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京海文化场域中左翼话语空间的建构※
2021-04-17张悦
张 悦
内容提要:左翼文学的生成逻辑,不仅来自苏俄、日本的理论影响,也不仅在于国内社会经济和社会阶级关系的动荡,而且与1930年代京海文化场域有着重要的关系。正是在京海两大文化场域的激荡中,左翼文学逐渐对接起五四新文化内部生长的文化逻辑,从中国文学本土文化资源里攫取到内在的生命力。但同时,在京海二元文化场域的掣肘下,左翼文学为了占领、扩大自己的话语空间,不得不与多个文学流派进行话语博弈,这也使得它呈现出错综复杂的文学话语构型。
中国现代左翼文学虽然有明确的组织纲领和文学主张,但左翼文学的创作却依然呈现出一种含混性和分裂感,我们只要把蒋光慈的“革命加恋爱小说”,茅盾、吴组缃的“社会剖析小说”,艾芜、沙汀、叶紫、周文、萧军、萧红等青年作家群的创作放在一起,很容易发现之间的差异性是大于同一性的。笔者认为,左翼文学话语之所以呈现出多变性和多维面向,与它作为一个外来理念进入中国本土文化场域的过程有着密切的关系。1930年代京海文化场域是推动、影响、塑造左翼文学复杂性的一个重要动力学因素,正是在与京海等多流派力量的角逐、对峙、对话中,左翼文学建构起了自己混合多元、题材丰富的话语形态。
一 京海文化场域分化与革命话语的进场
过去我们常常把1920年末京海文化场域的分化理解为一种文化中心的迁移,从而对其赋予了更多空间层面的解读,而随之衍化出来的京派文学与海派文学的地域文化解读更是强化了这一印象。然而如果用地域的视角去解释京海两地作家的分化和群聚,就会发现一个明显的问题,京派与北京的联系,海派、左翼与上海的关联,不是故乡地域文化与作家的这种先天性关系,受北京文化影响颇大的京派作家基本都不是北京人,浸润于上海文化中的海派作家和左翼作家也大多不是上海人。事实上,京海文化场域的分化不是一般意义上地域空间的迁移,更是五四新文化共同体分崩离析后的一次人员和思想的分流,哪些作家选择留在北京,哪些作家选择去了上海,哪些作家又从上海回了北京,他们是京派还是海派,既是不同作家对不同城市空间的文化体认,也是这一批知识分子对于中国文化进入“现代”后该如何进一步发展的一次思想分野,这种思考在五四初期的时候就已经出现,随着新文化阵营的分化而拆解,并且依托北京、上海两大城市空间最终成型、成熟。就像1928年朱自清在《那里走》一文中所吐露的那样,“我是要找一条自己好走的路;只要找着自己的路罢了。但哪里走呢?或者哪里走呢!我所彷徨的就是这个”1,“春间北来过上海时,便已下种子”,“北京没有上海的经济环境,自然也没有她的繁华。但近年来南化与欧化——南化其实就是上海化,上海化又多半是欧化;总之,可说是Bourgeoisie化—— 一天比一天流行。虽还只跟着上海走,究竟也跟着了;将来的命运在这一点上,怕与上海多少相同”。2自五四之后,思想文化界一次新的革命正初露倪端。
革命文学话语的进场,就是在京海文化分流、思想格局重组的背景下发生的。如何在这种重组中尽快集聚起人员力量,建构起自己的话语空间,是左翼文学进入中国本土已经逐渐成型的京海二元思想文化场域之时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在话语理念上,创造社、太阳社引进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概念,在新与旧、传统与现代、雅与俗等二元结构之外,给予了新文化在经历“五四”的激情、1920年代的沉淀之后应该如何走向纵深的另一个答案。革命文学论争中大规模的文化批判,就是立足于阶级视野,将文学的政治性意义提到一个新的维度,在这个维度的阐释之下,“五四”以来的新文化话语被打包归属于“小资产阶级”的标签。革命文学话语的建立就是通过意识形态批判的形式来阐明“无产阶级”取代“小资产阶级”的逻辑链条,建立一个既不依附于京也区别于海的全新的话语体系。这样一来,1920年代末文学场新与旧、雅与俗、传统与现代的矛盾,也随着革命文学话语的进场,逐渐演化成政治化话语与自由主义话语的对立。而在话语建构的方式上,革命文学又是伴随着强烈的焦虑登场的。在文化资本上它很难与以胡适、周作人等为代表的北方学院派文化相抗衡,在读者市场上又无法与鸳鸯蝴蝶派、张资平等拥有大量市民阶层读者的海派作家比较,作为世界左翼文化运动的一部分,中国左翼文学更像是徘徊于京海本土文化结构之外的一个外来者。对于此时进场的左翼文学来说,想要获得自己的话语空间,必须采用一种推倒重来的逻辑抢占话语高地。因此,面对着已经逐渐成型的京海二元结构,以创造社、太阳社为代表的革命文学开始了对“五四”知识母体的全面颠覆。文学研究会、前期创造社、语丝派、现代评论派、新月派等代表作家都遭到了“无差别式”的批评和否定:“叶绍钧可以说是市侩派的小说家之代表”,“阿Q的时代已经死了”,文学革命是“有闲阶级的智识阶级”的产物,语丝派是以“趣味”为中心的文学,“他们所矜持的是‘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3。今天看来,我们很难说这种批判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它更像是革命文学试图进入五四新文学主导的文化场域时,夺取文坛话语权、重新划分文学场域的迫切追求。就像冯乃超在事后回忆起的那样:“至于在文化领域内反对什么人,批判那些思想,我们的认识不是那么明确的。”4
革命文学这种强势的登场方式,虽然对文学场原有格局产生了强有力的冲击,但长期对“非左翼”力量进行无差别批判,其实并不利于左翼力量的吸纳与壮大。革命文学家们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一方面转变对一些过渡性知识分子的态度,容许他们在革命的队伍中作为同路人或“追随者”存在5,对于鲁迅、茅盾这样已经具备较高威望的精神领袖采取了积极争取的态度,试图利用这种“名人效应”的虹吸效应,来壮大左翼文学的话语分量。另一方面它又及时地吸纳了一群游离于京海文化秩序中重要的青年力量,迅速扩大了自己的队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爆发启发和影响了一批青年人,它的落潮又让这群青年人面临着“后五四时代”的精神困惑和现实窘境。这明显地体现在当这群青年人因五四新文化的感召成长起来之后,却难以找到自己生存和施展抱负的文化空间。北方时局的变化加上学院文化本身承载能力的局限性,让北方文化场域无法完全接纳这一批青年,而当他们先后奔赴上海,又与十里洋场的海派市民阶层有着明显的隔阂和区别。在他们既无法挤进已经稳定饱和的学院派文化秩序,又面临着在海派都市空间拮据的生活困境的时候,左翼文化空间的开辟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容身之所,这群青年长期的底层生活经历与左翼文学理念达成了一种互证,左联组织、刊物又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新的阵地,让他们能够办刊、发文以施展自己的文学抱负。由此在左翼力量的扶持下,青年左翼作家群逐渐成型并迅速崛起,构成了当时文坛最有活力、最年轻的文学新军,逐渐与京海文化场域的知识分子群体形成了抗衡、对峙的关系。
二 京海文化场域与左翼话语的交锋
虽然很快解决了自己的入场问题,但左翼文学的发展始终面临京海文化场域的掣肘。在新文学中心南移之后,虽然北平已不像五四时期的热闹,但也并非是完全的沉寂。以胡适、周作人为精神领袖的北方学院派群体依然具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其他留守北方的文人也在积极地重振自己的力量。鲁迅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1929年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青岛大学已开,文科主任杨振声,此君近来已联络周启明之流矣。此后各派分合,当颇改观。语丝派当消灭也。陈源亦已往青岛大学,还有赵景深、易家钺之流云。”6鲁迅这番“此后各派分和,当颇改观”的预言很快变成了现实。1933年前后以《大公报·文艺副刊》为平台,以京津高校为中心聚集起来的沈从文、卞之琳、萧乾、何其芳、师陀、朱光潜等新一代的“京派”逐渐崛起。而巴金、郑振铎、靳以也相继北上办刊,这对于北方文化场域从人员力量到阵地扩展都是一次强有力的支持。萧乾曾这样形容过北方文坛的变化:“三三年我打福州一回来北平好像变了个样儿。郑振铎、巴金和靳以都打南边儿来啦。他们办起《文学刊》和《水星》,在来今雨轩开起座谈会。他们跟老熟人杨振声和沈从文联合起来,给怒闷的北平开了天窗。”7北方力量的重新焕发生机,意味着南北文坛已经越来越变成相互抗衡、相互制约、相互牵制的格局。这对于左翼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压力。因此,当1933年10月沈从文在《大公报·文艺》上发表《文学者的态度》一文影射上海文坛风气的问题时,本不在沈从文批判范围的左翼作家却接过了这个话头,曹聚仁、徐懋庸、徐梵澄、鲁迅等纷纷发文讨论“京海问题”。然而有意思的是,左翼作家无意沿着沈从文的话题继续对玩票白相的风气进行批判,而是转而对京派文学进行批判。比如曹聚仁在《京派与海派》中提出京派海派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海派投机,京派也取巧;海派冒充风雅,京派也远离现实;海派从官方拿钱,京派从基金会拿钱。1934年1月26日,曹聚仁再次发表文章谈论海派问题,认为京派海派都有一条“狐狸精的尾巴”:“知道不能掩饰了,索性把尾巴拖出来,这是‘海派’;扭扭捏捏,还想把外衣加长,把尾巴盖住,这是‘京派’。”8在曹聚仁的这种叙述中,“索性把尾巴拖出来”的海派反而被赋予了一种坦荡,相比之下,扭扭捏捏还试图把外衣加长盖住尾巴的京派,就显得自欺欺人和虚伪得多。徐懋庸在《商业竞买与名士才情》更是直接地对京派进行了批判:“商人和名士都要钱用,但商人用的钱,是直接地用手段赚来的;名士用的钱,则可来得曲折,从小百姓手中出发,经过无数机关而到名士手中的时候,腥气已完全消失,好像离开厨房较远的人吃羊肉一样。”9鲁迅虽然有“‘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这样一个把京海双方各打五十大板的经典论断,但我们只要联系这句话前后的整体语境,就会发现鲁迅的真实态度:“但从官得食者其情状隐,对外尚能傲然,从商得食者其情状显,到处难于掩饰,于是忘其所以者,遂据以有清浊之分。”10京派从官,所以能够以隐秘的方式得到自己所要的,海派从商,难以掩饰,只能暴露自己。而有的人却因为这一点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地批判起别人,并以此来评判文学的清浊,实在有些可笑。这里明显流露出了鲁迅对北平某先生——沈从文的讽刺和批判。这个态度鲁迅在《“京派”和“海派”》一文体现得更为明朗化:“我也可以自白一句:我宁可向泼剌的妓女立正,却不愿意和死样活气的文人打棚。”11
沈从文批判上海文坛白相玩票的风气,批判海派作家登龙有术、招摇撞骗的行为,身在上海的左翼文人更应该深有体会,按理来说不难与沈从文产生共鸣。但是他们非但没有与京派站在一起,反而宣告自己“宁海而勿京”的态度,并且将论争的焦点从对海派商业性的批判转向了对京派政治性的批判。这其实说明左翼文学对这场论争的介入,与其说是讨论文学风气,不如说是借文学风气的讨论对京派力量展开批判和压制。
事实上,除了要应对日渐崛起的北方文学力量之外,左翼文学还面临着“京海合流”的场域挤压。比如说在“京海之争”已经结束一年之后,鲁迅突然发文,再次回顾京海之争,并且认为自己一年前那番“官的帮闲和商的帮忙”道理到了“今年春末,不过一整年带点零,就使我省悟了先前所说的并不完满”,12为什么仅仅过了一年,鲁迅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可以在这篇《“京派”和“海派”》里找到线索:
一,是选印明人小品的大权,分给海派来了;以前上海固然也有选印明人小品的人,但也可以说是冒牌的,这回却有了真正老京派的题签,所以的确是正统的衣钵。13
选印明人小品,在之前的上海不是没有过,左翼在与论语派的论争当中就曾经对此进行过批判,鲁迅在此再次重提此事,是因为这次的选印有了“真正老京派”的题签,有了“正统的衣钵”。也就是说,在这里鲁迅不满的已经不再是他在“小品文”论争中针对小品文“幽默”“闲适”的批判,而是上海选印小品文的人因为有了“老京派”的题签,由“冒牌”一跃成了“正统”。联系到当时的历史语境,鲁迅这里所指的应该就是1935年4月施蛰存选辑的《晚明二十家小品》,特意邀约周作人为其题签一事。
二,是有些新出的刊物,真正老京派打头,真正小海派煞尾了;以前固然也有京派开路的期刊,但那时半京半海派所主持的东西,和纯粹海派自说是自掏腰包来办的出产品颇有区别的。要而言之:今儿和前儿已不一样,京海两派中的一路,做成一碗了。14
在这第二点里,鲁迅批判的是京派与海派在办刊方面的合作,“新出的刊物”指的是1935年施蛰存创办的《文饭小品》,而所谓的“老京派打头”“小海派煞尾”则暗讽的是1935年4月《文饭小品》第3期里,周作人的《食味杂咏注》被推为首篇刊发,而末篇恰好是施蛰存的《无相庵断残录》。
看得出来,鲁迅对这两件事情是很重视的,并且称因为这两件事情的发生,“今儿和前儿已不一样”了。过去我们对小品文论争的关注,更多放在1934年左翼与论语派的笔战上面,而鲁迅这段话提醒了我们,1935年周作人与施蛰存的这番“京海合流”,或许更让左翼不满。
从施蛰存自身的学术轨迹来看,他对古典文学的兴趣,其实并不在晚明小品,在这场小品文热之前,施蛰存还因为推荐《庄子》《文选》而和鲁迅在打笔战,虽然施蛰存晚年将精力逐渐投入古典文学研究上,但他研究的也是唐诗宋词,不仅出版了《唐诗百话》《词学名词释义》,还编撰了《词学》《宋元词话》《宋词经典》《花间新集》《词籍序跋萃编》等著作。这说明施蛰存在1935年精心选编《晚明二十家小品》、创办《文饭小品》并非完全出于他个人的兴趣,甚至也不仅仅是对周作人等老京派的追捧,更深层的原因,恐怕还是施蛰存与左翼文学在上海文化场域的暗自较劲。施蛰存在经过了“第三种人”论争中的陪绑之后,又因为“《庄子》与《文选》”论争获得了“洋场恶少”之名,与左翼人士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施蛰存所代表的海派力量也越来越被左翼文学挤压,直到1935年初,施蛰存和他的《现代》终于在一片落寞中迎来了停刊的结局。在这样的情况下,施蛰存选择与周作人为首的老京派合作,未尝不是对左翼力量的一种反击。在《文饭小品》的创刊词里施蛰存就直接针对鲁迅,明确对鲁迅说的小品文是“清谈”“小摆设”等说法表示异议。除了对鲁迅为代表的左翼进行挑衅,施蛰存还大力推崇周作人及其弟子的创作,周作人也时常领衔俞平伯、李广田等多次在《文饭小品》上发表文章。这样一来,京派、海派、论语派就以“小品文”为载体合流成一股力量,共同站在了左翼的对立面,这对于左翼文学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压力。
今天我们常常会说左翼文学占据了1930年代文坛的主流。但实际上在1930年代的社会环境中,左翼文学的这种“主流”地位是很不稳固的。它不仅要躲避国民党的文化围剿,还要与京派、海派、论语派等这些已经存在和不断冒进的文学力量进行竞争,前有以沈从文、朱光潜为代表的京派力量的复苏,后有林语堂“由京入海”的论语派小品文热潮和周作人与施蛰存“京海杂烩”的合作,京与海的对立局势,也从之前的一北一南逐渐走向合流,这对左翼文学来说是一个挤压。从这个角度再去看1935年前后左翼文人大肆批判以周作人为首的京派是“魔道”,这就不仅是文学思想本身的分歧,更是文学场域竞争的一种体现。
三 “第三条路”的艰难建构
左翼文学与京海文化场域的力量博弈,投射在文学创作上,一个重要的表现就在于错综复杂的文学话语构型的形成。就像在文章开头所说的那样,左翼文学的框架看起来很清晰,从纲领到组织到创作宗旨都很明确,但它的边界又很模糊,蒋光慈的“革命加恋爱”、茅盾的“社会剖析小说”、张天翼的“讽刺小说”、东北作家群的“流亡小说”这些共同被称为左翼文学的作品之间,究竟是否存在一个确切的文学标准?对于这一点,笔者认为,如果今天站在一个后置的视角把这些作品放到一起总结、归纳左翼文学的标准,确实会发现左翼文学体系呈现出一种不稳定性和分裂性,这主要是因为中国左翼文学,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由一个成熟、稳定、统一的理念催生出来的。它的多变性和多维面向,恰恰正是它作为一个外来理念进入中国本土文化场域的过程不断探索、不断调整的自然体现。
早期蒋光慈、华汉、洪灵菲包括茅盾等人的创作,更多是都市性的创作,普罗文学常常在都市空间里描绘上层社会的奢靡和底层人民的困苦的对比,进而催生一个“革命”的浪漫想象,确实可以为时代转型中的人们提供一种类似“到莫斯科去”的精神信仰和情绪依托。这类作品一时可以形成潮流,但时间一长,无法与现实接轨的精神信仰只会成为空中楼阁,无法获得长久的生命力。茅盾力图在宏大的社会历史图景中为左翼的框架寻找到一个支点,以期得到某种突破,于是有了《子夜》这样一个集大成的作品。但是《子夜》既是这类作品的顶峰,也是终结。茅盾独有的理论高度和对社会认知的深度剖析并不能为左翼创作提供太多可复制的经验。大部分的左翼作家无力也不可能沿着《子夜》的方向继续推进,历史也证明在《子夜》之后,确实没有出现下一个《子夜》式的作品。左翼文学想要作为一种整体的态势发展起来,必须找到一种全新的书写方式。鲁迅《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在这里发挥的作用是极其重要的。1934年,初到上海的沙汀、艾芜面对写作的困惑写信向鲁迅求教,对此,鲁迅的回答是“能写什么,就写什么”15,鼓励青年作家回归到自己熟悉的生活经验来进行创作。鲁迅这封信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启发了艾芜、沙汀这两位年轻人,而是为这一批年纪轻轻来到上海却有丰富人生体验的青年打开了写作空间。在这之后,左翼作家的题材逐渐开始转型:作家们开始将笔触从城市转移到了乡土,甚至多以自己的故乡为依托展开故事,具有着鲜明的地方色彩。
这实际上体现的是左翼文学某种程度上的自我调整,左翼文学想要作为一种“文学”形式真正生长起来,想要获得长久的生命力,必须回到作家熟悉的生活中,回到作家真正熟悉的广袤大地上,因此这一批作家纷纷把笔触伸进了自己最熟悉的领域——故乡。这种转向是对海派空间和都市经验的扬弃,这一批青年左翼作家抛弃了虚拟的、都市的文学表述,不再是虚构、创造一个客观世界去演绎呈现无产阶级革命思想,萧红的“生死场”、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既是一个客观的世界,更是作家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
回望故乡故土,以故乡为依托承载文化理念,关注个体生命的价值,以人的体验进入社会的描写,这几乎与京派如出一辙。但是恰恰就是在相似的模式中,左翼作家完成了对京派文化观和人性论的抵御和消解。同样是写故乡,京派作家对故乡的回望是温情的、是眷恋的,是京派对现代文明进行批判的一个重要参照。但是左翼作家他们大多来自边缘省会的底层,故土的破败和苦难让他们选择逃离,满怀希望地聚集到所谓的“现代文明”都市——上海。可是来到上海之后,都市化的节奏和压力又给了他们强烈的挤压感,双重失败的人生体验让他们在都市与故土之间建构的一种双向审视的批判关系,左翼作家必然不会像京派一样,把故乡当成一种文化想象和精神灯塔,而是把它一层一层剥开来,把它看透彻、理清楚、想明白,看看我们的苦难到底为什么发生,我们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萧红的《生死场》,用了十章的篇幅写了东北农村“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之后,才缓缓带入日本侵略的事件,在这样的赤裸裸的血肉人生、麻木混沌的生老病死面前,京派式的乡情人性完全失效,正是在这种扬弃和批判当中,萧红才找到了她作品中“真实的受难”和“真实的野生的奋起”16。
杨晦对于文艺发展的规律曾有这样一个著名的比喻:“文艺好比是地球,社会好比是太阳。我们现在都知道地球有随太阳的公转,也有地球的自转。”17这句话虽然是对文艺与社会关系的生动阐释,但也适用于文学与文学生态关系的考察。在复杂的文学生态场域里,文艺运动不仅有自身发展的轨迹,而且还需要与多个流派曲折争流、分合流动,有源有流、有交锋的漩涡,也有合流的脉络。无论是京派、海派还是左翼,它们都是在互相的碰撞和对话、交锋与对峙、裂变与重组的关系中展示自己蓬勃、复杂的生命历程。如果我们只关注每个流派的个性的展开,很容易陷入“只见苍蝇、不见宇宙”的偏颇,在文学研究越来越走向“大文学”式的今天,我们更应该召唤一种开放性的、流动性的姿态来看待这些文学流派之间的历史延展性和内在精神联系。
注释:
1 朱自清:《那里走·呈萍郢火栗四君》,《朱自清全集》第4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26页。
2 朱自清:《那里走·我们的路》,《朱自清全集》第4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37~238页。
3 成仿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创造月刊》1927年第1卷第9期。
4 冯乃超:《鲁迅与创造社》,《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
5 冯雪峰:《革命与智识阶级》,《无轨列车》1928年第2期。
6 鲁迅:《致章廷谦(川岛)的信》,《鲁迅书信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196页。
7 萧乾:《我这两辈子》,北京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75页。
8 曹聚仁:《续谈“海派”》,《申报·自由谈》1934年1月26日。
9 徐懋庸:《商业竞买与名士才情》,《申报·自由谈》1934年1月20日。
10 鲁迅:《“京派”与“海派”》,《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3、454页。
11 12 13 14 鲁迅:《“京派”和“海派”》,《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5、312、312、312页。
15 鲁迅:《二心集·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6页。
16 胡风:《生死场·读后记》,《萧红全集》第1卷,黑龙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133页。
17 杨晦:《论文艺运动与社会运动》,《大学》1947年第6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