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童到少女
——王安忆的中小学生涯散文读记
2021-04-17程旸
程 旸
内容提要:王安忆“自传”和“早期作品”的互证关系,日益引起人们的兴趣,有人研究过她下乡插队和徐州时期的生活,然而鲜有中小学阶段生活的成果。从7岁到16岁,王安忆完成了小学到中学的学习;它意味着一个人年龄的增长,由此初步形成看世界的经验和角度。本文采取“自传”和文学批评、儿童心理学著作相结合的形式,借此梳理出一个成长史的轮廓。
王安忆“自传”和“早期作品”的互证关系,日益引起人们的兴趣,有人研究过她下乡插队和徐州时期的生活,然而鲜有中小学阶段生活的研究成果。①从7岁到16岁,王安忆完成了小学到中学的学习;它意味着一个人年龄的增长,由此初步形成看世界的经验和角度。本文采取“自传”和文学批评、儿童心理学著作相结合的形式,梳理出一个成长史的轮廓。
1987年,王安忆在与陈思和的《两个69届初中生的即兴对话》中声称,她的“经历、个性、素质,决定了写外部社会不可能是我的第一主题,我的第一主题肯定是表现自我”②。翻读她自述中小学生涯的四十余篇散文,印象反倒是它们既探索自我,也描写社会。③
王安忆1954年3月生于南京,两年后随母亲迁居上海。1961年入淮海中路小学,1967年入向阳中学。④她毫不掩饰就读这所“全市著名”中学的兴奋之情,比如,这是震旦女子大学原址,楼顶上有立柱小亭,有玛利亚和圣子耶稣的石像;又比如,有用英语排演莎剧的传统,上演过革命话剧《年轻的一代》和《千万不要忘记》;这个学校的学生衣着洋派,眉目清朗,气质不凡,有人还在几部电影中饰演过角色,等等。⑤
在此可看出王安忆创作史的一个窗口期——“中小学生涯”。她由7岁女童,成长为16岁的少女。如果“童年记忆”很大程度上会影响作家创作的未来,那么它无疑也是作品丰富的素材资源。在王安忆数百篇(部)小说中,不乏似曾相似的例证。
由此还引导出一个非凡年代。某种程度上,正是特殊时期的体验观察和成长,造就了王安忆这个“50后”小说家,或从更多方面讲,造就了“50后”整整一代人。
一 笨拙和开窍
纵观王安忆四十年的创作,她总是以机敏、善变和在文学思潮中灵活调整来独占鳌头。伤痕反思文学中有《流逝》《本次列车终点》,寻根文学中有《小鲍庄》,先锋文学中有“三恋”,她边打边走,进退自如,直到最后建立牢固的“上海根据地”。在此过程中,没有人将她跟“笨拙”联系起来。更没人想到,在像她的成长史中,居然还有“孤僻”“不自信”和“自卑”等词汇。
在散文里追踪作家早年生活痕迹,我意外地发现,上述词汇是与她儿童乐园和少年体校的生活相关的。在《儿童玩具》中,她直言不讳地告诉人们:“从小,我就是个动作笨拙的孩子。儿童乐园里的各项器械,我都难以胜任。秋千荡不起来,水车也踩不起来,跷跷板,一定要对方是个老手,借他的力才可一起一落,滑梯呢,对我又总是危险的,弄不好就会来个倒栽葱。”于是她退而求其次,选择最简单的动作逃避尴尬,跑到一边跳起了“沙坑”。⑥读这些文字,我不禁忆念起我们这代人的童年生活。每逢节假日,父母总会带我去儿童游乐园玩,那真是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可一到那些器械上,就显示出孩子身体协调性的巨大差异,有的笨拙可笑,有的机敏灵活,叔叔阿姨在旁边评点每人短长,不乏个别人不怀好意。这是孩童们之间的竞争,这是孩子们之间的战争,有的也许已埋下最早却不易看到的“精神创伤”。
笔者没有上少年体校的经历,所以读《我在少体校》这篇文章,既觉陌生,也觉好奇。“锻炼身体,增强人民体质”,是一个响彻20世纪五六十年代大众生活的口号。王安忆从小就比同龄人高半个头,父母希望增强女儿体质,因此送她到区业余体校篮球班。打篮球,最常见的动作是传、带、跑,它强调团队精神,以及敏锐的“篮球意识”。她坦承,因为“我是个反应特别迟钝的人”,这位严厉的女指导,对带着她训练是厌烦的。她的上篮、投篮、传球、运球,没有一样合格,当然不入女指导的法眼:“她常常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一边,让我无穷无尽地重复着一个别人早已过关的动作。”因缺乏最一般的“篮球意识”,她在双方拼命争球时,会丢人现眼地退缩出来,而且看不懂贯穿全场比赛过程中的那些情节:
我怎么都不理解如何可能从一个带球疾跑的人手中抢走球,或者一边跑一边带球却要防止别人的抢夺,我觉得这是绝对做不到的。当我空着手无所作为地在球场上奔来奔去时,自己都觉得那被淘汰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了。⑦
为把“笨拙”“孤僻”“自卑”等说法进一步坐实,笔者接着查找另外的材料。比如在《儿童玩具》里,她以为父母心里希望自己是男孩,所以分配给姐姐的是红色木头卡车,而她是绿色卡车。在装束上,姐姐留长发,她留短发。“他们特别纵容她的女孩子的特性”,觉得姐姐心灵手巧,给她买珠子,却给“我”一套建筑积木,所以,“我”只能“蹭着玩一点”珠子,“满足一下自己被忽略的需要”。⑧又比如,《成长初始革命年》里,被父母无意留下的“暗伤”,在三楼那个外婆家得到了治疗。因为与外婆外孙女年龄相仿,两人经常一起玩,外婆带着她们两人逛过城隍庙,还让她午休和外孙女睡在一个大床上。“同住一栋楼的小孩子中间,外婆似乎对我有特别的器重,常邀请我上楼去。”⑨再比如,小学期间好朋友董小苹不嫌弃“我”的笨拙,亲热地搂着“我”的脖子。⑩她在《忧伤的年代》中,夹带着对自视聪明和优越的姐姐的讥讽,这种泄私愤的方式,恰好是对“笨拙”心理的补偿。⑪这种情绪,后来发展到1960年代姐姐戴袖章,在家中招来一帮男女中学生,被父母严厉喝止的这个细节中。⑫“笨拙”显然是造成童年作家创伤的一个毋庸置辩的事实。
但在一个人身上,“笨拙”和“开窍”经常是相混杂的,这方面与另方面是反差很大的,这种复杂性,在他们的成长史中表现就很明显。王安忆也是如此。
在作者这批中小学生涯的忆旧文章中,笔者顶喜欢《刻纸英雄》《离异》和《我的同学董小苹》等篇什。比如,与笨拙的体育运动相比,她在小学课堂的刻纸上,却手指灵巧娴熟:“刻纸,先是需要一个纸样,也就是一幅完成的刻纸。先将纸样铺平,上面履一张纸,也铺平,然后将铅笔放平,横着,轻轻地皴。”而且知道,色泽鲜亮,纸面光滑的蜡光纸,因“纸质厚密,刻刀更须下力”;一种“薄而不脆,张幅很大”印刷厂的原料用纸,则“适合刻纸”。⑬由于言拙,而擅长观察,在十分寻常的情景中,能看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一年级学生的表情举止。《离异》写到,大女孩子们下课后,并不急于回家,而拥到窗户上,观看一年级学生吃饭。她们先潜入室内帮助分配饭菜,见老师没干预,于是得寸进尺,开始给小孩子们喂饭。有的小孩对给其他人喂饭,还产生嫉妒心理。她给一个很合作的孩子喂,后者长大嘴巴含进去,咀嚼的时间却过长;因不耐烦要抛弃她,忽然发现她祈求的眼光。问到她妈妈,听到含混一声:走了。又似乎带着一种急切的心情,当我们劝她慢些说时,或咽下去再说。但这时,“就有很细的泪珠沿了她秀气笔直的鼻梁,缓缓地流下来”。饭已经全冷。她发现,这个单亲孩子却有一个细心的父亲,铝制饭盒里整齐放着苏打饼干,还用一根牛皮筋仔细捆扎。⑭
曾镇南早就注意到王安忆身上善于揣摩的气质:“这种摹写日常琐事而没有统一故事情节的头绪纷繁之作,看似落笔平易,实则需要匠心经营。”作者作品所以耐读,原因是“她懂得避开作品的表面效果,努力从对生活的艺术感受中探寻那些能使作品获得内在力量的东西”。⑮程德培也指出,作者对雯雯“情绪”的揣摩和把握,异常地精细和准确。在《广阔天地的一角》中,她从招工故事的蛛丝马迹中,发现这是“雯雯人生道路的一个转折点”,例子是,对雯雯“眼神”的细致刻画。在《雨,沙沙沙》里,她从城市姑娘雯雯身上,嗅出了一个动荡年代即将结束的微妙信息。他还注意到,王安忆早期作品的角度,“都是来之于人物的主观镜头,来自于女主人公的情绪延伸,这种情绪变化与作品本身的情节、矛盾、事件糅合在一起”。⑯这种特殊禀赋,显然可以追溯到小学生时期的王安忆,在给一年级小孩子喂饭时,所展现的敏锐独到的观察力。
我们还可以举《我的同学董小苹》这个例子。⑰散文一开篇,她就注意董小苹是一个美丽、聪颖且身体灵巧的女孩。1961年初秋,因约定一起结伴入学,妈妈心里顶喜欢。大门外有人叫“王安忆”,“我”和妈妈、保姆一起奔过去开门。“妈妈一眼看见董小苹,就惊讶地叫道:‘多么好看的小朋友啊!’说罢就去拉她,她逃跑了几步,最终还是被妈妈捉住,拉进房间。”于是两人成为童年好友。这种耳鬓厮磨的亲热关系,让她进一步注意到,“她不仅形象美丽,而且极其聪慧,功课门门优秀,唱歌也唱得好,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穿着打扮十分洋气”。被人称作“那个娃娃一样的小朋友”。王安忆还去她家里做作业,才知道她出身于资本家,有着十分优渥的童年生活。
她们的关系,因彼此的任性掀起过几回小风波,两人不再交往,却是因她的“出身”在学校被曝光而引起的。
有一天,有人在董小苹的课椅上写了“狗崽子”的字样,待她进教室看见了,就说了大意是“写的人是写他自己”这样的话,就有一个同学跳将起来同她吵。这一个同学出身于一个极其贫困的工人家庭,身上从未穿过一件完整的衣服,性格却很倔强。吵到后来,在场的同学渐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沉默,一部分帮了那同学吵,而董小苹自始至终是一个人,她却不让步,声嘶力竭地强调……
大家一并将老师找来,要老师证明,究竟是谁的道理对。老师涨红了脸,支吾着不敢明断。这时我看见很大很大的泪珠从董小苹的脸颊上滚了下来。⑱
以上各篇,展示出王安忆中小学时期极为丰富的心理层次。《刻纸英雄》说她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幼童;《离异》证明她有敏锐的观察力;《我的同学董小苹》则暗含着这位好友“出事”后自己心里的波澜。在少年体校被女指导训斥的那个笨拙的女孩子之外,原来还站着另一个心思灵巧周密的女孩子。
二 成长的羞涩
从女童到少女,是一个女孩心理和身体的根本性裂变。对王安忆这种内向型的人来说,这种裂变又表现出自我怀疑和自身纠缠的特点。她这篇不起眼的散文《公共浴室》里,暗藏着一个隐秘成长的世界。
英国儿童心理学家 H.鲁道夫·谢弗首先提出的一个问题是:“3岁的孩子会有害羞的体验吗?”他发现,中世纪的人们时常把儿童当作“微型大人”来看待:“儿童曾经被看作是成人,当然是较小的成人,并且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被同等对待。”⑲这说明,儿童拥有儿童与成人相混合的心理特征,3岁孩子实际已具有某种害羞性的体验。
《公共浴室》写的是王安忆在少年体校打完篮球后,到浴室洗澡的经历。当时她介于小女孩和大女孩之间,身体在模糊地生长,加重着自我怀疑;对羞涩的恐惧,使她不敢脱掉衣服,相反会用一层层衬衣、毛衣和棉衣把身体包裹起来。
那些小女孩子,在我看来是天真的……大女生呢……她们两边都是坦然,因为都是无邪……我非常羡慕她们,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全裸着身体,她们的身体在四壁瓷砖的衬托,还有顶上日光灯的照耀下,纤毫毕露,没有一点秘密。
我的秘密藏在我的衣服里面。冬季里,我穿着层层叠叠的衣服:棉袄、毛线衣——一件粗毛线,一件细毛线,最后是衬衣,里面藏着不可示人的秘密的身体。我自己都不敢看自己的身体,总是在晚上,关了灯脱衣服,换衣服,然后哧溜一下钻进被窝。好像略为拖延一下,我就会忍不住地,去窥探它。就是说,它对我其实是有诱惑的,这诱惑令人害怕。⑳
谢弗把这种包裹在层层衣服里,夹杂于小女孩和大女孩之间,无法给模糊不定的身体清楚定义的现象,界定为“安全性—不安全性”。他认为:“儿童早期人际关系的经历对他们的心理至关重要。”而这种经历是以“社会评价”为标准的。由此可以做一个“陌生环境”的实验,它由一系列简短和标准的情境任务来完成。其中,包括与母亲在一起、遇到一个陌生的成人、母亲离开后与陌生人待在一起、最后与母亲重聚,等等。因此,由社会评价中能看出儿童的安全依恋是与母亲联系在一起的。而缺乏安全依恋即安全感的儿童,就在“安全性—不安全性”中延伸出混乱型的特征(在儿童中大约占15%)。“他们一会儿表现出寻找接近父母,一会儿又表现出躲避和抵抗。”㉑
王安忆从公共浴室叙事中,发展出另一种社会接触的叙事。“这一个时期里,我总是会引起陌生人的注目,我和他们一点不相干,可他们常常来干涉我,让我大感恐惧。”一次,她随母亲到布店买布,一个店员老是在看她,而奇怪的是,他这种逼视,并没有让母亲感到不安。她正在一心一意地挑选着各种花布。买完后,这位店员还跟着她们走出了布店,没想到他却对母亲说:“你要带你的孩子去验血,她手上的颜色很像是血小板缺少症。”意外在于,一场化险为夷的故事就此草草结束。㉒
另有一次,她跟少年体校的同伴走到大街上,发现了一个尾随者。这几个女孩大声说笑着,居然对此不知不觉。那是一个老年尾随者,年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矮墩墩的个头,穿一身洗旧的蓝制服。他随我们一行从大马路拐进小马路,相隔五六步的距离,一点不掩饰自己的跟踪。她惊恐地发现,他原来跟的是我们这群人的某一个,竟然是自己!
无论六七十年代,还是今天,一两个漂亮女孩走到街上,总是不缺乏某位尾随跟踪者的。有的有明确目的,有的是爱美,走几步,便放弃转向别的街道了。面对这种“陌生人环境”,有的少女可能认为这是一种对自己美丽的安全无害的评价,有的少女,则在惊恐不安中度过,直到这位尾随者最终失望地离开。这是“少女心理学”书籍中,某一个不可或缺的章节。
王安忆加快了脚步,那两个同伴也自然加快了。她们是经过少年体校严格训练的,有一定的身体素质。然而,那位尾随者也加快了脚步,渐渐缩短了与她们的距离。她这时慌了阵脚,几乎要哽咽了,同伴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但不待她们发问,尾随者已跟她们平齐,脸上的微笑很明显了。“他看着我的脸——他果然是冲着我来的。他说:‘你这里长了个什么?’他用手在他自己的腮上比画了一下。”她照着他的手势摸一下脸,那里原来有一片瓜子仁。㉓
可一个女孩总是要克服羞涩,来完成自我成长的叙事。这就是谢弗所指出的,借助其他相关人的帮助,这种可能依然存在。他具体分析说,这些相关人包括了成人、儿童和她们之间互动的关系。比如,同伴们因能力不等而建立的互助关系,比如相互串门、到对方家里一起做作业、一起做各种游戏等。大部分研究互助学习的报告都显示,儿童确实在同伴的指导帮助中有所收获,即使同伴的年龄差距比较大,也能产生积极的效果。㉔事实上,前面已列举的王安忆的散文《离异》《我的同学董小苹》等,都是这方面的例证。前者是高年级女孩,帮助老师给一年级女孩分配饭菜直至喂饭,这其中,写到了那个离异家庭小姑娘对大姐姐的依恋等;后者写她与董小苹从小学一起做作业、一起上学,中学和插队时相互问候,直到工作后还密切地交往接触等,均能证明著名儿童心理专家谢弗所提供的研究报告,以及一系列实验,是行之有效的。
不过王安忆坦承:
走出离群索居的处境,虽然我也有同伴,可我的心,依然离群索居,怎么改变呢?在公共浴室洗一个澡是个办法。㉕
她又回到公共浴室里了。与上次夹在小女孩无知和大女生鄙视之间的经验不同,这回是同龄女孩带着自己完成这个成长仪式的。这个同伴是个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开朗女孩,在更衣室,她迅速脱了衣服。受此鼓励,“我”也迅速脱了衣服,但还留着短裤和衬衣。她奔进浴室,拧开莲蓬头,里面没有水。她接着拧开另外几个莲蓬头,发现都没有水。她本来跑去,因为急切,也因为冷。“我忍不住要羡慕她,羡慕她的坦然、不怕羞,这可能是因为,她没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又忽然,“她欢叫了一声,有一个莲蓬头洒下了细细的水珠,这完全可能是停水,储留在水管里的一截热水”。她站在莲蓬头下,招手要“我”过去。
于是,平生以来那段漫长的静止镜头出现了:
我穿着衣服走去,就这么走到莲蓬头底下,就在这一刻,莲蓬头又止住了洒水。我身上已经洒到几滴水,衣服半湿。她呢,仰着头摇一棵树一样摇着水管,又摇下一些水珠,就像一阵梧桐雨。她的头发全湿了,贴在头发上,显现出头颅的轮廓,看上去很像一个猴子,小猴子,我甚至不敢看她,好像会看去她的秘密,我们都是有秘密的年龄。奇怪的是,她对自己的秘密全无自知。㉖
一刹那,这个静止镜头突然像一把利刃,切进了“我”内心深处,狠狠切开了“我”久已淤塞的人性的通道。把“我”的内心,与这位开朗坦然女伴的内心完全打通。她一连串非常自然大方的动作,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本真面目。“我”就从这个被打通的通道中,走出了“自我”,变成像千百个普通女孩一样的女孩。虽然几年后,“我”被淘汰出少年体校。又是“几年以后,我们成为中学生,下乡劳动”,要在那里干一番“改天换地”的大事业,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体的秘密消失了,不是烟消云散,而是瓜熟蒂落,离开了我,就像果子离开了树”。㉗
三 面向变动
1966年7月,王安忆小学毕业,9月升入初中。因发生变动,迟至次年年底,才迈入向阳中学的门槛。就在“赋闲”一年间,和念初一和初二的过程中,她见闻了过去不曾想象的社会故事。
从这个角度看,《遗民》、《死生契阔,与子相悦》、《那年我们十二岁》、《乘公共汽车旅行》(一)(二)、《借宿》和《成长初始革命年》等回忆性散文,很有社会史的味道。在王安忆叙述中小学生涯的散文中,它们不光数量占优,而且对社会上人与事的体验观察,分量上也重于其他部分。
《遗民》用意识流手段,扑朔迷离和闪烁不定的意识,摇摆的镜头,力图呈现一种亦真亦幻的文本效果。这篇作品开场,先描绘作者幼时居住的淮海路街区的宁静气氛。街道往日的精致在文字中闪现,就像一段画外音。作品里是消失已久的有轨电车,若隐若现的旧楼,旧店招牌,还夹杂作者个人的声音,气味与观感。紧接着作品切入正题,作者在一个湿热的夏季傍晚,被母亲带上街去看一部戏曲片。母亲与女战友在街边闲聊,作者和姐姐眼里是街角奢靡的商店,耀眼的白色日光灯,冷饮店百无聊赖的店员,疲惫苍白的墙壁,以及雪糕浓郁香甜的气味。正在这时候,迎面走过来一对男女,不确认他们是不是夫妻。两人在街角相聚,言谈中似乎要躲避路人的目光,行色诡异,像在商量某种私密性的事情。男人面目模糊不清,社会身份不明。女人身上是那年代十分罕见的装扮,电烫波浪发,显得陈旧,花色黯淡的旗袍。本该光鲜挺括的装束,却凸显出一种疲惫无力的味道。这对男女一直在躲避着什么,气氛紧张又压抑,最后以不欢而散收场。王安忆以少女的视角叙说街头路人的故事,恐慌不安的情绪中,有她们将要面临的不可预知的未来。他者叙述的引入,增强了作品的陌生化效果,同时也刺激了读者的好奇心。因为这分明有一种小说中常见的“现场感”,这种现场感也可以说就是一种小说形式。但当读者真正走近它的时候,会发现这现场原来是虚拟的,它竟然是一个超现实的存在。
《乘公共汽车旅行》(一)(二)是写一群小学毕业生,踊跃参加街头大活动的往事。她们在公共汽车上宣传,乘务员不敢,甚至还在鼓励这种无票旅行。“我们一共四个人,通常占据的座位是最前面,司机驾驶座的背后。本来是反向的,可我们一律都趴在椅背上,与司机一同望着前方。”大人们侧头相看,有人不屑,也有人表示认同。有一次她们要买四分钱一支的赤豆棒冰,老板娘仍像往常一样等着收钱。但她们却在柜台上拍了一记:“不许剥削!”对方立即愣住,并且无语。这让她们感受到平生以来最大的权力和自由。还有一次,她们找来一个大家族的电话,等公共电话通了后,便贴着话筒大叫一声:“不许开店!”嚷完一下子跑开。㉘这段“恶作剧”,直到出现下面这一幕后,才告一段落。公共汽车到站开门,只见底下站着一对父子,穿着汗背心和拖鞋,还是少年人的儿子,背心染了一片血。那时候上海公共汽车还秉持着旧式的遗风,其中一条是,着拖鞋和背心者不能乘车。那女售票员片刻迟疑后,缓缓点头,允许父子上车。“车厢里一片肃静,车行在梧桐树夹道的林荫里,阳光透明。这城市依然美丽,少年的背影则抹上一笔血痕。”㉙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记述的是王安忆家街区的一个真实故事。一个著名的儿科医生住独栋别墅,夫妇俩非常尊重作者母亲(因她是部队转业的国家干部),经常就一些政策问题来家请教。而在少女王安忆眼里,这个家庭的条件是非常优渥的。老大在这城市一所著名大学攻读土木专业,他姿态风流倜傥,神情明朗。仲夏时分,经常穿一件雪白衬衣,下摆束在裤内,骑一辆自行车,从弄堂里飞快穿过。他还是学校交响乐队的大号手。而他的妻子,则惊艳夺目,轮廓欧式,眉目却东方化的清秀,颇像“频繁露面于报纸和电影银幕的西哈努克亲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㉚。就好像上天把所有好事,都赐予了这个家庭。不料一天,一群人突然闯进来,所幸儿科医生夫妇已提前逃走。大门敞开,房间、楼梯和走廊里,挤满看热闹的人群。两伙人决定,批判这家四个子媳。中学操场迅速布好灯光,拉起横幅,“像是大众的节日”。四个子媳被押出家门,拥塞在弄堂里的人们纷纷让开,让他们过去。少女王安忆观察到,“两个儿子走在前面,他们竟还保持着良好的仪表。高大,俊朗,毫无委琐之气。大媳妇在后,扶着有身孕的二媳妇。从我家门前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了那美丽的大媳妇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胆地迎接着人们的目光,没有一点躲开的意思。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老医生在何处藏身”㉛。……没有材料显示王安忆跟到了操场,但上述场面一惊一乍的突变,令她吃惊不小。然而更叫她惊讶的是,一场动荡的风波过去后,这个家庭很快恢复了常态,一种来自深厚家底及文化传承的镇定自若,在大媳妇普通平凡的举止中显露无遗:
那医生家的,美丽的、高贵的、娇嫩的、公主般的新媳妇……表现出了惊人的承受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首先担起了这个家庭涉外方面的事务。比如买菜,比如里弄里的学习,每当着急有问题的人家开会,她便提个小板凳走过弄堂,走到那弄堂拐角处,狭小的、漏风的、晒顶的、油毛毡搭建的小屋里,静静地坐着……㉜
这个场景,疑是她后来中篇小说《流逝》的素材来源。而这新媳妇,分明就是作品主人公欧阳端丽的人物原型。作品里的人与事,拼命要挤到这篇回忆性散文中来,力图要证实这个“文史互证”的例子。散文中那些人闯进去的那一幕,被搬到小说中来:
“楼下那些人没有和你说话?”
“没有,他们在搬东西呢,把东西都搬到卡车上。小娘娘的钢琴也搬走了。”
小说里的欧阳端丽不像那个新媳妇,拿着小板凳到里弄里学习,而是夹杂在买鱼的队伍里排号买鱼了:
“两斤一两,七角八分。”
端丽赶紧把篮子送过去,那女人正要往篮里倒鱼,忽然停住了:“你的号码呢?”
端丽提起夹袄衣角:“喏,在这里。”
“啥地方有?”那女人怀疑地盯着她,“人家都是起三更来排队,插队不作兴的。”
“我有号!”……“出去,出去!”后面有人叫嚷,还有人过来推她,拉她。㉝
从女童到少女,这段作者成长中的见闻、观察和体验,显然是她伤痕、反思文学期创作的主要素材。不只在《流逝》,“雯雯系列”小说,在《本次列车终点》等作品中,其实在该阶段许多作品中,都留下了痕迹,留下抹不去的记忆。
但我们要说,从中小学到社会,确实表明王安忆的成长史跃上了一个新台阶,发生了本质性变化。王安忆的母亲茹志鹃对此有力透纸背的认识:“她的生活经历,与她同年龄的人相比,不见得少也不见得多,正因为她对自己经历的,接触的生活,比较自然地有了自己的认识,有了自己的看法,唤起了自己的感情,也就能够比较充分地运用这些生活,说她写那些生活,但又不是完全,她是写自己的感受,写她自己的‘无可奈何’‘似曾相似’。在她找到自己熟悉的人和事的同时,也找到了自己的感情,找到了适合于自己性格的表达方式。”㉞周介人也认为,王安忆的《流逝》是借一个人的遭遇,“表现那段历史的一角”,而那历史是她亲历的,熟悉的,因此就高度概括了那年代的本质。㉟
如果说茹志鹃、周介人是从社会史方面认识这个问题的,那么不妨说,谢弗的“普通心理学”则开辟了重新认识王安忆成长史的一个新视角。他是拿“离婚”对一个孩子的“长期的影响”,来介入儿童成长史的分析的。(尽管现实中的王安忆,一直生活在父母双全的家庭里)㊱他说“离婚不是发生在某一特定时间的特定事件。这是一个冗长的过程,可能会在很长时间里影响孩子。它以父母之间的争吵开始,一直持续到夫妻中的一方离家出走,最后到法律上的分离。随着时间的变化,孩子反应的方式也随之变化”,但这“主要取决于孩子的年龄”。㊲
如果离婚构成了一个孩子幼年成长的“内环境”,那么上述变动则无疑是他们漫长成长史中的“外环境”。尽管它们对一个人身心的冲击强度会不同,但它们都是可以作为“事件”来深入认识的。王安忆12岁小升初被耽搁一年,两年初中又生活在《遗民》《乘公共汽车旅行》《借宿》和《死升契阔,与子相悦》的故事中,直到16岁赴安徽插队。这一总体语境里的话语、声音、媒介等自传式记忆,这种长期和持续的精神的影响,对一个少女心理成长史的酝酿和发展,是无法通过语言来叙述的。
但正因为小小年纪就见证了大时代,所以王安忆看人看世界,都偏向一个大方向。她对张新颖说:“其实我是很笨拙的,这是个人气质的问题,决定了审美取向,我就是比较喜欢大体量的东西,比如长城。”“我就不喜欢那种小小的东西,不太喜欢‘雕虫小技’。”㊳
注释:
①参见拙作《小说于现实双重映照中的插队生活》,《文艺争鸣》2017年第12期;《王安忆于徐州》,《文艺争鸣》2019年第8期。
②王安忆、陈思和:《两个69届初中生的即兴对话》,宋炳辉整理,《上海文学》1988年第3期。
③这些自述性回忆散文是:《思路》《风筝》《谷雨前后,点瓜种豆》《搬家》《花匠》《我在少体校》,收录于《空间在时间里流淌》,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我的同学董小苹》,收录于《漂泊的语言——王安忆自选集之四》,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校际明星》、《流言一》、《流言二》、《刻纸英雄》、《阿尔及利亚少女》、《冰》、《厨房》、《纸》、《冬天的聚会》、《打一电影名字》、《革命的初级阶段》、《背同学上学》、《男生们》、《女生们》、《离异》、《猪》、《大串联》、《入学》、《遗民》、《公共浴室》、《积木》、《乘公共汽车旅行》(一)(二)、《蘑菇泥》、《借宿》、《居高楼上》,收录于《放大的时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我的老师们》,收录于《上海女性》,中国盲文出版社2008年版。《那年我们十二岁》,收录于《接近世纪初》,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茜纱窗下》《儿童玩具》,收录于《王安忆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收录于《寻找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
④李桂玲编:《关于王安忆》,林建法主编:《当代作家评论研究资料》,渤海大学国际写作中心出品,未刊。
⑤王安忆:《入学》,《放大的时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44、145页。
⑥⑧王安忆:《儿童玩具》,《空间在时间里流淌》,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21,24、26页。
⑦王安忆:《我在少体校》,《空间在时间里流淌》,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页。
⑨⑫㉙王安忆:《成长初始革命年》,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39、40,53,47页。
⑩⑱王安忆:《我的同学董小苹》,《寻找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62~67页。
⑪王安忆:《忧伤的年代》,《苦果》,陕西旅游出版社2002年版。
⑬王安忆:《刻纸英雄》,《放大的时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7页。
⑭王安忆:《离异》,《放大的时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3、24、25页。
⑮曾镇南:《秀出于林——谈王安忆的短篇小说》,《读书》1981年第4期。
⑯程德培:《“雯雯”的情绪天地——谈王安忆的短篇近作》,《上海文学》1981年第7期。
⑰这篇散文之所以被王安忆重复选入三四本书中,足见它的重要性。在她写中小学同学的散文里,没有一篇像这篇,是从小学写到中学,一直写到插队下乡和两人工作后的继续交往的。由此可见,与“笨拙”相伴随的“开窍”,在她是早早就已发生的。这可说是王安忆儿童心理的另一个侧面,是研究她儿童心理—创作心理的另一条线索。
⑲㉑㉔㊲H.鲁道夫 .谢弗:《儿童心理学》,王莉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年版,第5、17,100,199、201,89页。
⑳㉒㉓㉕㉖㉗王安忆:《公共浴室》,《放大的时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50、151,152、153,155、156,156、157,162,163页。
㉘王安忆:《乘公共汽车旅行》(一)(二),《放大的时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18、115、116页。
㉚㉛㉜王安忆:《死生契阔,与子相悦》,《寻找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8、60、57页。
㉝王安忆《流逝》刚发表时,在受到称赞的同时,也有人认为由于作者不熟悉资本家家庭的生活,欧阳端丽的人物塑造有单薄和失真的地方。如果将小说与这篇散文对读,发现作品仍有一定的生活基础。
㉞茹志鹃:《从王安忆说起》,张新颖、金理编:《王安忆研究资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6、397页。
㉟周介人:《难题的探讨——给王安忆同志的信》,《星火》1983年第9期。
㊱在现实生活中,王安忆父母双全,并未经历父母“离婚”这种社会事件。但是在这里,“离婚”可以引申为一种隐喻,说明儿童生活中发生的突发性事件,对他们心理成长史持久和重要的影响。
㊳王安忆、张新颖:《写作历程(对话)》,张新颖、金理编:《王安忆研究资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