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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国维与钱钟书诗学观之异同
——以《人间词话》《谈艺录》为例

2021-04-17潘海军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人间词话词话神韵

潘海军

内容提要:《人间词话》与《谈艺录》是王国维和钱钟书代表性诗学著作,其文艺主张具有同质性:钱钟书崇尚“神韵”,王国维推美“无我”,皆是“言象意”美学传统的价值阐发。差异性在于:王国维“境界”说提倡“真我”,钱钟书执持“规矩”。《谈艺录》守护古典艺术准绳,《人间词话》不仅继承传统美学范式,而且创设诗学评判新标准。

《谈艺录》是钱钟书历时四十年的作品,渊综广博而擘肌分理,乃一代宗师集大成之作。有学者认为:只有读懂了《谈艺录》,才有可能读懂钱钟书。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不仅具有理论创新性,而且被誉为近现代文论开山之作。学界同仁对两部作品进行深入研究,成果丰硕。但是对《人间词话》和《谈艺录》比较的成果较少。特别是通过研判理论范畴和审美精神,精析其诗学观差异的论文尚付阙如。笔者不揣谫陋予以论析,以下详述之。

一 同质性:神韵与无我

杨绛如斯评价钱钟书:“他酷爱诗。我国的旧体诗之外,西洋德、意、英、法原文诗他熟读的真不少,诗的意境是他深有领会的。”1钱钟书如何论述“意境”呢?“余窃谓就诗论诗,正当本体裁以化时期,不必尽与朝政国事之治乱盛衰酬合。……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2钱钟书所谓“本体裁以化时期”乃会通之说,言及“体裁”乃圭臬,可诂任何诗作。他认为人之秉性不同,诗学喜好有偏至:“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畛域。”3如果说“唐宋笔法”成为钱钟书衡量诗艺的“元理论”,那么王国维拈出“境界”说,则成为评估诗歌的“新范式”。那么,“唐宋笔法”和“境界说”有何同质性和差异性,显然需要深究一番。

王国维不仅提出“境界”说,而且还论及“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区别:“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之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4王国维没有定义“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的内涵,而是以诗例佐证观点,客观上造成了歧见迭出。特别是何谓“以我观我”“以物观物”问题上,学界同仁绞尽脑汁寻绎精义。叶嘉莹认为“静安先生所提出的‘有我’与‘无我’两种境界,实在是根据康德、叔本华之美学理论中由美感之判断上所形成的两种根本的区别”5。叶嘉莹上述看法是有道理的,我以为至要处在于“无我”的审美旨向问题。王国维在这则词话中透露的判断:“无我之境”艺术性高于“有我之境”,而豪杰之士若陶渊明、杜甫方能写“无我之境”。王国维曾托名樊志厚有如下论述:“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取。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6由此足见,“无我之境”“有我之境”在审美旨归上与“意境美学”紧密相关。顾随认为:“有我者,以自己之生活经验注入于物,或借物以表现之。无我者,以我与大自然化合浑融也,非绝对之无我也。”7这种看法有见地。当然了,无论儒家诗境还是道家道境,诗性主体以实现“主客浑融”为旨归。顾随言其“非绝对之无我也”,乃高见。因为与佛禅空性无相思想相比较,儒道诗学传统依然是“有我”。佛禅诗学则是以抽空“我心”作为鹄的,缘起性空不着形相遁入涅槃方显菩提般若之境。王国维推崇陶渊明的《饮酒诗》,其“无我之境”实乃以“儒家诗境”“道家道境”作为审美理想,追求意与境浑、道法自然、情景交融,从而创生意境,实现“天人合一”的“和谐美”。“无我”背后彰显传统之“道”,在“浑然一体”的审美意趣中本体与现象融合为一。

中国古典美学倡导“意在言外”“象外之象”“隐之为体,伏采潜发”,同样成为《谈艺录》的诗学原则。钱钟书指出:“夫言情写景,贵有余不尽。然所谓有余不尽,如万绿丛中之著点红,作者举一隅而读者以三隅反,见点红而知姹紫嫣红正无限在,其所言者情也,所写者景也,所言之不足,写之不尽,而余味深蕴者,亦情也、景也。”8钱钟书推崇含蓄朦胧、隽永悠长的诗境:“古人立言,往往于言中应有之意,蕴而不发,发而不尽。”9钱钟书认为诗以神韵为妙,誉美南宗画笔墨从简,赞叹“南人学问”旨归在于“清通简要”。他提出:“苏轼论诗似乎到头来倾向神韵派,和他论画很早就倾向南宗,标准渐渐合拢了。‘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有远韵’,‘有得文字之表’,和‘维也得之于象外’,词意一致。”10“在中国诗里算是‘浪漫’的,和西洋诗相形之下,依然是‘古典’的;在中国诗里算是痛快的,比起西洋诗,仍然不失为含蓄的。”11钱钟书激赏金圣叹艺术评点,肯定其所提出“妙处不传”乃“独传妙处之言”,颇似莱辛所谓“富于包孕的片刻”。莱辛的提法在钱钟书看来,实际上导出了语言艺术的价值精髓。若说书人“卖关子”一般,让读者根据情境去自由想象。《谈艺录》中类似论述不胜枚举,兹不赘。

钱钟书在《中国诗和中国画》一文中提出:“在中国文艺批评的传统里,相当于南宗画风的诗不是诗中高品或正品,而相当于神韵派诗风的画却是画中高品和正宗。旧诗和旧画的标准分歧是批评史里的事实,我们首先的承认这个事实。然后寻找解释,鞭辟入里的解释,而不是举行授予空洞头衔的仪式。”12钱钟书认为:“渔洋三味,本诸严沧浪,不过指含蓄吞吐而言。”13他指出:“神韵非诗品中的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14回溯严羽的“兴趣”说和王士祯的“神韵”说,都与传统“言象意”美学具有内在相通性。严羽欣赏“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主张“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严羽强调“上品”诗歌皆“不涉理路、不落言荃”,赞叹盛唐诗“透彻玲珑,不可凑泊”是也。严羽提出“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王国维同样赞赏上述诗句彰显“境界”。严羽提出:“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建安之作,全在气象。”15等等。王士祯推崇王维、孟浩然意在清远、诗禅合一的微言旨归。在王士祯看来:王维、孟浩然诗中兴会缥缈,清音山水,自然天成,彰显“大音希声”的美学神韵。

换言之,“入禅”般的“无我”状态,是中国意境美学所追求的“道本无名”“归根复命”的价值体现,也是“兴趣”“神韵”所涵摄的元素。钱钟书如斯论述:“夫艺也者,执心物两端而用厥中。兴象意境,心之事也;所资于驱遣而抒写兴象意境者,物之事也。物各有性,顺其性而恰当于吾心;违其性而强以就吾心;其性有必不可逆,乃折吾心以应物。一艺之成而三者具焉。”16“有内外意;内意欲尽其理,外意欲尽其象。内外含蓄,方入诗格。”17钱钟书以“盐溶于水”作譬喻,对“无我之境”的推重一以贯之:“不特教训、义理、典故等崇论博学,即雕炼之精工、经营之惨淡,皆宜如水中之盐,不见其形也。”18钱先生推美诗歌至境彰显“神韵”:“苟去其缘饰,则‘神韵’不外乎情事有不落言诠者,景物有不着痕迹者,只隐约于纸上,俾揣摩于心中。”19正如“钱学”专家郑朝宗先生所言:“钱先生独辟蹊径,不尚空谈,不作高论,而把主要精力用于研读具体作品,试图从其中概括出攻不破、推不倒的艺术规律。”20由此足见:“神韵”与“无我”皆推美含蓄朦胧的艺术妙谛。蓝华增认为:“一部诗的美学史,就是一部意境论为审美理论核心的诗学史。……我国诗论史上曾流行一时的‘兴象’、‘意象’、‘兴趣’、‘情景’、‘境’、‘境界’、‘神韵’等概念。仔细加以考察,就可以发现它们都是在古代诗学家攀登意境高峰时留下的脚印,王国维最后正名为‘意境’,我国古代诗美学才攀登到高峰。”21乃融通之论。那么如何看待王国维提出“神韵”乃“末”,“境界”是“本”呢?王国维谓:“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22叶朗认为从“兴趣说”“神韵说”到“境界说”,是“一线下来”的。不同之处在于:“只是‘兴趣’‘神韵’偏于主观的感受,因此比较朦胧恍惚,显得难以捉摸,不免带上一种神秘色彩。而‘境界’则以诗词本身的形象和情感内容着论,因此比较清楚、确定,没有神秘色彩。就这方面说,王国维的‘境界说’比起严羽的‘兴趣说’和王士祯的‘神韵说’来确是进了一步。”23遗憾的是叶朗没有具体指出王国维“境界”说与“兴趣”“神韵”的同质性究竟何在,也没有深入思考“境界”美学的殊异性。关于王国维的理论创新,钱钟书并不赞同,我们先看两位宗师诗学观的差异性。

二 异质性:真我与规矩

《谈艺录》问世以来,学界推崇尤甚。蒋寅认为《谈艺录》乃“言必独到、涉笔皆新的深刻著作”24。路文虎推美《谈艺录》是传统诗话的最后一种——“《谈艺录》出而诗话亡。”25仰佩服膺者多,商榷质疑者少。相较《谈艺录》而言,《人间词话》则争议不断,聚讼纷纭,否定王国维理论创新的成果着实不少。特别是关涉“境界说”的释义寄托,至今尚无定论。

钱钟书的《谈艺录》涉猎范围广博,聚焦宋元明清的诗艺。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则对五代北宋词喜爱有加。两人偏好不同,兴趣殊异。钱钟书不喜“陈言加空话”,对所谓“名牌的理论著作”颇有微词。钱钟书喜“无意中三言两语”的自得见解,故整部《谈艺录》没有提出新理论。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不仅提出“境界说”,而且涵摄“有无之境与无我之境”“隔与不隔”“写境与造境”等若干子范畴。钱钟书反对以哲学观点比附穿凿文学作品。他认为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过度引用叔本华哲学义理。特别是论述红楼精神为“悲剧之悲剧”,显然是某种“价值强合”。钱钟书推美颜子家训中提出的“非天才勿强命笔”的说法。学士可通过后天努力有所成,而文士则需要天赋异秉。他强调“有学而不能者矣,未有能而不学者也”,肯定藏拙能力的培养:“窃以为藏拙即巧,用短即长;有可施人工之资,知善施人工之法,亦即天分。”26钱钟书强调读书穷理,悟性需后天思学之滋养:“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27天才乃思学相济而来,偏废则会汩没性灵,唯“兼采为味”“众色成文”。钱钟书在“情”与“艺”的问题上透露真知灼见:“王济有言:‘文生于情。’然而情非文也。性情可以为诗,而非诗也。诗者,艺也。艺有规则禁忌,故曰‘持’也。‘持其情志’,可以为诗;而未必成诗也。艺之成败,系乎才也。”28上述可窥钱钟书的诗艺寄托。概言之:钱钟书与王国维在何谓“天才”的认识上呈现出差异性。王国维眼中的“天才”具有何种维度呢?他在《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提出:“天才者,天之所斫,而人之不幸也。”29“天才”的不幸不仅源于个体的苦难遭遇,而且源于对生命虚无的天眼洞见。艺术乃天才制作,实与“真理”感知相关涉:“夫哲学与美术之所志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也。其有发明此真理,或以记号表之者,天下万世之功绩,而非一时之功绩也。”30在王国维笔下南唐后主李煜是“天才”词人,钱钟书推崇晚清诗家黄公度与江弢叔为霸才健笔:“公度独不绝俗违时而竟超群出类,斯尤难能罕觏矣。”31王国维和钱钟书酷爱古典诗歌,但两人偏好不同。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论述诗人颇多,但是对黄公度、李长吉、龚定庵等人的诗歌讨论精深。限于篇幅,笔者暂以钱钟书对李长吉诗评为例,管窥其与王国维诗学取向的差异性。

钱钟书认为长吉诗歌喜用“啼”“泣”等字眼。比如“芙蓉泣露香兰笑”“木叶啼风雨”“冷红泣露娇啼色”等。上述词句若纳入王国维“境界”说的价值场域,显然是词人以“我”观物,彰显出“有我之境”。王国维对诗词绽出真境界推崇誉美,只要诗性主体生发深邃的形上之感,则词句自成高格。钱钟书认为:“皆偶一为之,未尝不可。岂有如长吉之连篇累牍,强草木使尝泪债者哉。殆也仆本恨人,此中岁月,都以眼泪洗面耶。”32他在分析李义山学长吉深染此习后进而指出:“象物宜以拟衷曲,虽情景兼到,而内外仍判。只以山水来就我之性情,非以山水中见其性情;故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为映发也。”33钱钟书推美物我相契有合,神妙融会。若主客未泯,物象仍在主体身外。他提出“抑我”的诗学创作原则:“抑所谓我,乃喜怒哀乐未发之我;虽性情各具,而非感情用事,乃无容心而即物生情,非挟成见而执情强物。春山冶笑,我只见春山之态本然;秋气清严,我以为秋气之性如是。皆不期有当于吾心者也。”34王国维认为“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他对此“真境界”赞赏有加。钱钟书对“喜怒哀乐之我”持贬抑态度。他提出:“曰‘安识身有无’,曰‘嗒然遗其身’,曰‘相忘’,曰‘不知’,最道得出有我之物,而非我非无之境界。否则先入为主,吾心一执,不见物态万殊。”35钱钟书对审美创作提出具体要求:诗性主体需入主客一体的“纯粹状态”,否则就“心不虚静,挟私蔽欲”。因为“我既有障,物遂失真,同感沦于幻觉”。钱钟书这一观点恰如康德所言审美判断及在经验对象界外具有“先验自我”,雅斯贝尔斯谈及的“综摄者”,谢林所言的“智性直觉”。日本京都哲学家西田几多郎谓审美经验乃“纯粹经验”,创作主体是“自由我”。钱钟书认为挟带“个体感情”入诗,彰显“主观”。他得出结论:长吉诗歌喜用“涕泪”等字,实乃“先入为主之类也”。长吉诗歌是否“先入为主”暂勿论,但是诗句中“我执”与“审美自由”如何界定乃不易事。其背后关涉移情对象的内在性和客观性,以及再现和表现等复杂文艺心理学问题。王国维认为“一切景语皆情语”,美乃主观情感的对象化。“至人无己”是钱钟书所言诗性主体“脱卸之意”。从审美本质看,两位大师表述各别,对文艺心理的思考乃不刊之论。但是从审美鉴赏乃至于审美判断来看,二者差异明显:王国维推崇绽出情感的“有我之境”,钱钟书对于“涕泪”等“有我”诗境持贬抑态度。

钱钟书对诗词之“有我之境”的否定态度很明确。那么他对“真我之境”又持何种看法呢?笔者暂以龚定庵诗词作简要分析。钱钟书认为定庵诗律甚细,“真诗中老斫轮也”。36诸如“定庵用‘怒’字遂精彩百倍”“诸家加墨,以定庵批语为最严最精”,由此可看到钱钟书对定庵诗誉美有加。钱钟书认为:“黄公度之《岁暮怀人诗》《续怀人诗》均师承定庵,只与渔洋题目相同;其《己亥杂诗》则与定庵不但题目相同,笔力风格亦几青出于蓝,陈抱潜当如前贤畏后生矣。定庵绝句每规模金寿门。”37钱钟书进而指出:“谈艺无拈出者,定庵亦未尝道及此乡献,故聊为表微发隐焉。古来作者于己之入手得力处,往往未肯探怀而示,或者夸而饰之。如蒋子潇之自言‘初学三年’,或默而存之,如定庵之勿道金寿门。”38注意上述“未肯探怀而示”以及“夸而饰之”。钱钟书虽没有直接点出龚定庵诗同样具备“未肯探怀而示”,但是本篇诗话以“善行无辙迹”“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作为结语,能够想象他对定庵诗作的大致判断。那么其判断是否“平心”呢?

翻阅定庵诗集,不难体会到龚自珍具有超越常人的大哀乐。笔者曾对龚自珍诗歌创作及“尊情”理论进行过粗浅研究,并撰文指出:“龚自珍对情感自发性的推崇,内涵着诗人旷世忧郁与孤独之感。他具有超越常人的敏感性和怜悯心,童年时听到夕阳中凄哀的箫声即陷入莫名的忧伤之中。他内心的焦虑既有宏伟抱负难以实现的愤懑,同时还来自于对自我存在无根性的探问。诗人直言‘个性绝强,处处皆存我在’,‘不是无端悲怨深,直将阅历写成吟’。面对衰世社会唯理逻辑的僵化与封闭,诗人政治上匡时救世的希望已经渺茫,可谓‘满腔心事尽飘摇’。更为重要的是诗人敏锐的心灵体验到存在的悲剧性,终极的无根性让诗人深深体会到了巨大的孤独感,从而生发出忧患意识和心灵之痛,如《减兰》词:‘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对如梦如烟虚浮尘世的体验,有了对生命有死性的现象学描摹。作为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先觉者,龚自珍以孤独者的文化身份去担荷生命的苦难重负,在悖论似的拆解中拷问终极意义:‘我所思兮在何处?胸中灵气欲成云。搓通碧汉无多路,土性寒花又此坟。某山某水迷性氏,一钗一佩断知闻。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作者力图穿透生活的迷雾,去直面某种悬临头上但尚未实现的东西。日常闻见更多是认识上的障碍,而更具本质性的存在恰恰在超越现实之外。哀感体验具有本源性、超越性,是对终极真实的心灵直觉,‘尊情者’把‘千幽万隐’之情倾注于诗歌创作中,反映了他内心深处悲怆而忧郁的情思。”39刘师培非议定庵“文不中律,便于放言”,“龚氏之文,自矜立异,语差雷同,文气估擎,不可卒读”40,鄙薄其拟焉不伦不规。但是,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写道:“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41诗人在悲愤峭激、郁怒情感的驱动下,创作出饱含“真境界”的诗作。诚如钱仲联所评:“龚诗不仅表达启蒙思想之进步内容,而且在艺术形式上鲜明地表现其独创性,桀骜不驯,大歌大哭,犹如彗星划破夜空,狂风漫卷大地,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是真正具有独特面目的清诗。”42钱钟书对龚定庵诗歌中“大歌大哭”笔法采取了“回避”态度。因为在他看来古典艺术规则是不可变异的:“大匠之巧,焉能不出于规矩哉。”43

那么,如何看待王国维“境界”说理论创新以及钱钟书对传统“神韵”“规矩”的推重?这无疑是学术难题,见仁见智。这个问题不仅关涉王国维与钱钟书诗学观的差异性,而且还和王国维境界说涵摄“无我之境”和“真我之境”是否存在逻辑谬误相关涉。叶嘉莹认为王国维自己就没有搞清楚,既主张“无我”又倡导“真我”,逻辑不能自洽。笔者曾撰文详析,此不赘。钱钟书有一段论析传统与新风的话颇耐人寻味:“传统愈悠久,妥协愈多,愈不肯变,变的需要愈迫切;于是不再能委曲求全,旧传统和新风气破裂而被它破坏。新风气的代兴也常有一个相反相成的表现。它一方面强调自己是崭新的东西,和不相容的原有传统立异;而另一方面更要表示自己大有来头,非同小可,向古代也找一个传统作为渊源所自。”44读来咀嚼不尽,一代宗师识见卓然。我以为王国维言及“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探其本也”45,彰显王国维对自己理论创新的“学术自信”。在“本”的指向问题上,学界莫衷一是。不言而喻,王氏境界说包括了诸如“出入说”“自然说”“造境写境说”等若干范畴,但是最具理论创新的无疑是“真我”元素的融入。如果没有“真我”的价值构成,王氏“境界说”与严羽“兴趣说”、王士祯“神韵说”不会存在“本”“末”之差别。换言之,王国维“境界说”正因为涵摄“真我”元素,成就其理论范畴的独特性,而“本”的问题也与“真我”价值密切相关。如果说“兴趣”“神韵”的审美旨向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属于“意境美学”范畴;那么王氏境界说还推崇“真感情”的抒发,是对“镜中之象”的价值拓展与理论变异,当属“超意境美学”范畴。“真我”彰显诗歌的内在深度,透露出“绝望现象学”。王国维“境界”说理论出类拔萃,实因为他立足于抒情诗人的“真感受”,侧重于真理场域绽出“主体自由”。如果说“兴趣”“神韵”侧重于洞达“道体”的“和谐之美”,那么王氏境界说推崇直面深渊的“不和谐之忧”。故“真感情”不仅包括真率、真挚,而且指涉抒情主体焦虑、不安等极限体验。王国维对抒情主体绽出“真我本体”的赞赏,是对“象外之象”之“空灵美学”的价值背离。走笔至此,笔者遂联想钱钟书认为王国维不具会通之才,不知己力,且断定王国维诗的价值:“余称王静菴以西方义理入诗,公度无是,非谓静菴优于公度,三峡水固不与九溪十八涧争幽蒨清冷也。”46王国维推崇“真我”境界,对于钱钟书诗学理念而言无疑是“不讲纪律的”,是对“规矩”的僭越。由此看来,钱钟书不仅贬抑“有我之境”,而且对“真我之境”持否弃态度。

综上所述,王国维和钱钟书作为一代宗师,其诗学观既具有同质性,也呈现出差异性。钱钟书是古典主义大师,对艺术节制原则尊崇有加,在诗话评点中可看到其所恪守的诗学准绳。王国维是兼备古典主义和浪漫精神的大师。他提出“境界”说涵摄“无我之境”和“真我之境”,“无我之境”是对中国传统意境美学的价值回归。“真我之境”,则是王国维对“古典范式”的超越,是极富创新的理论范畴。夏志清如斯评价《谈艺录》:“此书用雅典的文言撰写,沿用传统诗评方式,对中国古今数十位诗人的风格和用字作了精密的研究。可是,尽管此书眼光正确,范围惊人,旁征博引,却没能替中国诗的急需重新估价立下基础。”47夏氏上述评判乃肯綮之言。对于钱钟书而言,古典法则亘古不移。王国维不仅尊崇古典圭臬,而且提出诗艺新标准,我以为这是《谈艺录》和《人间词话》的差异性所在。

注释:

1 2 3 8 9 13 14 26 27 28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43 46 钱钟书:《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2、4、562、43、108、109、97、98、107、70、135、138、142、142、345、349、350、107、70页。

4 29 30 《王国维文选》,林文达选编,四川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3、156、118页。

5 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90页。

6 45 许文雨编著《人间词话讲疏》,当代中国出版社2015年版,第100、13页。

7 顾随:《评点王国维〈人间词话〉》,《顾随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0页。

10 11 12 44 《钱钟书论学文选》第6卷,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25、15、26、2页。

15 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18页。

16 17 18 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10、231、72页。

19 钱钟书:《管锥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358~1359页。

20 钱钟书:《谈艺录》卷首“前记”,开明书店1948年版。

21 蓝华增:《古代诗论意境说源流刍议》,《文艺理论研究》1982年第3期。

22 王国维:《人间词话 人间词注评》,陈鸿祥编著,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6页。

23 姚柯夫编《〈人间词话〉及评论汇编》,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274~275页。

24 蒋寅:《〈谈艺录〉的启示》,《文学遗产》1990年第4期。

25 陆文虎:《钱钟书〈谈艺录〉的文论思想》,《当代文坛》1988年第5期。

39 潘海军:《论龚自珍“尊情说”的情感向度和诗学价值》,《文艺评论》2013年第2期。

40 《中国近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82页。

41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73页。

42 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道光朝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5页。

47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编译,香港友谊出版公司1982年版,第3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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