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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小说《月牙儿》的接受史研究※

2021-04-17陈泽曼宋剑华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娼妓贫民月牙儿

陈泽曼 宋剑华

内容提要:《月牙儿》在接受过程中逐渐被视为老舍的代表作和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所依据的是城市贫民、女性命运、抒情典范这三个维度。《月牙儿》的经典化过程,本身亦折射了中国现代文学批评观念的转变。立足老舍的创作历程和中国现代文学史,《月牙儿》在关注贫民的生命体验、关怀满族族群命运、探讨现代受教育女性的出路、展现中国现代小说如何实现“汉语之美”等问题上,有其不菲的价值。

自发表至今,老舍小说《月牙儿》已有八十余年的接受历程。1935年该小说刊发于《国闻周报》,并被收录在《樱海集》。同年8月,《樱海集》由上海人间书屋出版,此后到1941年共再版5次。然而,它在发表之初并未引起批评界过多的关注。但老舍对《月牙儿》显然是有所偏爱的。1948年他编选《月牙集》1,将《月牙儿》选为篇目之首,并称“这几篇都是我自己所喜欢的东西”2。《月牙儿》真正进入大众和研究者的视野,要到1950年代初。1951年《月牙儿》入选《老舍选集》,是其经典化历程的关键一步。1954年王瑶肯定《月牙儿》“技巧很熟练”3。1969年汉学家B.谢曼诺夫提到《月牙儿》是苏联“屡次再版的小说”4。1979年巴金称《月牙儿》是老舍“不朽的作品”之一5。1983年范亦毫指出《月牙儿》在老舍创作史上具有重要地位6。此后,《月牙儿》逐渐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的“杰作”与“经典”。如杨义称老舍中短篇小说中“堪称杰作的是《断魂枪》和《月牙儿》”7。

在选本出版方面,1954年苏联出版《老舍短篇小说集》,收录《月牙儿》等7篇小说。1956年《老舍短篇小说选》收录《月牙儿》。1986年曾广灿编选《老舍代表作》,所在丛书为《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文库》,《月牙儿》便入选了该书的小说部分。

基于小说的接受史,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是:《月牙儿》为何能成为经典。与之相关的问题是:研究者在不同阶段以何种话语框架来解读《月牙儿》,这些框架存在哪些值得反思的地方;放置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被经典化了的《月牙儿》占据何种地位,它提供的文学价值和精神力量到底有多大。

一 “城市贫民”的意义言说

从老舍的整体创作看,《月牙儿》之所以值得关注,主要因为它是老舍直面穷人生活的第一篇作品,同时也是其文风从幽默转向严肃的过渡点。自《月牙儿》开始,城市贫民书写的主题逐渐固定下来,并成为老舍的重点创作主题之一。然而,贫民书写并非老舍创作的全部。但为何恰恰是《月牙儿》和《骆驼祥子》等描写城市贫民的作品,构建了老舍的经典地位?这需要在《月牙儿》的接受史与经典化上寻找答案。

梳理《月牙儿》的接受史和老舍形象的建构过程,可以发现:《月牙儿》的经典化之路,与学界对老舍的定位息息相关。1950年代,文学史家在叙述老舍时,将其放置在“城市生活的面影”一节,侧重呈现他对城市民众的书写。1980年代,赵园将老舍誉为“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8;范亦毫则是将老舍的贡献定位为“研究被压迫市民的命运”9。21世纪以来,王富仁称老舍为“城市贫民作家”10;张丽军则把鲁迅的“乡镇底层叙述”、老舍的“城市底层叙述”、赵树理的“农村底层叙述”视为中国“底层叙述”的重要组成部分11。在这样的形象塑造和接受链条上,老舍的文学史贡献被定格在“城市贫民”书写上。与此同时,《月牙儿》在这方面的价值不断被挖掘出来。在小说的接受史上,范亦毫《论〈月牙儿〉及其在老舍创作史中的地位》是一篇重要的文献。作者以充足的论据证明了《月牙儿》是老舍创作转向的中间点,它与《骆驼祥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也是老舍创作风格从喜剧转向悲剧的证明。赵学勇亦指出《月牙儿》“思考的问题仍然是城市贫民不可避免的悲剧性命运”12。因此,伴随着老舍形象与文学史地位的定格,描写城市贫民的《月牙儿》的意义不断被凸显。

值得指出的是,研究者对老舍城市贫民书写的评价有其复杂的成分,这也影响了老舍对《月牙儿》的评判态度。1950年代,学界一方面看重老舍对贫民的书写与对旧社会的抨击,另一方面却不满于他没有给劳苦大众指出光明的道路13。这样的倾向带来的影响是老舍的自我批判,甚至是有点“自我辩驳”。在《老舍选集》自序中,他称自己在《月牙儿》已经“改为积极的描写受压迫的人了”,“却没给《月牙儿》中的女人”,“找到出路”,“我只代他们伸冤诉苦,也描写了他们的好品质,可是我没敢说他们应当如何革命”。“没敢”的原因,一是老舍不愿意像当时的革命文学一样突然让人物喊出口号,二是他“总忘不了重视人物,语言,思想,结构,写景等各方面”,由此导致作品在思想和行动上“缺乏了积极性,与文艺应有的煽动力”14。

时过境迁,当“革命”不再成为社会的“方向标”,这段自述反而显示出小说的可贵之处。学界也逐渐客观地评价老舍的小说,并且指出《月牙儿》在城市贫民书写的特色。这些特色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城市底层贫民的关注,二是写出了贫民世袭的悲剧。从题材上看,中国现代作家在书写“穷人”时,多是关注乡村世界的贫民,而较少关注到城市底层贫民。更为难得的是,老舍侧重呈现贫民悲剧的世袭性。穷人的世袭性悲剧,是符合社会学和经济学原理的。因为婚姻关系的“门当户对”以及社会资源的缺乏,穷人想要改变命运的难度是非常大的。因此,车夫的女儿只能嫁给军官当小老婆或者成为娼妓(《骆驼祥子》)、巡警的儿子只能当巡警,女儿也嫁给当巡警的(《我这一辈子》)、车夫的儿子和孙子也只能当车夫(《骆驼祥子》),一代又一代的人就在这种轮回中挣扎。

老舍对城市贫民这一题材的开拓,使《月牙儿》进入大众和研究者的视野;而老舍对贫民的姿态,则使作品具备打动读者的因素。茅盾也关注小镇贫民,他在《林家铺子》中设置朱三阿太、张寡妇等人物,但主要以一种客观性描述来呈现人物,设置这些人物的出场也只是为了说明民族商业的破产带来的社会影响。而本身便是贫民出身的老舍对穷人则是认同与同情的。自1935年起,老舍便逐渐在作品中展现对穷人的看法,如“这里的人不讲体面,可也更真诚可爱”15,等等。

更为重要的是,《月牙儿》不仅写出了底层人的“生活”,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高度关注贫民“生命”的作品。关纪新指出:“老舍写城市下层社会的苦难……是能够真正步入这伙儿苦人们的心灵深处,去体会他们特有的情感波动。”16在小说中,老舍所注重再现的并非贫民惨不忍睹的生活,而是展现贫民“生存无路”的精神困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大部分作家要么仅仅展现贫民的生活状况,要么借贫民来言说社会。左翼文学对贫民的书写多强调社会意义,如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重在控诉黑暗的社会和寻找穷人的出路。相比较之下,《月牙儿》则基于贫民的生活逻辑。在当时的社会中,并不是所有的贫民都能够接触到“革命”,并成为“革命”的对象与产物。因此,与《少年漂泊者》相比,基于贫民生活逻辑的《月牙儿》能够跨越时代,打动后代读者。

在“城市贫民”的意义言说上,《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以下简称《三十年》)对《月牙儿》的叙述有较大的突破。在叙述老舍时,钱理群等主要从“文化批判”的视角切入,他们从小说解读出来的是“批判资本主义文明的主题”以及“老舍对于西方个性解放思潮的否定与批判”17。实际上,“个性解放的否定”这一视角的生成,与学界对“五四”的反思与批判是一脉相承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个性解放”“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等“五四”新观念成为社会的主潮和知识分子热烈欢呼的对象,却较少有人看到它们的“限度”。当研究者意识到“限度”的存在,他们从《月牙儿》解读出来的东西,不仅丰富了小说的接受维度,更推进了学界对“五四”思潮的理解和反思。

当我们继续探寻下去,会发现还有两个问题尚待解决:为何老舍当年会选择城市贫民题材,以及《月牙儿》为何能深入贫民的生命体验中?之前学界常把老舍的贫民书写视为理所当然的现象,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贫民出身的老舍,为何到1935年才涉及贫民题材?在《月牙儿》之前,老舍小说的主角皆不是贫民。偶有涉及贫富差距和金钱问题,也只是小说的点缀。在《牛天赐传》这部以幽默为导向的作品中,这样沉重的体验和描写,已然显露老舍创作的底色。这种沉重的底色和像纪妈这样的底层人物,为何到1935年才真正成为老舍作品的主体?

对老舍来说,写作可谓他的“心头好”,当职业作家便是他的心愿。处于写作状态的老舍,应该是极其幸福的,他曾说“教书也不能给我像写作那样的愉快”18。但是,人到中年的老舍,不得不背负起养家的责任,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爱写作,可就是得挨饿,怎办呢?”19自1934年起,老舍便不断表示想当专业作家的心愿,如“我有个心愿:希望能在暑后不再教书,而专心写文章”,但马上又哀叹说“这个不是容易实现的。自己的负担太重,而写文章的收入又太薄”20。同年6月,老舍辞去齐鲁大学的教职,想“硬试试职业写家的味儿”21,于是动身去上海考察。结果却是碰了一鼻子灰。这种反抗无效的现实,使老舍“好久好久打不起精神来”22。因此老舍的这段经历也成为《月牙儿》的故事内核:明明内心有所向往,却不得不挣扎走向那条现实规定的道路。

也许正是因为这段经历给老舍带来的打击,他开始正面描写“穷人”的生活和情感,并在《月牙儿》倾注大量“血淋淋”的生存感悟。小说最为打动人心的,除了主人公无法挣脱“命定”的道路外,就是对“金钱”的深刻感悟。这样的句子,遍布在小说各个角落,“为这张嘴,我们得把其余一切的东西都卖了”23;“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24;“我们母子得吃得穿——这个决定了一切。什么母女不母女,什么体面不体面,钱是无情的”25。正因为从自身的生命体验出发,小说才能以平视的姿态,以“贴近人物”的口吻写出人物的心声,从而打动人心。

二 女性命运作为结构性因素

“城市贫民”的标签为《月牙儿》提供意义言说的空间,而小说涉及的女性命运和娼妓话题,则进一步推动小说的经典化。中国现代文学史在叙述《月牙儿》时,往往抓住“暗娼”这一对象,如王瑶本“《月牙儿》写山东的暗娼”26、唐弢本“《月牙儿》写下母女两代受生活逼迫,堕为暗娼的悲惨遭遇”27等。这一视角会涉及两个问题,一是老舍的女性书写,二是《月牙儿》与中国娼妓文学书写。

研究者敏锐地指出,《月牙儿》并不是老舍唯一一篇设定娼妓命运的作品。《骆驼祥子》和《微神》也有类似的设置。《骆驼祥子》的小福子与《月牙儿》的主人公是同一序列的人物。《微神》是老舍“心爱的一篇”28小说,老舍甚至以此命名另一部小说集为《微神集》。然而,就在如此心爱的小说里,他为女主人公的命运设置依然是暗娼。这一点,显然与小说的原型不相符合。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研究者只停留在指出《月牙儿》的娼妓命运设置,却没有进一步回答,暗娼为何会成为老舍设置女性命运的着重点呢?突破性的成果来自关纪新。1980年代初,自从舒乙在满族文学史稿讨论会谈论老舍和满族的关系后29,“老舍和满族”成为老舍研究界的重要研究方向之一。关纪新在这一方面贡献许多重要成果,他从满族的视角解读老舍及其作品,提供许多新颖的看法。对于老舍为何设置暗娼命运,他提供了一个重要答案:“老舍在放都北平有着众多的满族亲朋和熟人,其中的下层女子,无奈走上这条难堪的谋生道路的,大概不会没有。”“旗人女子,从前多是颇有教养和极顾体面的,这时被逼到了死亡边缘,除去有的人自走了绝路,余下的某些人只好低头认命跌落进卖淫业。”301931年麦倩曾调查北平娼妓,结果显示北平有极多私娼,数量不少于7000人,其中“半开门的妓女多是满洲‘破乐户’人家”;在分析北平娼妓原因时,调查者指出“北平满洲人的衰落,也是增加为妓的原因。满洲人在北平的数目极多,自入民国后失了承袭贵族余荫”,且大多没有谋生技能,“求生的只有推他们年轻的妻女作卖笑的生涯”。31从这样的视角出发,《月牙儿》便上升到老舍对族群命运观照的高度,蕴含了他对满族的同情与悲悯。小说充分展现“生存”与“道德”的纠葛。在这种纠葛中,老舍解构了传统的“道德”观念,但也重建了新的“道德”,即填饱肚子才是生活的真理。宋永毅曾指出,“老舍文学世界中的娼妓形象,大都为尽‘孝’道而去卖淫”32。但是,《月牙儿》没有遵循这一套路,而是突出女儿和母亲的分离与对抗,在中间夹杂饥饿的问题。主人公自白道,“学校里教给我的本事与道德都是笑话,都是吃饱了没事时的玩艺”33;“我不再为谁负着什么道德责任,我饿”34。小说在此道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即接受过教育的新女性,如何能够独立生存?为何还会走上颇受道德争议的娼妓道路?

回到历史原场会发现,像《月牙儿》的主人公这样受过教育而堕落为妓女的,实为少数。如社会调查局于1929年12月在天津进行妓女调查,结果显示“全市计有妓户五百七十一户,妓女二千九百十人”,“妓女中曾受过教育者仅十三人,能以技术自活者,仅二十七人,其堕落之原因,以经济压迫者为最多数,约一千八百二十六人”35。可见,老舍通过这样的极端设置,触及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问题:现代受教育女性的出路问题。“五四”时期的作家在呈现和探讨女性命运时,往往止步于女性如何接受教育和新观念而成为“新女性”,却没有进一步思考她们在社会的生存问题。老舍的思考点显然有所不同,女性如何生存、如何在社会独立立足,成为他亟待解决的问题。老舍对这一问题的挖掘,不仅显示他的敏锐力,本身也折射了他与“五四”作家的内在差异。正如孔庆东指出,老舍“不是吃五四饭的”,“他会写《骆驼祥子》却不会写‘无产阶级文学’,会写《月牙儿》却不会写‘时代女性’”36。

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作品序列中,与《月牙儿》一样探讨新女性生存问题且有内在相似性的,还有凌叔华的短篇小说《转变》。不同的是,《月牙儿》已逐渐被建构成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作品,而《转变》至今还没有多少人关注。实际上,《转变》的艺术造诣并不逊色,它与《月牙儿》一样发表于1935年,讲述的是“有学问而又有志气”的徐宛珍如何变成依靠丈夫生存的家庭主妇的故事。无论是故事模型,还是内在情感,《月牙儿》和《转变》都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唯一不同的是作者对人物命运的设置。同样面对生存难题,凌叔华给女性设置的道路是结婚,而老舍给出的道路是娼妓。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如此相似的两部小说会呈现出接受落差。一是老舍的艺术构想更为逼向“绝望之路”,二是《月牙儿》涉及有关“道德”的暗娼问题,三是《月牙儿》在“故事”之外更添抒情气息。

在《月牙儿》的接受史中,研究者常常将它与其他现代作家的娼妓书写相对比,从中言说老舍的独特性。如刘传霞指出,相比于郁达夫借妓女寄托自我哀怜、沈从文借妓女建构现代文明,老舍创造妓女形象有以下特色:一是“认为妓女是不合理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制度的产物”,二是“注重对她们从娼的原因的叙述”,三是“注重对妓女自身品性的刻画”,其中《月牙儿》“展现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对城市底层妓女生活想像和认定”,并成为“众多叙述城市底层妓女的文本中最撼动人心灵的作品”。37这一分析是具有代表性的,但依然让人感觉到不满足。将《月牙儿》放置在民国的娼妓问题上,可以进一步看到老舍的思想高度和小说的韵味。《月牙儿》展现了普通女子在“道德”和“生存”之间挣扎、无奈走向娼妓之路的困境,这种困境最终体现在对时局和感化院的讽刺上。联系民国时期北平的娼妓救济问题,我们更能看出老舍对现实的关注和思想深度,也可以进一步解答老舍为何在1935年写出一部以娼妓为主要对象的小说。民国时期,以胡适、李大钊、周作人等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曾大力推行废娼运动。在娼妓的救济上,1934年北平各个官立救济机关“并为北平市社会局救济院”38,其中便设有感化组。救济院对娼妓“除传授谋生技能如工艺、刺绣、裁缝、纺织、理发,还传播大量近代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知识”39。从理论上看,救济院的举措无论对社会还是对娼妓,都是十分有益的。然而,《月牙儿》却从个人化视角,揭露这些举措的无效性。由此,我们不仅可以看到老舍的清醒,更可以体悟到他的“平民逻辑”。

三 抒情小说典范的意义生成

在《月牙儿》的经典化过程中,最具代表性、传播力度最广的莫过于巴金的这句话——老舍“那些不朽的作品,我单单提两三个名字就够了:《月牙儿》、《骆驼祥子》和《茶馆》”40。范亦毫提出这分别代表了三种文体:中篇小说、长篇小说和话剧。从这一视角看,巴金的潜在之意是,老舍是一位文体兼备且都能做到优秀的全能作家。因此,研究《月牙儿》的接受史,不容忽视的一个因素是文体。

在言说《月牙儿》的文体时,学界一直引用的是老舍的这一自述:“《月牙儿》原想写成散文诗……我走过两条创作道路。《月牙儿》和《骆驼祥子》各代表了其中一条。我放弃了第一条道路,而采取了第二条。所以说,撇开《月牙儿》不谈,我的全部小说就失掉了形式的精美。”41这段话出自苏联汉学家费德林的回忆与复述,其可靠性有点令人怀疑42。不过,不管它是否真的出自老舍之口,《月牙儿》的确代表了老舍创作道路的重要一脉,即形式精美。

老舍对文体有鲜明的自我认知,他对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有明显的文体特征界定。他曾说:“写小说,我不善写短篇;据我看,短篇是更富于诗的成分的。”43带着鲜明的文体意识,他在《月牙儿》中突出抒情性和诗性的成分。在《老舍选集》序言中,他更是直接说“《月牙儿》是有以散文诗写小说的企图的”44。

《月牙儿》的抒情尝试得到了读者们的肯定。苏联学者认为“老舍是一个出色的抒情诗人”45,其评价依据正是《月牙儿》。换言之,《月牙儿》的抒情性是推动小说成为经典的重要元素之一。范亦毫则指出,《月牙儿》的抒情“给人的悲感却又不象针刺……而是让人觉得压抑、憋闷、钝痛”46。

那么,《月牙儿》的抒情性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从而得到读者的肯定呢?其抒情性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大量的人物自白,二是象征意义。老舍前期的小说主要以“讲故事”和第三人称叙述见长,小说虽然也涉及人物的心理活动,但多是通过叙述者的声音呈现出来。从这个角度看,“自白”与“抒情”,应是老舍小说艺术实现突破的关键点。《月牙儿》的“自白”和“抒情”还有另一个特征,即简约与含蓄。我们可以将其与《少年漂泊者》进行对比。两者的相似之处在于,主人公在悲苦之时皆以明月为伴。如《少年漂泊者》写“能照顾我的或者只有这中天无瑕疵的明月”47。《月牙儿》写“悲苦”和“月亮”则是“只有月牙儿放出一道儿冷光”48;“爸死时那个月牙,妈轿子前面的那个月牙,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点点光,那一点寒气,老在我心中,比什么都亮,都清凉,像块玉似的”49。可见《少年漂泊者》的抒情是泛滥的,而《月牙儿》的抒情则是节制与简约的,继承了中国传统抒情的精髓。

除了人物自白,《月牙儿》的“象征”也促成了小说的抒情性。杨义提出老舍“把整篇小说升华到一种象征的诗的境界”50。在这部小说中,老舍看似讲了一个很现实的故事,却处处留有象征意义。小说的题目“月牙儿”所象征的是纯洁和初生,老舍却用它来指代“娼妓”身份的主人公。《月牙儿》运用这样一种与传统主流相违背的隐喻关系,恰好体现了老舍从内心对这类人的真切同情。《月牙儿》与《骆驼祥子》所讲述的都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故事,即“反抗无效—无从反抗—只好认命”的故事。小说展现了现实的严峻问题,但又留存许多空间。这种象征意义,恰好促成小说的抒情性,亦是《月牙儿》打动读者的重要因素。

立足中国现代文学史,《月牙儿》的抒情性价值在于,它展现了中国现代小说如何实现“汉语之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中国现代小说强调的是“实用”的功能,背负了“启蒙”“救亡”等重大的社会命题,而相对忽视了文学的“美感”。因此,当研究者逐渐重视《月牙儿》的抒情性,折射的亦是中国文学批评观念的转变。

自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开始,《月牙儿》便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占据一定的位置。城市贫民、女性命运、抒情典范,构成了小说经典性的三个维度。放置在老舍的整体创作中,无论是创作风格的转折点,还是“文字之美”的代表,《月牙儿》也称得上是老舍的代表作之一。然而,在更为广阔的视野上,我们还是能够看到《月牙儿》的“限度”。例如《月牙儿》和《骆驼祥子》同样讲述了“无从反抗”的故事,但后者的思想深度和广度便比前者强;而《月牙儿》虽然以平视的姿态展示现代受教育女性的困境,但它所能提供的思想力量还是比较有限的。这些“局限性”,并不是在否定《月牙儿》的地位,而是为能够更全面地认识它的价值。

注释:

1 包括《月牙儿》《新时代的旧悲剧》《我这一辈子》《且说屋里》《不成问题的问题》。

2 老舍:《月牙集》“序言”,晨光出版社1948年版,第1页。

3 26 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新文艺出版社1954年版,第232页。

4 [苏]B.谢曼诺夫:《讽刺家、幽默家、心理学家》,转引自[苏]A.A.安基波夫斯基《老舍早期创作与中国社会》,宋永毅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63页。

5 40 巴金:《怀念老舍同志》,《巴金近作》第2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78页。

6 9 46 范亦毫:《论〈月牙儿〉及其在老舍创作史中的地位》,《青海师范学院学报》1984年第2期。

7 50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 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8、140页。

8 赵园:《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文学评论》1982年第2期。

10 王富仁:《平民文化与中国文化特质——作为城市贫民作家的老舍之精神历程》,《文艺争鸣》2005年第1期。

11 张丽军:《论老舍的城市底层叙述》,《文学评论》2010年第3期。

12 赵学勇:《非抒情时代的抒情文学——30年代抒情小说论》,《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13 这样的评判态度,直接延续到1980年林志浩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见林志浩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下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60~461页。

14 44 老舍:《老舍选集》“自序”,开明书店1952年版,第12~13、11页。

15 24 25 34 老舍:《月牙儿》(下),《国闻周报》1935年第14期。

16 30 关纪新:《老舍评传》,重庆出版社2003年版,第246、249页。

17 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66~267页。

18 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青年知识(重庆)》1945年第2期。

19 老舍:《这几个月的生活》,《老舍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1页。

20 老舍等:《个人计划》,《东方杂志》1934年第1期。

21 老舍:《我怎样写〈牛天赐传〉》,《宇宙风》1936年第22期。

22 老舍:《樱海集序》,《论语》1935年第67期。

23 48 49 老舍:《月牙儿》(上),《国闻周报》1935年第12期。

27 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 2》,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06页。

28 老舍:《微神集》“序言”,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1页。

29 舒乙:《再谈老舍先生和满族文学》,《满族研究》1985年第1期。

31 麦倩曾:《北平娼妓调查》,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 底边社会卷》下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97、105页。

32 宋永毅:《老舍与中国文化观念》,学林出版社1988年版,第82页。

33 老舍:《月牙儿》(中),《国闻周报》1935年第13期。

35 《妓女调查》,《益世报》1931年1月10日。

36 孔庆东:《老舍的大众文化意义》,《南方文坛》2002年第4期。

37 刘传霞:《论现代文学叙述中妓女形象谱系与话语模式》,《妇女研究论丛》2008年第1期。

38 吴廷燮:《北京市志稿 2民政志》,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年版,第133页。

39 宋庆欣:《民国时期北京娼妓的救济问题》,《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S1期。

41 费德林:《老舍及其创作》,舒济编《老舍和朋友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443页。

42 费德林《老舍及其创作》为1981年苏联进步出版社《老舍选集》前言,作者称在重庆的时候,老舍与他聊了很多内容,因此文章以直接引语的方式提供很多老舍自述的话语。但是,仔细辨析这些话语,可发现它们与1951年开明出版社《老舍选集》序言惊人地相似。另外,文章中有大段的老舍自述,时隔多年,作者为何还能如此清晰记得老舍当年说过的大段话,此为疑点之二。第三,文章中老舍的自述话语有许多违背历史常识的地方,如在重庆时期便提及“不应当忘记‘五四’运动是个反帝反封建的运动。恰在那时,传来了有关伟大的俄国革命和马克思主义科学的消息”等。事实的真相有可能是,费德林看到了《老舍选集》序言,并且结合自己在重庆时老舍与其的聊天,进行整合变成了老舍的自述。因此,里面的很多话语也许不是老舍的原话,只是开明出版社《老舍选集》序言的变相表达而已。

43 老舍:《三年写作自述》,《抗战文艺》1941年第1期。

45 [苏]A.A.安基波夫斯基:《老舍早期创作与中国社会》,宋永毅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63页。

47 蒋光赤:《少年漂泊者》,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9~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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