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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误认的“双簧”※
——1937年“看不懂的新文艺”公案考论

2021-04-17史建国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论争卞之琳梁实秋

史建国

内容提要:1937年《独立评论》上发表的《看不懂的新文艺》通信所引发的论争被许多学者认为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或新诗史上的一场重要论争。同时,现有研究也均采信卞之琳的说法,认为是梁实秋化名“絮如”与胡适合作演出了一出“双簧戏”。由此,“看不懂的新文艺”之争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桩著名的公案。但实际上“絮如”另有其人,并非梁实秋。而他对新文艺让人“看不懂”“走入魔道”的批评是与他本人的实用主义文艺观和1934年的大众语讨论相关联的,并非私人恩怨和意气之争。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论争中对“看不懂的新文艺”耽于象征主义诗风、以其晦涩艰深文饰诗思浅显的弊病的批评,对1930年代的新文学尤其是现代诗的健康发展而言是有益的,其价值不容忽视。

1937年6月,《独立评论》上刊出了一篇署名“絮如”的通信,内中对部分作家“走入魔道”,故意创作让人“看不懂”的文艺作品并且引发中学生模仿的现象进行批评。文中所列举的“看不懂的新文艺”作品涉及卞之琳、何其芳等,而胡适也在“编辑后记”中对这种批评予以支持,并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看不懂的新文艺”的论争。后世许多学者都曾在其论著中述及这场论争并予以阐释,而对论争的叙述则基本都采用了论争中的当事者之一卞之琳的说法,认为这是胡适与梁实秋合作的一出“双簧戏”。但实际上,“絮如”并非梁实秋假冒,所谓“双簧戏”并不存在。由此一来,对这场论争也就有了重新进行考辨分析的必要。

一 论争的回顾

1937年6月,《独立评论》第238号刊出了写给“适之”的一篇通信,题为《看不懂的新文艺》①,作者署名“絮如”。“絮如”自称是个“已然教了七年书”的“中学国文教员”,有感于当时部分作家“走入了魔道,故意作出那种只有极少数人,也许竟会没有人,能懂的诗与小品文”,并且引发中学生的阅读和模仿,“于是一个清清楚楚的中学生,竟会作出任何人不懂的糊涂文字”的现象,认为学生群起模仿“糊涂文”,将会是“语体文前途上一个大大的危机”,呼吁胡适出面纠正,“救救中学生”。“絮如”在文中特意抄录了三段“糊涂诗文”来“示众”:一为卞之琳发表在《文学杂志》1937年创刊号上的《近作四章》中的一首《第一盏灯》,一为何其芳《画梦录》中的一段,还有一段则是摘录的保定当地学生刊物上发表的“糊涂诗文”作品,是作为学生模仿“糊涂诗文”的证据而列举的。而胡适也在这一期的“编辑后记”中予以回应,认为“‘絮如’先生来信指摘现在最时髦的‘看不懂的新文艺’。这个问题确是今日最值得大家注意的一个问题……我们觉得,现在做这种叫人看不懂的诗文的人,都只是因为表现的能力太差,他们根本就没有叫人人看得懂的本领。我们应该哀怜他们,不必责怪他们。”至于“絮如”文中所列举的三个例子,胡适则认为应当加以区别看待:“我们不能不说,他的第一个例子有点冤枉。《第一盏灯》是看得懂的,虽然不能算是好诗。其余两个例子,都是我们所谓应该哀怜的例子。”②

“絮如”的通信与胡适的作答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一个月后的7月4日,《独立评论》第241号再次刊出周作人和沈从文“关于看不懂”的通信。周作人既肯定胡适的看法,认为确有一部分诗文不好懂是因为作者的“表现能力太差”,而同时认为可能存在另一种情形,那就是作者“创作时觉得非如此不能充分表现出他们的意思和情调”,而非不能将文章写得通达。从国文教育方面来说,周作人则认为,由于“中学国文不只是以练习做新文艺为目的”,所以“假如有学生模仿新文艺至于写得使教员看不懂,那么我想教员即可简直告诫他,叫他先把文章写得明白通达了再说,那些看不懂的文艺有无价值都没有关系,即使是全国批评家异口同声的说好,学生模仿了做,教员也可以凭了他的教育的权威加以告诫,因为模仿与看不懂于中学国文都是不相宜的”。③从行文来看,周作人的看法老成持重,态度谦逊平和,而且时时以“教育与文艺的门外汉”自居、处处示弱,根本无意挑起或参与一场论争。

比较而言,沈从文的通信则显得有些“浮躁凌厉”。针对胡适认为诗文难懂是因为作者“无使人明白的表现能力”的观点,沈从文针锋相对地认为,“事实上,当前能写出有风格作品的,与其说是‘缺少表现能力’,不如说是‘有他自己表现的方法’。他们不是对文字‘疏忽’,实在是对文字‘过于注意’”。同时他也认为中国新文学是发展变化的,不能再拿二十年前“文学革命”时的观念来要求当下的创作,并且直言胡适作为“老前辈”对发展中的新文学“已渐渐疏忽隔膜”了。至于“絮如”所提的中学教师读不懂新文艺作品的教育问题,沈从文则提出应该从大学的课程设置入手,加强对那些“人之师”的新文学素养的培养。④对此胡适又在“编辑后记”中予以回应:“如果我说的‘表现能力太差,根本就没有叫人看得懂的本领’一句话使从文先生感觉不平,至少我可以说:有表现能力而终于做叫人看不懂的文字,这也未免是贤者之过吧?”至于沈从文通信中所提大学增设现代文学课程的建议,胡适一方面表示同情,并提及当年请沈从文到中国公学教授“现代文艺”的往事;另一方面也不软不硬地回应道:“现代文学不须顾虑大学校不注意,只须顾虑本身有无做大学研究对象的价值。”⑤

如果有关“看不懂的新文艺”的讨论到此为止,恐怕都难以算得上一场论争。因为周作人根本无意论争,而沈从文受胡适提携扶助甚多,尽管可能彼此之间对好的文艺作品的评价标准诸如“明白易懂”或“晦涩难懂”等有认知方面的差异,但也难以“论争”起来。事实上,此后胡适和沈从文也都没有再“争”下去。而作为这一场讨论发起者的“絮如”,在发表了那篇通信之后,就此问题再无进一步的阐述,更谈不上论争了。

不过虽然主要当事者并没有“争”起来,但当时参与“看不懂的新文艺”的讨论者还有许多,因此定位为一场论争也说得过去。比如“德君”在1937年7月5日《中央日报》发表《关于“看不懂的新文艺”》,“木难”在1937年7月14日《中央日报》发表《“看不懂的文艺”之因果性》,“琴庐”在1937年7月18日《民报》发表《关于看不懂的新文艺》,刑漫在1937年7月18日《民报》发表《看不懂》,水天同在1937年8月10日出版的《新中华》第5卷第15期发表《我亦一谈“看不懂的新文艺”(文学论文)》,等等。其中有支持沈从文观点的,也有支持胡适和“絮如”观点的。比如“木难”的文章,就认同沈从文的看法,也对胡适认为看不懂“是因为表现的能力太差”说提出了批评:“……但是‘表现力太差’的结果,或许不一定就是‘看不懂’,反过来说:‘看得懂’的作品也不一定都是永垂后世的佳作。白乐天的诗,使老媪都能够了解,在平民文学的价值上他也许有了地位,但在艺术价值上不见得就是上乘。这并不是拥护什么‘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实在的情形确是这样,我们且不谈其他,以小说来譬喻,通俗小说,在目前最使人了解而且欢迎的,莫过于《啼笑因缘》了,如果说以‘看不懂’都归罪于‘表现力太差’,如此则《啼笑因缘》无论如何我们得承认它的文学上的价值。”⑥

而“琴庐”发表在《民报》上的文章,则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胡适和“絮如”一边,文中不但对这次有关“看不懂的新文艺”的讨论过程进行了回顾,而且也对后来参与讨论的周作人和沈从文的观点进行了归纳:“他们俩都是热心讨论此问题的,但意见竟大不相同,知堂老人以为中学国文教师和中学生应该先注意于自己文章的明白通达,那些看不懂的新文艺有无价值可不必过问。沈先生却主张大家都要研究那些不是疏忽而是过于注意去写因而竟被人家看不懂的新文艺,并且要大学里添设‘现代文学’的科目以训练一班未来的中学国文教师。”这篇文章的作者自称“也是一个中学国文教员,新文艺没有什么研究,不幸竟和絮如先生一样也感觉新文艺常常有着看不懂的苦处”。而面对周作人和沈从文差异明显的看法,作者说:“这样绝对不同的意见,叫我们应该听那一个人的话好呢?”更为重要的是,“琴庐”在文章中还直接点明了胡适、沈从文观点不同背后的人情因素:“对于看不懂的新文艺,胡适先生似乎有点偏护卞之琳,沈从文先生不用说是偏护何其芳的了。(因为何其芳《画梦录》能得大公报文艺奖金,还多蒙沈先生的推荐,他所推荐的作家是不应该受‘哀怜’之诮。)我以为这些大作只可以给新文艺家自己去赏识,不要拿来害中学生,因为这些糊涂难懂的东西,中学生看了是得不到什么益处的。”并且文中引用王了一在《独立评论》上发表的《论不通》一文中声言中国文学系的学生甚至部分国文教授作文“有时反倒不通起来”⑦的话,进而对沈从文批评中学国文教师“不学”的观点进行反驳:“如果王了一先生的话可信,请沈从文先生不要专责难中学国文教师的‘不学’吧……”⑧

由此可见,1937年关于“看不懂的新文艺”的讨论,牵涉范围还是比较广的,涉及的问题也很多,这其中既有新旧两代新文学作家文学审美观念的差异:评价文学作品是该注重其传播效果还是作品本身即有其独立价值?另外也涉及新文学的教育问题等,因而确实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值得重视的一次论争。

二 历史叙述

关于这场“看不懂的新文艺”之争,后世许多学者都在其论著中论述过。高恒文在其专著《论“京派”》中有“梁实秋与‘京派’——对文学论争的历史考察”一节,内中在论述了朱光潜、朱自清同梁实秋之间的关于诗的“晦涩”与“明白清楚”的论争后接着写道:“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梁实秋似乎并不甘心自己的批评这样被轻易地否定,于是,到了1937年6月,梁实秋又一次故伎重演,化名为‘絮如’,以‘一个中学国文教员’的身份,在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看不懂的新文艺》的‘通信’。”⑨书中并且认为这种论争既体现了“梁实秋的文学观同‘京派’整体文学观的差异”,同时也是“‘京派’内部古典主义诗学同象征主义诗学的分歧”。⑩

潘颂德的《中国现代新诗理论批评史》将这场论争作为“本时期的重要诗论论争”来加以论述:“1937年6月,胡适在他主编的《独立评论》上与梁实秋又以双簧的形式对晦涩诗进行了又一次指责。梁实秋化名‘絮如’,以中学教师的口气给编者写了一封信,胡适给梁实秋的信加了‘后记’,以‘看不懂的新文艺’为题,刊登在《自由评论》第238期上。”在评价这场论争时,作者写道:“胡适、梁实秋无视象征派诗人为规避新诗直白浅露的弊病,借鉴西方象征派诗歌的艺术表现手法,增强新诗艺术性所做的努力,对象征派诗歌不加具体分析、一笔抹煞的做法,引发了诗坛和评论界的批评。”在引述了周作人和沈从文的通信以及胡适的应答后,《中国现代新诗理论批评史》中说:“不久,抗战爆发,这场讨论也就告终,未能深入下去。”⑪

郑志成在《曲折的展开:20世纪30年代自由诗理念研究》中则这样评价“看不懂的新文艺”之争:“1937年,梁实秋化名絮如给《独立评论》的主编胡适写信,原因是由于自己看了卞之琳、何其芳、无名氏的作品后,觉得他们创作的诗文艰深晦涩,无法理解……”在对“絮如”、胡适、周作人、沈从文的主要观点进行介绍后,该书评论道:“从更深一层来看,梁实秋、胡适、周作人、沈从文关于‘看不懂的新文艺’之争,是在不同的时代,语言策略选择的不同,导致他们对新文艺发展的不同看法而引发的争论。”⑫

另外,在杨里昂的《中国新诗史话》⑬、奚少更的《中国未来诗歌之路》⑭、江弱水的《古典诗的现代性》⑮、陈希的《中国现代诗学范畴》⑯、许江的《“静穆”观念与京派文学》⑰、吴世勇编的《沈从文年谱1902—1988》⑱、张菊香与张铁荣编的《周作人年谱1885—1967》⑲等著作,以及解志熙的《气豪笔健文自雄——漫说文坛健将杨振声兼谈京派问题》⑳、高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关于“反懂”的讨论及其理论反思》㉑、费冬梅的《朱光潜的文学沙龙与一场诗歌论争》㉒、姜涛的《20世纪30年代的大学课堂与新诗的历史讲述》㉓等论文中也都曾论及这场由“絮如”挑起的“看不懂的新文艺”之争。周思辉还曾专门撰文《中国新文学史上“看不懂的新文艺”论争——兼论何其芳在论争中的位置》㉔,对这场论争予以系统的讨论。同时,这些研究也都认同了“絮如”乃梁实秋化名,《独立评论》发表“絮如”的通信和胡适的回应乃自导自演的一出“双簧戏”的说法。如杨里昂在《中国新诗史话》中叙及此事时说:“论争并未就此结束,胡适梁实秋不满足于这种折衷的结论。因此,他们又于1937年6月再次联合发起了第二次攻势。前一次讨伐并没有具体到人和作品,只是一般地指责。这一次他们却是指名道姓了……这一次的方法也与前次在《自由评论》的借题发挥有所不同,而是在其主编的《独立评论》上演了一出双簧。梁实秋用‘絮如’的化名,以‘中学教师’的口吻给编者写了一封信,胡适以编者的身份加了一则‘后记’,以‘看不懂的新文艺’为题,刊登在《自由评论》(笔者按:应为《独立评论》)第238期上。”㉕奚少更在书中写道:“梁实秋曾以絮如的笔名并以中学教师的口气给主编《独立评论》的胡适写信,唱了一出双簧戏……这一出双簧戏倒没有必要,不如直说。”㉖解志熙也在上述长文中写道:“……三是胡适与梁实秋1936年6~7月间批评京派的‘双簧戏’,批评的对象则由京派的诗扩大到京派的散文作品了。这个‘双簧戏’先由梁实秋化名为一个中学国文教员‘絮如’给新文学元老写信……这一来就将《现代评论》—《新月》派系与新老京派人士的分歧挑明了,而且由为文一向尖锐的新锐批评家梁实秋出头而以新文学的元老胡适殿后,足见问难的严肃性和严重性,此所以京派新老名家如周作人、废名、沈从文和卞之琳等都很不满而如临大敌,乃由周作人和沈从文出马予以回应和回击。”㉗于是,梁实秋化名“絮如”发起“看不懂的新文艺”之争,与胡适配合出演“双簧”,在众多研究者们的一再重述之下,已然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一场绕不过去的重要论争了。

不过,通过前文对“看不懂的新文艺”论争过程的梳理可以发现,对于“絮如”的真实身份问题,当年的参与论争者并没有涉及,更无人谈到“化名”云云。这可能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是“絮如”是谁在当年根本不构成问题,人们只对“絮如”提出的“看不懂的新文艺”这一问题感兴趣,无意追问是谁提出了这问题。二是“絮如”在当时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絮如”是谁本身也不构成问题。三是当时的参与论争者已经知道“絮如”为某人化名,但碍于情面并不戳破。实际上,这第三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因为既然沈从文在通信中都能直言批评胡适那样有恩于自己的文学革命“老前辈”对发展中的新文学“已渐渐疏忽隔膜”,如果写这封信时已然知晓“絮如”乃某人化名挑起事端的话,断无绝口不提的道理。

事实上,后世学者对1937年这场论争的主要史实的叙述,即认为是梁实秋化名“絮如”发表《看不懂的新文艺》,同胡适唱了一出“双簧”,是采用了论争中的当事者之一卞之琳五十多年后的说法。但这一说法其实并无事实依据。而这场论争之所以在后来的新诗史和文学史著述中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成为一场“重要诗论论争”,也跟卞之琳的追忆与“揭秘”有关。

三 并不在场的“在场者”之回忆

1989年,卞之琳在《新文学史料》发表《追忆邵洵美和一场文学小论争》㉘,这本是受邵洵美夫人盛佩玉所托而写的纪念邵洵美的文章,但在文中卞之琳却由邵洵美的《诗二十五首》“自序”出发,详细记述了1937年那场“看不懂的新文艺”之争,并且明确指出“絮如”就是梁实秋。而针对梁实秋化名“絮如”批评“看不懂的新文艺”之原因,卞之琳认为主要有二:一是因为《文学杂志》创刊前集稿时,卞之琳听朱光潜说有梁实秋的稿子而表示了不同意见,并且导致梁实秋的《莎士比亚是诗人还是戏剧家》一文未能登上《文学杂志》的创刊号,而是到第2期才刊出,这引起了梁实秋的不满:“我听说收到的稿子里有梁实秋的一篇文章,就有点惊讶,说了一句:‘噢,还有梁实秋!’我暗中担心杂志一创刊就发表梁实秋的大文会不会在文艺界心目中又显得是出了一本狭隘的存心反左的派性刊物,有违朱承应编这本杂志的初衷。当时梁不在场,会后听人传言夸大了,说我不愿和梁在同一个刊物上发表作品。这句话这样误传到梁耳中,会如何触动他不快的反应,可想而知。”二是朱光潜在《文学杂志》创刊号“编辑后记”中一面说胡适用《月亮的歌》给了《文学杂志》创刊号一件宝贵的“贺礼”,一面又暗暗肯定戴望舒和卞之琳的近作尝试新技巧与新风格,暗示胡适那种曾经非常先锋的诗作已经过时。于是“这番话无意中益发增加了梁的愤懑,而且启发了他意气用事去串通胡做了件蠢事。他糊涂一时,竟弄巧成拙,用假名向《独立评论》(周刊)投书请教主编胡适”。

除这两个原因外,卞之琳作出“絮如”乃梁实秋化名的判断还有一件“物证”,那就是1937年7月8日废名写给他的一封信。1984年,卞之琳在当年的《新文学史料》第2期发表《〈冯文炳(废名)选集〉序》,作为文中插图附上了废名写给他的这封信的手迹图片,但图片极不清晰,难以辨识,所以并未引起学界关注。而在《追忆邵洵美和一场文学小论争》一文中卞之琳交代,后来姜德明编《万叶散文丛刊》时,曾想收录此信,为此卞之琳还针对此信写了“附记”加以解说:“我就煞费苦心,不点名说今定居台湾的一位著名师辈,误以人夸大的传言,当时还少年气盛,一怒而想入非非,干了一件蠢事,现在年高德劭,回头看我不得已为了向读者交代一封信上的一句话而重提的那一场赌气小节,一定会一笑置之吧。寄出后,我又觉得话虽婉转,也真心想释嫌,总不妥当,就要回稿子和信,不发表了。”

废名写给卞之琳的这封信,后来收在刘衍文、艾以主编的《现代作家书信集珍》中,原信不长,照录如下:

之琳兄:

你去雁荡以前由上海写来的信早收到了。今日始接到雁荡来信。杭州有给你的信却是由北平转,兹转到雁荡来了,请收。我暑中原不打算回家,最近或者要回去亦未可知,因为我有一个侄儿子将到北平来读书,我写信给他请他一个人坐火车来,尚未接到他的回信,万一家中要我南归同他一块儿北来,我大约就回家一行,如回家当在四五天就走,北来也一定很快,随时再奉告了。这半年内读了好几部书,见面时当很有可谈的,盼望秋天雁飞来了。敝桥工作进行颇顺利,可不致愆期。北平读书人有一个无聊的“中学教员”据说是大学教员做了一件无聊的勾当,不足扰山中瀑布的清听也。匆匆顺颂暑安。

文炳 七月八日(1937年)㉙

废名信中所说“北平读书人有一个无聊的‘中学教员’据说是大学教员做了一件无聊的勾当”,应当就是指的“中学教员”“絮如”批评《看不懂的新文艺》这件“勾当”。这也可见当时确实有“絮如”乃“大学教员”化名冒充的传言。不过废名信中草草一提,并没有点出“据说”的大学教员是何许人。当然,《现代作家书信集珍》在收录此信的同时还附有废名侄子冯健男先生撰写的“读信人语”,内中写道:“这封信是由卞之琳先生提供的。不过我可以为它写个说明的文字。因为,废名信中所说‘我有一个侄儿子将到北平来读书’,这说的就是我。”在这篇“读信人语”中,冯健男也对信中的最后一句话进行了说明:

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是:“北平读书人有一个无聊的‘中学教员’据说是大学教员做了一件无聊的勾当,不足扰山中瀑布的清听也。”在这里,“不足扰”“清听”说得很有情致,而“无聊的”人和事则需要加以说明。原来此人指的是梁实秋,此事还涉及胡适。在当时(1937年6月),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第238号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看不懂的新文艺》的“通信”,署名“絮如”……“絮如”是梁实秋的化名,他不但把名字化了,而且把身份也化了,自称是“已然教了七年书”的“一个中学教员”。作为主编,胡适与“絮如”相唱和……胡梁二人互相配合发表的这个意见,引起北平文学界学术界不少人士的非议,周作人、沈从文就曾各自写信给胡适发表不同意见(刊《独立评论》241号),而废名则为此面见胡适进行质问和说理,并在写给卞之琳的信中透露这个消息。㉚

作为废名侄子的冯健男是信中提到的人物之一,与信的接收者同时也是“看不懂的新文艺”论争中的当事者卞之琳一样,都是距离这一事件非常切近的“在场者”,所以尽管他的说明不过是对卞之琳说法的重述,但是“在场者”的身份,还是使得他的这一重述似乎又增加了几分可靠性,离“真实性”更近了一步,因而也为更多的研究者采信“双簧信”之说提供了助力。不过实际上,无论卞之琳还是冯健男都没有直接介入过那场论争,换句话说,他们既是“在场者”又都事实上“不在场”。而且他们对梁实秋冒名“絮如”的指认是发生在半个多世纪以后,因而在综合获取相关史料展开研究方面,相对于其他研究者,他们的“在场”优势也并不明显。

卞之琳从一开始不想披露此事,因而向姜德明“要回稿子和信”,到后来又决定写文章揭露此事,也是有原因的。一是因为新读到的邵洵美的《诗二十五首》自序对他有了启发:“邵洵美《诗二十五首》自序使我新发现他实际上已为首卷入了这场被抗战炮火轰到灰飞烟灭的文学小论争”——邵洵美在“自序”中写道:“大凡不喜欢新诗的,都说新诗看不懂,即连胡适之与梁实秋最近也再三说新诗应当要明白清楚……”㉛这很可能使得卞之琳更加确信一年以后《独立评论》上“看不懂的新文艺”通信又是胡适和梁实秋合作演出的一出“双簧”。二是因为“过去对一些知名人士全盘否定、今日又反过来全盘肯定的不实事求是的作风”“使我深恶”,因而才“使我失控而离邵渐远到揭梁较多”。也就是说,新时期以来特别是“重写文学史”以来对梁实秋等过去因同鲁迅论战或站在左翼文学对立面而被全盘否定的“知名人士”,忽然又予以“全盘肯定”的现象,让卞之琳感到非常不满。所以他才改变主意,对当年“胡、梁的盛气凌人的文学主张”予以揭露,认为二人“偶尔实际上和我们大陆文艺从30年代起的‘左’的宗派主义、教条主义的霸道势力貌离神合”。为此,卞之琳在《追忆邵洵美和一场文学小论争》中对“絮如”的通信、胡适的编辑后记,周作人、沈从文的通信以及胡适的第二次回应几乎是做了逐字逐句的“文本细读”。但其中的不少“细读”却都因先存了“揭露”的初衷而有过度阐释之嫌。

比如前文引述过的周作人那篇《关于看不懂(一)》通信,周作人在信中是根本无意挑起或参与一场论争的,对此卞之琳当然心知肚明,所以在文中有这样的评论:“周作人早已失去‘五四’初期的锐气,老来只想洁身自好,息事宁人,处世一味讲妥协(这反而或也就导致了日后不光彩的结局),不得已要发表不同意见,不惜委曲求全,只偶尔用苦茶的涩味作为实际无甚效应的武器。”这其实是对周作人的通信毫无“论战”的“战斗”姿态表示不满,不过在随后的解读中,他却一再读出了论战的气息。

例如,周作人通信中有“对晦涩作家的体谅与责备我都赞同……”这样“委曲求全”的表态,而卞之琳却在释读中说:“由此他却实际上笔锋一转,以退为进而微讽一下,‘不过清算这笔账乃是批评家与作家的事,像我(们?——本文笔者)平凡的读者实在只能凭了主观的标准来找点东西看,不能下客观的判决,假如看不懂或觉得不好,便干脆放下不看而已。’这句话却堵住了冒充中学教员者的嘴,欲辩无从,被解除了攻击的武装——‘骂人的艺术’。”而针对周作人文中“假如有学生模仿新文艺而至于写得使教员看不懂,那么我想教员即可简直告诫他,叫他先把文章写得明白通达了再说,那些看不懂的文艺有无价值都没有关系,即便是全国批评家异口同声的说好,学生模仿了做,教员也可以凭了他的教育的权威加以告诫,因为模仿(着重号为本文笔者所加)与看不懂于中学国文都是不相宜的……”等语,在“模仿”二字之后,卞之琳也加了批注:“时髦,这里是否也暗刺梁作为第三例,恶意模仿的歪诗而诡称学生刊物上发表的作品?”此后,卞之琳文中还有“此老到此淡言微中而有力再奚落了一下‘中学国文教员’梁实秋教授想动员社会舆论来压制文学创作的一时蠢举”的点评。至于后来“絮如”没再继续撰文参与讨论此事,卞之琳也认为是周作人文章之力:“这是周作人抗战前夕的一篇妙文,即使30年代擅长‘骂人的艺术’的梁教授在和鲁迅笔战中还能招架几下,到此正因弄假益发理亏,被捉弄到哑口无言。我想撇开这里所讲的是非且不论,今日研究周作人散文的专家似应注意一下这篇叫文章高手,能一箭数雕来骂人的梁实秋,读了也只能徒唤奈何的妙文吧……”

联系周作人那篇通信的上下文语境来看,卞之琳的这些阐释未免过于牵强、难以自圆其说,而他之所以坚持如此“硬解”,就是因为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絮如”乃梁实秋化名,胡适是在并不完全知情的前提下与梁实秋合作演出了一出“双簧”:“胡适在这篇‘编辑后记’最后一条对另一位投稿人说:‘我们不能发表没有真姓名与真住址的文字。投稿和通信都可以用笔名发表,但是我们必须知道作者的真姓名和住址’,由此可见,他是知道‘絮如’是什么人,可是他不知道梁这次发难的直接起因——我不慎在一个场合说的一句话,所以梁举我的《第一盏灯》四行诗是他的主要攻击目标,刚得过《大公报》文艺奖的何其芳《画梦录》中的一段散文是陪衬……”

然而,“絮如”的确是梁实秋的化名吗?㉜《独立评论》上关于《看不懂的新文艺》的通信确实是胡适与梁实秋配合演出的一出“双簧”吗?在尚无绝对把握之前,就把推想当作事实,并立足于“揭露”来行文,至少从态度上来说是不够客观严谨的。而“在场者”的身份也容易对其他研究者产生误导,从而导致对这场论争的评价出现偏差。

四 “絮如”是谁?

关于“絮如”的真实身份,在那篇《看不懂的新文艺》通信中其实是有迹可循的。只要不先入为主地认定“絮如”乃梁实秋化名、认定文中所透露出的个人信息都乃梁实秋伪造,找出“絮如”的真实身份其实并不难。

在《看不懂的新文艺》中,“絮如”开门见山做了自我介绍:“我是一个中学国文教员,已然教了七年的书了。”而通信的最后署名则是“絮如。廿六,六,三,保定。”事实上,“絮如”确有其人。“絮如”本名金絮如,当时正是任教于保定的一位中学教员。由于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在保定当地还是小有名气的。依据目前所查阅到的文献可知,到1936年,“絮如”在报刊上发表各类著译作品已有数百篇之多,绝大部分都发表于保定本地的报刊如《振民日报》、《疾呼》旬刊、《幽燕》半月刊、《保定新青年》周刊、《望益》双周刊、《保定中学校刊》、《务实》半月刊、《文化前哨》半月刊,此外还有相当数量发表在北平的《四十年代》月刊、《人民评论》旬刊、《众志月刊》、《重心旬刊》、《北方公论》、《晨报》、《独立评论》等报刊上。

关于“絮如”的具体身份信息,目前尚未找到翔实的资料,只能依据其著述中零散的个人信息尽可能加以还原。1936年9月,位于保定的振民日报社出版了一本《絮如文钞(第一集)》,作者金絮如。在《絮如文钞》的“自序”中,作者简要介绍了自己的创作经历:“我自己专心写作,起始于民国二十年。在以前,因为生活太不稳定,南边跑过南京,上海;北边跑过哈尔滨,博克图;其间,作政客,作军人,作教师,各种职业都作过。可是每种职务从未延长到一年以上。民国十九年到保定教书,生活平定下去,乘暇多看了一些文学和社会科学的书,一面就学习写作。在以前虽也写过一些零碎的东西,但都是很短的,偏向抒情的作品。”“这几年我的作品,已印成单行本的,有《颜元与李塨》,由商务印书馆印行;《最近国际状况与中国》由疾呼社印行;《约法之研究》,自己刊行;《中国新文化运动述评》,才只完稿。此外一些单篇文章,都曾由各刊物刊行过……”㉝其中“民国十九年到保定教书,生活平定下去……”等语,恰好可以与《看不懂的新文艺》中说“我是一个中学国文教员,已然教了七年的书了”相对应。而同是发表于1936年,被收入《絮如文钞(第一集)》的《一个青年的死》,内中也有“离开故乡五六年,在保定住着……”“夏君正是十年前,我在北平教小学时候的一个学生”等语文中叙及“我们的金老师是在保定六中教学”、夏寿洵曾到“保定六中”访问“我”并留下便笺……㉞即此亦可知金絮如曾在北平教过小学,当时正任教于保定六中。㉟而“离开故乡五六年”也正与第二年发表的《看不懂的新文艺》中自称“已然教了七年的书”对应得上。由此,基本可以断定“絮如”就是当年正在保定中学任教的金絮如,其时他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时基本都署名“絮如”,很少署本名。

另外,根据《絮如文钞》中的其他篇目,也可以大致勾勒一下金絮如的生活轨迹。比如,自传性散文《我》中记述了“我”所经历的家道衰落,“由住几十间的大房,改住三四间小房……甚至有时要绝炊”。中学毕业后经人介绍做了小学教师,一边自己又考了大学。㊱而《秋怀赋》中说“民国十三年,毕业于北平四存”㊲,则说明他中学毕业于著名的四存中学。还有,1929年春他曾到南京求学(《旅京游记》㊳),入中央党务学校接受军事训练(《中央党务学校的军事训练》)。1930年到保定教书后,生活开始安定,写作也进入常态。特别是1933年《振民日报》创刊后,金絮如更是成为《振民日报》的编者和主要撰稿者(《本报一周年回顾与前瞻》),发表了大量文章。《絮如文钞(第一集)》在“时事论丛”系列《国内与国际》一篇之后附有一段说明:“以上各文皆曾刊于振民日报,年来所作,已有三百余篇,限于篇幅,不克具刊。选印十余篇以当一斑”㊴……这样一来,金絮如的面貌也就大致清晰了。㊵

当然,要证实“絮如”是金絮如而非梁实秋所假冒还有一条线索,那就是《看不懂的新文艺》通信中所列举的第三个例子,即“絮如”声称发表在“此地流行的学生们办的刊物”上的那段学生模仿之作。对于这第三例,卞之琳认为大约是梁实秋“自己戏拟”的,是“恶意模仿的歪诗而诡称学生刊物上发表的作品”,后世研究者也大都采信这一说法而未做深究,如高恒文在著作中也说这第三例“一望而知是作者虚构的”。㊶但实际上,“絮如”所举的这第三例虽然没有写明题目和作者,但却注明了出处——“《望益》二卷十期”。所以是否梁实秋“恶意模仿”或“虚构”,找这一期的《望益》查证一下便可了然。

《望益》是一个综合性文艺刊物,双周刊,由望益社编辑,编辑部地址为:“河北保定北关大街八三号望益社编辑部”。依据金强对《望益》的研究,“《望益》的创刊号已散佚,现无法考据其创刊的确切日期”㊷。不过在《河北省志 第22卷 文学志》中却记载《望益》创刊于1936年3月,并称“国家图书馆现存第1卷第1期~第3卷第2期”㊸。查《望益》2卷10期,果然发现了“絮如”引用的那首诗。作者武良儁,诗题为《〈嫛倪集〉献词》。“絮如”摘录的其实就是“献词”的全篇。而在这篇《献词》的旁边还刊有《嫛倪集》的广告:

武君良儁处女作《嫛倪集》一九三七年五月将由文化前哨主编之中国新文化丛书出版

第一辑 诗歌

第二辑 散文

第三辑 小说

凡望益、春草及文化前哨,烽炎,上谷风,诸订户于六月底,预订者,售半价以示优待(定价四角)来函迳寄保定青年会内文化前哨社或保定北关大街八三号望益社。㊹

而1937年《望益》第3卷第1期,刊出过一篇武良儁以编者身份写的《后序》,可见他是《望益》的编辑者之一,同时也是《望益》的主要撰稿者,这一时期在保定的《望益》以及《文化前哨》等刊物上发表了大量诗文作品。武良儁是河北高成人,抗战爆发家乡沦陷后他只身到了四川,考入中国农民银行第二期行员训练班。1941年7月29日,因恶性疟疾病逝。㊺《望益》时代,武良儁是学生,金絮如是教师,两人都在《望益》上发表了不少作品,而且有许多是同期发表的㊻,武良儁当然不可能是“絮如”冒充的,更不是梁实秋虚构的。

应当注意的是,胡适本人也与《望益》这个学生刊物有关。《望益》的首页版式固定,从中间分为左右两栏,右栏上半部分为毛笔题写刊头及书者署名,下半部分则是当期目录。当时担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的胡适和担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的朱自清都曾为《望益》题写过刊名。㊼既然胡适曾亲自为《望益》题写过刊名,所以很显然,他对这一学生刊物是有所了解的。而“絮如”在《看不懂的新文艺》中列举《望益》上发表的作品来向胡适证明中学生群体中已经出现模仿“看不懂的新文艺”风气,认为这“是教育上,也可说是社会上的一个大问题”,并呼吁胡适出面纠正,这看似信手所举的第三例,实际上应该也是经过精心选择的。

所以,所谓第三例乃梁实秋“戏拟”“恶意模仿”或者“虚构”等说并不属实。而卞之琳文中所言“这场梁胡配合得不够理想的双簧戏的秘密马上泄露了,轰动了北平学院派文艺界,我后来听说向来像老衲似的废名,激于义愤,亲找胡适,当面提出了强烈质问,大概也就推动了懒管闲事的周作人起来说话,于6月18日给胡适写了公开信,表示不同意见”,以及冯健男在对废名书信的解读中说废名“为此面见胡适进行质问和说理,并在写给卞之琳的信中透露这个消息”云云也是不可靠的。因为设若废名果真为此事面见过胡适并且进行“质问”的话,那么胡适没有理由不将“絮如”的身份以及事情的来龙去脉据实以告。而废名也就不会再在给卞之琳的信中留下“据说是大学教员”那种令人猜疑的话了。

余 论

弄清了“絮如”另有其人,并非梁实秋化名假冒,1937年《独立评论》上胡适与“絮如”关于《看不懂的新文艺》的通信也并非精心设计的一出“双簧戏”之后,回过头来,该如何看待那场论争呢?

从“絮如”的真实身份及著述情况来看,他其实并非文艺界人士,没有梁实秋那样对文学的理论自觉,甚至对文学的兴趣也不是太大。《絮如文钞(第一集)》中收录的文章分“学术论文”“调查研究”“文艺理论及创作”“译文”“杂文”五辑。涉及文学的内容只占全书约五分之一的篇幅。郑桂林为《絮如文钞》写的序中说:“……以外几篇散文和小说,这一点我想不必说,不爱好的人总不会爱好,爱好的人,自有他自己给的估价,而且这一部分只是作者解力的表现,在全书中并不占重要地位。”㊽事实上,“絮如”也确实没有把文学当作自己致力的方向。他认为自身写作的意义在于“可以为读者作参考,鼓舞起读者的心情、唤起了大众的意志,共同努力,对于国家民族,虽说没有多大影响,但是匹夫之责,也可以稍稍的尽一点……”㊾这可以说完全是从现实需要出发考虑问题的,把写作视为一种社会工作,有意与侧重精神或形式方面独创性的文学创作区别开来。

《絮如文钞》中“文艺理论及创作”专辑收录了作者的《文艺与人生》《文学与民族》《文学与文人》三篇文章,可以看作金絮如文学观念的集中表达。其中《文学与民族》写作时间最早,文末署“廿三,五,十七。保定”,发表于1934年的《众志月刊》。《文艺与人生》和《文学与文人》则写于1936年3月和1936年4月,分别发表于当年的《望益》创刊号和《春草》半月刊第3期。在《文学与民族》一文中,他认为在民族危机日益严重的语境中,文学不能耽于消闲娱乐,而应该在唤起民众的民族意识、拯救民族危亡中发挥积极作用,为此不惜对民族主义文学进行大力鼓吹。另外也公开对“我们需要的文学”进行了阐述:“我们在异族有形或无形侵略中,在复兴民族运动的开始中,在随着我们的领袖共同从事于新生活的时期中,无疑的,我们需要民族主义的文学,我们要用文艺的力量,作革命的先声,要用文艺的力量,唤起大众……从事文艺的朋友们,一起努力,用我们的血,洒满了文学之花,用我的汗振醒了人们的民族意识……”㊿另外,在《文艺与人生》《文学与文人》中,他也一再宣扬“好的文艺作品,它可以鼓舞起民族的热心,煽动起民族的勇气、整齐了民族的步伐,结果,是足以维系发扬民族的生命!”[51]并且强调文学在“挽救民族”“兴盛国家”“改造我们认为不合时代的一切”等方面可以发挥的功效。然而同时却又主张“青年们要研究文学,要有文学的趣味,可是千万不要作个文人”[52]。因为在他看来,文人是缺乏力行实干精神的,而力行精神恰恰是帮助当时的中国摆脱困境、谋求复兴的良药。也正因此,他在1933年写的《我们需要什么样子文艺》一文中已经呼吁:“我们要吹起勇猛悲壮的军号,鼓励着人们前进,我们要用热血洒满了中华,我们要用慷慨的悲歌,而求得中国之解放!我们要用力的声音振兴了国魂,我们要注重实行的精神一起迈进。总之,只有站在民族化的基点上,发扬民族的精神生活,建设起来雄伟有力的文艺!”[53]而他1935年编著《颜元与李塨》的主要目的也是要推动用颜习斋、李恕谷二先生学说中的“力行精神来实行三民主义”[54]。

由以上可见,“絮如”对文学的看法是带有强烈的现实功利性的。他所看重的只是文学的社会功用,至于文学的认识功能、审美功能或文体、风格、语言追求等其他文学本体方面的意义以及创作本身对文学史的贡献等,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而对文学社会功用的片面强调,自然会导致奉“明白易懂”为最高评判原则,因为只有明白易懂才能保证文学作品对大众的传播效果,保证对大众起到应有的鼓动和教育作用。而这也涉及金絮如批评新文艺看不懂的一个“前景”,即1934年出现的由鼓吹“文言复兴”“读经”而引发的大众语讨论——1930年代文艺大众化讨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这场讨论中,金絮如曾发表过一篇长文对文言白话大众语论战的具体经过进行梳理批判。他在文中提及,尤墨君曾在《从中学生写作谈到大众语》一文中列举中学生的白话文书信和浙江中学毕业会考国文试卷中的一段文字来证明中学生白话文写作的费解不通、莫名其妙。在摘录了尤墨君文中的那两个例证后,金絮如评论道:“由这两段语体文中,可以看出,‘是写字台上’的白话,‘沙发上读的’白话……所以换句话说,是弄笔头的白话,或高跟皮鞋式的白话……文中堆砌了许多时代名词,像‘探讨’‘十八世纪’‘新宇宙’‘进展’‘中层阶级’‘绝对性’弄得全文像天书一样的难解难读,而写作亦失其效用。”[55]另外,1934年他还在《保定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大众语》[56],同样引述了尤墨君文中的所列举的那段中学生语体文书信并进而阐述对大众语的看法。这应该就是1937年他在《看不懂的新文艺》中列举卞之琳、何其芳等人的作品“示众”,批评其“走入魔道”令人看不懂的源头。而《看不懂的新文艺》也可以看作1934年文艺大众化讨论中就已经开始的批评某些白话文学作品让老百姓看不懂这一话题的延伸。因为当时就已有人明确批评“从前有些古文,令我们看不懂,现在又有些洋八股及新诗之类也是令我们看不懂”,并且列举李金发的《自题画像》来作为反面例证,斥之为“骗人的艺术”。[57]

所以,综合来看,由于“絮如”并非文艺界人士,因而他对“看不懂的新文艺”进行批评,并且列举卞之琳、何其芳等人的作品作为“走入魔道”的例证,其中并不涉及个人恩怨,而这场论争一开始也并非文艺界内部不同群体或代际之间的观念之争——直到沈从文介入之后才有了这层内涵。同时,“絮如”虽然列举了卞之琳和武良儁的诗作为“看不懂”的例证并且提到学生以“象征派”进行辩护,但他着眼的其实是全部的新文艺,并非专指诗歌,这在后续的讨论者那里也是一样的,因而将其定位为一场“诗论论争”也并不十分准确。总之,这场论争既不是卞之琳文中提及的“从个人意气上升到文艺观分歧”,也不是“文艺歧见为个人意气引爆”。“絮如”撰文批评“看不懂的新文艺”,还是应该结合他自身的实用主义文艺观以及1930年代的文艺大众化讨论这一背景来看才比较客观。正如1934年大众语讨论中金絮如已经指出的,如果新文艺“像天书一样的难解难读”的话,那么写作就会“失其效用”。“效用”是他评判新文艺的第一标准。如果新文艺让人看不懂,那么传播效果必然极差,对于“挽救民族”“兴盛国家”是起不到作用的,因而也不是“我们需要”的。这才是金絮如批评“看不懂的新文艺”“走入魔道”背后的真实想法。

当然,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絮如”的真实想法也许并不那么重要。在这场被误认的“双簧戏”中,梁实秋虽然是“无辜”的,但他之所以被卞之琳错误指认后来又一再被研究者所采信和确认,也确实其来有自。撇开卞之琳所谓的个人恩怨与意气之争等可能性因素不谈,梁实秋所主张的文艺应“明白清楚”的观点从审美上来说确实与京派诗人、现代派诗人创作中所呈现出来的象征主义晦涩诗风和京派理论家们的诗学观点是相冲突的。在此之前的1936年,梁实秋就曾在自己主编的《自由评论》上化名“灵雨”点名批评林徽因的诗作让人看不懂:“……所以使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感觉到文字不可懂,这毛病不在读者低能,是在诗的文字安排不明白清楚。”[58]这些话从字面上来看确实与“絮如”的《看不懂的新文艺》十分相似,容易让人以为“絮如”又是梁实秋的化名。并且在这篇署名“灵雨”的文章发表后,沈从文也曾致信胡适,请其劝梁实秋“别再写这种文章”:“《自由评论》有篇灵雨的文章,说徽因一首诗不大容易懂(那意思是说不大通)。文章据说是实秋写的。若真是他写的,您应当劝他以后别写这种文章。因为徽因的那首诗很明白,佩弦、孟实、公超、念生……大家都懂,都不觉得‘不通’,那文章却实在写的不大好。”[59]而京派的理论家朱光潜、朱自清等人也纷纷撰文对梁实秋将“明白清楚”作为评价诗歌的“一个绝对标准”的观点进行了批评。有了前面这一番铺垫,似乎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沈从文在读到“絮如”的《看不懂的新文艺》之后反应如此激烈了,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在私人信件中温言相劝过了,但是却显然没起任何作用。一年后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上照样发表了“絮如”的文章,文中点名批评的对象又是与他主持的《大公报·文艺》有关,而胡适在当期的“编辑后记”中还对“絮如”的批评进行了回应和支持。在此情势下,不管“絮如”是否又是梁实秋化名,沈从文选择公开回应甚至显得有些言辞激烈都是符合情感发展逻辑的。关于梁实秋与京派之间论争的背景、过程及意义,解志熙在其长文《气豪笔健文自雄——漫说文坛健将杨振声兼谈京派问题》中已经所论甚详,高恒文在其《论“京派”》中也专门有《梁实秋与“京派”——对一场文学论争的历史考察》一节予以讨论,此不赘述。简而言之,从梁实秋此前发表的相关文章出发推断《看不懂的新文艺》为梁氏化名所作,确实情有可原,而尽管在实际上这不过是一个历史的误会。

不过尽管“絮如”为梁实秋化名假冒乃是一个误会,所谓“双簧戏”云云也是被误认的,但“看不懂的新文艺”这一问题的提出却又并非误会,它只是那场论争的一个由头或者引子。论争中梁实秋和胡适等人对京派诗人、现代派象征诗风的批评,究其实质乃是对他们生活和美学趣味狭窄、把新诗引向以象征主义的晦涩艰深去文饰其诗情诗思浅显甚至浅薄那种倾向的一种批判和反思。这种反思尽管由于采用了论辩文体而难免有时显得偏激,所论也未必没有可讨论的余地,但对1930年代中国新文学尤其是现代诗的健康发展而言还是大有裨益的,其价值不容忽视。

注释:

①絮如:《看不懂的新文艺》,《独立评论》1937年6月13日第238号。下引该文处不再一一注明。

②适之:《编辑后记》,《独立评论》1937年6月13日第238号。

③知堂:《关于看不懂(一)》,《独立评论》1937年7月4日第241号。

④沈从文:《关于看不懂(二)》,《独立评论》1937年7月4日第241号。

⑤适之:《编辑后记》,《独立评论》1937年7月4日第241号。

⑥木难:《“看不懂的文艺”之因果性》,《中央日报·贡献》第231期,1937年7月14日。

⑦了一:《论不通》,《独立评论》1935年8月25日第165号。

⑧琴庐:《关于看不懂的新文艺》,《民报·民话》1937年7月18日。

⑨⑩㊶高恒文:《论“京派”》,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70、2~3、271页。

⑪潘颂德:《中国现代新诗理论批评史》,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369页。

⑫郑志成:《曲折的展开:20世纪30年代自由诗理念研究》,厦门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88~192页。

⑬㉕杨里昂:《中国新诗史话》,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52~153、155页。

⑭㉖奚少更:《中国未来诗歌之路》,吉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59、359页。

⑮江弱水:《古典诗的现代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274页。

⑯陈希:《中国现代诗学范畴》,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48页。

⑰许江:《“静穆”观念与京派文学》,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88页。

⑱吴世勇:《沈从文年谱1902—1988》,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93页。

⑲张菊香、张铁荣:《周作人年谱1885—1967》,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34页。

⑳㉗解志熙:《气豪笔健文自雄——漫说文坛健将杨振声兼谈京派问题》,《文艺争鸣》2014年第11期。

㉑高玉:《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关于“反懂”的讨论及其理论反思》,《学术月刊》2006年第7期。

㉒费冬梅:《朱光潜的文学沙龙与一场诗歌论争》,《社会科学论坛》2015年第10期。

㉓姜涛:《20世纪30年代的大学课堂与新诗的历史讲述》,《学术月刊》2007年第1期。

㉔周思辉:《中国新文学史上“看不懂的新文艺”论争——兼论何其芳在论争中的位置》,《贵州社会科学》2019年第1期。

㉘卞之琳:《追忆邵洵美和一场文学小论争》,《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3期。下引该文不再一一注明出处。

㉙《废名致卞之琳》,刘衍文、艾以主编:《现代作家书信集珍》,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9年版,第423页。

㉚参见刘衍文、艾以主编《现代作家书信集珍》,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9年版,第423~425页。

㉛邵洵美:《诗二十五首·自序》,上海时代图书公司1936年版,第10~11页。

㉜在目前的梁实秋研究界,除去刘绍棠主编的《民国人物小传》中收录的由关国煊所作梁实秋传记(实际上是年谱)提到梁实秋曾经用过的笔名有“秋郎、子佳、程淑、文茜、絮如、灵雨”等(见刘绍棠主编《民国人物小传 第13册》,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252页),其余尚未见关于梁实秋曾用笔名“絮如”的记载,更无梁发起这场“看不懂的新文艺”之争的记载。关国煊作这篇梁实秋传记时应当是看到过卞之琳或其他学者关于“看不懂的新文艺之争”的论述,并采信了“絮如”乃梁实秋化名的说法。

㉝㊲㊴参见《絮如文抄》第一集,振民日报社1936年版,第2、178、217页。

㉞絮如:《一个青年的死》,《文化前哨》1936年5月5日第2卷第2期。

㉟其实应当是“河北省立六中”。据河北保定一中官网介绍,学校前身是1906年成立的保定府官立中学堂,1912年改称直隶第六中学校。1914年更名为“直隶省立第六中学校”。1928年,更名为“河北省立第六中学校”。1933年更名为“河北省立保定中学校”。“絮如”的许多文章都署有写于“保定中学”或刊载于“保中校刊”等字样。比如《中央党务学校的军事训练》文末有一简短附记,就注明“二十三年,八,三十。风雨之夕。于保定中学校舍”。参见《絮如文钞》(第一集),振民日报社1936年版,第132页。

㊱金絮如:《我》,见《絮如文钞》(第一集),振民日报社1936年版,第153页。

㊳《旅京杂记》等作品均出自《絮如文钞》(第一集),不再一一注明。

㊵1937年《现代父母》第5卷第6期发表了金絮如的《儿童起始入学的困难》,内中刊出了一张金絮如夫妇和两个儿子的合照:“金絮如先生李芝瑞女士之家庭”,这是目前笔者所能查找到的唯一一张金絮如照片。

㊷金强、曾令:《民国时期保定期刊〈望益〉研究》,《保定学院学报》2013年第6期。

㊸王力平主编:《河北省志 第22卷 文学志》,河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63页。《望益》的具体创刊时间与本文关系不大,故没有专门进行查考。不过《絮如文钞(第一集)》中收录的《文艺与人生》一文文末注明“二五、三、十、保中”,原载于“望益双周创刊号”,侧面证明了《望益》创刊于1936年3月。

㊹参见1937年4月23日《望益》第2卷第10期。

㊺王汝光:《哀武良儁君》,中国农民银行经济研究处编印:《本行通讯》1941年8月15日第50期。

㊻比如发表武良儁《〈嫛倪集〉献词》和《嫛倪集》广告的《望益》第2卷第10期,排在首篇的就是“絮如”的《左?右?》,文末注明写于“二十六·四·十三·春雨之夜”。在文中,“絮如”借鉴朱光潜的说法对“左”倾和右倾进行了阐释,同时也对苏联的历史与现状进行了分析。

㊼从目前所见的《望益》来看,从1936年12月13日《望益》第2卷第3、4期“读书专号”开始启用朱自清题写的刊头,在此之前用的则是胡适题写的刊头。但到1937年5月8日出版的第3卷第1期开始又改为胡适题写的刊头。由于无法看到全部的《望益》,所以刊头的使用规律不明。

㊽郑桂林:《絮如文钞·序》,《絮如文钞》(第一集),振民日报社1936年版。

㊾金絮如:《絮如文钞·自序》,《絮如文钞》(第一集),振民日报社1936年版。

㊿絮如:《文学与民族》,《众志月刊》1934年第1卷第2期。

[51]金絮如:《文艺与人生》,《絮如文钞》(第一集),振民日报社1936年版,第136页。

[52]金絮如:《文学与文人》,《絮如文钞》(第一集),振民日报社1936年版,第149~150页。

[53]絮如:《我们需要什么样子文艺》,《重心旬刊》1934年第2卷第2期。

[54]金絮如编:《颜元与李塨》,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82页。该书为王云五主编的“百科小丛书”之一种。

[55]金絮如:《文言白话大众语论战之经过及其批判》,《众志月刊》1934年第2卷第3期。

[56]金絮如:《大众语》,《保定新青年》1934年第2卷第2期。

[57]黎明:《看不懂的文章》,《时代日报》1934年4月9、10、11日。

[58]灵雨:《诗的意境与文字》,《自由评论》1936年3月20日第16期。

[59]沈从文:《致胡适》,《沈从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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