耶稣基督》等传播基督教义的课文。此外,无论是背后组织,还是编写人员,均带有强烈的基督教背景,这正是谋求收回“教育租界”、掌握民众的国民党和国民政府所不愿看到的。更何况,此种千字课初版于1923年,其中并无国民党及其政权的有关内容,关于国旗、总统、政府组织等知识,几乎全然为北京政府的情况。从识字方法的角度而言,国民党人或许对“千字课”的效果颇为认可,至少愿意随风而动,加以沿用,但大概不愿直接采用《平民千字课》作为推行全国的教科书。
其二,官方自编的识字课本定名为“三民主义千字课”,而不是焦易堂提议的“国民千字课本”。书名中的“三民主义”大概有两层含义:第一,以三民主义教育民众,使民众学习、了解三民主义;第二,目标是达成三民主义,即民族独立、民权普遍、民生发展。实际上,在官方决议编写《三民主义千字课》之前,晓庄学校民众教育研究会已编有同名课本,于1927年开始出版。据时人指认,晓庄《三民主义千字课》的实际主持者正是陶行知。①黑头(左舜生):《三民主义千字课与陶知行》, 《醒狮周报》第160期,1927年10月29日,第3页。此时的陶行知不再反对党化教育,转而向国民党靠拢,“迎头赶上去”了。②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5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第123页。
晓庄《三民主义千字课》亦基本采用“千字课”的形式,将“三民主义之精华”编成课文,每课后教授约十个生字,共计教授一千个常用字,用意在于“把识字训练与政治训练打成一片”,使民众对三民主义有彻底之了解,进而产生信仰与力量。中央党部审查该部千字课时,评价其“解释党义颇为精当,行文亦见审慎,在现在民众读物中自是善本”。③《三民主义千字课审查完毕》,《民国日报》1927年9月20日,第2张第3版。然而即便如此,中央党部仍未选用晓庄《三民主义千字课》作为官方识字课本。或许是因为,晓庄《三民主义千字课》直接摘取孙中山《三民主义》中的文字,对于文化程度不高的民众而言过于艰深。譬如第二册第一课(总第五十一课)“什么是民权”:
什么是民权?有团体,有组织的众人就叫做民。权就是力量。那些力量大到能够行使命令的时候,就叫做权。民权就是人民发号施令的力量。换句话说,就是人民的政治力量。什么又是政治呢?政治是很浅显的事情,不是很奥妙的事情。政就是众人的事;治就是管理。管理众人的事便是政治。管理众人之事的力量便是政权。今以人民掌政权便叫做民权。我们要民众懂政治,要民众掌政权。①晓庄学校民众教育研究会编《三民主义千字课》第2册,新时代教育社,1927,第1页。
此篇课文实际上摘自孙中山“三民主义”演讲中“民权主义”第一讲,但删去了演讲中的比喻和举例。②《三民主义·民权主义(第一讲)》,《孙中山全集》第9卷,第254页。或许这正是陶行知设想的“三民主义之精华”,但以此教导民众,则显得过于直接。在国民党中央党部的设想中,识字课本的内容并非三民主义的文本,而是要将三民主义的精神融贯其中,遵循“三民主义教育宗旨”,即“真正的三民主义之教育,非仅标三民主义所能收功,亦非仅令各级学校讲习主义之文字即为毕事;必须使一切教育上之设施,全部皆贯之三民主义之精神,无处不具备三民主义之功用,而后方可达民族独立、民权普遍、民生发展之目的”。③教育部编《第一次中国教育年鉴》,开明书店,1934,甲编,第8页。晓庄《三民主义千字课》显然并不符合国民党人对课本的设想。
概而言之,大概在国民党人眼中,现有识字课本大多或不尽符合意识形态,无法使民众产生对新生政权的认同;或因谋求靠拢而过犹不及,令民众在学习时倍感困难,也不符合国民党人对课本的要求。由此,自编识字课本成为国民党人的必然选择。正如在编写阶段担任主要负责人的赵廷为所言,此种课本“对于思想的统一,影响非浅”,应“自行编辑,使全国一律采用”。④《教部编审图书工作和计划》,《申报》1930年1月15日,第11版。通过自编课本,国民党人可以更加有力地掌控民众认识文字、学习知识的内容和方法,进而塑造民众。更重要的是,自编课本这种行为,宣告只有国民党才能解释和教导三民主义,才能对民众进行训政,实际亦是塑造威权的手段,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
决议编制《三民主义千字课》后,国民党中央训练部又会同国民政府教育部代表讨论,通过“编制三民主义千字课案”,决议由教育部编写,成书后交训练部审查。⑤《中训部二次审查民众识字法案》,《申报》1929年10月19日,第12版。1929年12月4日,教育部正式接到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处的公函,旋即批交编审处承担编辑工作。⑥《编辑三民主义千字课的经过报告》,《教育部公报》第2卷第27期,1930年7月5日,第55—56页。由是,官方开始将设想进一步落实。
二 编制过程与灌输知识之途径
教育部1928年成立时,即设立编审处,负责编译图书、审查教育所用之图书仪器及其他教育用品等事宜。①《国民政府教育部组织法》(1928年12月11日公布),《教育部公报》第1卷第1号,1929年1月,第63—67页。从此设置可见,国民党人早有由政府亲自编写教科书,推行全国,以取代书坊、私家教材的打算。编审处成立后,由于具体计划尚未拟定,其主要工作为审查坊间编写的教科书,以保证其思想不反动,质量不低劣。《三民主义千字课》是编审处负责编写的第一种教科书。编审处对此极为重视,接到任务后迅速召开会议,讨论编辑进行方法,但因未能决定是“三民主义”的还是“三民主义化”的千字课,只能先派编审李贻燕前往国民党中央训练部询问。②《编辑三民主义千字课的经过报告》,《教育部公报》第2卷第27期,1930年7月5日,第56页。不久,编审处接到复函,其中明确要求编辑“三民主义化”的千字课。③《教部编订三民主义千字课讯》,《申报》1930年1月17日,第17版。所谓“三民主义”的千字课,即直接以三民主义为内容;而“三民主义化”的千字课,则强调将三民主义的精神融贯其中。
此外,编审处还收到了中央训练部所拟《编辑三民主义千字课要点》。④《编辑三民主义千字课要点》 (1929年12月24日中央训练部第一五八次部务会议通过),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训练部编印《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训练部法规汇刊》第2集,1930,第132—133页。该要点从千字选定、读物编辑、完成期限三方面对《三民主义千字课》进行了更为明晰的说明,成为编审处开展编写工作的重要指导性纲领。编审处据此拟定了详细的进行计划,分选字、选材、编辑(编课文)、审查、实验五个步骤进行。确定计划后,编审处于1930年2月初正式开始编写工作。⑤《十九年二月三日至八日一周本部重要工作报告》,《教育部公报》第2卷第7期,1930年2月16日,第59页。但因选字手续太紧,工作异常迟缓,若以原计划按照五步依次进行,则难以在规定时间内编成付印。编审处向中央训练部申请展期,遭到拒绝,被迫修改计划,将第二、三步选材、编辑提前至与第一步选字同时进行,完成后将编好的课文与选出的千字进行比较,再做修正。⑥《编辑三民主义千字课的经过报告》,《教育部公报》第2卷第27期,1930年7月5日,第56—57页。尽管具体步骤经过了调整与简化,编辑要点及延伸出的计划与实践,实际上仍展现出官方教导民众知识、灌输意识形态的思路与手段。
选字方面,《编辑三民主义千字课要点》规定:第一,千字须为人民日常生活最常用之字;第二,选定千字之方法必须合于近代科学的方法;第三,用为选定千字之材料必须具有普遍的、新近的、平易的、实用的性质;第四,选字经过程序须有详明之记载。①《编辑三民主义千字课要点》 (1929年12月24日中央训练部第一五八次部务会议通过),《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训练部法规汇刊》第2集,第132—133页。编审们据此,第一步搜集各种材料,作为选字的依据。搜集到的材料共有“总理遗著”、宣传刊物、法规和文告、日报和刊物、通俗图书及书信、簿据、广告、招贴、招牌等各类材料。其中“总理遗著”包括《三民主义》《建国大纲》 《实业计划》《孙文学说》《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 《民权初步》六种,总字数最多,超过半数。第二步按照部首分部计字,统计各字的出现次数。第三步从计字所得的次数里,抽出出现次数最多和较多的各个单字,依次数的多少排列。最后去除出现次数不低于101次但不常用的单字,补充以出现次数不足101次但常用的单字,形成总字汇,即《三民主义千字课》应教授的生字。②《编辑三民主义千字课的经过报告》,《教育部公报》第2卷第27期,1930年7月5日,第57—60页。
主要负责人赵廷为日后讨论民众千字课的编辑问题时写道:“选字是异常的重要。因为民众识字的时间有限,不能识很多的字,所以识的字一定要是用处极大的字。”所谓“用处极大”,即民众所应读、能读和常读的。③赵廷为:《民众千字课的编辑问题?》,《民众教育季刊》第1卷第1号,1930年12月1日,第6—7页。在选字工作中,编审们的目标不但是选出民众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字,还要选出了解三民主义所应认识的字。即便这类字并非完全为常用字,编审们还是加以保留,以强迫民众识得。
换言之,官方欲让民众认识的文字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日常生活中常用的字,另一类是了解党义所必须具备的字(当然两类文字会有重合)。为了让民众学习后者,官方甚至做出了一定的妥协与牺牲。通过掌握民众学习哪些文字,官方实际上控制了民众获取的信息。可以想见,民众若认识了《三民主义千字课》中的所有生字,日常生活中的读写之外,最得心应手的技能,大概便是阅读党义材料。通过教授《三民主义千字课》,官方实向民众递去了直接了解党义的“工具”,以此将松散的民众聚拢在国民党与国民政府的影响之下。
选字的同时,一部分编审也在进行选材与编辑的工作。《编辑三民主义千字课要点》给出的编辑方针共计五点:第一,普及三民主义;第二,培养国民道德;第三,注重历史、地理并切合日常生活需要;第四,便于短期教学应用;第五,适应读者年龄(分儿童及成年用两种)。①《编辑三民主义千字课要点》 (1929年12月24日中央训练部第一五八次部务会议通过),《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训练部法规汇刊》第2集,第132—133页。选材为编辑课文之重要准备,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课文的最终内容。所选材料,则须包含官方想要灌输给民众的“各种常识”。编审处特成立选材委员会,按照历史、地理、卫生、自然、三民主义、国民道德等科分工,根据编辑方针,审慎开展工作。
各位编审以三民主义为基础进行选材,凡关于自然、卫生、史地、国民道德各项材料,均以“总理遗著”为根据。与选字类似,材料来源仍主要是“总理遗著”,其中特别注重《三民主义》,此外辅以各种民众课本、各种审定之小学教科书及教育部颁布之小学暂行课程标准,以不背党义为原则,在必要时作为补充。②《编辑三民主义千字课的经过报告》,《教育部公报》第2卷第27期,1930年7月5日,第60—61页。
选材过程中,编审们努力谨遵四项标准:第一,须为了解并认识党义所不可少的常识;第二,须为民众所需要的;第三,须能改进民众生活;第四,须能介绍必要的生字。编审们认为,《三民主义千字课》不仅要教民众识字,还要灌输各种常识。③《编辑三民主义千字课的经过报告》,《教育部公报》第2卷第27期,1930年7月5日,第61页。由此可见,官方想要灌输给民众的所谓“各种常识”,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为维持、改进生活所需要的常识,包括一定程度的科学知识,以及生产、生活上的技巧等;另一类则是与党国相关的知识,多涉及自然、历史、地理、国民道德等方面,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党义。
经过详密研究,选材委员会最终选定了成人用与儿童用千字课各82项材料。④《十九年三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九日本部重要工作报告》, 《教育部公报》第2卷第14期,1930年4月5日,第33页。各位编审即着手进行编辑,将含有“各种常识”的材料编为课文。一方面,民众学校的教师程度较低,大多数训练不足,甚至滥竽充数,所以千字课的编辑,不能不顾及毫无专业训练的教师能否用来教授的问题。另一方面,民众对于识字的要求较小,对不识字的痛苦感触不深,往往忙于生计而无暇识字;与此同时,因为职业、环境和过去经历的不同,民众之间个体差异极大,有的民众目不识丁,而有的民众已经粗识文字,若编一种千字课,则应以大多数的民众,即目不识丁的民众为对象。①赵廷为:《民众千字课的编辑问题?》,《民众教育季刊》第1卷第1号,1930年12月1日,第1—3页。由此考虑,编辑人员拟定了四条编辑原则,作为标准。第一,课文的意义须异常明显,使民众识了字便能够懂得意义;第二,党义及史地方面较深的材料,若难以做到第一条原则,则力求把困难之点集中于一点或二点,使教师能在二十分钟以内讲清楚;第三,对于党义方面,须字斟句酌,设法避免各种误解;第四,文体要多变化,且须在可能范围内,供给学习动机。②《编辑三民主义千字课的经过报告》,《教育部公报》第2卷第27期,1930年7月5日,第63页。
换言之,既然一时无法解决师资不足且程度低下的问题,官方的思路转而变为降低自学的难度,尽量使课文文意浅显,使民众一读便能轻易理解,从而在教师少教甚至不教的情况下,《三民主义千字课》也能起到教导民众“各种常识”的作用。但是同时,关涉党义的内容一定要解释准确。
编制《三民主义千字课》中的种种考量,展现出官方向民众灌输知识,尤其是意识形态的两种途径:其一,指定民众学习必备字,使民众掌握阅读的工具,打通官方向民众进行宣传的渠道;其二,将知识编入课文,且力求浅显易懂。这两种途径,实际上均为日后民众进一步接受官方输送的知识打下了基础。中央训练部审查成稿时,对选字、选材基本满意。③《中国国民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第三届中央执行委员会训练部工作报告》,曹必宏主编《中国国民党历次全国代表大会暨中央全会文献汇编》第10册,九州出版社,2012,第349页。可见,中央党部基本认可了教育部的思路与实践。
因为《三民主义千字课》须分成人用与儿童用两种,编审们由此进行了不同的编排。例如,在教授“党旗国旗”相关内容时,两种千字课附有相同的国旗、党旗图片,课文内容却存在差异。成人用课文为:
青天白日旗,是中国国民党的党旗。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是中华民国的国旗。党旗真可爱!国旗真可爱!④教育部编审处编《三民主义千字课暂行本甲种》第1册,大东书局,出版时间不明,第2页。此本为仿印本,详见下文。
而儿童用课文则是:
这是什么旗?这是党旗。这是什么旗?这是国旗。国旗党旗,党旗国旗。我们大家都爱你。①教育部编审处编《三民主义千字课暂行本乙种》第1册,太原晋新书社,1931,第2页。此本为仿印本,详见下文。
会上,新疆博湖县人民政府喻凤其代表县政府发言,并对“新疆辣椒(色素)全产业链联盟”的成立表示了诚挚的祝贺。他表示,近年来,国家持续实施强农惠农富农政策,尤其在实施脱贫攻坚等方面进一步大力扶持。此次新型农业服务体系的建立,大力推进了产业兴农、质量兴农、绿色兴农的发展,真正解决广大农民面前存在的问题,顺势而为,必将大有作为。
可见,在爱护党旗、国旗之外,儿童只需认识两面旗帜的样子,而成人则须进一步知晓党旗和国旗的名字。相较而言,成人用的课文信息量更大,文意更为复杂,文风也更加成熟。
编审处成稿后,经过教育部和训练部的审查与修正,1930年11月,甲种(成人用)和乙种(儿童用) 《三民主义千字课》正式编定,付印出版。②《十九年十二(一)月三日至八日本部重要工作报告》, 《教育部公报》第2卷第46期,1930年11月15日,第28页。不过,编审处认为,“这样重要而困难的工作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完成,我们自己觉得是太大胆了”,所以仅将《三民主义千字课》作为“暂行本”以供试验研究之用,日后再做彻底修正。③《教部编审图书过经(续)》,《申报》1930年7月26日,第11版。此后暂行本并未修正为正式本,故本文所谓《三民主义千字课》均为暂行本。与此同时,因中央党部认为甲、乙二种中日常生活材料之选择,过于偏重城市方面,故教育部将甲、乙二种作为城市用本,着手另编乡村用(丙种) 《三民主义千字课》。④《中国国民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第三届中央执行委员会训练部工作报告》,曹必宏主编《中国国民党历次全国代表大会暨中央全会文献汇编》第10册,第349页。丙种的编辑标准和程序与甲、乙二种基本相同,但更加偏重农业、农事方面的材料,党义方面也特地选取了诸如《农民大会里的中山先生》等文本。⑤教育部编译馆编《三民主义千字课暂行本丙种》第2册,教育部,1933,第9页。
1933年3月,丙种千字课暂行本正式编成,付印出版。⑥国立编译馆编印《国立编译馆一览》,1934,第47页。由于组织变动,负责《三民主义千字课》事宜的机关亦发生变化,中央训练部变为民众运动指导委员会,教育部编审处变为国立编译馆。至此,甲种(成年用)、乙种(儿童用)、丙种(乡村用)三种《三民主义千字课》全部编定完成。“民教必需之课本,始敷应用。”⑦张炯:《三年来之中国民众教育》,《江苏教育》第4卷第1、2期合刊,1935年2月,第98页。然而,自编识字课本仅是第一步,“始敷应用”后具体如何应用,则是又一大难题。
三 经费短缺下的出版、发行与应用
《平民千字课》出版后不久,陶行知在致朱经农信中直言:“要叫人到处可以买米,到处可买《平民千字课》。如何使《千字课》分销处普遍于全国,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这一步做不到,平民教育万无普及的希望。”①陶行知:《请看〈三字经〉之流行——给朱经农先生的信》,方明主编《陶行知全集》第8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第43—44页。同理,官方编成《三民主义千字课》后,更重要的是将其推广全国,投入实际应用。
教育部完成编写工作后,印刷与发行的工作,即由社会教育司负责。②《教部一二三月行政计画(二)》,《申报》1930年2月22日,第13版。从经济、效率和技术的层面考虑,官方无法做到统一印发,只能仰赖书坊仿印(包括各地机关、组织、学校交书坊仿印),并鼓励采购。在具体实行方面,教育部的思路是先与某一书坊合作,印刷一定数量的《三民主义千字课》,作为“标准本”,分发下去,并制定严格的仿印办法,同时进行审查,对各种仿印本加以规范。
以甲、乙二种《三民主义千字课》的出版与发行为例,1931年2月,教育部将甲、乙二种千字课交付京华印书馆印刷。③《二十年二月二日至七日本部重要工作报告》,《教育部公报》第3卷第6期,1931年2月15日,第70页;《教部检发三民主义千字课》,《申报》1931年5月22日,第8版。在京华印书馆完成工作前,3月15日,教育部即迅速以部令公布《仿印三民主义千字课办法》,严格规定书坊仿印的程序和方法。教育部要求书坊在仿印时,仿印本文字、插图、格式及内容须悉依原本,不得增删或变更,纸张、封面不必与原本相同,但以用本国纸为原则;仿印本应于封面右上角注明“经教育部核准发行”,左下角得注明“某某书局印行”字样,并于封面底页登载教育部准予仿印之批示全文;封面上除书名及前条所列各项外,不得夹印其他字样,封面里页不得登载广告及附印其他文字;卖价须经教育部核准。发售前,书坊还须向教育部告知发行版数及每版部数、仿印用途、卖价,以及申请仿印之机关及发行人之姓名、住址、略历等信息,并呈送样本以待审查,教育部核准后,书坊方可仿印发行。④《仿印三民主义千字课办法》,《教育部公报》第3卷第11期,1931年3月22日,第52—53页。通过正式出版前抢先制定《仿印三民主义千字课办法》,并要求呈送样本以供审查,政府基本解决了坊间仿印版出现印刷草率讹误、售价过高等弊病;要求仿印本文字、插图、格式及内容须悉依原本,不得增删或变更,基本保证了市面上所有作为教科书使用的《三民主义千字课》与官方编定版保持基本一致,进而可以按照计划进行贯彻。①国民党驻仙台直属支部执行委员会致函教育部,询问仿印时插图可否从略。教育部回复称,如系自己仿印,作为非售品,供宣传训练之用,插图可以从略,但如系定价发售,自应遵照仿印办法各项规定办理。见《教育部笺函》(第二二〇号,1931年8月21日),《教育部公报》第3卷第32期,1931年8月23日,第35—36页。可见,若作为教科书发售,仿印本必须保持与官方编定版一致。
这一思路,实则形成了国民政府与各大书坊“双赢”的局面。对于政府而言,与书坊合作大大降低了印行的成本,而仿印制度则将财政压力转移到地方,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中央经费不足的问题。《实施成年补习教育初步计画》指出,全国学龄以上五十岁以下应受补习教育的民众(即计划中规定应修习《三民主义千字课》者)约有202435277人,若分为六期识字,以每二人合用一本千字课、每本三期轮用、每本印费三分计算,则每年约需3374万本,用于印刷千字课本的经费约需168700元。⑤《实施成年补习教育初步计画》,《教育部公报》第2卷第7期,1930年2月16日,第81页;《实施成年补习教育初步计画(续一)》,《教育部公报》第2卷第8期,1930年2月23日,第76页。就甲、乙二种而言,若仅仅印行一定数量的“标准本”,则政府只需印刷各4万册(共8万册),花费印刷费银1996元。⑥《训令》(第二七五三号,1931年6月11日),《行政院公报》第262期,1931年6月17日,第18页。先与某一书坊合作印刷“标准本”再规定仿印的办法,相较政府统一印刷发行,显得极为经济。同时,政府厉行仿印,依规审查,亦是趁机在各大书坊及民间机构中树立威权。
对于各大书坊而言,积极承担仿印是与新政权联络、示好的良机。同时,官方将《三民主义千字课》作为钦定识字课本,通令各地机关、学校等一律采用,造成了市面上极大的需求,亦是巨大的商机。印行“标准本”的京华印书馆与大东书局,看似做了亏本买卖。然而,其打算或是暂时牺牲利润,以获得首先仿印权,一方面快于其他书坊,占得市场先机;另一方面获得官方色彩,赢得买者的青睐,甚至可以获得官方的推广。教育部之后确实建议各地机关、组织,如经费困难,仿印不易,可以购买京华印书馆仿印的课本,或汇款到部代为向该馆购买。①《教育部笺函》(第二二〇号,1931年8月21日),《教育部公报》第3卷第32期,1931年8月23日,第35—36页。负责印发丙种千字课“标准本”的大东书局面对巨利,试图垄断仿印权,只是打空了如意算盘。1935年11月,大东书局连续数日在报纸上刊登消息,强调自己是唯一一家奉令拥有丙种《三民主义千字课》发行权的书局,不许其他个人和书局仿印。②《大东书局敬告各教育机关各同业各印刷局》,《申报》1935年11月17日,第2版。教育部闻讯,立即严厉制止,强调凡愿仿印者,只需遵照该办法将样本呈部核准即可印售,“并不由任何人专卖,本部亦从未准由任何人或书局专卖”。③《教育部准许仿印三民主义千字课》,《中央日报》1935年11月30日,第2张第4版。可见,虽与某一书坊合作,教育部的用意也在于鼓励而不是限制各家书坊进行仿印。若某一书坊垄断仿印,则反而降低了《三民主义千字课》推行的效率。
通过官商合作的方式,政府花费了较少的成本,而书坊获得了大量的订单和利益。由此,政府在经费不足的情况下,将三种《三民主义千字课》迅速推行至下层机关、学校与组织。
然而,较之原本拟定的计划,进程已远远落后。1930年8月,教育部就强迫教育拟定具体方案,规定民众须于1936年12月底以前,读毕《三民主义千字课》,按照地区分四期进行:1931年1月1日起,首都市镇乡即须实行强迫教育;1932年1月1日起,各省省会市镇乡实行强迫教育;1934年1月1日起,一等、二等市县镇乡实行强迫教育;1936年1月1日起,三等市县镇乡实行强迫教育。④《强迫教育拟定具体方案》,《民国日报》1930年8月15日,第2张第3版。三种千字课,尤其是面向乡村民众的丙种《三民主义千字课》,其印行远晚于计划开始时间,事实上影响了该方案的实施进展。
此外,虽然从政令来看,各地推行得热火朝天,然而实际采用情况或许并非如此。在教育较为发达且毗邻首都的江苏省,属于官方机构的民众教育馆所采用的教材也并非都是教育部《三民主义千字课》,如省立徐州民教馆附设民校的识字教材,成人班用的是商务印书馆编的《市民千字课》和《农民千字课》,妇女班用的是江苏省立教育学院编的《妇女读本》;省立东海民教馆1934年举办实验民校以来,所用识字教材亦为《市民千字课》;无锡南门民教馆1930年举办民校以来,使用自编教材,部编本出炉后,仍然“不为所动”。这些教材许多是经教育部审定的,然而都不是部编“钦定本”。①朱煜:《民众教育馆与基层社会现代改造(1928—1937)——以江苏为中心》,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第117页。受国民党控制最力的江苏省尚未全部应用官方自编的《三民主义千字课》,其他省市的情况更不容乐观,大概与官方的期待差距甚远。
使用者对于《三民主义千字课》的批评,多落在党义内容过多上。例如,浙江省立民众教育实验学校的部分教员,在对各种千字课课本加以研究后,虽认为乙种《三民主义千字课》相较之下最为优良,甚至为其编写教学法进行推广,却颇不满其“太偏重于教训方面,因此读者枯烧[燥]乏味,其中党义材料过多,尤使读者厌弃”。②《民众学校千字课的分析研究》,《民众教育季刊》第3卷第3号,1934年3月15日,第12页。亦有民众在学习时提出质疑,认为乙种《三民主义千字课》中党义材料太多,与民众切实生活颇少关系,自己学习时颇少兴趣,即便学习了,将来也无处应用。③《学员质疑解答·实际问题》,《浙江省民众教育辅导半月刊》第2卷第16期,1936年6月1日,第913页。而曾在法国与晏阳初合编识字课本的傅葆琛,更是直言《三民主义千字课》中“许多的字,完全为迁就‘三民主义’而采用的。这部书简直是一部三民主义读本,而不是一部教不识字的人的识字教科书”,认为“既是一部识字教科书,就应当以识字为主体。至于知识的介绍,乃是附带的问题,应当随字的性质和数目,酌量介绍,而不能豫先规定某种知识必须介绍,免致影响字的本身价值”。④傅葆琛:《民众识字教科书编辑原则的商榷》,《民众教育季刊》第3卷第2号(民众语文教育专号),1933年4月30日,第1—9页。
随着国内外局势的变化,尤其国难日益深重,加之人事更迭,教育部决定于1934年着手改编课本,以代替《三民主义千字课》。时任社会教育司司长的张炯批评包括《三民主义千字课》在内的“我国往日民众学校课本,大概均注重识字一方面,其他常识、公民、三民主义等,都是附属的”。①张炯:《民众学校课本改编之我见》,《教育与民众》第6卷第3期,1934年11月28日,第461页。张炯及其背后的官方的看法,恰恰与傅葆琛等人的观点大相径庭。双方的争论之点,实际在于对识字教育乃至整个民众教育的定位。作为秉政者,国民党人需要考虑的不只是教民众认识汉字,更重要的是统一塑造民众的思想,形成合力,以应对时局。于是,傅葆琛等民间教育人士觉得“过”,而官方却仍嫌“不及”。
国难当头,官方认为更为紧迫的是培养民众的公民意识与爱国观念,使民众了解个人与国家的关系,进而投入爱国运动之中。由是,官方提出改革意见,减少生字的数量、降低生字难度,同时以平易的韵句或成语编写课文,便于民众记忆课文文意,尤其是做人、做国民的重要知识。②《教部社会司长张炯对改编民校课本意见》,《申报》1934年10月15日,第14版。1936年,课本改编完成,更名为“民众学校课本”出版。其中党义仅占6.3%,较《三民主义千字课》甲种33.0%、乙种31.2%,篇幅锐减,而公民、史地二科合计超过一半。③许公鉴:《部编民众学校课本的研讨》,《民力》第2卷第1、2期,1937年6月15日,第72—74页。
局势变化,官方想让民众具备的知识与思想也随之改变。为了将民众塑造为应对国难的有生力量,官方暂缓教导识字与党义,将重心转移到灌输公民意识与爱国观念。着力于灌输党义与日常生活知识的《三民主义千字课》,则变得不合时宜,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所谓“暂行本”,再也没有修订为正式本。
四 结语
1931年,国联派遣专家来华考察教育情况,指出中国“将教学上所用文字之数量,减至日常应用所必须之最低限度”的“简易文字改革之尝试”,“成效颇可疑,盖字数既力行减少,则寻常读者阅读之范围,自必极小。此种办法,将使全国民众分为两部:一部分则知识较高,阅读之能力特强;一部分则教育程度较低,仅能辨识此种少数通用之字。由普遍的进步及其与社会的关系观之,此皆极危险之现象”,“实不过一种过渡性与暂时性之努力而已”。①柏刻(C.H.Becker)等:《中国教育之改进》,国立编译馆翻译、出版,1932,第34—35页。1948年4月中旬,国民党政权已濒临崩溃,教育界人士董渭川仍在对“以民众学校为机构;以千字课(代表一切名称不同的民众读本)为教材;以两个月到四个月为期限;期满之后,和普通的学校一样,发给证书完事”的“传统做法”进行反思,希望能够寻找到新的路径。②董渭川:《反传统的扫盲做法举例》,《中华教育界》复刊第2卷第6期,1948年6月,第17—23页。二十年余间,此种方式由官方固定并推广,而其肇始正是教育部《三民主义千字课》的编制与运用。
学龄儿童应入小学接受义务教育,若因种种原因未完成学业,则在年龄超过学龄时,便成为所谓的“失学民众”。失学民众数量庞大,又是社会生产生活的主要劳力,却因智识水平不高,游离在国家的宣传系统与知识体系之外。国民党在秉政之初,亟须对这些民众进行补救性质的教育,教导必备知识,培养政权认同,形成统一思想,将离散的民众重塑为国家建设的基石,按照孙中山的设想完成训政,进入宪政。国民党人以识字教育作为切入口,采取的做法即是董渭川所反思的“传统做法”,至于教材,则是自编《三民主义千字课》。
国民党人的目的在于向民众灌输应该具备的知识,不仅是一千个左右的汉字,更重要的是各种常识,包括维持与改善生活所需要的科学知识、生产技巧等常识,以及与党国相关的知识,尤其是党义。具体怎样灌输,分为两条路径:一方面让民众认识日常生活中常用的以及了解党义必备的汉字,通过选择民众学习哪些文字,掌握民众获取的知识与信息;另一方面通过课文内容直接教育。这两种途径不仅教导民众知识,亦为民众日后进一步阅读文本、接受知识打下基础。
对于政权初立的国民党人而言,师资与经费的缺乏是不得不面对与解决的问题。师资方面,通过将课文编写得浅显易懂,降低了自学的难度,进而降低了民众对教师的依赖,以及对教师水平的较高要求。而经费方面,通过与民间书坊合作,仅印刷一定数量的“标准本”,分发地方进行仿印,缓解了中央财政的压力,同时通过严格的仿印办法与审查制度,规范仿印本的内容与样貌,基本保证了市面上所有作为教科书使用的《三民主义千字课》与官方编定版保持一致。
民众理应具备怎样的知识,换言之,官方希望民众具备怎样的知识,往往因应时局而定。初秉政权,国民党人担负起教导民众的责任,除教授日常生产、生活必备常识,最重要的便是灌输党义知识,以尽快掌握民众,树立威权。而当国难日深,更为急迫的任务则变为培养公民意识与爱国观念。由此,国民党人改弦易辙,改变工作重心与方法,是必由之事。
《三民主义千字课》轰轰烈烈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退场,应用效果并不尽如人意。国民党人欲以民众教育重塑民众,进而控制基层,然而,若对基层控制不力,则民众教育无法有效推行,重塑民众更无从谈起。由此,国民党人重塑民众的努力,实际上陷入了恶性循环的泥沼。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长期离散的人民才真正聚为国家建设与政权巩固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