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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回乡”的戏仿与隐喻
——战争时期钱锺书对荷马史诗的体认心得与竞争手段

2021-04-17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荷马史诗荷马钱锺书

张 治

内容提要:自1938年归国至1949年,钱锺书与外在环境的身心接触和忧患感发绝非通常人们所想象得那么隔阂。在寻求如何表现这十年多来切中时代脉搏文学抒怀与学术思考的过程中,他将历代无数中外文豪作为他书斋生涯的“患难知己”,而且其中最具有代表意义的,就是两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与《奥德赛》。借助于若干文本细节的考索与钩沉,通过从《钱锺书手稿集》建立的个人阅读史线索,将有可能展现钱锺书对于荷马史诗里“围城”“回乡”两大主题传统的独特体认,以及在个人文学活动中不断通过戏仿和隐喻对这两个传统做出的回应与争胜。这不仅有助于理解钱锺书个人家国心怀的曲折表达,也可以由此呈现中国现代文学在世界文学潮流中的某种同源性和同步性。

1938年夏,钱锺书一家归国,坐法国客货船“阿多士Ⅱ”号的三等舱,从马赛到上海。钱锺书在香港独自先下船,经海防赴云南昆明,至西南联合大学报到。到学校后,因战事开学延后至11月,便在10月间回上海省亲,与家人小聚数日。随后返回昆明,开始了他的教书生涯。据当时学生回忆,钱锺书在西南联合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执教,除了开设“文艺复兴时代文学”“现代小说”和大一大二的英文课,还在多名教授合开的课上讲授了荷马的两部史诗。①这门合开课程,回忆者称之为“欧洲文学名著选读”,所言上课时间为“1939年暑假后”,这与钱锺书1939年7月间离职的情况存在矛盾。而根据清华大学档案保存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必修选修学程表”,1938—1939学年,外文系就已有一门“本系教授”开设的“欧洲名著”课,一个学年(未分学期)八个学分。②假如是当时听课学生事后回忆的那样,九位教授总共讲了十部著作(“荷马史诗”算作一部),那么一个专题大概接近一个学分,就相当于“文艺复兴时代文学”这种一学期两个学分课程大概一半的工作量了,绝不是一两次讲座就完结的规模。由此可知:大概是在1938年11月至1939年初,钱锺书在西南联大讲授过几次《伊利亚特》与《奥德赛》。回国就登上最高学府的教授讲席,开讲便是荷马史诗,他一定早有充足的阅读准备。

虽然说讲授“欧洲名著”从荷马史诗开始是顺理成章的,但此时钱锺书选择这个题目或接受这个部分的教学任务,不能说是一种偶然。方从西方人文学术中心(牛津、巴黎)归国,作为欧洲文化重要源头的荷马史诗,最早涉及战争中的人类命运与情感、回归家园与漫游世界种种关系,这切中当时陷入苦难与危机的整个文明世界所面对的问题。而对钱锺书来说,他讲读荷马史诗的经历和感受,也渗入他面对时局世事的种种心绪之中,同时会以改头换面的修辞方式运用在他的文学创作和学术著述文字里。通过已刊著述及近年影印出版的读书笔记来追踪钱锺书的思想轨迹,会发现从当初回国后初登课堂就开始讲授荷马史诗,直到写成“忧患之书”《谈艺录》和“中国现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围城》,这十年间围绕着家国心事与个人际遇,有始终贯彻下来的两条主题线索,“围城”和“回乡”,或隐或显,代表着钱锺书这时期的独特思考。“围城”是钱锺书小说标题,也是全书之心眼,有关其背后的种种出典,涉及中西古今若干种作品,其丰富性不能凿实为《伊利亚特》的特洛伊“围城”战争意象。③而“回乡”散见于钱锺书诗文著述之间,有哲理思考、诗性隐喻等多个层次,的确可找出对奥德修斯漫游精神的阐述传统,但历代文家与哲人的发挥又未必都需要归于《奥德赛》的直接影响。然而向来文学才思上特具禀赋之人,对于他所倾慕的典范和榜样总是既有效仿之实,又不免有争胜之意,往往不肯自道渊源。在此不妨将刚留学归来的钱锺书在西南联大外文系讲授的荷马史诗课程,看作他此后十年文学生涯的一个界碑。

虽然我们在《钱锺书手稿集》里找不出一篇读《伊利亚特》或《奥德赛》的笔记,《谈艺录》几次提及荷马之名也基本都是转述近人意见,但钱锺书对于荷马史诗的文本细节一直有“信手拈来”的熟稔:作为著作预备稿的《容安馆札记》里经常出现的荷马引文,用的是哈佛大学“娄卜古典丛书”本;《管锥编》提及荷马有十次以上:《奥德赛》四次、《伊利亚特》三次;还有一次提及残本小史诗《马尔吉忒斯》(Margites,传为荷马所作)里的著名比喻,用“娄卜”旧版《赫西俄德与荷马风作品集》;其他则是所引近人批评言论里道及荷马者。还有一处《伊利亚特》用的是蒲伯(Alexander Pope,1688—1744)译文。根据钱锺书的阅读习惯,那些能经常运用却又不见于读书笔记的经典著作,往往都是读过多遍、烂熟于心的。兹有一例可以说明钱锺书对此西方诗家之祖的深切领会,即《通感》一文提及“荷马那句使一切翻译者搔首搁笔的诗”④,指《伊利亚特》第3章第151、152行,形容几个特洛伊长老无力参战,高坐城门之上发表演说,好像是深林中的知了,发出“百合般的声音”:

校勘者或认为“百合”这里原词有误,当另有它义。但假定文字上没错,理解也不难,而且具有独特的文学效果。罗念生、王焕生合译本译作“很像森林深处爬在树上的知了,发出百合花似的悠扬高亢的歌声”。而钱锺书体会荷马诗句的“通感”妙处,认为这是把高处鸣蝉声音传到树下的过程比作百合(或铃兰)的形态,更为精彩地传达效果。因此他译作:

像知了坐在森林中一棵树上,

根据当事人的回忆,钱锺书在西南联大的课堂上是全程英语讲授的。他讲课时不太提问,连贯的内容里屡有引人入胜之处。吴宓在日记中曾提到借阅李赋宁“文艺复兴时代文学”和“现代小说”两课的听讲笔记,表示非常佩服。然而,关于荷马史诗的课,却没多少学生或同事提到过,只有后来翻译《红与黑》的赵瑞蕻以极为抒情的方式描述过听课感受:

荷马史诗是那样神奇和浩瀚:我曾谛听沿长街弹唱漫步的,那个盲诗人的七弦琴音,追随着他永生的诗行,跌落在那个小亚细亚不幸的王国的宫墙边;或者想象当年一个金苹果竟闯下那一场涂炭生灵十年的战祸,那个希腊绝代佳人海伦能有多大的魅力使天下英雄,同声齐起,执干戈而效命沙场?而奥德修斯浮沉海浪二十年的漂泊生涯,在我的心灵上引起浪漫的遐想,飘过鲛妖动人的歌声,食莲实人的奇异的影子。⑤

这主要涉及两部史诗里的一些著名场景和情节,包括荷马的身份和史诗早期的流传方式、特洛伊围城战争的缘起以及中西文学里都出现过的“红颜祸水”题材。说“浮沉海浪二十年”显然是把特洛伊十年战争也算进来的“浪漫的遐想”,《围城》里的方鸿渐都早就将《奥德赛》题名译作“十年归”了。“鲛妖”指的是用歌声诱惑水手们的塞壬女妖(Sirens),晋张华《博物志》卷二中说过“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又见于干宝《搜神记》),唐李颀有《鲛人歌》。以此典化译荷马史诗中的海妖,也许就是钱锺书课堂上的发挥。“食莲实人”对应的是英译本常用的“lotus-eaters”一词,原文希腊语作λωτοφάγοι⑥;其中的lotus,凡人吃后忘记一切烦恼,便不想回家,具体所指并不确定,可能是某种枣类。⑦

名物究竟何指不必多言,可以感受到这“食莲实人”扮演的角色主要在于以魔法食物使得远游的贵客忘记回家。“回家”(νόστος),是开篇诸神对英雄们所许诺的结局,也是全诗的主题。“当他们一吃了这种甜美的洛托斯花,就不想回来报告消息,也不想归返,只希望留在那里同洛托法戈伊人一起,享受洛托斯花,完全忘却回家乡。”(王焕生译文)就此而言,歌声能诱海上舟子堕海的“鲛妖”,其魔力也有同样的一种效果,即忘记“回家”,如希腊教父作家亚历山大里亚的克莱芒就认为塞壬歌声乃是世俗享乐诱惑的象征⑧,然而贪于享受忘忧花果的是奥德修斯的伙伴,经受塞壬歌声诱惑的却是他本人,只因为捆绑在桅杆上而得以逃生。罗马帝国时期爱卖弄自己学问的提比略皇帝时而会向学者们提问:塞壬女妖通常所歌为何物?⑨我们今天看到的《奥德赛》里显然是有答案的,正如西塞罗在《论至善与至恶》中所记:常常吸引来往航行者的不是她们的甜美声音,亦非她们新颖丰富的诗歌,而是她们提供的知识:如果爱智慧的人爱知识胜过爱自己的家,那么像奥德修斯一样想追随塞壬入海也就毫不奇怪了。⑩

钱锺书在课堂上提到荷马史诗中这些魔幻事物,并非仅要引起某种浪漫的遐想。他对英雄回家故事中坎坷遭遇的留意,与他不久前漫长的归航感受不无关系。这段旅程自晚清以来都差别不大⑪,都是从马赛经意大利至埃及北部,穿过苏伊士运河,出红海,自亚丁湾经印度洋北部至斯里兰卡,穿过马六甲海峡至新加坡,经停西贡(今胡志明市),到香港,再至上海。地中海的一段海上之旅(也正是《围城》小说开场前的部分),与荷马史诗里的航海世界多有交叠之处。《后汉书·西域传》里甘英听闻“安息西界船人”所说“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遂打消了渡海的念头。“思土恋慕”的意思尚不太明确,《晋书·四夷列传》则将“船人”的话记录为“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怀,若汉使不恋父母妻子者,可入”。轮船上的钱锺书自然会记得这个故事。⑫不须今天学者撰文指出汉籍里“思慕之物”便是地中海东岸所流传的塞壬女妖之古希腊神话⑬,钱锺书未尝不会如此联想。

《围城》里时常出现荷马史诗的影子,作者会拈出《奥德赛》中某个奇妙魔幻的经历,放入他的文字之中。除了听课学生印象深刻的“鲛妖”与“食莲实人”,在《围城》第五章开头——整部小说恰好过了一半的时候,钱锺书使用过《奥德赛》第十卷里的一个典故:

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

显然是指旧太阳神的女儿、女法师喀尔刻(Circe)。奥德修斯的伙伴们因为吃了喀尔刻的宴席,都变成了猪。在赫尔墨斯的帮助下,奥德修斯没有变形,用武力逼迫喀尔刻就范,把伙伴们重新变回成人。但是,喀尔刻仍然以语言的魔法困住了奥德修斯,她使奥德修斯和同伴们每日享用美酒佳肴,生活了一年之久。

钱锺书此时还读了古希腊“神秘宗”大师普罗提诺《九章集》的法文译本。⑭普罗提诺引过一句《伊利亚特》:“让我们坐船逃往挚爱的父邦”⑮,继而说“正如奥德修斯逃离传说中的魔女喀尔刻和卡吕普索”;此后又言“他们为实在的处所感到愉悦,就像长期漂泊在外的游子,回归自己安乐平和的家园”⑯。卡吕普索(Calypso)也是《奥德赛》中的角色,她是提坦神的后裔,奥德修斯漫长的回乡之旅,在她的海岛上耽搁得最久,长达七年。虽然卡吕普索对奥德修斯满是爱意,许诺他永生,但奥林波斯诸神终因后者“一心渴望能望见故乡升起的缥缈炊烟,哪怕以死为代价”(I 58—59)的祈愿而感动,遂命卡吕普索改变主意。古希腊语中,卡吕普索一名出自动词καλύπτω,意即“遮掩”“包裹”“欺骗”,赫西俄德《神谱》称她是“非常诱人的卡吕普索”⑰,虽然直接危害性并不大,但是从阻碍奥德修斯回乡的功能上看,却和喀尔刻同样都是最难摆脱和克服的。

由此观之,塞壬女妖、“食洛陀斯人”、魔女喀尔刻和卡吕普索是不同层次上诱惑回乡途中的奥德修斯,使其产生“思慕”的神秘事物。钱锺书回国之初,选择讲授荷马史诗里的《奥德赛》一书,引发其兴致的源头也许就在于对“回国”/“回家”这一主题的理解,而最能深化这一主题、使得回家之旅变得艰难而充满挑战意义的情节,便是以上这些“海中思慕之物”。

钱锺书在《札记》中关注普罗提诺教谕世人学习奥德修斯,抛弃沿途的诱惑而扬帆起航,返回故土:故乡显然隐喻的就是真我本初之态。1947年,他在《书林季刊》第一期发表英语论文,篇名用了托马斯·哈代小说《还乡》原题,The Return of the Native;与此同时,他还在《观察》本年第一期上发表了一个中文版,题为《说“回家”》。英语论文比中文版长很多,但两篇文章绝非详略上有所不同,而是各有理趣和格局。中文版里有“新柏拉图派大师泼洛克勒斯(Proclus)”的一段话,谓灵魂探讨真理的过程分成三阶段:“家居、外出及回家(Epistrophe)”,这也见于英语论文里。早先时这观点就已浮上心头:“希腊神秘哲学家早说,人生不过是家居,出门,回家。”⑱“泼洛克勒斯”今译作普洛刻卢斯,他虽是新柏拉图主义者,却在注疏《理想国》时驳斥过柏拉图对于荷马的态度。钱锺书引这段内容,英语论文仅标明是参考某书;中文版则记出处为《神学原理》的英译本,其中并无钱锺书所引文字⑲;经查考,实际出处是一个不显眼的“参看”文献,即出于威廉·拉尔夫·印(William Ralph Inge)所著《普罗提诺的哲学》(Philosophy of Plotinus,1918)。钱锺书在几年后通读《神学原理》英译本原书⑳,方悟印氏所言有误,普洛刻卢斯“未以归家返国为喻也”。因此,他虽然对于“回家”一词特别标出其希腊语的本字,即πιστροφή,实则当时还未精熟于文献,转用二手材料的分寸没掌握好;从哲学意味来说,这个词主要表示对本原的回归,最先即见于普罗提诺《九章集》(I.2.4)中㉑。

1940年代后期的钱锺书对于“回家”的哲学意涵之考索,并未在西方“神秘宗”学说上达到透彻的见解。在深入研究《神学原理》英译本、《九章集》法译本后,才算有进一步的认识,其中重新理解普洛刻卢斯文本里的Epistrophe这个术语,将之与《老子》“反者道之动”的“反”字(即由“反”得“返”之意)相比较;还把上文提到《九章集》里那句话译作“荡子背土迷方而终反故里”,来参照《妙法莲华经》所喻“有人舍父逃走,驰骋四方,以求衣食,五十余年,渐渐游行,遇到父舍”。㉒由此种种,可看出钱锺书晚年思想在此时已有的种种表现。

而普罗提诺以“回家”为喻,正是从荷马史诗中得到启发,这一主题在西方文学里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钱锺书那篇英语论文里还有这么一句话:“获得至上真理的人,由此看来,就如一位无所事事的国王,傍着幽幽炉火,他不再远行,就此了结一切”,设喻之词化用了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诗《尤利西斯》(Ulysses,1842)大意。㉓这正是近代诗人对于回家之后的奥德修斯(尤利西斯即其拉丁语名号)未来命运展开的一种假想,源于《奥德赛》第十一卷中先知忒瑞西阿斯之魂灵讲述的预言,声称奥德修斯将会老死于家中:“在安宁之中享受高龄,了却残年。”㉔丁尼生延续了但丁以来重塑奥德修斯探索精神的一个传统。《神曲·地狱篇》第二十六歌中,由尤利西斯之魂灵口中说出,不要回家,就要漫游和探索世界:“你们生来不是为的像兽类一般活着,而是为追求美德和知识。”(fatti non foste a viver come bruti,/ma per seguir virtute e canoscenza)㉕但丁不通古希腊文,未读过荷马史诗,也未接触过荷马史诗相关的故事梗概,他对尤利西斯带有早期人文主义思想印记的形象刻画与当时兴起的航海热相关。丁尼生熟稔荷马史诗,不过他与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主义思想更为接近,古典的感兴也许更多依赖于这些启发。他还有首《食洛陀斯人》㉖,钱锺书注意到西方学者曾指出此诗结尾合唱歌谣,“我们不再回故乡……我们不愿再漂泊”云云,是受文艺复兴大诗人塔索《耶路撒冷的解放》里两行诗作的影响;而塔索的诗行早在斯宾塞《仙后》里就被逐句地翻译成了英语㉗。

众所周知的是,丁尼生的诗对英雄老迈后安宁死于家中的最终结局持有反讽之意。他对漫游和航海活动的热爱,使他将拉丁文学传统里的“乐土”(locus amoenus)想象移植在荷马史诗里原本承担阻碍奥德修斯“回家”之旅的那些海外异邦㉘。钱锺书在英语论文《还乡》中引述丁尼生诗歌思想后随即反唇相讥,称“为追逐之乐趣而追求真理,其目的仅在乐趣而非真理;这如同猫咪追逐尾巴尖儿打转的游戏,虽则这么说并不公正,因为猫咪自身并无炫耀之意”。后来对此又进一步生发了更为清晰的辨析,他读第二版的《牛津德语诗集》(The Oxford Book of German Verse),汇集其中三首歌咏“流浪癖”(Wanderlust)之作,以为是德国浪漫派之独特表现,其中尚存有一种探索的欢愉;而像丁尼生的《尤利西斯》、波德莱尔的《旅程》、莱奥帕迪的《科伦布与古铁雷斯对谈》(Dialogo di Cristofor Colombo e di Pietro Gutierrez)这三首诗在不同层次都具有“世纪末”文人的避世情怀(escapism)㉙。因此,漫游还是驻足,居外还是回乡,论者各有不同的心绪,是不妨自抒胸臆的。

钱锺书所待抒发的心思情感也不难理解。留学时期他们夫妻对于国内形势是非常清楚的,钱锺书诗作里一直有对国事的挂怀。比如“萦青积翠西山道,与汝何时得共携?”(《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1936),“白骨堆山满白城,败亡鬼哭亦吞声”(《哀望》,1938),“田园劫后将何去,欲起渊明叩昨非”(《将归》其二,1938,自注云:“将于夏杪买舟赴海上,母、妹等时避难流寓于沪”),“相传复楚能三户,倘及平吴不廿年”(《巴黎归国》),等等。一方面,回国,回家,在他们看是顺理成章的。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深知无家可回了。㉚笔记手稿里有一段“起居注”,记述在国外收到家信的情景:

得信知:外姑于去年十一月十七日逝去,痛哉!外舅已避至上海,居中流襟兄家。

得信知:余家中损失不大,而慈母以下均在乡间,衣履欠阙。情志颓丧,恻然作恶。叔父婶母却在城中,咄咄怪事。㉛

由《杨绛生平与创作大事记》1937年所言:“我母亲在逃避日寇时在乡间患恶性疟疾,11月17日去世”,亦可想见当日之哀痛。

而钱锺书在异国他乡,原本“不怎么想家,对故乡却很思念”,不想家的原因是和出嗣长房的童年经历有关,“想起来只是苦”㉜。智者的怀乡之思,与切实的“恋家”情绪并不相同。他用诗的语言描述这种深沉的感觉,见作于1946年的《还家》一诗:

出郭青山解送迎,劫余弥怯近乡情。

故人不见多新冢,长物原无只短檠。

重觅钓游嗟世换,惯经乱离觉家轻。

十年着处迷方了,又卧荒斋听柝声。

(原注:寇乱前报更旧俗未改)

是年夏初钱基博自湖南还无锡老家,钱锺书也在此时自上海归乡省亲。青山依旧,只是人去无踪,满目苍凉;“短檠”典出韩愈《短灯檠歌》,“吁嗟世事无不然,墙角君看短檠弃”。“十年着处迷方了”,或作“十年湖海浮沉久”,相较而言,定本更跳出切实的经验。“着处迷方”,用的是杜诗的典故。少陵《远游》中有“贱子何人记,迷方着处家”,本是感叹漂泊无依之意:圣贤教诲“不远游,游必有方”,如今则迷失其方,只好以“着处”为家。钱锺书这里再翻一层:“着处迷方”的生涯总算结束了,但回乡因为物是人非,反而“又卧荒斋听柝声”,像是客居者的心境了。其实诗歌前面已经说出这种故乡如同他乡的原因,即“惯经乱离觉家轻”。自此后,钱锺书似乎也就不再那样思念故乡了,1988年岁末,钱锺书为友人所写诗笺后题识:“余一九四六年回乡一宿故家,尔后未至无锡。……寄示旧宅照片,因忆此诗”㉝——在他神志清明的暮年阶段,也还是认可《还家》一诗所表之心迹与体认的。

至少在钱锺书这里,对“回乡”的执念,在某些方面乃是他对旅行经历怀有的畏惧感所促成的。杨绛曾追忆赴欧留学途中的艰辛,在香港就遇到台风,夫妻二人“晕得两天未能进食”㉞;回国时,杨绛自称发明出抵御风浪的方法,即在颠簸的船上不以自我为中心,而以船为中心——据说钱锺书以此法为是,遂不再晕船。但1942年钱锺书作诗《剥啄行》,可能描述的是1938年“阿多士Ⅱ”号到香港后他独自乘船到安南(越南)海防再辗转到昆明的经历,更可能是1941年夏天走海路经越南回上海的旅行。为了节省开支,钱锺书订的船只较为简陋,还是饱受路程颠簸之苦。如诗中说:

吾舟逼仄不千斛,侍侧齐大殊非侪。

一舱压梦新妇闭,小孔通气天才窥。

海风吹臭杂人畜,有豕彭亨马虺隤。

每餐箸举下无处,饥犹喂虱嗟身羸。

船轻浪大一颠荡,六腑五脏相互回。㉟

其痛苦并未因“以船为中心”之法而有所减缓。上海沦陷时期,钱锺书读明人笔记涉及出使琉球事,仍不禁触及回忆,批注道:“苦哉远征人。”㊱

同时期完成的《谈艺录》中也有一段对恶劣的旅行环境之回忆。当钱锺书讨论诗歌里的“当句对”时,曾记起同光体前驱诗人郑珍的一首《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写其人在1836年去云南探亲的一段旅途:

出衙更似居衙苦,愁事堪当异事征。

逢树便停村便宿,与牛同寝豕同兴。

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蝇迎后路蝇。

任诩东坡渡东海,东川若到看公能。

末联言就算称许苏东坡渡东海时所作诗的达观情怀,如果是来到东川,也会丧气的。钱锺书对此诗大加称赞并借题发挥说:

写实尽俗,别饶姿致,余读之于心有戚戚焉。军兴而后,余往返浙、赣、湘、桂、滇、黔间,子尹所历之境,迄今未改。形羸乃供蚤饱,肠饥不避蝇余;恕肉无时,真如士蔚所赋,吐食乃已,殊愧子瞻之言,每至人血我血,掺和一蚤之腹;彼病此病,交递一蝇之身。子尹诗句尚不能尽焉。㊲

尤其心有余悸地谈及途中蚤虱蝇虫的困扰,形容得仿佛历历在目。按《南齐书》记卞彬字士蔚,生性放浪形骸,曾作《蚤虱赋》,其序云:“苇席蓬缨之间,蚤虱猥流,淫痒渭濩,无时恕肉”,盖形容跳蚤虱子横行处,皮肉痛痒无消停之时。“子瞻之言”典出《曲洧旧闻》卷五,谓苏轼性格上往往师心使气不能忍事,自称是“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东西方宗教僧徒中的贤者,能“慈心舍我”,能“慧眼观空”㊳,凡夫俗子恐怕都只能视蚤虱为恶魔仇敌的㊴。然而肉身凡胎的芸芸众生,在风云动荡的时代里,何尝又不是如同蚤虱一般的命运?㊵

当一个人的奥德赛与战争阴霾下国族人民之流亡命运交织在一起的时候,这些蚤虱蚊蝇一类的“幺么”小虫,也成为小说家渊博睿智、冷隽警捷之文笔所驱动的重要角色。《围城》中形容在困厄的行旅中稍有安稳便神气活现的小人物,即如此设喻:“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而当方鸿渐一行五人住进金华的“欧亚大旅社”,出现了那段对于店铺卫生环境令人难忘的经典描述,人类生活完全被虫类干扰,与之展开了殊死搏斗: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乱数:“一,二,五,八,十……”孙小姐看见了告诉辛楣鸿渐,大家都觉得身上痒起来,便回卧室睡觉。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们对床铺起了戒心,孙小姐借手电给他们在床上照一次,偏偏电用完了,只好罢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说。”鸿渐上床,好一会没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Monmartre)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世界蚤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每一处新鲜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后谨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没捉到那咬人的小东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小粒皮肤屑。好容易捺死一个臭虫,宛如报了仇那样的舒畅,心安理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未儆百,周身还是痒。到后来,疲乏不堪,自我意识愈缩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国人说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气。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只听辛楣在床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鸿渐道:“你在跟跳蚤谈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死了,一点一点红,全是我自己的血,这不等于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胖。”鸿渐道:“也许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养着,叫它们吸了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一一偿命,怎么得了!赶快起床,换家旅馆罢。”

按照吴晓东的研究,《围城》中随处可见具有“战争”话语的讽喻修辞。㊶联系上面这段引文,我们就看到很多诸如“杀”“死”“战胜”“报仇”“陈尸”“偿命”的字眼,可以说“欧亚大旅社”也悄悄发生了一场没有硝烟的人虫战争。将“战争”话语降格应用于日常生活和低级生物,当然也是古已有之。《庄子·则阳》里的“蛮触之争”,固是可参考的出典,但钱锺书更容易想到的是戏拟《伊利亚特》的古希腊叙事诗《蛙鼠战纪》(Batrachomyomachia)。《蛙鼠战纪》假托是荷马所作,记述蛙、鼠二国的交战,起因是一只逃避黄鼠狼追捕的老鼠被一只青蛙好心背负过河,却因偶尔探出头的水蛇惊吓,青蛙潜伏,老鼠淹死,被陆地上的亲戚看到最后一幕,以误会而掀起大战,鼠族获胜。但雅典娜恼恨老鼠总是偷吃她庙宇里的香火,劝宙斯出手干涉。宙斯手发雷电,并派遣蟹族助战。鼠族溃不成军,这一天的战事也就宣告停火了。㊷钱锺书对此诗并不陌生,《外文笔记》有少许摘抄㊸,《容安馆札记》也有两度引用㊹。《盐铁论·复古》里说:“坎井之蛙离其居而有蛇鼠之患”,可以说中外先哲都从蛙鼠之间的对立关系上看到不同族群因脱离原本环境而惹祸上身,即《焦氏易林》所言“失其都市,忧悔为咎”之理㊺。钱锺书时常流露出对于狭小却心安的立身之所的珍视,如斋名“容安”,书题“管锥”,这或许追溯到他童年喜爱的“石屋里的和尚”游戏(见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1940年代,他给自己起的别号“槐聚”,出自元好问作于金朝灭亡前夕的诗句:“枯槐聚蚁无多地,秋水鸣蛙自一天”(《眼中》),《谈艺录·序》亦自况处境“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狭仄窄小的空间,并没让钱锺书感到无法施展才能,因为阅读和思考实在也并不需要行走腾挪到太远地方。

而小说里的人物却摆脱不了行旅的折磨,相较于方鸿渐等面对虱蚤的痛苦之状,“欧亚大旅社”店主母女熟能生巧的扪虱功夫突显出怪异的优越感来,这在引文结尾方赵两人的对话里生发出一个新的逻辑:也许店里的“吸血动物”和女掌柜是合谋共存的,双方一起来对付过路的异乡客。由此来说,《围城》以写实、戏谑的修辞笔法营造出几分神魔小说的色彩,更准确地说,也许是将庸常生活里蝇营狗苟的存在逻辑比附成了英雄史诗里与妖兽魔女的斗法,就连怀胎又受气的大家庭里的媳妇,也被形容为“像两个吃饱苍蝇的大蜘蛛”,多了几分可怖。这种联系并不过分,在钱锺书的阅读经验里,荷马史诗原本就存在着非崇高化的意图。因此,荷马称英雄为驴,布瓦洛言古希腊人以驴为尊尚之称,不过是“繁词巧辩”;英雄葬礼上侍女看似同哀国殇,实则可以各悲心事;荷马叙大事而不忘家常琐屑、饮食起坐,才是过人之处㊻。这种种大处见小,正与小处见大相通,都是展现作家才思笔力的方式。

钱锺书早就赞许过路吉阿诺斯《苍蝇颂》这样的带有“突降法”色彩的体物小赋,对于明清人的“登坑曲”“坑厕赋”这种游戏文章以及拉伯雷的类似趣味也都很熟悉,大段抄录《醒世姻缘传》里有关茅厕恶作剧的生动闹剧,《容安馆札记》里没少讨论经史诗文戏曲小说关于放屁、手淫、鼻涕、口臭、排泄物、丑陋女性、病态畸形、蛆虫怪物等“丑的历史”。他找出西方文学里也有《何典》卷首“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这样的句子,目的是赞许鲜活生动的修辞以降格的“审丑”之术来挑战徒有空壳的现实秩序。㊼史景迁(Jonathan D.Spence)为《围城》英译本所作序言(2003年)注意到小说描述了许多肮脏、丑陋之物:

最后,或许是最让人不舒服的是,从第一页开始,《围城》充斥着胆汁、呕吐物和粘液。人体——不光是方鸿渐的人体——通过口鼻的通道而一再呈现不适状态。晕船、晕机、晕车、吐酒、婴儿喷出的唾沫及口水,还有鼻涕。……这些时刻存在着比讽刺更多意味的东西。他似乎是执意提醒我们人类的纯洁绝无可能,我们的超然物外,永远都注定是适得其反。㊽

仿佛为了向我们证明这种降格怪诞的文学风格确实和“西学”有关,《围城》里设置了一段荒唐的演讲。方鸿渐的题目本是“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忘带讲稿而即兴发挥,把主题变成了鸦片与梅毒在中国的传播,且称是“刺激天才”之物。于是又上溯到荷马那里,主人公不顾台下老先生拼命咳嗽的抗议,宣称“鸦片是暹罗和爪哇的进贡品。可是在欧洲最早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十年归》Odyssey里,据说就有这东西”。《奥德赛》第四卷中,海伦为平复寻父不得而烦恼的奥德修斯之子,给他喝的酒里加了产自埃及的一种“能解愁消愤,忘却一切苦怨”的药汁,名作νηπενθές,过去研究者认为即鸦片㊾。而在初刊本中,方鸿渐还有这么一段后来删掉的演说词:

希腊神国里的交通部长给奥地修斯株仙草,免得他被妖女迷惑本性。大多数学者都说这株仙草是大蒜,但也有人以为它是莺粟。我以为这草准是莺粟。理由是西洋书里常说从葱蒜能刺激色情感觉……罗马诗人有名的《恋爱艺术》里说起白葱头对恋爱的帮助。女人也许不爱满口葱蒜臭的人,可是吃大葱蒜的人更喜欢接近女人……

这见于《奥德赛》第十章第274—306行,“希腊神国里的交通部长”指的是神界信使赫尔墨斯,中译本涉及此处历来谨慎:“那药草根呈黑色,花的颜色如奶液。/神明们称这种草为摩吕,有死的凡人/很难挖到它。”㊿“摩吕”原文作μλυ,字源上可与梵文之mūla(根)参看。[51]虽则希腊古代学者均以此名指称大蒜,亚里士多德弟子特奥弗剌斯特(Theophrastus)最先持此说[52];此后又有认为是水芹、芸香或导致嗜睡的曼陀罗等植物。“摩吕”在丁尼生《食洛陀斯人》中也出现过,诗人将之与传说中永不凋落的花并置(propt on beds of amaranth and Moly,黄杲炘译作“躺在奇花异草的床上”)。钱锺书让小说人物发表的这番言论,联系到他非常熟悉的罗马诗人奥维德的性爱论著,以葱蒜刺激性欲否定“摩吕”古来的名物考证定说,算不得严肃的观点,但足以证明他时时留心《奥德赛》中那些细节。然而,令人触目惊心之处在于:古典文学里描述为魔法般神奇的事物,进入现代社会就变成下等鄙陋的文明流毒了。因此,不妨认为,《围城》里众人舟车劳顿地在污秽混浊的世界里旅行的经历,未尝就不隐约戏仿着经典史诗里的英雄之旅。

在旅程行将结束时,方鸿渐等人夜宿山村,疲倦至极的旅人们做了类似的梦。梦深处仿佛有小孩子在推睡熟的人,还有哭嚷声:“别压住我的红棉袄!”杨绛已说是取材于自己在清华做学生时春游夜宿荒村的梦魇经历。范旭仑曾以《管锥编》一节引文作为“参观”的证据,颇有道理[53]:《太平广记》卷九九《僧惠祥》一篇,记僧人夜睡呼救,自称梦中“适有人众,缚我手足,鞭箠交下,问‘何故啮虱’”云云。[54]这让人想起《围城》那场人虫战争之后,“有几个多情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虽然在“欧亚大旅社”的夜晚最终决心无奈地生出以身饲虎的佛心,却终究也造下了罪业,疲惫沉睡时便“回忆”起自己因过失所毁灭的生命——由于某种纠葛不清的因缘,人与虫的命运紧密连接在一起,使得这场战乱时期的旅行充满了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交互感应。

从读书笔记看,“围城”是钱锺书身居战时上海一直念念不忘的意象,不同的中西典籍里都不断触动他对此意象的思考。比如《中文笔记》里“大本十六”“大本十七”两册,都作于当时[55],前后几处批注均涉及《围城》的构思[56]。又比如读俞正燮《癸巳类稿》的笔记里,关注有关鸦片、梅毒之论,批注说:“明人西化,一为雅片,二为洋黴”[57],显然都是方鸿渐演讲题目的来源。这个论题的设立,其实也具有很巧妙的讽刺意义,因为看似指涉西洋文明,却是“海通几百年来”能“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者,实则等于是点出作为接受方的中国旧文化精神里的问题,这不妨与吴稚晖《箴洋八股》之“理学”一篇对读。吴文起首即言,“这国故的臭东西,他同小老婆、吸鸦片相依为命”[58]云云。鸦片、梅毒,象征着异质文明里交流传播最快然而又最具有破坏社会机能、民族精神的糟粕成分。上文已经揭示方鸿渐演说词里点缀以《奥德赛》名物之细节,从小说构思上看,等于是以近代社会的文明流毒对古典神话的祛魅,这和整部小说对荷马史诗的戏仿具有同样的功效。

《围城》既非可与其时代脱节之作,也不是一味“着眼于没有变化的社会,或是社会中不易于起变化的那一部分的”[59]。《谈艺录》补订中曾说,“此书成后十年,始知余所谓‘同时之异世,并在之歧出’,亦今日西方文学史家所树义”,随即举例之一,“譬于时钟之鸣刻同而报点不同”(J.Pommier语)[60],这正好使人想起小说《围城》结尾的那个走错了时间的挂钟。我们发现,钱锺书的小说,和他的学术著作,最后落笔在同一个主题:时间留下的世界并非划分得井然有序,新与旧总是纠结在一起,人类的感知经验和理性思想在“小径分岔”的时空里一再绕着圈子,既不是漫游,也不是回家,而是停留在记忆与遗忘的对抗过程之中。

林子清记述,他1946年秋至1947年夏在上海暨南大学外文系读四年级的时候,听过钱锺书《欧美名著选读》和《文学批评》两门课,其中前者每周三课时,第一篇选读的就是“荷马的《伊利亚德》”:

钱先生身穿一套紫红色西装,戴着眼镜,表情颇严肃。待他开口讲课时,清脆流利的英语立刻把我们吸引住了。至今事隔四十多年,我还能回忆他读“阿伽们侬”这个名字的音调。钱先生把《伊利亚德》里的英雄人物讲活了。讲过荷马之后钱先生就讲罗马的维吉尔,但只介绍他的生平和他对英国诗人的影响,而没有选读他的作品。[61]

战时西南联大的课程,在战后的上海暨大课堂上得以延续。而名著之间的详略与偏重考量里包含着讲授者自己清通扼要的文学史观。读书札记里引述马克罗比乌斯(Macrobius,五世纪初拉丁作家)的评价,言荷马描述大小战事搏杀均胜过维吉尔一筹,钱锺书认为,此公若能生睹《奥兰陀的疯狂》,无疑还会让阿里奥斯多凌驾于荷马之上远甚(Had he lived to read Orlando Furioso,he would beyond all doubt have placed Ariosto even far above Homer)[62]。

1945年底,钱锺书在上海美军俱乐部以英语讲演《谈中国诗》,提出翻译难以传达外语文学、尤其是外语诗歌的真貌,曾说:“意大利大诗人贝德拉克(Petrarch)不懂希腊文而酷爱希腊文学,宝藏着一本原文的《荷马史诗》,玩古董也似的摩挲鉴赏。不过,有多少人会学他呢?”钱锺书粗识古希腊文,时有不知变格或混淆重读音标的错讹,他不像抄录拉丁文那样在手稿中保留完整的原文句子甚至段落,往往只是对于关键字记录几个词汇或者短语而已。尽管有人回忆当年钱锺书如何在饮宴时背诵《伊利亚特》古希腊语原文[63],但终究不足为据。

而更早一点时候,1944年秋天,夏志清在上海宋淇家中见到钱锺书,聊天中说起自己读了荷马史诗。钱问夏喜欢哪一部,夏答《伊利亚特》,又言不喜欢《奥德赛》。“不料钱听了大为满意”,随即议论:偏爱《伊利亚特》的人,趣味是古典型的,喜欢《奥德赛》则属于浪漫型。[64]夏志清显然也赞同这个说法,正如他在给夏济安的信中所言:

Odyssey是一切ethical man的经典,Ulysses的故事实际就是一只homing pigeon故事,这是人性的根本处,比之Jason之金羊毛及文艺复兴时代大航海家更近人性,虽然没有那样“浪漫”。[65]

但这并非什么“独特”的发现,瓦尔特·佩特(Walter Pater)的文章里就说过,《奥德赛》因其记历险经历奇异而比《伊利亚特》更为“浪漫”(more romantic),钱锺书读书笔记里早已抄过这句话[66]。

可是钱锺书未必不喜欢《奥德赛》,他也不会因欣赏《伊利亚特》而看轻另外一部。《围城》有多处细节内容与《奥德赛》有关。除上文所及,又如有一句形容语,“亲热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就令人想到《奥德赛》中的著名情节:名叫阿尔戈斯的老年爱犬比家人而先认出乔装的奥德修斯。而明确提到的典故,如形容夫妻以对方作为出气工具,即言“只有太太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离婚毕竟不容易”,这指的是《奥德赛》第十卷开头主人公从诸风总管艾奥洛斯(Aeolus)处得到的一个牛皮口袋,“装满各种方向的呼啸的狂风”。

钱锺书对于荷马史诗当然也不是仅作文学鉴赏的阅读,他对相关研究的古典学术史非常熟悉,其认识又远过于对《伊利亚特》《奥德赛》孰优孰劣的比较,或者是具体名物修辞的查考和借鉴。他后来抄读莫里斯·普莱特诺尔(Maurice Platnauer)的《近五十年之古典学术》(Fifty Years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1954)一书,对于19世纪末以来荷马研究的部分最为关注。[67]从笔记来看,涉及的重要研究专著有八九种,相关学者十多人。首先是关于作者身份的研究[68],19世纪末的史学家认为荷马史诗应该是长达几个世纪以来若干游吟诗人作品的集成,这在古典学界也几乎是共识,被更为审慎地进行讨论,例如耶博(Richard Jebb)的《荷马导论》(Homer: an Introduction,1887)、利甫(Walter Leaf)的《〈伊利亚特〉便览》(Companion to the Iliad,1892)皆持此说;一体派论家虽有后继者,但算不得主流。而另一方面,拉赫曼(Karl Lachmann)富于想象力的“歌谣理论”(lay-theory)则遭到彻底的放弃[69]。最被广为接受的观点,就是认为《伊利亚特》核心主题是“阿基琉斯的愤怒”,传世的全诗是后来游吟诗人围绕核心主题的扩张结果。普莱特诺尔此后介绍了维拉莫维茨在《〈伊利亚特〉与荷马》(Die Ilias und Homer,1916)一书里的新观点,即将荷马视为一个居于“荷马史诗”创作之中间阶段的作者,认为荷马将“前荷马”时代的很多作品汇总起来,又由“后荷马”的诗人们扩展并统一风格。而从风格、语言等特征上看,即便是“一体派”学者也难以否认,《伊利亚特》与《奥德赛》确实迥然有别。普莱特诺尔认为,20世纪上半叶荷马研究领域最重要的成就,乃是作为口头创作之证据的发现。他举出杰出的美国学者米尔曼·帕瑞的著作文章为代表,此人在荷马史诗中发现若干规律,都是口头文学才有的习惯,可与他在1930年代前南斯拉夫山区采录的民间歌手表演相对照,从而充分证明荷马史诗脱胎于口头文学。这些发现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甚至有人将帕瑞把《伊利亚特》《奥德赛》分离于作者荷马的做法,比拟于达尔文将创世和造人分离于上帝之手。[70]多年后,钱锺书访美归来,总结西方学界近半个世纪的新状况时,也曾提到帕瑞的研究:

一个偏僻小国的文学也常有助于解决文学史上的大问题,例如半世纪来西方关于荷马史诗的看法是从美国学者Milman Parry研究南斯拉夫民歌得来的。[71]

在当时国内学界也算得上是指示了古典文学研究与民俗学、口头文学、比较文学研究相结合的新潮流[72]。

在阅读中西古代经典的过程中,钱锺书还特别重视古典传统在现代世界的接受情况。《围城》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钱锺书在会通中西古今思想传统和文学传统上的努力,其中荷马史诗的启发显得尤其重要。而荷马史诗与现代文学的关联,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成为一种突出的表现。1940—1941年,法国被纳粹德国占领后,哲学家西蒙·薇依就曾带着一种政治紧迫感读荷马史诗,探讨了《伊利亚特》中那些足以抵抗战争对人类灵魂造成毁灭的力量,企图从古典文学中找到一种与基督教传统并行不悖且至今有效的和平主义精神。[73]一些现代派作家和诗人,也从荷马史诗那里找到了言说当下人类处境的一些隐喻方式。比如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及《芬尼根守灵夜》,意象派诗人庞德的《诗章》,都是如此,还有像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笔下很多作品都存在着和荷马史诗的对话,从而强调俄罗斯文学与古典希腊精神的密不可分的纽带联系[74]。

从文字训诂的渊源上看,被《玉篇》称作古文“围”字的“囗”字,在《说文》里则训为“回也,象回帀之形”。由此观之,“回家”的“回”字,“围城”的“围”字,也具有着“一脉通连、彼此呼应的意义,组成了研究诗歌语言的人所谓‘虚涵数意’(polysemy,manifold meaning)”[75]。这种对应正由两部荷马史诗表现的主题得以印证。那些围攻特洛伊城的阿该亚人在几十年后遭遇了同样的外来入侵,他们从前因围城之战而担心不能“回乡”,现在又遭遇了被围攻后家乡城邦的沦陷[76]。回看钱锺书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里的个人阅读史,由此追溯他的感受与思考,“围城”与“回乡”,从哲学隐喻与文学戏仿,投射到现实生活的不同层面,激发着他文字里的思路。他本人能够突破眼前战争危困之局面,在人生实践上超越婚姻、事业、政治等“围城”,也得益于他对中西精神哲学里作为回归本真自我之隐喻的“回乡”有着深挚体认。两个主题相互交织,相互拆解,体现出壮年时代的钱锺书在战争岁月里心志高远的文学理想。

注释:

①赵瑞蕻:《“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收获》1997年第3期。参看姚丹《西南联大历史情境中的文学活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50~151页。

②张思敬等主编:《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三)教学、科研卷”,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52页。而在1939—1940学年,开设“欧洲文学 贰”选修课的教授为“杨、闻、温、吴、叶”五人,降至四个学分(第178页)。

③参看张治《“围城”题下的阅读史》,《读书》2020年第4期。该文通过梳理钱锺书中西文读书笔记,对“围城”一题的各种出典进行了多方举证和分析。本文为避免不必要的重复论证,对于“围城”主题在钱锺书阅读史里的渊源即不再赘述,只另外讨论小说中与荷马史诗有关的内容。

④钱锺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2页。

⑤赵瑞蕻:《离乱弦歌忆旧游——从西南联大到金色的晚秋》,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第32页。

⑥罗念生、水建馥编:《古希腊语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517页。

⑦Margalit Finkelberg(ed.),The Homer Encyclopedia,Wiley-Blackwell,2011,p.489,“Lotophagi”.Cf.John Freely,A Travel Guide to Homer: On the Trail of Odysseus through Turkey and the Mediterranean,I.B.Tauris,2014,pp.140-142.

⑧Clement of Alexandria,The Exhortation to the Greeks,Ⅻ,G.W.Butterworth(engl.trans.),“Loeb Classical Library”,Harvard,1919,p.251.

⑨Suetonius,Tiberius,LXX 3,inThe Lives of the Caesars,J.C.Rolfe(engl.trans.),“Loeb Classical Library”,Harvard,1914,p.393.

⑩Cicero,De finibus bonorum et malorum,V 18,H.Rackham(engl.trans.),“Loeb Classical Library”,Harvard,1931,2nd ed.,p.451.

⑪钱锺书对于晚清中国人的海外旅行写作也非常感兴趣,而且往往对于他们在这段航线上的坐船“受洋罪”的经历自述特别关注。参看张治《西洋器物文明中的感觉修辞》,《上海文化》2020年第6期。

⑫《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17册,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76~377页;第18册,第52页。

⑬张绪山:《甘英西使大秦获闻希腊神话传说考》,《史学月刊》2003年第12期。

⑭Ennéades,tr.Bréhier,收入Collection des Universités de France丛书,1946年钱锺书发表的《小说识小续》里曾经引过此书。又见《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第13册,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417~432页,但这应该是1950年代重读时的笔记;参看《容安馆札记》第六百八十二则,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440~1444页。

⑯参考石敏敏中译本《九章集》,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79、641页。

⑰吴雅凌:《神谱笺释》,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265页。

⑱《谈中国诗》(1945),《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03页。

⑲E.R.Dodds译本,牛津大学出版社,1933年初版。《说“回家”》所言《神学原理》第十五章,即英译本中的“Proposition 15”一节,并无相关三阶段之说。此章仅言“回归自身”,这是从那本威廉·华莱士(William Wallace)的《黑格尔的逻辑学》(The Logic of Hegel,1892,pp.386-387)中看来的印象而已。

⑳《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第34册,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266~270页。

㉑参看石敏敏译本,第25页,以及注释16、17,仅是译作“转向”,译注也仅参考了英译的不同译法,未究其原字原义。

㉒钱锺书:《管锥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693页。参看《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五一则,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163页。

㉓钱锺书原话为“A man who has attained the Ultimate Truth is,on this view,like an idle king by a still hearth,who rest from travel and makes an end”(《钱锺书英文文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版,第355~356页),参看黄杲炘译《丁尼生诗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版,第94~95页。

㉔王焕生译:《奥德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9页。

㉕田德望译:《神曲·地狱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2页。钱锺书读《神曲》笔记中在这两句话上有批注,提到古典学家兼诗人豪斯曼(A.E.Housman)对此的议论(谓求知即求知本身,而非以所求知识为代价换取幸福,此颇近似中国古人所谓“为己之学”的意思),见《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第10册,第494页;第42册,第268页。

㉖通常译作《食莲人》,见黄杲炘译《丁尼生诗选》,第59~61页。

㉗Tasso,Gerusalemme Liberata,XVI.15: “Così trapassa al trapassar d’un giorno/della vita mortale il fiore,e ’l verde”,杨顺祥译文:“韶光易逝,青春不能常驻,/红花绿叶,鲜艳能有几时”(《被解放的耶路撒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494页);王永年译文:“即使春天再度来临,它的鲜艳也难寻觅”(《耶路撒冷的解放》,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皆以寻常语译之,未见其精神。参看《容安馆札记》第五百四十四则,第914页。

㉘关于拉丁文学里的“乐土”描述传统,参看Ernst Robert Curtius,Europäische Literatur und lateinisches Mittelalter,Elfte Auflage1993,pp.202-206,,以及《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第16册,第238页。

㉙《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一十则,第1599页。

㉚A Letter to Donald Stuart(司徒亚),March 12,1938,“Not that we have homes to return to!”见《钱锺书英文文集》,第409页。

㉛《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1册,第660页。

㉜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12~114页。参看杨绛《我在启明上学》(2002),《杨绛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9页。

㉝引自刘梦溪《七十述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46页。

㉞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第102页。

㉟《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83页。“一舱压梦新妇闭”,后三字典出《梁书·曹景宗传》:“闭置车中,如三日新妇。遭此邑邑,使人无气”;刘克庄《贺新郎·送陈子华赴真州》:“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形容诗人自己闭坐船舱不出,并非指杨绛。按多有注家以为此句指杨绛闭舱门不出,或以为全句言诗人梦见妻子,皆谬。因关涉对所记行程的判断,故在此特加说明。

㊱《中文笔记》第4册,第157页。

㊲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84页。

㊳㊺㊻[54]《管锥编》,第1060~1062,847~848,1612、1686、395~397,1060页。

㊴《管锥编》,第1279页:“诗人勃来克记蚤虱自言皆杀人流血者魂魄所寓,化作虫豸幺么,则己欲易遂而为人害又不大。”又参看第1695~1696页记中西古人啮虱之习。

㊵关于将人类比作蚤虱的譬喻,《管锥编》里引述甚多,见第1397、1552、1719、1720、1842页各处。

㊶吴晓东:《“既遥远又无所不在”——〈围城〉中作为讽喻的“战争”话语》,《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7期。

㊷Anynomous,Homeric Hymns,Homeric Apocrypha,Lives of Homer,Martin L.West(ed.& engl.trans.),“Loeb Classical Library”,Harvard,2003,p.262-293.

㊸《外文笔记》第34册,第394页。

㊹《容安馆札记》,第242、498页。

㊼钱锺书还认真详细阅读过沃尔夫冈·凯泽尔(Wolfgang Kayser)的《怪诞论》(Das Groteske,1957,中译本题为《美人和野兽》),可知趣味风格的产生与文学理论视野存在着互相印证的关系。《外文笔记》第15册,第657~681页。

㊽“Foreword”,inFortress Besieged,Jeanne Kelly & Nathan K.Mao(trans.),New Directions,2004,p.Ⅹ.

㊾Odyssey,IV 219-221.中译文见王焕生译《奥德赛》,第62页。

㊿王焕生译:《奥德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83页。参看杨宪益译《奥德修纪》,译作“摩吕草”,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25页;陈中梅译《奥德赛》,译作“魔力”,燕山出版社1999年版,第165页。

[51]Cf.Monier-Williams,A Sanskrit-English Dictionary,Oxford,1872,p.788.

[52]Theophrastus,Historia Plantarum,Ⅸ 15.7,inEnquiry into Plants,and minor works on odours and weather signs,Sir Author Hort(trans.),“Loeb Classical Library”,Harvard,1916,vol.II,p.295.

[53]范明辉:《〈围城〉疏证续三》,《钱锺书评论》第1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134页。

[55]“大本十七”首页,有杨绛补注:“当是沦毁区上海时记”,《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3册,第545页。

[56]见前揭《“围城”题下的阅读史》一文。

[57]《中文笔记》第3册,第590页。

[58]吴敬恒:《吴稚晖白话文钞》,文明书局1928年版,第24页。

[59]中岛长文:《〈围城〉论》,《钱锺书研究》第2辑,第194页。

[60]《谈艺录》,第613~614页。

[61]林子清:《钱锺书先生在暨大》,《文汇读书周报》1990年11月24日。

[62]《容安馆札记》,第886页,前文还曾记切斯特菲尔德爵士对这部史诗的热情颂赞之词,亦言荷马史诗之造意绘事均不及阿里奥斯托(第883页)。

[63]邵绡红:《我的爸爸邵洵美》,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225页。

[64]夏志清:《追念钱锺书先生》,收入《人的文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42页。

[65]夏济安1947年12月17日致夏志清信,《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第1卷,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45页。

[66]《外文笔记》第41册,第41页。

[67]《外文笔记》第7册,第576~579页。原书长达500多页,钱锺书笔记用了三页多篇幅抄录了前16页关于荷马研究的部分,用另外一页多抄录其他部分。

[68]关于荷马史诗的作者身份问题,自弗雷德里希·奥古斯特·沃孚 (Friedrich August Wolf)《荷马史诗绪论》(Prolegomena ad Homerum,1795)始,渐次形成两派观点,即主张史诗出自多人之手的“离析派”(Analysts)与主张作者只有一位的“一体派”(Unitarians),前者重视分析语文学上的细节差异,后者多依据文学批评的整体解读。

[69]指他在沃孚启发下提出的观点,将《伊利亚特》分割成18篇彼此独立的歌谣,见《荷马〈伊利亚特〉沉思录》(Betrachtungen über Homers Ilias,1837—1841),此前他还如此分析过《尼伯龙根之歌》。此后,隆洛特(Elias Lönnrot)也用同样的方法解释芬兰史诗《卡勒瓦拉》的产生。

[70]Theodore Wade-Gery,The Poet of the Iliad,Cambridge,1952,pp.38-39.参看《外文笔记》第43册,第351~352页,转引了这句评价。

[71]钱锺书:《美国学者对于中国文学的研究简况》,《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第186页。

[72]而国内学界却在多年后才有回响,相关译介要在新世纪才开始展开。见约翰·弗里《口头诗学:帕里—洛德理论》,朝戈金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洛德《故事的歌手》,尹虎彬译,中华书局2004年版。参看林岗《荷马问题:一个西方学术史的故事》,《文化遗产》2008年第4期。

[73]薇依:《〈伊利亚特〉,或力量之诗》,吴雅凌译,《上海文化》2011年第3期。

[74]Leah Flack,Modernism and Homer,the Odysseys of H.D.,James Joyce,Osip Mandelstam,and Ezra Pound,Cambridge,2016,pp.62-66.

[75]钱锺书:《林纾的翻译》,《七缀集》,第79页。

[76]Thucydides,I 12,见何元国译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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