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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暗时刻”的情绪释放※——《野草·求乞者》重复叙事辨析

2021-04-17刘骥鹏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灰土周作人野草

刘骥鹏

《求乞者》虽不像《墓碣文》等篇那样奇谲怪诞,却依然属于《野草》中最具艺术张力、最难懂的篇章之一。20世纪,相对于《野草》中的不少名篇,学术界对《求乞者》不是特别关注,但为数不多的名家解读,仍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冯雪峰认为《求乞者》“写的是在灰色的社会生活和作者在灰色社会中所引起的空虚和灰暗的情绪”1;李何林认为该篇“隐喻了旧中国的形象”2;闽杭生认为“《求乞者》主题的伦理意义是批判‘上等人’手中的绳索——‘奴隶道德’”3;孙玉石认为作者批判“屈服于奴隶命运而向黑暗社会乞怜哀呼的人生态度”4;许杰则以“我走路”为核心,将“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将得到虚无”5视为文本的“主旨”,作出了基于创作者独特生命体验的解读。此外,日本丸尾常喜等学者也作过一些颇有启发性的阐释。上述种种解读从不同侧面发掘了文本内涵,共同深化了对《求乞者》复杂性的认识。

进入21世纪以来,学术界对《求乞者》的关注显著增多。沿着许杰的理路,钱理群从“兄弟失和”导致的作者人生感受角度入手,认为该文主要表达了“一种近于绝望的孤独的生命体验:依然是郁积于心的黑暗和虚无”6。刘彦荣运用荣格的原型理论,从无意识与意识关系的角度力图对作者的潜意识创作心理作了较为深入的梳理。7而张洁宇则认为文本展示了作者搬离八道湾前后的“社会之痛”与“个人之伤”,在某种程度上走近了作家创作时的心态。8以上三位学者将《求乞者》与创作者的“八道湾被逐”事件联系起来分析,抓住了该文创作的真正诱因。但对于文本如何展示作者的心境与情绪,或者说文本语句、意象如何反映作者内心存在的本相,几位学者似乎并未形成完全通透的阐释。而对某些段落、意象的解读似乎又偏离了论文作者已形成的对创作动因的把握。

正因如此,《求乞者》仍然有进一步阐释的必要性。《野草》各篇中的许多句子、意象远不止一个意思,它往往在基本的写实意义之外还有其象征意义,潜藏着作者内心的某些隐秘以及哲学、文化意味。这种繁复、绵密的象征成了《野草》艺术魅力的重要来源之一。正因如此,《野草》阐释自然也应该是一个开放的过程,对《野草》具体篇章、意象、句子的解读,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这种多样化的解读构成了看似排斥实则互补的关系。大家共同构筑起立体、多元的《野草》学术共同体。

一 “灰土”与“微风”

从行文的角度讲,《求乞者》最突出的特征就是重复叙事,如“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或“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我走路”(或“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或“另外几个人,各自走路”)等。写景叙事,如果仅仅作为一种环境描写或氛围烘托,一般不会作过多重复。“当一篇文章出现了重复的字,我们试图加以修改,却发见他们是如此之妥帖以致我们有可能糟蹋这篇文章时,那就只好让它照旧不动了。这就是它的标志”9。显然,作为其“标志”,《求乞者》中一再出现的重复是“如此之妥帖”的典范,构成了对某种情绪、事件一种特别的强化与突出,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在《求乞者》多个语句的重复中,“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或“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格外惹人注目;而在语词中重复次数最多的自然是“灰土”一词了。即便不包括省略号代表的重复,文中也出现了八次之多,这反复出现的“灰土”作为一个特殊的象征意象,在结尾处又得到强化,构筑出“我”出走后面对的象征世界:一种荒凉、烦乱、毫无生气而又藏污纳垢的环境与氛围。这使我们很自然地想起了鲁迅后来在给柔石《二月》写序时的那句神来之笔:交头接耳的旧社会。《求乞者》中的这个“旧社会”充斥着“微风”扬起的“灰土”,“四面都是灰土”,没有一丝生机。这对应了一种怎样的现实与心理情境?联系到《求乞者》创作前后作者的心境与情绪,不仅篇中的“灰土”世界与“兄弟失和”之后作者的命运遭际、心理状态相关联,而该篇中其他的重复叙事似乎也大都与此相关。

“兄弟失和”对作者个人生活最显著的影响,就是被变相逐出“八道湾”家园。对作者而言,“八道湾被逐”这一事件前后构成了两个短暂的“shock时分”:从收到二弟之信到搬离八道湾、次年6月11日面对面冲突。这两个时分又绵延成一个持续近两年的“至暗时刻”,直到许广平真正走进其生活,这一阴郁、纠结的心理状态才逐渐改善。而《野草》中最具内在张力的篇章基本都写于这个“至暗时刻”最后大半年时间。

从事件的传播、扩散角度来看,1924年6月11日发生的冲突导致与当初“被逐”事件对作者同样深刻甚至更为尖锐的伤害。最初绝交的具体过程体现为周作人悄悄地递信,鲁迅悄悄地收信,二人都将巨大的情感波澜蓄藏在内心,严格将兄弟矛盾限定在家庭内部,甚至是彼此的心理内部。“兄弟失和”这一事件,最初近11个月内在朋友圈子乃至北京的文化教育界几乎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而6月11日发生的这场冲突事件已经带有明显的社会化的因素了。除了家人,周作人夫妇还电话邀请创造社的张凤举、徐耀辰两人来“评理”,加上寓住在八道湾院落里的章廷谦夫妇,增添了家庭以外的多个“知情者”。在这次冲突中,周作人邀请的“外宾”(其中包括张凤举这样一个口风不严的人)现场耳闻目睹了他们兄弟的冲突。在鲁迅眼里这是一种奇耻大辱:羽太信子当众数落他“失礼”的细节,而“编造未圆处”,周作人则予以“补正”。

鲁迅从不讳言自己是疑虑较重的人。他自然会想象到,兄弟面对面冲突这一事件,已无可避免地扩散出去了。甚至连这可怕的子虚乌有的“家丑”——周作人夫妇数落鲁迅的所谓“过失”,恐怕也会传播到北京文艺界圈子里乃至社会上,起码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也就是说,这次冲突很可能会在一定范围内形成一个对他不利的小小的舆论风波。

事实上,鲁迅这样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郁达夫后来关于这件事的评说,就来自创造社的这两位“在场者”,尽管创造社内部的传播者与知情者在这件事的舆论上并没有对鲁迅格外不利,但这种传播本身就构成了一种伤害。

在当日的冲突现场,鲁迅对外人来劝架(某种参与)格外反感,直接以“这是家里的事,无烦外宾费心”10这样的重话拒绝外人参与。此事过去半年多之后,鲁迅对当时周作人夫妇电话邀请的张凤举仍然耿耿于怀。《鲁迅日记》1925年2月7日:“上午张凤举来,未见。”11这天是周末,鲁迅也是在家的。而事实上最初鲁迅对张凤举印象并不差:“此人非常之好,神经分明。”12对这样一位朋友来访,鲁迅故意不予接见,是颇耐人寻味的。

鲁迅平时在家而不见客人的时候很少。这段时间另外一次不见客人是在时隔一周之后的2月15日,这天孙伏园请鲁迅母亲去看戏,章依萍、暑天来访,许钦文来访,鲁迅都会见了,独独废名来访,鲁迅“未见”。作为周作人的忠实门生,废名跟周作人感情深厚,跟鲁迅交往并不很多。显然,这一时期,鲁迅对和周作人私交深厚而与自己感情不深的人,是不太愿意接触的。至于张凤举后来又受到鲁迅接纳,则有另外的原因。

如前所述,鲁迅最担心的是,由于张凤举(当然还有徐耀辰)等人来“评理”,当天的冲突以及对他责骂中“编造”的种种恐怕已经扩散到朋友圈子乃至更大范围去了。这会不会出现于他不利的种种流言呢?有学者统计,除了翻译作品之外,1925年鲁迅笔下“流言”一词出现了41次,1926年67次,1927年15次,而其他年份很少,或几乎没有。13上述统计表明,这一时期鲁迅高度关注围绕着自己的流言。这种关注,其实是从1924年年中那场冲突就开始了,之所以在1924年后半年鲁迅很少涉及“流言”一词,既是因为其时惊魂未定、疼痛方殷(参照《纪念刘和珍君》,“长歌当哭,必须是痛定思痛的事”),也是为了刻意回避该事件,还因为这半年没有可以借机斥责“流言”的恰当口实。而此后两年女师大事件以及与现代评论派的论争、“三一八”惨案之后的风言风语,正好提供了这样的言说契机。而1924年下半年公开言说中关于“流言”的空白,已经被潜隐的言说填充。这类言说主要隐含在《野草》前期文本中。

事实上,6月这场面对面的冲突事件构成了对作者难以想象的巨大伤害。在作者看来,围绕着他们兄弟冲突这一事件,他本人已经成为小小的舆论旋涡中的“被看者”,尽管周作人夫妇指责的未必是事实,但自己如何辩解又向谁辩解呢?“无论是谁,只要站在‘辩诬’的地位的,无论辩白与否,都已经是屈辱。更何况受了实际的大损害之后,还得来辩诬。”14这段话写于1925年6月11日,正是他去八道湾取书受辱风波一周年之际。一年前的此时,鲁迅正处在“辩诬”的位置上,遭受围攻,孤立无援,可谓陷入欲哭无泪的屈辱之境。

在作者的被迫害想象中,自己的人格形象在一定范围内已经被这场“微风”扬起的“灰土”笼罩着包围着了。“灰土”也即“灰尘”“尘垢”。与此相关的是,在稍后创作的小说《铸剑》中,作者塑造了带有自我象征意味的黑衣人宴之敖者的形象,而这个黑衣人来自“汶汶乡”。据丸尾常喜考证,所谓“汶汶乡”也就是蒙尘垢的意思。15这也从侧面透露出,鲁迅确实很忧心自己的人格形象受到损害,并对相关的闲言高度关注。

上述这些担心与忧思,反倒激起了鲁迅对最初被逐出家门时个人困境的重新观照,将在意识层面被刻意压制的彼时彼地的可怜境遇及无助情绪重新激活。这年9月22日晚上,作者开始翻译《苦闷的象征》,9月23日,“H君”也就是羽太信子的弟弟羽太重久来访。或许是译作的启迪,或许是重久之来勾起了作者内心的波澜,《求乞者》与《影的告别》便在9月24日夜间同时诞生了。

总之,《求乞者》展示的“灰土”世界是作者在1924年秋天,对仍然耿耿于怀的“被逐”而走出家门时的情境的一种文学想象。而“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或“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中的“微风”“灰土”,在很大程度上象征了围绕着兄弟冲突的某些闲言碎语以及作者自我形象的“蒙尘垢”,暗示了作者想象中的八道湾风波之后,自己面对的现实困境及周围人士的某种反应,实际上是他内心荒寒、冷寂世界的一种外在投射。

二 “求乞”的孩子

关于两个孩子“求乞”的书写,事实上也构成了重复叙事。对这两个段落,许杰、丸尾常喜等很多学者都认为这可能是鲁迅在北京街头遇到的实景。从穿着夹衣、行人走路、飞扬的灰土以及两个孩子的求乞等细节来看,的确不能排除是来自作者白天在北京街头的所见所遇。但即便这种观点有一定的可信度,可能也只是体现了“部分的真实”,因而还是有必要作一番分析的。

在这里,笔者认为,文本中突兀出现的两个“求乞”的孩子,实际上透露了作者因“兄弟失和”事件而导致的创伤情结。选取“孩子”作为文本中与“我”相对的主要意象,应该来自作者潜意识中对孩子的特别关注。

鲁迅是喜欢孩子的。几年前,他之所以选择八道湾这样一个大院落,据许寿裳说是“取其空地很宽大,宜于儿童的游玩”16。可见,他把满足孩子的意愿作为置业安家的首要考量。周建人在《鲁迅和周作人》中说:“鲁迅对我说的是,他偶然听到对于孩子这样的呵责:‘你们不要到大爹的房里去,让他冷清煞!’”17鲁迅在《从孩子的照相说起》一文中颇有感慨地写道:“房东太太讨厌我的时候,就不许她的孩子们到我这里玩。叫作‘给他冷清冷情,冷清得他要死!’”18这里所谓的“房东太太”即羽太信子。

这样一种情境是很有可能的:看到鲁迅搬离八道湾,母亲鲁瑞,或出于某种恻隐之心的三弟媳羽太芳子,悄悄让素来跟鲁迅亲近的孩子们去劝阻一下,也就是“求乞”伯父不要搬离八道湾。但由于没有得到八道湾真正主人羽太信子的首肯,孩子们的劝阻也只是敷衍了事地应付了一下,这反倒更刺激了困境中孤立无援的伯父,使其久久难以释怀。可以想见,从7月19日至8月2日,在酝酿、张罗出走的日子里,作者即便已经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在内心仍渴望家人“乞求”他不要离开,这显然是一种特殊的心理需要。但在这期间,除了母亲(寄人篱下的芳子应该不敢直接出面劝阻)之外,八道湾家中的成人还有谁会“求乞”他不要离开呢?

成人的缺席凸显了孩子的重要,缺少成人的劝阻,倘有孩子的真诚劝阻,作者内心也会得到某些慰安。但是,《求乞者》中孩子“求乞”的景象如果作为彼时彼地的现实的某种折射的话,那么,在作者看来,孩子们的“求乞”勉强而又虚伪,并无多少真诚和热情。倘如是,这将给他相当沉重的一击。如同《颓败线的颤动》中的老女人面对那个最小的孩子:“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对着他外祖母“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杀!’”这个孩子的举动彻底断绝了老妇人对亲情,也是对人世间的最后一丝念想,是她决绝出走的最后推动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关于两个孩子“求乞”的叙事与《颓败线的颤动》对那个“最小的孩子”叙事一样,构成了米勒所谓“不同文本间的主题、人物、动机的重复”19,应该是作者八道湾出走前后孩子们态度的某种折射。文本作为情感创伤记忆的回顾,也成为作者内心压力的一次集中释放。

当然,笔者在这里对《求乞者》《颓败线的颤动》中的“孩子”书写作这样的判断,并非认为《野草》中出现的所有“孩子”叙写都与作家的“八道湾被逐”事件相关,正如笔者判断《秋夜》中的“两棵树”、《复仇》中的“他们俩”为创作者潜意识中的自身与周作人关系的隐喻,但并未认为其他篇章中的构成三者组合的人物、意象也是两兄弟的隐喻一样。

三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或“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在《求乞者》中重复了三遍,街头常见、不足为奇的景象经过这样的强化,已经被赋予了某种异乎寻常的意味。事实上,鲁迅习惯用“几个别的人”“若干人”“几个人”这样的表述指称他的家人或兄弟。

“终于,因为我底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这时我是二十九岁”20。据许寿裳的说法,这里的“‘几个别的人’者,作人和羽太信子也”21。即便退一步讲,这里“几个别的人”起码是包括了周作人夫妇在内的家人。

“我很憎恶我自己,因为有若干人,或则愿我有钱,有名,有势,或则愿我陨灭,死亡……”22这句话主要是表达自己内心的怨气。这里的“若干人”也是指他的兄弟、家人。结合此信写作前后创作的《牺牲谟》《颓败线的颤动》等文来看,这封信主要是针对曾长期利用他,随后又翻脸不认人的周作人夫妇。

联系到《求乞者》中破毁的家园意象,“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这句话的家事隐喻这层意思就更加明显了,“倒败的泥墙”“堆着断砖”的“墙缺口”“墙里面”的空空荡荡都象征了家的毁坏。既然大家庭崩毁了,不只是我,另外的几个人也只好“各自走路”。换句话说,“各自走路”的“另外有几个人”与“我”一样都是从毁坏的院子里走出来的。“泥墙”为什么会“倒败”呢?文中似乎语焉不详。但从来路不明的“烦腻,疑心,憎恶”这些负面情绪的并未实施的一放(施予对方)一收(对方可能的施予),隐隐感觉到这应该是家破人散的原因。这里以“倒败的泥墙”“墙缺口”这样物理层面的家破意象暗示情感关系层面的家破人散,虽然曲折隐晦,但仍然是可以体味到的。

由以上分析可见,这“另外有几个人”可以视为他们兄弟以及各自的家眷。而“各自走路”则暗示了家破之后大家分道扬镳、各自走自己人生之旅的意味。正如作者早期诗歌所写的“有弟偏教各东西”,家园破败之后,大家不得不“各自走路”。在《求乞者》中,各奔东西的人们的“寻路”构成了又一个焦点。当然,这里还包含着一个“梦醒之后路在何方”的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兄弟失和”之后,周作人也曾在《寻路的人——赠徐玉诺》一文中有过类似的表达:“我是寻路的人。我日日走着路寻路,终于还未知道这路的方向。现在才知道了:在悲哀中挣扎着正是自然之路,这是与一切生物共同的路,不过我们意识着罢了。”23周作人把自己的人生之旅与精神探求拉低到与普通生物一样的最低生命活动,即呼吸、汲取能量、雌雄需求及满足。《寻路的人》最初刊载于1923年8月1日的《晨报副刊》,在《语丝》之前,这份副刊是他们兄弟发表文章的主要阵地,鲁迅每期必看。周作人这篇文章与他写给鲁迅的绝交信表达的意味相近,这自然会引起鲁迅的关注。在某种程度上,《求乞者》一文中的“走路”“寻路”主题正是对周作人文章的含蓄回应。

因父亲早亡,作者少年时期孤儿寡母的日子曾备受族人欺凌,周氏兄弟早年约定长大以后永不分家,此前周建人虽远赴上海商务印书馆任职,但妻子羽太芳子与孩子还在八道湾。而现在由于作者自己的被迫出走,兄弟们的这一约定被彻底打破。这对鲁迅这个特别看重家庭责任与义务的长兄,不能不说是一个相当大的心理冲击。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作者把这种痛心疾首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以一种诗化形式含蓄地展示出来。

家破,对出走者来说已经是一种无法回转的悲剧,何况又被抛掷到这样一个荒凉、烦腻的“灰土”世界呢?!这种悲剧性体验凝聚在“求乞”这一由现实所见而被赋予深意的文学创造活动中。这是由“孩子求乞”向“我求乞”转化的关键心理动因所在。接受(即“布施”)“孩子”们敷衍了事的“求乞”就意味着自己留下来,再回到已成断壁残垣的家园中去,也就意味着与孩子们背后的成人和解。对方会答应和解而重新接受“我”吗?正是有着这样一层疑惑与犹疑,虚拟中的我的“布施”与“求乞”才没进行。

我“求乞”的对象在文中是缺失的,但实际上是孩子背后的成人,也就是“各自走路”的“另外有几个人”中的个别人,“求乞”他们重新接受自己,双方握手言和,重修旧好。但这事实上是在向他们低头。

如前所述,“兄弟失和”及次年6月发生的当面冲突带来的兄弟之间的强烈负面情绪,构成了《野草》创作潜隐的心理情绪背景。这段时间,在作者的潜意识深处,这种心理情绪构成了一种“不思量,自难忘”的无意识存在。作为一种潜在的创作动因,一旦作者进入写作状态之后,这种情绪便突破日常生活中意识的控制阀门,以一种作者未必意识到的话语形式呈现在文本之中,这导致《野草》前半部分篇章中的许多意象、情节、句子皆着此事此情“之色彩”。

而“我”给“求乞”的孩子以“烦腻,疑心,憎恶”,其实是通过孩子向其背后的成人传递这种情绪。事实上,“烦腻,疑心,憎恶”,正是在失和事件中双方对另一方的情绪感受。当然也是现实中对方对自己已有的情绪,也是实施变相“驱逐”的心理背景。而考虑到对方余怒未消,设想中的自己“求乞”(请求和解)自然不会被对方接受,甚至对方会继续向自己施放这种“烦腻,疑心,憎恶”的情绪,所以在文中仅仅是一种虚拟状态,并未真正实行。

由此可见,“布施”或接受孩子的“求乞”,与“我求乞”是一回事,都是重新“回转去”。而这是自认并无过失的作者不能做不愿做,即便做了也无效果,甚至自取其辱的事情。因此,文中赫然出现的双向“求乞”事件(后一个“求乞”只是心理事件)最终无果而终。

既然不能“回转去”,那只有继续前行。但这又是没有目标也没有希望的前行。走出颓弃的家园,并未走向光明,而是走入“灰土”包围的世界,这是自我人格形象被“尘垢”吞没的世界。

这种对生命之旅的书写心态与“五四”那几年作者的心态完全相反。鲁迅在“呐喊”时期,整个人是乐观的,但这种昂扬、乐观的文化心态经历了《新青年》编辑群体的解体,尤其是“兄弟失和”事件之后,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作者就此进入一个“彷徨”时期,不仅启蒙事业遭受挫折,而且个人生活也陷入了无可挽回的困境。在其自我认知上,个人形象似乎也遭受到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总之,“我”最终走进的这个“灰土”世界体现了两重象征:一重是自己的外在形象蒙在尘土中了,被污垢与灰尘包围,再也没有光和亮,陷入“汶汶乡”中。作者以此暗示自己在家破事件中被侮辱、被损害的无奈与悲哀。另一重则是指走出“墙缺口”的“我”,实际上无路可循,只能在这“灰土”世界中摸索前行,表达了作者迷茫、无助与惶惑的情绪意向。

从《野草》整体来看,《求乞者》作为缓解心理压力的重要一环,着重于负面情绪的释放而非生命意义的建构。但在对内心“无聊”或“绝望”的展示中,作者也深化了对自身以及外界价值“虚妄”的认识。结合后面的篇章来看,尽管“我”走入“灰土”弥漫的世界,甚至被遮蔽在无边无际的“灰土”中,但并未真正“在黑暗中沉没”(《影的告别》),而是由此一直向前。就此而言,此篇又成为作者“反抗绝望”价值重构的逻辑起点。

四 重复叙事:文学修辞与表达策略

重复叙事作为一种表现手段是为突出与强化特定的意义。此外,多个句子或意象的重复在文中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还会产生某种象征意味。《求乞者》的重复不仅是句子、词语的重复,而且还有意象、氛围的重复。如上述“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的重复,以及两个“也都并不悲戚”“也都穿着夹衣”的“求乞”孩子的重复。这些重复的意象、氛围都化成意义丰沛的象征。文本通过弥天漫地的“灰土”、永不停歇的行走构成的仪式感,充分展示了作者复杂的心理现实、浓重的虚妄意识以及对存在的无休止的追问。

对作者自身而言,最有价值的是,《求乞者》中的重复叙事是自我内心郁结释放的重要手段。人的内心郁结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与郁结相关的念头不时地由潜意识泛到意识层面,甚至占据其注意中心,扰乱其正常的思维状态,并不由自觉地在脑际形成语流,固执地寻求表达的契机。祥林嫂之所以逢人便说阿毛之死的经过,就是因为阿毛之死在她内心形成特别重的郁结,并在意识层面始终占据着她的注意中心,彻底打乱了其正常思维,并转化成自己很难控制的言语,遇到机会便会倾诉出来。而当没人倾听的时候,郁结程度较重的患者,这类言语便会变成自言自语,这就处于精神病发病的边缘了。因为一个人的注意中心被其占据,对日常生活中其他事情的反应就会迟钝延宕,甚至无力回应,记忆便特别容易遗忘,外在神情往往会显得呆滞、麻木,而动作也会笨拙、迟缓。

当然,“兄弟失和”事件在作者内心形成的郁结并没有那么严重,作者的理智与心理能量也是相当强大的。但鲁迅毕竟是人,也具有普通人的某些心理弱点。由于“兄弟失和”事件的冲击突然、持久而强烈,尤其是次年6月发生的当面冲突形成了特别尖锐的、戏剧性的刺激,而这种刺激在现实中又没有化解的契机,这便在其内心形成了某种“硬结成块”的创伤记忆,即郁结。

而郁结一旦形成,很难自动消除,必须经过一定的释放才能得以化解。在这一案例中,作者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倾诉,也不可能倾诉。在这种状态下,笔诉当然也是一种合适的替代。对作者来说,这种笔诉肯定不能是信马由缰的。为了保护自己与他人,必须遮蔽原始事件,只将事件造成的某些既成事实与心理现实以某种曲折隐晦的方式呈现出来。这既是“我走路”等一系列重复的语词、句子和意象的来源,也是文本重复的内在心理机制。重复的“本质是作者对某一事件、情境的高度关注,迟迟不愿离开,导致读者反复面对这些事件、情境,从而引发意义的增值”24。按照米勒的理论,《求乞者》既具“细小处的重复”,又有“事件或场景的重复”25。对一个认真的读者来说,面对这多个语词、句子、事件的重复,读起来不仅不会自动滑过,而且还会停下来仔细品味,因为重复“使人从误以为‘熟’或自以为是的状态中醒悟”26,这便形成了什克洛夫斯基所一再推崇的阅读的阻据感,从而延长了审美过程,提升了审美体验的水准。

从艺术上看,这种重复在修辞上形成了复沓的效果。不断的重复,就化成了唠叨,鲁迅通过重复,将这篇短小的散文诗建构为特定的咏叹调。从节奏与语感上体味,重复的句子、词语滋生了循环往复、一咏三叹的音乐旋律,使之在形式与韵味上特具诗的机质,欣赏者自然产生出某种余音袅袅、绕梁不绝的艺术感觉。

而回环往复、余音绕梁的气韵与节奏,荡气回肠的抒情气氛,从开头的“我走路”到结尾处的“我走路”,从开头处的“四面都是灰土”到结尾处的“灰土……灰土……灰土……”首尾呼应,整首散文诗构成一个结构闭环,最后突出的这个“灰土”弥漫的景象,将“我”被“灰土”包围的情境与作者内心的烦乱情绪充分表达出来,营造出一种韵味绵长、持久萦回的召唤效果,以无尽的艺术体验和哲理遐思回馈给每一位流连其中的欣赏者。

注释:

1 冯雪峰:《雪峰文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90页。

2 李何林:《鲁迅〈野草〉注释》,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1页。

3 闽杭生:《〈求乞者〉与尼采的道德箴言》,《鲁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11期。

4 孙玉石:《〈野草〉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5页。

5 许杰:《〈野草〉诠释》,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11页。

6 钱理群:《与鲁迅相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76页。

7 刘彦荣:《疏离现实的追寻——鲁迅〈求乞者〉主导意向新探》,《江西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

8 张洁宇:《鲁迅〈野草·求乞者〉考论》,《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9期。

9 [法]帕斯卡尔:《思想录》,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20~21页。

10 16 21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许寿裳回忆鲁迅全编》,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第59、58、165页。

11 《鲁迅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51页。

12 22 《鲁迅全集》第11卷,第409、452~453页。

13 孙伟等:《被冰结的亲情——重读〈雪〉〈死火〉》,《鲁迅研究月刊》2017年第12期。

14 《鲁迅全集》第3卷,第94页。

15 [日]丸尾常喜:《复仇与埋葬——关于鲁迅〈铸剑〉》,秦弓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3期。

17 鲁迅博物馆等编:《鲁迅回忆录》(散篇上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43页。

18 《鲁迅全集》第6卷,第82页。

19 25 26 周建增等:《米勒重复理论批判》,《学理论》2015年第2期。

20 《鲁迅全集》第8卷,第343页。

23 周作人:《寻路的人——赠徐玉诺》(1923年8月1日《晨报副刊》,收《谈虎集》《过去的生命》),转引自止庵《周作人传》,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107页。

24 胡明贵:《漫谈小说中的重复叙事诗学》,《漳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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