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亮诗论重探
2021-04-17孙连五
孙连五
内容提要:香港文人林以亮具有多重文化身份,在新诗批评、文学翻译和红楼梦研究等方面造诣颇高。过去学界一般将林以亮看作宋淇的笔名,但是,有大量证据表明,作为诗评家的林以亮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宋淇,他实际是一个由宋淇和吴兴华共同参与建构的学人形象,宋淇是站在“台前”的具体操作者与实践者,而隐藏在“幕后”的吴兴华则提供了重要的文学资源与理论支撑。林以亮的复杂身份在新诗史上有独特的意义。
林以亮是20世纪下半叶台港文坛的一位重要学人,他的身份具有多重性,在新诗批评、文学翻译及红楼梦研究等领域造诣颇高。过去学界在谈到林以亮时,一般将其看作宋淇的笔名。但是,与翻译家、红学家身份的林以亮不同,作为诗评家的林以亮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宋淇,他实际是一个由宋淇和吴兴华共同参与建构的学人形象,在新诗史上有独特的意义。林以亮是如何在港台文坛登场的?他与吴兴华有怎样的文学因缘?如何理解他的新诗观念?这些问题对于重新理解林以亮、吴兴华及其所处的学人圈都是有必要的。
一
在论述林以亮以前,需要先对宋淇早年的大学教育、文学创作和文坛交游活动做出梳理与回顾。
宋淇1919年5月出生,原名宋奇,祖籍浙江吴兴,其父为现代著名戏剧家、藏书家宋春舫,他自幼耳濡目染,对西洋文艺兴趣浓厚。1935年,宋淇考入燕京大学外国语文系,1937年抗战爆发后,辗转于国立武汉大学、私立光华大学借读,1939年底自上海重返燕京大学,1940年毕业,其毕业论文为socio-cultural conditions and knowledge①,是对张东荪学术论著《知识与文化》第二部分的英译。宋淇早年所接受的文学教育主要是在京沪沦陷区完成的。他在光华大学借读期间受张歆海熏染颇多。张歆海(1898—1972),字叔明,浙江海盐人,1918年负笈哈佛留学,师从著名的新人文主义者欧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1865—1933)。1922年,张歆海获英国文学博士,博士论文是关于马修·阿诺德的研究。归国后,他曾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东南大学、光华大学等院校执教,还曾担任民国政府外交官,1937年携妻子韩湘眉重返光华大学,任文学院院长。张歆海与宋春舫是旧相识,曾一同参与新月书店的创办,他十分推崇英国19世纪文学,在光华大学开设的相关课程有“浪漫诗人”“十九世纪散文家”“维多利亚时代文学”等,这些课程对宋淇早期的知识形构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宋淇当时沉迷于英国浪漫主义诗歌,曾在《西洋文学》月刊译介拜伦、雪莱、济慈等人的诗。赴港之后,他雄心勃勃地计划引介西方文学,但最后仅介绍了拜伦、雪莱、济慈、华兹华斯、柯勒律治五位诗人,这与其早年的兴趣和投入关系很大。宋淇在燕京大学师从哈罗德·谢迪克(Harold Shadick,1902—1993),谢迪克毕业于多伦多大学哲学系,1925年来华,长期在燕京大学任教,曾担任外文系主任,对宋淇、吴兴华颇为器重,晚年还与宋淇有联络。谢迪克关注现代中国文学,评论过鲁迅、曹禺等作家,还将《老残游记》译成了英文。他在燕京大学开设的课程有两门对宋淇的影响比较显著,一门是“十九世纪之思潮”,课程内容主要是“研究思潮之文学表现:哲学方面、科学方面、社会与宗教方面。以怀特海的科学与现代世界作为历史根据,需要阅读的作家有罗素、歌德、德国小说家、华兹华斯、雪莱、密尔、斯宾塞、马克思、尼采”②。其中涉及的英国浪漫文学是宋淇早期最关注的领域。另一门“英文文学批评”主要是讲授文学批评史及批评原则,阅读模范之批评书籍并重视批评之联系。这门课程使宋淇初步接触了T.S.艾略特、燕卜荪、布鲁克斯、利维斯等新批评派的文学观念,极大地开拓了他的眼界和视野,他后来在港编译《美国文学批评选》选入文章最多的就是新批评,这固然与当时新批评在欧美学界的盛行有一定关联,但从中亦可见出他对这派文学潮流的关注是其来有自。
以赛亚·柏林将学者分为狐狸型和刺猬型两种,刺猬型将一切都归纳于一个普遍而具有统摄作用的原则,能够专注于一个领域进行彻底研究;而狐狸型并不专注于一个领域,他们的生活、行动与观念是离心的,思想是零散的,难以形成统一的原则或理论体系。③宋淇终其一生都属于典型的狐狸型人格,兴趣爱好极广,涉及文学创作、翻译、批评、编剧等多方面。宋淇在抗战前夕投身新诗创作,他早期的诗歌笼罩着浓郁的感伤情绪,如《无题》《第一次听见CUCKOO》《日晷仪》等基本没有脱离19世纪浪漫主义的影响,这与他所读的课程、当时的文学风气以及同窗好友的趣味分不开。宋淇早期文学实践最主要的成绩在于散文创作和文学批评。他的散文写作是以对英国作家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Logan Pearsall Smith)的译介和模仿开始的。洛根·史密斯是英国散文家、小品文家,他的《小品》(Trivia)和《小品续集》(More Trivia)因风格清新、独特,曾被介绍到中国文坛。梁遇春很喜爱史密斯的小品,他所译注的《英国小品文选》收录了史密斯的《玫瑰树》(The Rose)。这则小品文描述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对青年诗人穆旦也产生了不小的触动。1937年,穆旦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发表了一首新诗《玫瑰的故事》④,就是受其启发。现代文坛对史密斯译介最多的是卞之琳,他的《西窗集》收入了史密斯的小品20则,在文坛流传颇广,也引起了宋淇的关注。1940年11月,宋淇、吴兴华等人创办了《燕京文学》,他们在发刊词里引述一则西洋故事,即出自史密斯的小品《雪尔维亚多利亚》,宋淇将其译出后,刊载于《西洋文学》1940年第3期。宋淇对史密斯的小品文一直情有独钟,他译出的史密斯小品计有《沙漠之旅》《白日梦》《修道院》《绿象牙》《雪尔维亚多利亚》等10多篇,载于《文哲》《西洋文学》等刊物上。宋淇早期所创作的《细沙》《病中小品》《枕上偶得》等小品文,形式、风格都受洛根·史密斯的影响,他后来论及散文诗时特别提到了史密斯的贡献,认为“真正把散文诗这种体裁的各种潜在可能变为具体,真正把散文诗用来反映近代精神和心理状态的,是史密斯”。⑤宋淇早年的文学理念和趣味趋向于京派,尤其受梁宗岱、李健吾、朱光潜的影响颇多,他的文学批评所针对的也主要是京派文化圈,其中值得注意的有《评何其芳的散文》《汉园三诗人》《烛虚》等。在宋淇看来,批评是眼光与修养的结合:“批评犹如张弓射箭,需要眼光和训练。批评家要想一语中的,尤其如此。眼光等于直觉,训练等于修养,二者看上去都是极简单而实际上复杂的工作,但缺一不可。”⑥后来,他对京派的态度由认同逐渐走向疏离,但其潜在的对话群体仍然没有脱离京派。
宋淇早年的交游圈主要是两部分学人。一部分是文坛名流。宋淇在上海沦陷时期与钱锺书、傅雷、杨绛、周煦良等前辈学人结交,时相往来,谈诗论艺,月旦人物,对其文学品位、眼界的提升是有所裨益的。另一部分是在京、沪求学时的同窗好友。宋淇在光华大学时期与张芝联、柳存仁、夏济安等友人志趣相投,一起创办“文哲研究组”,编辑校园刊物《文哲》。在燕京大学,他又与吴兴华、孙道临(孙以亮)、黄宗江、丁力等人相识,合编同人刊物《燕京文学》半月刊,展现出鲜明独特的文化气质。尽管这些青年人分居京沪两地,但却因相近的文化素养、知识结构和文学理念联结到一起,后来又共同参与了《西洋文学》月刊的创办,这份类似京派理念的刊物对他们后来的文学活动有重要意义。
1949年5月,宋淇举家迁往香港,流落为南下文人中的一员。为了谋生,他曾在驻港美国新闻处(USIS)任职,主要负责图书翻译,此后又转战电影圈,从事编剧、导演工作,直到1968年获聘香港中文大学,才最终回归学术界。宋淇初登台港文坛始于何时呢?1952年8月,香港《人人文学》第3期刊出一则独幕剧《寻妻记》,署名欧阳竟,这是宋淇在大陆时期常用的笔名,因此被目为宋淇的剧作。⑦实际上,此剧最早刊载于《燕京文学》第3卷第2期,署名竺磊。据笔者考证,竺磊乃宋淇在燕京大学的友人高庆琛,吴兴华书信中称其为“老怪”,《寻妻记》并非宋淇原创,只是假借他的笔名再度刊出。宋淇真正登上台港文坛使用的笔名是林以亮,其次则是余怀,其中尤以林以亮最为文坛所熟知,其作品的出版也多署此名。宋淇在1950年代发表的作品可以划分为两类:一类属于“旧作重刊”,大都是对早年已刊作品的重新修订。如《易卜生的价值》(《人人文学》第29期)初刊于《燕京文学》第2卷第4期,署名欧阳竟。《济慈信札选》(《人人文学》第11期)初刊于《西洋文学》第4期,署宋悌芬译。《印度夜曲》(《人人文学》第21期)实际是《西洋文学》第2期《雪莱诗钞》中之一首,署宋悌芬译。《细沙》(《人人文学》第23期)初刊于《新语》第4期,署名宋悌芬。《燕京文学》《西洋文学》《新语》是宋淇在大陆时期常发表作品的重要刊物,他之所以选择旧文重刊显然是对青年时代文学生涯的追念和总结。另一类是赴港后的文学实践,涉及创作、翻译、评论等诸多领域。宋淇初登台港文坛是在《人人文学》杂志开设“西洋文学漫谈”专栏,面向大众读者介绍了几位英国浪漫诗人,在新文坛充当了一个文化启蒙者的角色。在诗歌方面,他发表了《看卓别灵〈舞台春秋〉后》《十四行二首》《闻某演员割舌有感》《喷泉》等。在翻译方面,他组织编译了《美国诗选》《美国文学批评选》等文学丛书,在台港知识界颇具影响。宋淇在这一时期最值得关注的文学活动是一系列新诗评论,后来收录于《前言与后语》和《林以亮诗话》两部文集中,这使其成为台港文坛不容忽视的一位诗评家。
二
林以亮是宋淇的笔名,当然无可争议。关于这个笔名之由来,宋淇哲嗣宋以朗曾谈到,“我父亲有数十个笔名,‘林以亮’只是一个角色,但这角色有某种特殊的意义,它既代表了作为‘天生诗人’的孙道临,也象征了吴兴华和他自己,即是说,‘林以亮’是三位一体的位格,是他和他的朋友的共同暗号”⑧。这一解释是合理的,宋淇与吴兴华、孙道临等人在燕京大学时期就志趣相投,过从甚密,他所取的笔名林以亮确实是一个融合了追怀、纪念、象征意义的集体命名。如若将林以亮的诗论与吴兴华的书信、文集等相关文献资料对读,我们会发现两者的关系颇为复杂。⑨
一是观点挪用。林以亮诗论中最具方法论意义的是《论新诗的形式》和《再论新诗的形式》,这构成了他的基本诗学理念,但其中有些观点却并非林以亮原创,而是直接或间接取自吴兴华。《论新诗的形式》主要谈及四行、五古对新诗形式的借鉴意义,林以亮特别强调形式之于新诗的重要性,他谈到,“在取消了这些限制之后,诗人的困难反而有增无减。形式仿佛是诗人与读者之间一架共同的桥梁,拆去之后,一切传达的责任就都落在作者身上”⑩。这实则出自吴兴华的《现在的新诗》:“因为没有形式,现代的诗人下手时就遇到好几重困难。形式仿佛是诗人与读者之间一架公有的桥梁,拆去之后,一切传达的责任就是作者的了。”⑪对于四行古诗,林以亮提到:“这种形式与林庚和朱英诞所提倡的‘四行’不能相提并论,因为林庚所写的四行诗,拼字凑句,神气孤离,只写目前所见,与旧诗的传统没有内在的联系,只套袭了古人的皮毛和外形。”⑫林庚、朱英诞的四行诗曾风靡一时,但也引来争议,吴兴华早就提出批评:“林×、朱××(引按,即林庚、朱英诞)的四行,句拼字凑,神孤离而气不完还不讲,他们处理题目的方法还在原始阶段中。只写眼前所见,心中浮薄之感,哪用得着四行那样高贵的诗体?”⑬《论新诗的形式》有一段谈及五言诗:
中国旧诗中有一个显著的现象,就是一连串伟大诗人都采用五古作为最高的表现工具。阮籍,一部分陶潜,李白,甚至少数清朝的诗人的作品都能表达出这种立意极高,高到令人仰看欲眩的境界。(王维,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后人所谓“选体”的诗,以及韩愈,苏东坡等的五古均不在此例。)关于这一点,古人早已指出。李白说道:“七言不如五言”,元好问以五言为诗的正宗,而他们两人都是七言圣手,当然知道其中甘苦。我并不是在说,所有五古都胜过七古,或五古是中国旧诗中唯一的,最完美的形式。我的意思是当作者想写一些境界极高,近于梁宗岱所说的“宇宙诗”时,他就不由自主采取了五古这个形式,读者读这些作品时,胸襟也会随之开阔。⑭
这段立论视野宏阔,意蕴高远,极具深意,显现出一个青年学者对中国古典诗发展脉络的熟稔,但这也并非林以亮的原创论点,而是出自吴兴华的两封书信。吴兴华致宋淇的书信中有一封谈道:
当我说超乎众物之上的情感,我心里想的就是中国那一串光耀的诗人,藉把“五古”——注意只有这一个诗体——作为最高的表现工具。阮籍、陶潜(一部并非全部)、陈子昂、李白,下至清朝不大有名的诗人屈大均。……而我还要严厉的从五古中剔去王孟的山水田园诗,后人所呼为“选体”的辞费意晦的诗,韩苏的一放千里、一韵到底,珠玉蝼蚓互见的诗只剩下一些语言极简,而立意极高,高得到令人仰看欲眩的地步的诗。……梁宗岱所谓的“宇宙化”的诗只有在五古里找到。⑮
另一封则谈道:
李白说过,“七言不如五言”,元好问以五言为诗的正宗,所见都远在我先,而且他两人都是七言圣手,当然知道其中甘苦。
一般人错误的观念就在认为五七言只是字数的问题,五言诗加多两字并不是七言,五言诗根本就不应该能往上加字,这点也是前人说过的。再者五古可以boast of那么多第一流的诗,诗人再闯进同样领域时,不由自主的胸襟就开阔了……⑯
将这两封信的内容与《论新诗的形式》对比,可知林以亮只是做了剪裁与整合的工作,使得整体思路更加清楚流畅。《再论新诗的形式》主要论及西洋诗形式的借鉴价值,林以亮提到:“自第二次大战期间,中国出现了一批新诗人,他们对事物的看法,出发点,和技巧都表示出他们在精神上和现代英国诗人,尤其是奥登、史班德等非常接近。我们甚至于可以这样说,读者如果对奥登等的作品没有接触过的话,很难欣赏这一批诗人的作品。”⑰这与吴兴华的观点也是如出一辙,吴兴华信中提到,“最近杂志上常登一个名叫穆旦的诗作,不知你见到过没有?从许多角度看起来,可以说是最有希望的新诗人。他的语言是百分之百的欧化,这点我在理论上不大赞成的,虽然在实践上我犯的过错有时和他同样严重,还有一个小问题就是他的诗只能给一般对英国诗熟悉的人看,特别是现代英国诗,特别是牛津派,特别是Arden(引按,应为Auden),这种高等知识分子的诗不知在中国走得通否?”⑱不同之处在于,吴兴华仅提到了穆旦,而林以亮的观察视域更广,他注意到了穆旦、王佐良、杜运燮等西南联大诗人与英国“奥登一代”诗人的关联。
二是材料征引。林以亮对吴兴华十分钦佩,推崇其为“大陆诗人中最杰出的诗人”,“其成就或可比拟济慈”。⑲他在诗论中最常征引的也是吴兴华的诗,如《拟古》《西施》《西珈》《空屋》《致某批评家》《给某诗人坚持要我看的诗》《Madrigal》《哀老刘》《览古》等。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林以亮诗话》中收录的一首十四行组诗《诗的教育》,被夏志清誉为“传世之作”,并非林以亮的原作,而是吴兴华未刊的一组新诗,原题为《自我教育》,代表了他“诗歌进展中最可纪念的一个阶段”。林以亮对这首诗做出了多处修改,易名为《诗的教育》刊出,虽标注为1955年作,但吴兴华的创作时间应在1943年左右。吴兴华读书勤勉,博闻强识,知识渊博,尤其是沦陷时期困居书斋,腹笥渐增,在给友人的信中对中西文学的引述经常是信手拈来。林以亮对吴兴华的征引并不止于他的诗,也包括不少文学知识。举例示之,《诗的创作与道路》所引“五株柳树羲皇上,一水桃花魏晋前”,出自舒位《读〈文选〉诗九首》。舒位是吴兴华“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诗人,他在致宋淇的信中提到:“他(引按,即舒位)的属对足称全清第一,如咏陶潜道:‘五株柳树羲皇上,一水桃花魏晋前。’人人心中都知道,但他是第一个凑成这对联的人。”⑳不过对于舒位,钱锺书的评价有所不同,他认为舒位“有气势而无风骨,欲性情而乏韵致,涂泽狼籍,远在船山、子潇之下,定庵过誉,汪惺吾评则如汉庭老吏矣”㉑。另有一首“盖世英雄项与刘,曹奸马谲实堪羞。阮生一掬西风泪,不为前朝楚汉流”。出自潘耒《广武》,吴兴华1942年11月23日致宋淇信里提到。所引王安石的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开元天宝时,斗鸡走狗过一生,天地兴亡两不知。”出自《凤凰山二》,但引诗有误,应为“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吴兴华1951年2月20日信中提到此诗。《一首诗的成长》中引著名诗人里尔克的《布列格随笔》:“我们应该毕生期待和采集,如果可能,最好能寿命很长;然后到晚年,或者可以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像大众所想像,徒是情感(这是我们很早就有了的),而是经验。”㉒吴兴华《黎尔克的诗》一文中也引用过,不过,他是直接引用梁宗岱的译文,而林以亮则略作了修改。《诗与胡说》所引袁枚的诗,“情似嚼鸡肋,情如中副车”,吴兴华信中作“味似嚼鸡肋,情如中副车”,皆有误,应为“味似餐鸡肋,情疑中副车”,出自袁枚诗《二月初八日生一女》。《诗与胡说》所引英国诗人威廉·西德尼·沃克(William Sydney Walker)的诗:
Too solemn for day,too sweet for night,
Come not in darkness,come not in light.
But come in some twilight interim
When the gloom is soft,and the light is dim.
实际出自吴兴华1942年2月26日书信。《再论读诗之难》中英国散文家卡莱尔的名言,“每个善于读诗的人自身就是个诗人”㉓,引自吴兴华1943年9月3日书信。
三是逻辑模仿。林以亮对吴兴华的借用不仅限于材源方面,他的行文叙述逻辑也有意地模仿吴兴华,其中最重要的是《现在的新诗》。1941年11月,《现在的新诗》一文发表在《燕京文学》第3卷第2期,并未产生影响,1956年12月,此文又在台湾《文学杂志》第1卷第4期重新刊出,却在文坛引起争论。㉔这篇文章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林以亮诗论的学术基点,对于理解林以亮的诗学理念具有重要意义。我们发现林以亮有三篇诗论的叙述逻辑袭用此文,例如《再论新诗的形式》的结尾:“我只能说我已尽力避免上述的缺点。假如有人指出我的诗中有错误,与本文所提出的批评要求不合,我希望他只认为我的诗坏,而不因此觉得我整篇文章都是空谈。”㉕这实则是化用了《现在的新诗》结尾:“我只能说我已尽我的能力避免上述的缺点。然而即使有人指出我的诗中有错误,与我的批评要求不合,我也盼望他只认为我的诗坏,而不因此就觉得我整篇文字都是空谈。”㉖《诗与情感》开篇第一句“一个讨论诗的人同时自己也写诗是一个不幸”㉗,与《现在的新诗》结尾一句“一个批评诗的人自己也写诗是最不幸的”㉘可谓大同小异。最明显的是《论新诗的形式》中一段长文,且照录如下:
当一个写诗的人练习纯熟之后,他的思想涌起时,常常会自己落在一个恰当的形式里,一点生硬的情形都看不出来。许多写自由诗的人忘了中国古时的律诗和词是规律最谨严的诗体,而结果中国完美的抒情诗的产量毫无疑问地比任何别的国家多。非得有了规律,我们才能欣赏作者克服规律的能力;非得有了拘束,我们才能了解在拘束之内可能的各种巧妙变化。因此当我们看了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野土千年怨不平,至今烧作鸳鸯瓦。”“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等数不清的好句时,心里一点也感觉不到有什么拘束,或不自然。反之,只要是真爱诗的人立刻就会看出以上所引的诸句,和现在的一般没有韵、没有音节的新诗来比较起来,那个更自然,更可爱。㉙
吴兴华《现在的新诗》也谈道:
当你练习纯熟以后,你的思想涌起时,常常会自己落在一个恰好的形式里,以致一点不自然的扭曲情形都看不出来。许多反对新诗用韵,讲求拍子的人忘了中国古诗的律诗和词是规律多么精严的诗体,而结果中国完美的抒情诗的产量毫无疑问的比别的任何国家都多。“难处见作者”,真的,所谓“自然” 和“不受拘束”是不能独自存在的;非得有了规律,我们才能欣赏作者克服了规律的能力,非得有了拘束,我们才能了解在拘束之内可能的各种巧妙表演。因此当我们看了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春如短梦方(引按,应为初)离影,人在东风正倚栏。”“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等数不尽的好句时,心里一点也感觉不到有什么拘束,什么阻止感情自然流露的怪物。反之,只要是真爱诗的人立刻就会看出以上所引的诸句,和现在一般没有韵,没有音节,没有一切的新诗来比时,哪个是更自然,更可爱。㉚
对比上述两段长文,不难发现两者的行文逻辑、表述词汇都十分相似,不同之处在于两人所引的诗句,吴兴华引用了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查慎行的《杨花》、赵仁叔的《佚句》,而林以亮引用了陶渊明的《饮酒·其五》、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温庭筠的《懊恼曲》、李煜的《清平乐·别来春半》。相较而言,吴兴华所引的诗偏重个人趣味,而林以亮所引的诗更为大众所熟悉,从预设读者来看,吴兴华所针对的是写诗的人,而林以亮面向的是大众读者。
三
对于林以亮的新诗批评,有学者指出,它“反映了一个长期被中外一流诗歌作品浸染,趣味很高,造诣很深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诗学理想。它本质上是一种古典主义的诗学理论,其要义是对五四之后被迫边缘化了的中国诗歌传统的召魂。而在精神上,则体现了一个自由知识分子在边缘处境中自觉认同自己的边缘身份,以边缘者的距离感和理性的目光,对主流文化提出质疑、分析和反思的精神”㉛。这一评价是比较准确的。总体来看,林以亮的文学观呈现出明显的“反五四”倾向,这实则是宋淇、吴兴华及其同道者夏济安等人的共同理念,背后反映的是一批志同道合的边缘学人在观念、学识、情感上的隐秘互动。
一是反对浪漫主义,倡导新古典主义。这批学人一致认为,五四以来毒害文学最深的就是浪漫主义和感伤主义,尤其是浪漫主义,其最大的缺陷在于将文学限制在抒情和高度严肃性之间。夏济安提出了比较激进的主张,“我对于中国文坛的野心,倒不想写几部小说,而想创导一种反五四运动,提倡古典主义,反抗五四以来的浪漫主义”㉜。现代文坛对浪漫主义和感伤主义加以反省的学者有很多,比如梁实秋、朱光潜等人,宋淇一代年轻学人所针对的主要是英国的浪漫主义,宋淇在《人人文学》发表《诗与情感》,批评了浪漫派将情感定义为诗之本质的基本观点,他与夏侯无忌、长亭的论争表面上是文学理念的分歧,但根本上反映出了他对浪漫主义的反抗。夏济安也认为,“新诗的成就所以如此有限,我想同五四时代偏激浅薄的文学理论有关。……那时候写诗的人似乎只是拾华兹华斯的浪漫派理论的牙慧,认为‘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㉝华兹华斯的文学观念确实对五四一代影响巨大,他最有名的观点“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在现代文坛颇为流行,但后半句往往被忽视。吴兴华就提到,“前半句那violent passions我不大赞成,因为那逐出许多极好的,却不动人情感的诗,在平静里才能表现出一个圆满、成熟、深刻的意思来”㉞。这批学人的文学理念倾近以艾略特、里尔克、奥登为代表的现代主义诗潮,力主情感的克制,偏重智性经验的表达,强调对传统文学的接纳和吸收。尽管他们没有在文坛上公开成立社团流派,也没有提出明显的宣言口号,但其内在理念却具有一致性,也与当时的京派形成了呼应与共鸣。
二是反对文学进化论,辩证看待新旧之关系。五四一代先贤大刀阔斧地进行文学革命,极力鼓吹文学进化论,以摧枯拉朽之势确立了白话文的地位。在激流勇进的革命年代,这种文化策略固然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随着新文学的发展演变,进化史观的负面效应在文坛引起越来越多的反思,其中以京派为代表。朱光潜主编《文学杂志》就提出,“我们认为文学上只有好坏之别,没有什么新旧左右之别”㉟。他还谈道,“艺术不是与时俱进的,因为艺术的功用在表现,表现只有成功与不成功的分别,如果两件作品都是成功的表现,在质上即不能有好坏的分别”㊱。这种冷静的文化态度也获得了众多的拥趸,处于潮流之外的钱锺书就是其中的代表。针对王国维提出的“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钱锺书驳斥,“谓某体至某朝而始盛,可也。若用意等于理堂,谓某体限于某朝,作者之多,即证作品之佳,则又买菜求益之见矣”㊲。在钱氏看来,“夫文体递变,非必如物体之有新陈代谢,后继则须前仆”㊳。因此之故,他对唐宋诗的划分标准,就不重朝政国事之兴替,而以体裁来划分。宋淇、吴兴华、夏济安等后辈学人亦持此论调。宋淇明确提出,“文学只有好坏,没有新旧,文学批评也应如此”㊴。夏济安则在台湾旗帜鲜明地倡导“继承数千年来中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他在《旧文化与新小说》《白话文与新诗》等文中对文学进化论观念加以省思,并且提醒“今人所写的白话文章,是否胜过古人所写的文言文章,要答复这一个问题,我们必须在‘新旧’之外,另找好坏的标准”㊵。最明显的是吴兴华,他在1940年代沉醉于经史子集,坚持自我,丝毫不受外界文学风尚的干扰,在创作上走向化古之路。
三是反对文学大众化,坚守精英文化姿态。宋淇、吴兴华、夏济安皆出身英文系,有着相似的文化背景,他们早年浸淫于英美文化,对西方人文主义形成高度认同感,尤为强调自我价值和个性表达,文化立场是精英主义的。这种文化观既承自以马修·阿诺德、T.S.艾略特、利维斯为代表的人文主义精神,又有中国传统文人追慕高雅的品格气质。对五四时期倡导的平民文学,他们是不以为然的。吴兴华曾对文坛风行的文艺大众化深感忧虑,他说,“新诗努力去求大众‘化’,在我看起来是一种非常可笑而毫无理由的举动。大众应该来迁就诗,当然假设诗是好的,值得读的,应当‘新诗化’;而诗不应该磨损自己本身的价值去迁就大众,变成‘大众化’”㊶。在他们看来,新诗的语言一定要超出大众化的语言和口语之上,这要求诗歌创作者必须具备深厚的文化底蕴,诗歌的创作也要经历不断地修改、摸索,唯有如此才能够为新诗的将来奠定基石。宋淇在1956年《文艺新潮》第1卷第3期发表了《一首诗的成长》,阐述了他创作《喷泉》一诗的心路历程,写作方法明显受英国诗人斯蒂芬·史本德的影响,史本德《一首诗的形成》刊载于朱光潜编《文学杂志》第2卷第2期,宋淇是读过的。有意思的是,夏济安在台湾《文学杂志》第4卷第6期发表了《香港——一九五〇》一诗,陈世骧称之为“一首相当重要的诗”,“其重要性在于其为一位研究文艺批评的人有特别意识的一首创作”㊷,所谓“特别的意识”就在于对传统的灵活运用。诗后所附夏济安的创作谈,对这首诗的背景、用词以及创作过程加以解释说明,写法与宋淇的《一首诗的成长》如出一辙。从方法论意义上来说,这是他们反对文学大众化的一种外在表现。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注意。吴兴华的《现在的新诗》以“梁文星”为笔名在《文学杂志》重新刊出后㊸,曾在文坛引起争论,比如周弃子、夏济安、覃子豪等学人都发表过看法,而作为吴兴华挚友的宋淇却始终没有发声,原因何在?
事实上,当时《文学杂志》的主编夏济安已经给宋淇出了命题作文,让他写一篇名为《新诗的Apology》的文章㊹,显然是有意扩大新诗问题的讨论,但宋淇最终没有完成。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宋淇身兼数职,工作烦琐。他已经加入了国际电影懋业有限公司,一直忙于电影编剧事务,此外还接受了美国新闻处授权的两项译书任务,招募人员编译美国文学丛书,很难拨冗抽身集中精力写一篇诗论。当然,这恐怕不是主要原因,根本还在于宋淇与夏济安的文学分歧。从宋淇195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诗论可以看出,他当时关心的主要问题是新诗形式的建构,其出发点是基于吴兴华的《现在的新诗》,两人的文学立场也是一致的。吴兴华在1940年代已经触及新诗形式的问题,他有意将自己的诗集分为甲乙两稿,“甲部分收容那些深深植根在本国泥土里,被本国日光爱抚大的诗,及一些形式上的模仿,五七古、七律(vide《落花》《感旧》等)及绝句等。乙部是我燕京四年脚跟在头上埋在英法德意诗中的结果,包括那些sonnets、blank verse experiments、各种不同的诗节、歌谣、古典节奏的试验如哀歌,Sapphics、Alcaics等等,此外附以一小部分译诗”㊺。可见吴兴华已经构想出一个具体的诗学框架,但却没能做出更深层的理论探索,这项未竟的事业最终由宋淇完成了。然而,在夏济安看来,新诗最重要的不是形式、题材,而是语言,诗人的主要任务是“争取文字的美”。夏氏对吴兴华以古为师的创作方式也是不认同的,他严肃地指出“写诗必须要有宗派,诗人脱离了现实生活,脱离了活人的口语,专在故纸堆里用功夫,尽管他所用的功夫是非常之大;举凡字汇、音律、想象、情感、思想,都得受到古人的限制——这样子文学的发展一定要停滞,诗‘运’也渐趋僵化而奄奄一息了”㊻。吴兴华过分尚古、泥古的创作倾向,确实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更限制了他的才华施展。应该说,夏济安的警告是不无道理的。
结 语
本文所提供的证据足以表明,与翻译家、红学家身份的林以亮不同,作为诗评家的林以亮并不能简单等同于宋淇本人,他是一个由宋淇和吴兴华共同建构的文化符号,宋淇是站在“台前”的具体操作者与实践者,而隐藏在“幕后”的吴兴华则提供了重要的文学资源与理论支撑。尽管吴兴华是被动地出现在一个新的文学场域,但却以一种“不在场”的方式丰富了冷战初期的台港文化生态,对台港现代诗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因此,在谈及林以亮诗论的文学价值与意义时,决不能忽略了“幕后英雄”吴兴华。
注释:
①论文相关信息如下:学号35247,提交时间1941年5月,指导教师为张东荪,系主任为谢迪克,院长为周学章。
②燕京大学编:《燕京大学一览》(1936—1937),编者刊1938年版,第93~94页。
③以赛亚·伯林:《刺猬与狐狸》,《俄国思想家》,彭淮栋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6~27页。
④慕旦:《玫瑰的故事》,《清华周刊》第45卷第12期,1937年1月25日。
⑤⑩⑫⑭⑰㉒㉓㉕㉙林以亮:《林以亮诗话》,洪范书店1981年版,第39、3、11、12、27、74、184、31、4页。
⑥宋悌芬:《枕上偶得》,《新语》第1期,1945年10月。
⑦参见王宇平《世态喜剧与宋淇的影剧实践》,《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2期。笔者此前也曾妄断竺磊为宋淇之笔名,见拙文《〈林以亮佚文集〉补遗》,《中华读书报》2018年1月17日。
⑧宋以朗:《宋淇传奇:从宋春舫到张爱玲》,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95页。
⑨关于两者关系的初步讨论,参见也斯《20世纪50年代香港新诗的承传与转化——论宋淇与吴兴华、马博良与何其芳的关系》,《城与文学》,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1~185页。
⑪㉖㉘㉚㊶钦江:《现在的新诗》,《燕京文学》第3卷第2期,1941年11月。
⑬⑮⑯⑱⑳㉞㊺吴兴华:《风吹在水上:致宋淇书信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7、79、82、187、115、44、139页。
⑲《林以亮致叶珊书信》(1973年9月30日),未刊。
㉑转引自郑诗亮《钱锺书喜欢什么样的清代诗人》,《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4年4月20日。
㉔参见贺麦晓《吴兴华、新诗诗学与50年代台湾诗坛》,《诗探索》2002年第2辑;刘奎《吴兴华与20世纪50年代的台港现代诗》,《台湾研究集刊》2018年第2期。
㉗㊴林以亮:《前言与后语》,正文出版社1968年版,第77、101页。
㉛王光东:《林以亮的诗歌批评》,《香港文学》第150期,1997年6月。
㉜王洞、季进编:《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卷二 1950—1955),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页。
㉝㊵㊻夏济安:《夏济安选集》,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73~74、60、81~82页。
㉟编者:《复刊卷头语》,《文学杂志》第2卷第1期,1947年6月。
㊱朱光潜:《传统与个人的资禀》,《平明日报》1948年7月4日。
㊲㊳钱锺书:《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84、82页。
㊷陈世骧:《关于传统·创作·模仿——从〈香港——一九五〇〉一诗说起》,《文学杂志》第4卷第6期,1958年8月。
㊸此文有修改,参照解志熙《吴兴华佚文辑校》,《考文叙事录: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丛》,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74~179页。
㊹王洞、季进编:《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卷三 1955—1959),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