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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的风雷”:冷战年代韩素音的亚洲认同※

2021-04-17张松建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亚洲

张松建

内容提要:“冷战”(1947—1991)是20世纪后半期国际政治的主题之一,韩素音是活跃在冷战年代的著名作家、公共知识分子和世界公民。韩素音著述宏富,其思想世界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亚洲认同”,包括“亚洲意识”和“亚洲视野”。本文通过介绍韩素音的亚洲意识的产生及其内容,讨论她如何从亚洲视野出发,分析冷战年代中国和东南亚的文化政治问题。在参考冷战研究最新成果的基础上,对韩素音的作品进行跨文类分析,认为她的亚洲论述具有广度、深度和复杂性,有助于廓清西方的冷战东方主义,也为我们认识知识分子与公共领域的关系提供了一个独到的个案。

引言:两个世界之间的韩素音

本文试图对欧亚裔作家韩素音(1916—2012)的作品进行跨文类的阅读和分析,研讨她如何在冷战年代思考亚洲认同的问题,冀能为方兴未艾的冷战研究提供一个跨文化的个案。

韩素音,祖籍四川成都,生于河南信阳,原名周光瑚、周月宾,洋名Rosalie Matilda Kuanghu Chow 笔名为Han Suyin,中译为汉素音、韩素音、韩素英。她是挂牌医生、左翼作家、社会活动家,也是公共知识分子、世界主义者。韩素音幼年随双亲移居北平,在天主教学校接受教育,入读燕京大学。1935年获得庚子赔款奖学金,赴比利时自由大学读书。日军侵华,韩素音出于爱国情操,在1938年辍学归国。1942年,她旅居英国,考入伦敦女子医学院,1948年离开英国,在香港大学附属医院担任医生,1952年移居马来亚,1964年离开新加坡。后来在香港、班加罗尔居住若干年,最后移民瑞士,终老于此。韩素音出版过二三十种英文、法文、中文著作,在东西方世界享有很高知名度。从1947年到1991年,东西方世界有许多知识分子参与了文化冷战,或左或右,人各有志,而韩素音即是其一。本文聚焦于韩素音的“亚洲认同”的产生背景、主要内容和表述方式,把亚洲认同划分为“亚洲意识”和“亚洲视野”,研讨她如何在冷战背景下思考中国和东南亚的问题。本文的中心关怀是冷战和亚洲这类政治文化的主题,因此,文学作品的形式和审美的分析将不是本文的重点所在。

一 在冷战的阴影下:“亚洲意识”与文化认同

从1950年代到1980年代,韩素音通过笔耕和演讲等方式,深度参与文化冷战,实现左翼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这表现在她对亚洲问题的思考和论述上面。下文将综合处理韩素音的不同文类的作品,勾勒出韩素音之“亚洲意识”的产生过程和具体论述,进而分析她如何在冷战年代的亚洲意识下,在国族叙述之外,建构一己的文化认同。

1.“亚洲意识”的产生与内容

“亚洲”(Asia)这个概念是欧洲人的发明,亚洲问题不能仅仅看作是亚洲自身的问题,而是与西方殖民帝国的全球扩张联系在一起的,“亚洲想象”在前现代欧洲就已经萌芽了,经过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时代,一直延伸到当前美国的外交政策中。①从国际政治的角度来看,从孙中山倡导的“大亚洲主义”到明治日本提出的“亚洲主义”,都和深切的亚洲意识有确定的关联,虽然他们的关注点、动机和理论资源有所不同。在学术研究上,从狄百瑞和杜维明讨论的“东亚儒家资本主义”,到历史学家滨下武志、曹永和、刘宏等人对“海洋亚洲”和“全球亚洲”的学术研究,无不说明亚洲问题之极端重要。进而言之,国际学术界对“亚洲研究”和“冷战研究”的交叉地带,即“亚洲冷战”之研究,业已出现了一些重要的成果。②回到韩素音这里。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她活跃在冷战年代的亚洲国家,具有丰富的亚洲生活经验,她对当时的政治文化有近距离的观察,发表过数量可观的(非)虚构性著作,其中显示发人深省的“亚洲意识”。

韩素音的亚洲意识,可以追溯到她留学比利时的时候。她在那时结识了伍德曼(Dorothy Woodman,1902—1970)。这位英国左翼知识分子自幼对亚洲事务很感兴趣,韩素音深情地说:“她对我们这个辽阔的亚洲的巨大热情,她对民族(独立)事业的中肯而直言不讳的维护,对顽固的殖民主义的反对,使她赢得了‘亚洲母亲’的雅号。”③在其影响下,韩素音开始对“亚洲”问题产生知识上的好奇心。例如,韩素音讲述了两个动人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当韩素音和丈夫陆文星在印度旅行时,她忍不住大发感慨:“亚洲真是太大了,我知道的竟是那么少!不仅是我,还有许多像我一样的亚洲人。西方殖民时期把我们分割开来,使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超过我们同欧美之间的距离。现在是互相了解的时候了。”④第二个故事是,1964年,中国的原子弹成功爆炸,此举打破了西方列强的原子霸权,一直对中国怀抱疑虑的马国首相东姑阿都拉曼,情不自禁地说,自己作为一个“亚洲人”,对此感到骄傲。韩素音点评道,东姑的话“表达了每一个亚洲人——不管他的政治信仰如何——对中国爆炸原子弹的看法”⑤。显而易见,原子弹这个高端武器不仅唤出韩素音的爱国热情,还有亚洲人的自豪感。韩素音不仅坐而论道,而且起而行之。从1959年开始,她在新加坡南洋大学开设一门名为“现代亚洲文学”的课程。她后来在回忆录中表示,她当初在新加坡兼职教书,反对南洋大学首任校长林语堂的带有殖民主义色彩的教育方针:“我开课的目的,不只是为了使学生了解亚洲其他各国的情况(殖民主义在分隔我们方面很得手),也是为了自己进一步了解其它亚洲国家。”⑥换言之,避免把亚洲分割为地理碎片,促进亚洲国家的横向联系,提升自己对亚洲国家的深入了解,这是开课的目的。

除了上面的纪实性的个人回忆录,韩素音在其文学创作中也多次表述她对亚洲问题的关注。例如,她的爱情小说《瑰宝》(A Many-Splendoured Thing,1952)涉及多个亚洲地区。其中的一个情节是,主人公“韩大夫”陷入了对“二战”以后在亚洲兴起的革命潮流的思考——

我们正在经历一场革命。这不仅是中国的革命。各种旧的主义下台了,各种新的主义登台了。波谲云诡的政治遮蔽了人们的视线,直到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并不了解的东西献出生命。亚细亚诸国将找到他们各自的出路,有的以和平的方式,有的以战争的方式。⑦

英国驻香港总督马尔科姆·麦克唐纳为本书写了序言,他也发现,本书的一大特点就是亚洲意识的表述。他正确指出,《瑰宝》表现了“二战”后被一场接一场的革命所震撼的亚洲:“差不多每个亚洲国家都经历了这样一个历史性的转换,只不过不同的国家采取了不同的方式,因而造成了目前各不相同的政体。”麦克唐纳认为,书中人物尽管来自不同的种族、国籍、阶级、职业、宗教、政治立场,但是都体现了今天困扰着亚细亚的种种冲突。韩素音在小说中深描了亚洲在冷战初期的社会画面,例如,西方记者对红色中国的恐惧和对韩素音中国之行的疑虑,流亡香港的西方传教士对中国大陆的矛盾态度,透过马克的眼睛而对朝鲜战争展开的严厉批评,等等。这本英文小说1952年在英国出版,向全球发行,很快成为畅销书,还被改编为好莱坞电影,它吸引西方读者的不仅是跨国罗曼司还有亚洲风土,当然也会引起人们对亚洲问题的关注。

韩素音讨论亚洲问题的有深度的政论文章,首推写于1960年的《亚洲的社会变化》,这个文章明确地在冷战视野中思考亚洲问题。在开篇,她带出主题“亚洲需要解脱贫困”,进而指出,今日亚洲的技术和产业革命的迅速变化,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把世界区分为共产主义的和反共的两种信念,是要模糊现实,不能说明促使人们采取行动的强烈需要。区别只在于为达到共同目的的速度和采用的方法:食物、居住、社会安全、生活工资、社会正义、教育;人人所普遍需要的、在西方数以百万计的人已经得到的而在东方却并没有得到的。在今天的亚洲,不管哪一个国家或民族,在未来的二十年中能做到为其最大多数人民的这一基本的社会安全,它就可以为其他国家或民族树立榜样。严格地说,并不是一个要模仿的榜样,而是一个要参考的框架。这一框架由于其取得成功而威力无比。⑧

韩素音主张打破冷战意识形态,思考亚洲国家的社会安全问题,期待这方面取得成功。根据她的观察,在亚洲这场巨大的革命运动中,人们的基本关系也发生了变化,包括家庭伦理和男女关系。韩素音举出一些例子说明在马来亚、尼泊尔、中国等亚洲国家,男女平权和选举投票权已经实行,相比之下,亚洲各国没有哪个国家比中国走得更远。⑨由此可见,韩素音试图超越民族—国家的疆界,展开跨国、跨区域、跨文化的分析,这拓宽了她的历史视野,把握到了更大的主题和问题,那就是,作为整体性的分析范畴,“亚洲”究竟能给我们带来哪些思想启发?和发达地区“欧洲”相比较,亚洲的当前处境和未来命运可能是什么样子?

众所周知,亚洲包括东亚、东南亚、南亚、小亚细亚,在政治制度、经济模式、文化风俗、宗教信仰等各个方面都有很大的不同,它们的历史道路也有差别,它们与西方国家的关系也很不相同。那么,面对这个流动的、多元的、跨文化的亚洲图景,我们应该如何进行清晰的界定?当我们谈论“亚洲”的时候,我们究竟说的是哪个“亚洲”?何时的亚洲?所谓“亚洲身份”,究竟是主观臆造的概念,还是客观的存在?韩素音写于1963年的政论文章《东方与西方的关系》呈现了她对亚洲问题的批评思考。在她看来,“亚洲”不是铁板一块的实体而是多元文化的存在——

既然读者期望我谈谈关于亚洲和欧洲的关系,我必须先声明亚洲这个名词的含义是不明确的,因为亚洲占地广大,拥有将近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口,包含许多国家和多种文化。这些亚洲国家无论是外在实体还是文化方面,彼此之间的差异性更胜于欧洲国家;但即便如此,仍然有一种“亚洲身份和亚洲观念”存在。⑩

韩素音进而指出,对“亚洲身份”的认同,基于三大因素:第一,共享了反殖民主义的历史记忆,许多亚洲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独立,而其他亚洲国家仍在进行艰苦卓绝的反殖民主义斗争。第二,亚洲国家都曾遭受殖民强国的奴役、剥削和掠夺,所以,它们具有赶上20世纪的科技发展和生活水平的共同需求。第三,它们共同追求的是摆脱贫困、挨饿和疾病威胁的全面独立。韩素音严肃指出,亚洲人有必要在铭记历史的前提下,实现彻底的“去殖民化”(decolonization),继续追求平等、尊严和人类正义:“我们亚洲人不能再容忍这些‘关系’——这些主人与仆从、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它们留下了太多不堪回首的回忆,也残留下贫穷和缺陷,继而导致今日亚洲面临许多迫切的问题。”⑪难能可贵的是,此文也是杰出的后殖民批评的文本。她指出,虽说现今亚洲已获得了国家独立,然而经济独立尚未实现。例如,许多生产资料的主导权不在人民手上,亚洲国家的经济被外国势力所要挟,政府企业被西方政府的代理人所控制,因此,包括政治、经济和社会的“长期革命”将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⑫由此可见,前殖民地、第三世界国家虽然摆脱了殖民帝国的管控而获得了国家主权,但是全面的“去殖民化”仍是一项任重道远的事业。韩素音的声音体现了冷战年代左翼知识分子的政治关怀,也与同时代的法国思想家法农的著作《垂死的殖民主义》(A Dying Colonialism)、《地球上受苦的人们》(The Wretched of the Earth)有所呼应和共鸣。

2.亚洲意识下的“文化认同”

韩素音在冷战中根据亚洲意识而建构文化认同,采取灵活流动的话语实践,使其文化认同同时联结亚洲和西方,不完全属于两个世界,具有德勒兹所谓的“游牧”(nomadic)特质或者萨义德所谓的人文知识分子之“旅人”(traveler)风采。

韩素音的父亲周炜(字映彤,1883—1958)官费留学比利时大学,邂逅名门闺秀玛格丽特·丹尼斯,一见钟情,恋爱结婚,后来两人一道回到中国。在当时,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作为混血人的韩素音都受到巨大的歧视。据其自传,韩素音在少年时就因为这个独特身份而遇到麻烦,她的文化认同在亚洲和欧洲之间彷徨无定,无所适从。她的第一部自传《残树》描绘罗萨莉(韩素音)在成长过程中,发现自我人格的分裂和认同危机的出现。⑬第二部自传《凡花》谈到在中国出生长大的罗萨莉,感到自己和许多欧亚混血儿一样,在社会上遭到歧视,没有出路,容易悲观,他们把自己生活中的一切的失败都归咎于自己的混血身份。⑭1935年10月,罗萨莉抵达布鲁塞尔,开始在比利时自由大学读书,这个大学是欧洲最进步的大学之一。但是当罗萨莉进入母亲的大家族中,她感到弥漫在上流社会的种族歧视,自己很难融入这个上流社会。⑮

韩素音的自传体小说《瑰宝》表现了她如何在跨国离散的境遇中,由于混血身份、种族歧视和全球冷战,导致文化认同处于流动、多元、不确定和开放的状态。韩素音发现,1950年代的香港,移民对这个城市缺乏融入意识,拒绝认同香港,坚持过客身份。⑯韩素音巧遇老友安娜,两人坐在教会宾舍的客厅里观赏香港夜色:“我们坐在这里,而山那边隐没在黑暗中的区域就是中国大陆。我们看不到,但始终能感觉到。中国就是我们守在这里的理由。”⑰在这里,韩素音的亚洲意识明确体现为“中国情怀”和“原乡想象”。此外,小说穿插了大量的中国诗词、成语典故、民谣小曲、风俗节日,显示她对中华文化的一往情深。《瑰宝》还写道,当妹妹“素尘”费尽心机、移民美国的时候,韩素音明确表示她自己不想步其后尘——在这里,韩素音的文化认同牢牢地联结着中国原乡和亚洲意识。

后殖民理论家论述过在全球化、后殖民的20世纪,文化认同的多元性和流动性。⑱韩素音本是中国公民,后来她居住在比利时、英国、中国香港、东南亚、印度班加罗尔和瑞士,频繁出入中国大陆,常在世界各地旅行演讲,不被民族—国家的地理疆界所束缚,这就是移民社会学家所谓的“弹性公民”(flexible citizenship)。⑲《瑰宝》描绘了两个意味深长的细节。一个细节是,当韩素音与情人马克在澳门约会时,她批评马克对欧亚混血儿抱有种族偏见,但是马克纠正她说,韩素音把自己培养得具有东、西方人的双重性格,具有不同的文化身份,可以自由出入许多不同的世界,导致个人生活的丰富多彩。⑳另一个细节是,当欧亚混血儿苏珊娜因为自己被当作白种人而沾沾自喜的时候,韩素音严厉谴责了流行的种族歧视、帝国主义心态和文化沙文主义,她明确表达了自己对混血儿的文化身份之乐观和自信——

一个欧亚混血儿不仅仅是东方和西方结合的产物,也是一种精神的状态。这是一种由虚伪的价值观、偏见、无知以及殖民主义的魔障混合而成的精神状态。我们必须消除这种精神状态。㉑

在冷战年代里,韩素音的文化认同植根于自觉强烈的亚洲意识,又不被亚洲意识所束缚,而是朝向宽广开放的双重视野,体现出灵活辩证的批评思考。这就是萨义德指出的现代知识分子应该具有的“旅人心态”:自甘边缘处境,保持知识上的好奇心,游离在多重文化的交叉地带,激发出生产性的、批判性的观点。㉒巧合的是,《瑰宝》其中一章的题目就是“海陆之间——旅人”。韩素音反思自己的种族身份和文化认同,她这样说道——

像我这样的亚洲人,属于一个很小的“上层社会”,也就是所谓的“欧亚混血知识分子”。我们是在两个世界之间长大的。带有种族主义印记的“欧亚混血意识”不值得评述。这仅仅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偏见,仍然生存在大英帝国的殖民地中。㉓

韩素音揭示欧亚混血儿由于缺乏自觉的自我批判,导致没有突破种族偏见,反而吊诡地巩固了这种偏见,使得平等、尊严和人类正义无从实现。韩素音进而指出,这些欧亚混血知识分子大多曾在西方接受过高深教育,具有文化权力和符号资本,一旦回到故国,他们就要面临令人难堪的生活环境,他们的灵魂不得不裂变为两个层面,面对不同问题而展现不同性格,进退失据,无所适从,造成一种文化社会学意义上的精神分裂症。㉔韩素音指出,在这样残酷的现实面前,中国许多最优秀的、较为诚实的西化知识分子做出了勇敢选择,出于感时忧国的精神,放弃西式生活方式和个人自由,愿意融入中国人民,成为守望相助、生死与共的命运共同体。㉕在这种民族主义文化认同之外,韩素音发现,一方面,西方人对中国的描绘带有异国情调的东方主义,中国变成一片神奇土地,充满财富和智慧,对西方人很有吸引力。㉖另一方面,西方人对中国抱有成见,总是把宿命论、不可知论和清静无为的性情强加到想象的中国人身上,这些西方人耽溺于华夏神话,却无视中国现实,对令人不快的真相和负面因素故意视而不见,他们在赞扬中国文明的同时也在摧毁中国文明。㉗

二 在“亚洲视野”下:中国与东南亚的政治文化

韩素音走向知识左翼、介入文化冷战,有一个演变的过程。她出版的第一本书是《目的地重庆》(Destination Chungking,1942),塑造出来的“中国形象”有点粉饰太平和异国情调的倾向。㉘她在香港写出的长篇小说《瑰宝》在跨国罗曼司的外表下,探讨大陆中国、香港和亚洲的文化政治。韩素音与第二任丈夫梁康柏(Leon F.Comber)在婚后移居马来亚,此后她频频入境中国大陆,参观访问,实地考察,获得关于中国的第一手资料,为新中国的繁荣进步而欢欣鼓舞,还经常接触中共高层,耳濡目染,思想“左”倾。此后在其多部作品中,她对中国历史的叙述和评价带有左翼气息,对国民党、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坚持批判的立场,颂赞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成就,支持亚洲被压迫民族的反抗斗争。在四十多年的冷战时代中,韩素音向西方人讲述正面的中国故事,促进了中国与西方之间的文化交流。同时,韩素音的这些革命话语也带有一些思维定式和浪漫化描绘,反映出左翼知识分子的一些思想症候。下面,分别对其进行叙述、分析和评价。

1.中国革命的叙述

韩素音的爱情小说《瑰宝》(A Many-Splendoured Thing,1952)在描写欧亚裔女子“韩大夫”和英国驻香港记者“马克·艾略特”的跨国罗曼司之外,不失时机地插入了同情中国革命的大段文字。三十年后,她的另一部爱情小说《待到黎明到来时》(Till Morning Comes,1982)叙述一位美国女记者“斯蒂芬妮”与一位中国外科医生“靳雍”的跨文化婚恋,更进一步再现现代中国的革命洪流,是早期左翼作家的“革命加恋爱”小说之当代翻版。㉙不过,如果要理解她在亚洲视野下的中国革命论述,首先应该分析她的五部自传,即《残树》(The Crippled Tree,1965)、《凡花》(A Mortal Flower,1966)、《寂夏》(Birdless Summer,1968)、《吾宅双门》(My House Has Two Doors,1980)、《再生凤凰》(Phoenix Harvest,1982)。笔者将结合韩素音的作品,根据写作的年代顺序,梳理她的政治思想在历史情景中起伏流变的轨迹,揭示她如何把后见之明(hindsight)渗透到她对中国革命的历史叙述当中,如何结合个人传奇和公共领域,利用自传这种纪实性的叙事作品,展开巧妙而动人的意识形态书写。

早年的韩素音,处于青春期的反叛和自我认同的危机中,没有明显的民族意识,对于共产革命缺乏兴趣。不过,随着年岁渐长,她的世界观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她在北京、天津读中学时,她从大街上的阅报栏中得知共产党人被北洋政府处决的可怕消息。同学华揽洪由于母亲的影响,向往革命,打算将来去南方投靠革命党,少年的韩素音对此感到好奇和害怕。有一次,她和家人去看电影,在观影中,一位左派大学生触景生情,高呼民族主义口号,遭到警察的殴打;影院中的其他观众发现韩素音一家是洋人,这唤起近代以来中国人民的创伤记忆,于是,他们对着韩素音一家高呼“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㉚韩素音还提到,她有一位中文补习老师吴先生,四十岁的未婚女性和爱国者。吴先生经常与韩素音一起读报纸,她为东三省的沦陷而叹息流泪。在吴先生的影响下,韩素音开始直面人生,关心国事:“吴先生确实占据了我内心深处感情的一部分,深沉、强劲、持久,在我多层次的生活中,终于压倒一切肤浅的动荡,在一股强大的河流中把我卷向中国,不是过去死去的中国,而是今天活着的中国。”㉛

从1935年到1938年,韩素音在比利时留学,她产生了反法西斯主义情绪和爱国主义热忱。韩素音在写作《凡花》时,正是1960年代的冷战时期,她从当下的政治情景出发,回顾往事,批判西方国家奉行的绥靖政策、反共潮流和欧洲中心论。㉜1937年7月,她在赴意大利旅游的途中看报纸,得知“卢沟桥事变”发生的消息,她检讨自己以前的行为,产生政治危机感和道德负罪感。㉝在这个时候,比利时成立“援华委员会”,但是韩素音失望地发现,许多欧洲人的头脑里装满扭曲的东方主义的中国形象,一些人相信不良媒体的传言,认为日本是在保护中国不受共产主义统治,这激起了韩素音的强烈愤慨。㉞于是,韩素音决心返归危难中的祖国,参与救亡图存的伟业,她认为,一个人必须为追求正义和自由而付出生命的代价,这远比个人的物质享受和世俗成功来得更为重要。㉟准此,她从单纯追求知识和学位的中国留学生变成了感时忧国的“离散民族主义者”(diasporic nationalist)。

当韩素音回到中国以后,在抗日战争的洪流中,耳闻目睹国民政府的消极抗日和政治腐败,感到越来越失望,同时看到共产党人的光明形象和不断壮大,于是,她的政治立场发生了急剧的转向。1941年1月,蒋介石一手制造了“皖南事变”,韩素音在事后总结道:“这个屠杀对我来说是一个转折点。”㊱1941年春,周恩来在重庆发表了一场演说,给现场的韩素音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称周恩来是“最有才智的政治家”“世界上最有头脑的人之一”。㊲1942年,韩素音的小说《目的地重庆》出版,最后一章预言国民党和共产党即将展开一场恶战。在国共内战期间,韩素音身处英国,得知共产党节节胜利的消息,欢欣鼓舞,溢于言表。㊳应该说,韩素音在逃难重庆期间(1938—1942)、在旅居英国期间(1942—1948),在这短短的十年内,从民族主义分子变成了共产主义的同路人。在移居香港期间(1948—1952)、居留马来亚期间(1952—1964),韩素音的立场继续“左”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她出于爱国情操,借助于老同学龚澍的帮助,每年进出中国大陆,参观访问,这强化了她的左翼立场。冷战年代的韩素音在写作回忆录时,经常从左翼知识立场出发,论世衡史,抚今追昔,阐发历史的后见之明,每每给读者留下“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的印象。

韩素音的第一部自传是《残树》。它在讲述个人传奇和家族故事时,穿插大量的中国近代史的苦难沧桑,对比新旧中国的变化。这样一来,个人的、家族的、国家的,乃至于世界的众多故事,交织缠绕,大大扩展了这套自传的篇幅,而且阐述了作者的政治哲学。作者同情中国革命,赞扬中国人民的勤劳、智慧和勇敢。在展开国史叙事的时候,韩素音采取“中国革命史”的叙述主线,强调革命乃是中国历史的必然产物,有其内在逻辑和正面价值。很多时候,她的历史叙事与中共的声音高度重叠,难分彼此。

韩素音的第二部自传是《凡花》,其中表达了她对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的敬仰之情。㊴《凡花》谈到1920年代后期陈独秀奉行右倾路线,毛泽东写下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韩素音对农民运动的革命热情和毛泽东的领导能力给予毫无保留的赞扬。㊵《凡花》第四章写道,毛泽东在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失败后,率领红军残部到达井冈山,开辟革命根据地。紧接着,韩素音的笔触从历史回到当下,回忆她在1964年10月寻访井冈山根据地的故事,韩素音说,井冈山经验不但对中国革命具有历史性的意义而且为世界革命提供借鉴:“在井冈山进行的工作至今仍具有重大意义,因为它不仅为中国共产党奠定了基础,而且也适用于亚洲、拉丁美洲以及非洲一切正在酝酿的和即将爆发的农民革命。”㊶显而易见,这是“全球六零年代”(The Global Sixties)的思潮在韩素音回忆录中的一次折射。《凡花》提道,1934年国民政府对中央红军发动第五次围剿,而青年韩素音当时正在北京读中学,沉迷于社交生活,懵懵懂懂,对政治毫无兴趣。然而,当她在写作这部回忆录时,经常逸出个人的生命史,不断把革命史知识植入历史叙事当中。50岁的韩素音在写作此书时(1965年左右),高度赞扬长征的伟大意义——

1934年10月到1935年10月历时一年之久的长征是一首英雄的史诗。长征本身就是一首可以独立成册、卷帙浩繁的英雄史诗。它在人类历史上永远是一块纪念人类的勇敢、忍耐、大无畏气概的丰碑。而当时我们只知道共产党正在退却逃跑。㊷

接下来,这本书插入韩素音在1956年对一位参加过长征的红军老战士的访谈,追思往昔,忆苦思甜,证明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所以,这本自传出现了奇妙的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私人领域和个人故事,讲述混血少女罗萨莉在中国的个人成长史,由过去到现在,顺时演进;另一部分是作家韩素音的历史叙述和政治评论,由现在回溯过去,逆时叙述,两者交织在一起,凸显个人在历史风暴中,如何见证暴力,控诉不义,证明历史不是偶然的演进,而是自有规律可循。

韩素音的第三部自传是《寂夏》。1967年的韩素音写作这本回忆录的时候,回溯和分析了抗战局势,批评国民党战线的一败涂地,对比和夸奖了共产党的高明战略。㊸这本书郑重介绍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这不是一本单纯的个人回忆录,而是根据当下的阐释学情景和意识形态重释历史,重申作者的左翼政见。本书第二部叙述韩素音在英国见证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她突然中断了对自己的欧洲生活经历的叙述,转过头去,论述中国红色政权的壮大,然后自问自答:“经过二十年的革命,是什么使得他们有这样巨大的能力,组织一支军事武装力量,保持他的政治领导和赢得广泛的群众支持呢?毫无疑问,答案是毛泽东思想和中国实际的结合。”㊹

韩素音的第四部自传是《吾宅双门》。本书记述从1949年到1966年,韩素音往返中国大陆,感受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成就的经历。她对新中国的社会观察,在同情和赞扬之外,也有困惑、质疑和批评。㊺纵然如此,面对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出现的过错,韩素音不忘初心,体贴同情,坚守国族认同——

我对中国的感情不容置疑,尤其是1960年冬天,我竭尽全力地为中国辩护。甚至对着那些刺探情况的外交官和记者,我不向他们吐露真情(含笑地),因为我与中国息息相关,我心脏的跳动、血压的升降、每个细胞的生存都与中国连在一起。我没有挑选它,是它选中了我。更何况是在北风怒号,严冬以它钢铁般的意志降临大地;整个世界好像以胜利的姿态起来威胁中国的时候。毕竟我是一个中国人。㊻

韩素音为毛泽东写过两本传记《早晨的洪流:毛泽东与中国革命》(The Morning Deluge: Mao Tsetung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1893—1954,1972)和《风满楼:毛泽东与中国革命》(Wind in the Tower: Mao Tsetung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1949—1975,1976),她写《早晨的洪流》的目的是“通过毛主席一生的各个阶段,尤其是通过一个革命家和思想家的发展经历,展现中国革命的历程”㊼。因应英美出版社的请求,韩素音写了这本书,她指出:

不能否认中国革命是一个重大而辉煌的事件,它不但改变了中国,而且也改变了世界。没有这场革命,中国就不可能取得当前的成就,也不可能成功,就不可能在世界事务中发挥影响。毛泽东将永远是整个人类历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他不但恢复了中国人的独立,而且恢复了他们的尊严、国家自豪感及文化。㊽

以上这些关于中国革命的叙述和评价,不是来自于韩素音的向壁虚构而是来源于她的中国经验。这与韩素音本人的“亚洲视野”有关。自1948年韩素音从英国暂居中国香港,尤其是在她移居马来亚的十二年中,她频繁在亚洲旅行,以目击者、知情人和参与者的身份,见证亚洲政治文化的巨变。她注意到,亚洲作为一个广袤无垠的地理空间和历史悠久的文明体系,长期以来受制于西方殖民帝国的掌控和压迫,亚洲不能自主地言说自己,而只能被动地任由东方主义的眼睛所凝视、被殖民主义的历史叙述所表达。因此有必要以亚洲作为基本的叙事单位和分析范畴,去观察和思考世界历史中的亚洲,在亚洲视野的框架下,“中国革命”作为亚洲问题的组成部分,也就成为她的中心关怀了。进而言之,在韩素音那里,中国革命的曲折、复杂和惊人成就,不但为亚洲革命的“去殖民化”议程提供宝贵的经验而且还为冷战年代的世界革命提供借鉴。然而,在韩素音对中国革命的想象和阐释当中,暴露出两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一是她在解释和赞扬革命政治之逻辑必然性和正面价值之外,遮蔽和遗忘了革命暴力的非理性、破坏性、去人性化的一面,有时还把暴力给予浪漫化、审美化和奇观化的描述;二是她在陈述个人成长史的时候,经常把宏大叙述带入字里行间,急切地把当代政治的后见之明和当下的社会思潮植入历史叙述,变成了意识形态的传声筒,丧失了必要的历史理性和分寸感。这两个方面在现代知识分子之介入公共领域的时候,成为常见的文化现象,而在冷战年代里的韩素音那里,这个现象以更加尖锐化和表面化的方式显露出来了。

2.东南亚冷战的文本再现

在亚洲视野之下,韩素音除了热切描述中国革命的历史经验之外,还密切关注东南亚的文化政治。由于特殊的人生道路,她和许多亚洲国家、地区的领导人都有个人交往,例如印度总理尼赫鲁、印尼总统苏加诺、日本首相大平正芳和田中角荣、香港总督麦克唐纳、新加坡总理李光耀,等等。韩素音还和一些政治人物保持良好的私人关系,例如中国总理周恩来、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亲王、马来亚首相东姑阿都拉曼。此外,她访问过菲律宾、巴基斯坦、孟加拉国、斯里兰卡、尼泊尔等亚洲国家。韩素音在1952年移居马来亚,在那里生活了12年,直到1964年被迫离开。有研究者发现,韩素音移居马来亚以后获得一个论世衡史的新视角——亚洲人的视角:“细看韩素音在马来亚期间的写作,最大特点就在于其作品中的‘亚洲成分’,即以战后亚洲为主要写作题材。”㊾这是敏锐的观察。不过需要补充,早在1952年出版小说《瑰宝》时,韩素音已多次从亚洲视野出发,观察冷战议题了。准确地说,在韩素音这里,她谈论的亚洲指的是东亚和东南亚,偶尔涉及南亚。此处以东南亚为分析单元,考察韩素音在亚洲视野下的冷战论述。

应该指出,韩素音描绘紧急法令下的马来亚社会,支持新加坡的南洋大学的创建,这两个方面都与亚洲冷战有关。接下来,笔者以她的第四部自传《吾宅双门》和自传体小说《餐风饮露》为个案,讨论她如何在亚洲视野下,再现南洋冷战,表达左翼政见。

在马来亚沦陷期间(1942—1945),马来亚共产党(简称“马共”)和英国军队并肩作战,抵抗日本侵略军。“二战”结束后,英国人重回马来亚,漠视当地人民追求民族独立的诉求,也与马共发生了激烈冲突。为了打击日渐强大的马共势力,殖民当局在1948年宣布实施“紧急法令”,㊿又在1950年开始实施“新村运动”,把上百万华人驱赶到由大片铁丝网围起来的集中营里,由军警昼夜监管。[51]1952年1月,来自大英帝国的邓普勒(Sir Gerald Templer)将军担任马来亚最高专员,他把马来亚划分为“黑区”和“白区”,对马共实施坚壁清野的战略。同时,殖民当局禁止马来亚与中国之间的人员出入、书籍流通,华人和华校生也被怀疑为暗通马共,受到当局的监督和侦讯。韩素音在当时多次批判过“新村运动”和东南亚的反共逆流,她对记者明确表示:“紧急状态,让我看到一个真正的马来亚”,她还直言不讳地说,新村政策“是个错误的政策”。[52]

不妨罗列《吾宅双门》中的一些情节,以见证东南亚冷战的风声鹤唳。1952年3月,韩素音在柔佛的巴鲁总医院上班,她吃惊地发现医生很少,听说医院多次被马共游击队攻击。丈夫梁康柏担任柔佛特别处的助理处长,忠实执行“紧急法令”,引起了当地华人的恐慌。韩素音参观华人新村,发现有400位华人被安置在那里,罪名是为“匪徒”提供了食物,这些华人的居住环境十分恶劣,缺少粮食和药物。韩素音提到家里的佣人阿梅,她原来是一个马共分子,后来在一次武装行动中被政府军俘获,她投诚以后,做了密探,这个故事被韩素音写入她的小说《餐风饮露》中,很受关注。[53]韩素音发现,殖民政府把华人的文化认同和国族认同混为一谈,导致新马华校被认为是马共渗透的温床,经常受到特别处的袭击。新中国成立后,马来亚、新加坡禁止和中国发生交流往来。根据紧急法令,任何持有中国书刊的人可以不经审判而被拘留,韩素音的许多书籍被特别处扣押或销毁。韩素音告诉人们说,自己打算去中国探亲,这在当地的报界引起了骚动,因为在冷战氛围中没有人敢直说“我要到中国去”。韩素音申请去美国的签证被拒绝了,因为她最近从中国回来,有“亲共”的嫌疑。

联系韩素音关于当代中国的介绍,我们看得出来,在这里出现的关于“紧急法令”下马来亚社会的深描,显示了她从广阔的“亚洲视野”出发,洞察到在战后亚洲出现的两种政治图景:一方面,有些国家追求民族解放、独立建国,甚至取得了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例如中国;另一方面,一些尚未独立的殖民地则深陷冷战对抗的政治风潮当中,并且与宗主国的冷战东方主义、离散华人的远程民族主义纠结在一起,呈现出错综复杂的历史面貌,例如马来亚。这就是韩素音在“亚洲视野”之下发现的两种政治景观,在1945年到1964年的亚洲历史上,构成意味深长的讽刺性对照。

新加坡和马来亚的教育问题也引起了韩素音的兴趣。这个话题除了表现出后殖民社会的语言政治,也与东南亚冷战有密切关联。韩素音以见证人的身份,介绍了南洋大学的创办经过:1952年二三月间,全马来亚的270个华人团体和俱乐部参加了这一计划,南洋大学就此诞生了。一个持有殖民主义立场的英国人污蔑“南洋大学是华人沙文主义的典型表现”,遏制华语文化正是为了“反对共产主义”。韩素音加以反驳,据理力争。由于支持南洋大学,韩素音受到福建会馆的邀请,拜见陈六使和李光前,听他们解释了为什么要创办南洋大学。一个美国记者在英文报章发表文章,无中生有地蔑称陈六使、李光前是赤色代理人:“尽管如此,那时候时兴把促进文化联系和共产主义混为一谈。那些日子正是约瑟夫麦卡锡以莫须有的罪名进行政治迫害的时期,新加坡和好莱坞一样受到波及。”[54]韩素音发现南洋大学首任校长林语堂打算把南洋大学打造成反共的堡垒,这引起奉行“去政治化”立场的华商侨领的不满,双方分道扬镳。

从韩素音的以上叙述来看,南洋大学的创办在新马社会不是一个单纯的教育问题,而是一个有高度敏感性的文化政治问题,它牵扯的是“作为后殖民现象的语言政治”,这个问题在“冷战年代”里变得更加紧张和复杂化了。正是透过韩素音的亚洲认同的眼睛,新马华人视野中的南洋大学的创办这个话题,才真正显出“语言正义”的深度和复杂性。

韩素音在长篇小说《餐风饮露》中给南洋冷战以写实主义描绘,这在当时的亚洲区域具有典型性。李星可给此书以很高评价:“战后以来这是描写马来亚风光的第一部奇书。”[55]本书的前六章聚焦于六个场景。第一章描绘警察局见闻[56],韩素音见到停在路边的装甲车内有手握轻机枪的警察。第二章聚焦于医院见闻,指出马共在底层华人中有广泛的民意基础。第三章描绘底层华人“阿牛”一家的贫苦生活。第四章假托马共分子“陈阿白”的日记,叙述马共的军旅生活。第五章描绘上流社会的聚会,副警察总监主张把不愿效忠的华人一律驱逐出境,送回中国。第六章描写一群殖民地官员视察集中营,发现被关押的不少政治犯,包括一批华族妇孺,蒙受不白之冤。翻阅这本政治小说,我们发现,在关于南洋冷战的纪实性描绘中,字里行间处处透露出韩素音的政治关切,她对殖民当局的严厉批判,她对殖民地人民(尤其是底层华人)的深厚同情。

韩素音的自传《吾宅双门》和小说《青山不老》也涉及亚洲其他国家。一是柬埔寨。韩素音受邀访问柬埔寨,与西哈努克亲王保持长期的友谊。西哈努克和中国领导人有良好的关系,这在冷战年代也是一个大胆的举动:“那时美国对政治抱有固定的看法。谁不服从它以‘自由民主’的名义推行的路线,成为它的附属国,谁就是它的敌人,——尽管华盛顿的首脑们实际奉行的政策十分专横,蔑视人权。谁与中国交朋友便是十恶不赦。西哈努克与众不同,他是中国的朋友;保持中立。”[57]二是印尼。1962年,韩素音访问印尼,见到苏加诺总统。韩素音在雅加达大街上见到苏联人提供给印尼军人的坦克,她提醒印尼共产党领导人艾地可能会发生军事政变,但是后者不以为然,在1965年9月30日,印尼果然发生了军事政变。[58]三是尼泊尔。《青山不老》描绘了一些人物在冷战年代中的言论。

必须指出,韩素音所有这些关于亚洲冷战的再现,和西方作家——例如毛姆、吉卜林、康拉德、黑塞等——的东南亚游记的志趣大不相同。她不是从东南亚历史的“外部”进行浮光掠影的猎奇描写,也没有使用“帝国的眼睛”[59]对东南亚进行异国情调化、乌托邦化、自我东方化的处理,而是根据自己作为一名欧亚裔人士的亚洲生活经验,从亚洲国家的“内部”进行同情的了解和深情的再现。韩素音描绘亚洲人民在历史上的苦难和沧桑,她分析“去殖民化”的刻不容缓的必要性,她重申欧洲和亚洲自古以来的交流互动及其积极成果,她主张西方发达国家对亚洲国家的平等对待,她提倡亚洲国家之间的横向联系和国际主义,她赞叹中国革命的成功经验和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所有这些有关政治文化的论述,都有她自己的实地考察的基础和由此而来的严肃认真的思考。韩素音也不仅是在为那段无法忘怀的历史记忆进行造像和留念,而是在对于东南亚冷战时代的描绘中,表达她对民族独立、平等政治、尊严政治的思考。由此可见,从1950年代到1980年代的冷战时期,韩素音对“二战”以后的亚洲产生了深切的区域认同,这也使得她在思考亚洲问题的时候,没有沿袭西方现代性的现成模式和殖民帝国的思维框架,而是自觉地从亚洲视野出发,深度分析亚洲国家之相似的历史记忆、现实处境和未来走向,发人深省地提出一些关于去殖民化、国际主义和全球民主的洞见。

韩素音的著作触及一系列重大的理论议题:离散民族主义和中国性,妇女解放和女性主义,世界革命,全球六零年代。最重要的是,在漫长的冷战年代里,韩素音走向知识左翼,同情中国革命,支持社会主义,推动东西方的跨文化对话,形成双重的文化认同。她根据丰富的亚洲经验和坚定的亚洲认同,在思考“二战”以后第三世界的独立建国问题时,从亚洲视野出发,强调“去殖民化”议程的重要性和国际主义的可行性,为解决平等、尊严和人类正义等问题贡献了一己的批评思考。

除此以外,韩素音的亚洲论述具有打破“冷战东方主义”的目的和效果。根据最新的研究成果,在冷战年代,美国政府和英国政府通力合作,制定了管控东南亚政局的策略,结果是,东南亚五个主要的反共国家(马来西亚、新加坡、菲律宾、泰国、印尼)镇压国内受中国影响的社会主义运动,并且在地理空间上形成一个弧形的战略包围圈,以遏制越南革命,包围社会主义中国。[60]此时,在美国国内,美国政府出于反共目的,通过外交手段和文化生产的合作,使得中产阶级的亚洲想象在原有的东方主义色彩之外,又添加了“冷战”内涵,而这种被制造的亚洲形象服务于美国在亚洲的势力扩张,是为“冷战东方主义”(Cold War Orientalism)。[61]

所以,在这个历史背景下思考,韩素音的著作在英国、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出版,其中对于亚洲冷战和中国革命的论述,确实有助于西方人放弃傲慢和偏见、消除冷战东方主义的迷雾。通过对韩素音这个人物的个案分析,也有助于理解现代知识分子和公共领域之间的复杂而微妙的关系,这种关系既是文化的,也是政治的,当然更是历史的。

注释:

①汪晖:《亚洲想象的政治》,汪晖:《亚洲视野:中国历史的叙述》,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7~55页。

②英文学术界关于“亚洲冷战”的研究,主要参看Albert Lau ed.,Southeast Asia and the Cold War(London: Routledge,2012); Matthew Foley,The Cold War and National Assertion in Southeast Asia: Britain,the United States and Burma,1948-1962(London: Routledge,2010); Nicholas Tarling,Britain,Southeast Asia and the onset of the Cold War,1945-1950(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 James A.Tyner,America’ s Strategy in Southeast Asia: from the Cold War to the Terror War(Lanham,Maryland: Rowman & Littlefield,2006); Tony Day and Maya H.T.Liem,eds.,Cultures at War: the Cold War and Cultural Expression in Southeast Asia(Cornell,NY:Cornell Southeast Asian Program Publishing,2010); Christopher E.Goscha and Christian F.Ostermann eds.,Connecting Histories: Decolonization and the Cold War in Southeast Asia,1945-1962(Washington,DC: Woodrow Wilson Center Press,2009); Ang Cheng Guan,Southeast Asia’s Cold War: An Interpretive History(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18); etc。

③韩素音:《寂夏》,邱雪艳、梅仁毅译,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321页。韩素音的著作中还提到,多罗西热爱亚洲文化,经常穿着缅甸的传统服装、印尼的纱笼或印度的纱丽或是一件结拉巴长袍,戴着珊瑚珠子,她介绍韩素音参加援华委员会组织的会议。多罗西支持亚洲人民的反抗斗争,组织各种关于亚洲的协会,向许多亚洲学生伸出援手,她的广阔胸怀和慷慨大方深深地感染了韩素音。

④⑤⑥㊺㊻㊼[54][57]韩素音:《吾宅双门》,陈德彰、林克美译,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121、489~490、280、136、356~357、383、102、269~270页。

⑦⑯⑰㉑㉓㉔㉕㉖㉗韩素音:《瑰宝》,孟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47~148、24、26、289~290、317、319、320、165、165页。

⑧⑨韩素音:《明天的眼睛》,沈大力、马清文译,华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57、60页。

⑩⑪⑫韩素音:《东方与西方的关系》,衣若芬、崔峰主编:《素音传音:韩素音百年诞辰纪念文集》,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华语言文化中心,八方文化创作室2017年版,第91、93、94页。

⑬㉚韩素音:《残树》,祝珏、周谟智、周蓝译,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422~423、418~419页。

⑭⑮㉛㉜㉝㉞㉟㊴㊵㊶㊷韩素音:《凡花》,杨光慈、钱蒙译,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307、363~365、163、389~390、414、424~425、442、101~102、104、114~115、327页。

⑱Stuart Hall,“ 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 ,” in Jonathan Rutherford ed.,Identity: Community,Culture,Difference(London: Lawrence & Wishart Limited,1990),p.223; Stuart Hall,“ The Question of Cultural Identity,” in Stuart Hall,Held David and Mcgrew Tony eds.,Modernity and Its Futures(Cambridge,Eng.: Polity Press,1992),p.327; Homi Bhabha,“The Third Space:Interview with Homi Bhabha,” in Jonathan Rutherford ed.,Identity: Community,Culture,Difference,pp.209-211; Homi Bhabha,“ The Commitment to Theory,” see hisThe 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 Routledge,1994),pp.28-56.

⑲Aihwa Ong,“On the Edge of Empires: Flexible Citizenship among Chinese in Diaspora,”Positions,Vol.1,No.3 (1995).

⑳韩素音:《瑰宝》,孟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2页。有论者也注意到在《瑰宝》这部小说中,西方现代性和中国传统的水乳交融产生了文化身份的“中间道路”,参看李宪瑜《自我陈述与中国想象——凌叔华、韩素音、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4期。

㉒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44~58页;爱德华·W·萨义德:《人文主义与民主批评》,朱生坚译,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39~168页。

㉘关于这部小说的写作经过,参看梁德新《韩素音〈目的地——重庆〉一书的写作过程》,收入丘菊贤主编《韩素音研究文集》,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145~148页;王凤霞、喻天琢:《韩素音〈目的地重庆〉问世前后》,《红岩春秋》2018年第1期。

㉙韩素音:《瑰宝》,孟军译;韩素音:《待到黎明到来时》上下册,刘国明译,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㊱㊲㊳㊸㊹韩素音:《寂夏》,邱雪艳、梅仁毅译,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240、248~249、404、61~62、374页。

㊽韩素音:《赤潮:毛泽东与中国革命,1893—1954》,李著鹏、胡自信、刘幼生、马键译,山西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6页。

㊾章星虹:《韩素音在马来亚:行医、写作和社会参与(1952—1964)》,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华语言文化中心,八方文化创作室2016年版,第99页。

㊿Victor Purcell,Malaya: Communist or Free? (London: Gollancz,1954).

[51]关于马来亚“新村运动”的最新研究成果,参看Tan Teng Phee,Behind Barbed Wire: Chinese New Villages During the Malayan Emergency,1948-1960(Petaling Jaya: SIRDC,2020); 潘婉明:《一个新村,一种华人?——重建马来(西)亚华人新村的集体回忆》,吉隆坡大将书局2004年版。

[52]转引自章星虹《韩素音在马来亚:行医、写作和社会参与(1952—1964)》,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华语言文化中心,八方文化创作室2016年版,第54、55页。

[53]韩素音:《吾宅双门》,陈德彰、林克美译,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86~87页。

[55][56]韩素音:《餐风饮露》,李星可译,新加坡青年书局1956年版,第5、17页。

[58]关于冷战年代印尼政府、印尼华人与中国之关系的最新研究成果,参看Hong Liu,China and the Shaping of Indonesia(Singapore and Kyoto: NUS Press and Kyoto Press,2021);Taomo Zhou,Migration in the Time of Revolution: China,Indonesia,and the Cold War(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9)。

[59]“帝国的眼睛”这个说法来自于美国学者Mary Louise Pratt的书名,用以描写欧洲文学的殖民地旅行书写的一种特性,参看她的Imperial Eyes,Travel Writing and Transculturation,revised edition(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7)。

[60]Ngoi Wen-qing,Arc of Containment: Britain,the United States,and Anticommunism in Southeast Asia(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9).

[61]Christina Klein,Cold War Orientalism: Asia in the Middlebrow Imagination,1945-1961(Los Angeles,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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