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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底”与“立人”:鲁迅修辞论的两大理论基石※

2021-04-17曹禧修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鲁迅哲学事物

曹禧修

内容提要:鲁迅式批判被公认为投枪匕首,常常一击致命,从修辞学上分析,可证其批判具有“透底”的特质。从概念内涵上讲,“透底”与“批判”同中有异,异在“透底”乃批判中有认同、否定中有肯定、怀疑中有持守,异在透底是为了抵达,抵达点正是事物存在的底基,即事物形态学的规定质,或者说哲学根基。“透底”与“立人”,乃鲁迅修辞论中相互依存、互为前提条件的两大理论基石,立人是透底的灵魂,而“透底之底”却是立人的安身立命之所。“透底之底”可证鲁迅既是伟大的批判者,也是伟大的建设者。

回顾百年鲁迅学史,一个颇具困惑的问题是,尽管鲁迅明确主张“取今复古,别立新宗”1,然而海内外不少学者,尤其是部分新儒家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每每从“文化建设”的角度或褒孔(孔子)贬鲁,或褒胡(胡适)贬鲁。比如著名学者余英时对鲁迅的质疑:“他没有正面的东西,正面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他没有一个积极的信仰,他要代表什么,他要中国怎么样,他从来也没说过,尽是骂这个骂那个的。”2而这样笃定的质疑早在鲁迅生前就有,如李长之在《鲁迅批判》中说:“他的思想是一偏的,他往往只迸发他当前所要攻击的一面,所以没有建设。”3为什么这样的质疑持续不断而且能获得广泛的呼应呢?它无疑彰显了鲁迅研究的一块短板:百年鲁迅学(1919—2019)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激烈批判旧世界的鲁迅,其形象特质鲜明,让人过目难忘;然而却缺失了另一个努力构建新世界的鲁迅,其形象模糊含混,让人疑窦丛生。鲁迅批判旧世界可谓刀刀见血,然而与这个旧世界相对应的新世界在哪呢?追根溯源,就在于百年鲁迅学始终把鲁迅定位在“伟大的批判者”而不是“伟大的建设者”。可问题在于,倘若鲁迅果真“正面的东西什么都没有”的话,那这样的鲁迅还是那个誓言“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鲁迅吗?还是那个呼唤“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的鲁迅吗?这样的鲁迅还敢申言有自己的哲学吗?!

本文从鲁迅叙事文本中提炼出一个修辞学的新范畴,“透底”。“透底”与“立人”,乃鲁迅修辞相互依存、互为前提条件的两块基石。立人是透底的灵魂,“透底之底”则是立人的安身立命之所,而构建新世界的鲁迅正潜居在其透底性叙事之底部,“透底之底”可证鲁迅既是伟大的批判者,也是伟大的建设者。

一 立人、读者与修辞学

通读《鲁迅全集》,你会“惊讶地发现鲁迅读者意识之强烈,不仅中国现代作家中无人能比,即便是放置在世界作家行列中来看也绝对是一个特例”4。“弃医从文”的鲁迅,在文艺启蒙的道路上仅仅扑腾了三年,便跌入整整九年晦暗不明的沉默期(1909—1918)。对鲁迅这个时期的人生选择,学术界有种种解释,但鲁迅自己的解释却强调了“读者因素”,他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5鲁迅说得很清楚,他不得不因为身处绝境中的启蒙对象——即国民读者而放弃文艺启蒙的理想。这“铁屋子”的难题其实质上就是“读者”的难题;鲁迅走出“九年沉默期”的过程也便是鲁迅走出“铁屋子”难题的过程,实际上便是鲁迅解决读者难题的过程,而这过程无疑也就是鲁迅修辞学的建构过程。

与鲁迅九年“沉默期”密切相关的“铁屋子”难题,从修辞学上讲是“读者”的难题;若从鲁迅思想角度考量,则是“立人”的难题,因为鲁迅所立之人必然是其作品的读者。

“电报曰:天祸中国。天曰:委实冤枉!”6这段对话系鲁迅杂感《烽话五则》中的第三则。我们不妨亦简单套用一则:“电报曰:地祸中国。地曰:委实冤枉!”祸害中国的不是天,不是地,是谁呢?答案只有一个:人。除此以外,我们不可能得出任何其他答案,因为真正祸害中国的只能是:人;中国要想避祸就福,唯有一个办法:立人。

关于立人的重要地位,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有更为切要的论述:“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奚事抱枝拾叶,徒金铁国会立宪之云乎?……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7在19世纪之末20世纪之初,有识之士普遍把军事、实业、国会、宪政等物质制度建设当作中华民族复兴大业中的重中之重,可是鲁迅的看法不一样,他认为军事、实业、国会、宪政等物质制度建设固然重要,然而相对于“立人”来说,只能算是“抱枝拾叶”,并非“根本之图”;根本之图只能是:立人。

走出九年沉默期后的鲁迅重拾文艺理想,其“立人”的思想主张没有改变,其为“立人”而启蒙的思想路径没有改变,他说:“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8为谁的人生而文艺呢?无疑是为启蒙的对象而文艺,也即其誓愿所立之人,即读者,即国民。

既然“立人”如此重要,那么鲁迅究竟要立怎样的人呢?

鲁迅认为自己的哲学都包括在《野草》里面。9《野草》中有一篇《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聪明人、奴才和傻子三个概念显然是一组哲学范畴。要说鲁迅所立何人?显然不是聪明人,更不是奴才,只能是:傻子。

不过,正如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明确提出“立人”主张后,几乎没有再专门讨论过“立人”;鲁迅在《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之后也几乎没有再进一步讨论过“傻子”。更为关键的是,鲁迅叙事重在批判、否定和怀疑;批判、否定、怀疑是鲁迅叙事思维中最鲜明、最突出的特质,那么傻子的理论范畴如何才能在鲁迅的批判性叙事中落地?鲁迅“立人”的哲学建构又如何才能在鲁迅的否定性叙事中落地?事实上,鲁迅一直以来备受质疑的问题便是,当鲁迅激烈批判旧世界的时候,可谓刀刀见血,然而与这个旧世界相对应的新世界在哪呢?鲁迅的哲学世界果真支离破碎、一地鸡毛吗?而回答诸如此类的问题无不关涉到一个重要概念范畴,那便是:透底。

其实,“立人”作为鲁迅修辞的重要基石,几乎没有谁会怀疑。然而“透底”就不一样了,忽视甚至无视鲁迅的透底修辞以及透底之底部,可谓是我们百年鲁迅研究中不可忽视的一大误点。

二 透底:文学鲁迅与哲学鲁迅的纽结点

何谓透底?透底作为鲁迅修辞学的重要范畴系我们首次提出,但透底却并非我们新创的概念。鲁迅在1930年代初连续有两篇杂文分别以《透底》和《透底之底》为题,其中在《透底》中这样说道:

凡事彻底是好的,而“透底”就不见得高明。因为连续的向左转,结果碰见了向右转的朋友,那时候彼此点头会意,脸上会要辣辣的。要自由的人,忽然要保障复辟的自由,或者屠杀大众的自由,——透底是透底的了,却连自由的本身也漏掉了,原来只剩得一个无底洞。10

透底不能没有底部,没有底部的透底就像连续地左转,必然会碰到右转者,必然会回转到自己曾经的出发地,并由此无限循环下去;也就是说,没有底部的透底必然会否定自己的否定,同时也会否定自己的肯定,它的别名就叫“无底洞”。因此,透底者必须有自己的底部。鲁迅叙事的严肃、真诚和深刻世所公认,其批判与认同、否定与肯定、怀疑与守持,如同一张纸的正反两面,无法从物理意义上切割;可惜的是,在我们日常思维中,往往把隐含在批判、否定、怀疑背后的认同、肯定和守持轻轻地忽略了。究其实,批判中隐含着的认同、否定中隐含着的肯定,怀疑中所隐含着的守持,便是透底之底部。

透底与批判的区别之一,就在于批判是单向度的,而透底却是双向度的。批判在鲁迅叙事中凸显批判性、否定性和怀疑性品格,因此是单向度的;而透底在凸显批判、否定和怀疑性等品格的同时,却并不忽略鲁迅叙事中的另一个面相,即认同、肯定和守持性品格,因此是双向度的。透底必有其底部,因此透底既是批判也是认同,既是否定也是肯定,既是怀疑也是守持。我们对任何事物的透底,其批判和认同、否定和肯定、怀疑与守持如同水中盐、蜜中糖,如同一张纸的正反两面,无法切割。

透底与批判的区别之二,就在于批判是一个点,而透底是一个过程。透底是为了抵达。既然是抵达,也就是意味着透底有其出发点,有其最终要抵达的目标;透底的出发点便是透底的批判点、否定点或怀疑点,透底的目标便是透底的认同点、肯定点和守持点,从这个意义上讲,透底便是从否定点出发,抵达守持点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既属于作者,更属于读者。走完这个过程的读者,所收获的是与作者关于社会人生的一次深度对话,是思想或情感的一次升华,是“陌生化”的艺术感受,是睿智、锋芒、锐利、深刻等多种复杂的艺术快感,因为抵达的过程必然是穿透迷雾,抖落尘土,洞穿事物本质的过程。可以说,批判是一种叙事品格,而透底却是一种修辞品格。

透底与批判的区别之三,就在于批判凸显批判者的价值立场,而透底在凸显透底者价值立场的同时,亦凸显了透底者的哲学视界。因为,透底是为了抵达,抵达点正是事物存在的底基,即事物存在的质的规定性,也即事物存在的哲学根基;故此,追索鲁迅透底性修辞之底基,必然把我们从文学的鲁迅带到哲学的鲁迅,抵达文学鲁迅的底基的同时,也便抵达了哲学鲁迅的底基,因为文学鲁迅与哲学鲁迅的扭结点正是透底之底基。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底基。所谓底基,实乃事物与事物相区别的形态学规定质,也即事物与事物相区别的边界。简言之,即事物质的规定性,也即事物存在的哲学根基。在事物的发展变化过程中,有两种情况势所难免。一是在时间的流程中,事物存在的底基上难免落满尘埃、堆积尘土或者云山雾罩、弥漫形形色色各种烟雾弹幕,事物的本质规定性逐渐模糊含混,事物存在的边界不再清晰,甚至事物与事物的面相彼此迁移混同。这就需要有人能够驱逐迷雾、抖落尘土,把事物的底基重新展示在大众面前。二是在事物发展变化过程中,事物与事物的底基不再匹配。而不再匹配的原因复杂多样,或者因为事物的底基已经沉陷,或者因为事物的内涵已然增殖或减殖,或者因为事物的底基被移位甚至置换,等等。这就需要有人为我们击穿旧事物的底基并清除旧底基,建立新底基。

无论哪种情况,无不关涉文学叙事中的透底修辞,无不证明透底是事物新陈代谢中不可或缺的环节。

所谓透底,有两层意思:一是驱散迷雾,抖落尘土,三言两语,直抵事物形态学的规定质,把事物存在的底基展示给读者,把事物存在的形态学规定质展示给读者,把事物存在的边界展示给读者,让读者对事物存在的本真面相有一个较为清楚透彻的了解,从这个层面上讲,所谓透底,也即“彻底”;二是指击穿事物存在的旧底基,从而重新抵达事物的新底基。因为事物存在的旧底基被击穿,因此旧事物存在的理据被消解,其存在的身躯迅速坍塌,为此同一事物便会以一种迥异于旧事物的新面相呈现于读者面前。鲁迅杂文被公认为投枪匕首,常常一击致命,从修辞学上讲,其关键就在于鲁迅叙事极擅长透底,透底是鲁迅叙事既鲜明又普遍的修辞方法。

鲁迅认为美术有三要素,一曰天物,二曰思理,三曰美化;任缺其一,不得为美术。11因此,如果说鲁迅叙事只是为了否定而否定,那不是艺术;只是为了批判而批判,那不是艺术;同样,只是为了透底而透底,那也不是艺术。透底是为了抵达,鲁迅通过透底性叙事抵达的目的必是其一生志业所在,即其立人的理想。有了立人的思理,有了建立“人国”12的理想,鲁迅的透底性叙事才能被称为艺术。

一方面,鲁迅立人的思理只有通过其透底性叙事才能最终落地、生根、发育、成长……另一方面,鲁迅只有将其立人思理成功地植入叙事肌理中,其透底性叙事才能成就独特的叙事艺术;换言之,文学鲁迅是哲学鲁迅的外在肉身,哲学鲁迅是文学鲁迅的内在根底。倘若没有文学鲁迅,哲学鲁迅无以腾飞;倘若没有哲学鲁迅,文学鲁迅无以雄视千古。文学鲁迅具有睿智、幽默、讽刺、批判、冷峻、辛辣、犀利、深刻等多重品格;可是,如果没有哲学鲁迅的根底,文学鲁迅又何以担得起“民族魂”的声名?!对于鲁迅而言,立人与透底,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与此对应的关系则是,文学鲁迅和哲学鲁迅,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没有鲁迅独特的生命哲学,无法成就鲁迅独特的叙事艺术,但如没有鲁迅独特的叙事艺术,鲁迅生命哲学的大厦无法最终落地,而两者之间的扭结点就在于:透底性叙事。只有抓住“透底”这个关键词,才能同时抓住文学鲁迅与哲学鲁迅;换言之,抓住了“透底”这个关键词,便抓住了文学鲁迅与哲学鲁迅的统一性。

三 “透底之底”与“连我自己还不明白(路)应当怎么走”

鲁迅拒绝“前辈”和“导师”的身份,而且一再否定人生问路“前辈”或“导师”的合理性,鲁迅认为人生之路,路在何方?路该怎么走?他自己不知道,他自己之外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岂不是等于说,鲁迅的透底性叙事未必有其底?

1925年,鲁迅在杂感《导师》中说:“要前进的青年们大抵想寻求一个导师。然而我敢说:他们将永远寻不到。寻不到倒是运气;自知的谢不敏,自许的果真识路么?……假如真识路,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说佛法的和尚,卖仙药的道士,将来都与白骨是‘一丘之貉’,人们现在却向他听生西的大法,求上升的真传,岂不可笑!”13同年在杂感《这个与那个》中,鲁迅说得更加具体而又切实:“我也曾有如现在的青年一样,向已死和未死的导师们问过应走的路。他们都说:不可向东,或西,或南,或北。但不说应该向东,或西,或南,或北。我终于发见他们心底里的蕴蓄了:不过是一个‘不走’而已。”141926年,鲁迅在《写在〈坟〉后面》又一次强调:“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止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15

不过,鲁迅虽然一再强调说,自己不知道人生之路路在何方,然而他却确切地知道人生之路的终点必然是:坟墓;虽然不知道人生之路路在哪里,哪里有路,然而他却确切地知道,人生就应该在原本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鲁迅在1925年3月11日给许广平书信中说得清楚明白:“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的,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但我却也像在歧路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16虽然鲁迅否定了“前辈”和“导师”合法性存在的基础,也即从哲学上穿透了“前辈”和“导师”合法性存在的底部,可是鲁迅的透底性叙事并非没有其底部,其新的底部也是其生命哲学上的“个”——也就是说,鲁迅认为人生之路只会因人而异,个人的人生之路只能靠个人自身投身到人生中亲身实践并探索,所谓“前辈”和“导师”,他们连自己的人生之路路在何方都未必知道,又如何指导别人的人生之路呢?!

在《故乡》中,闰土和水生父子之间有一个代际不断循环的悲剧,这是一个历史性的难题,而对于破解这个难题,鲁迅同样有确切的答案:“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17一个人的新生之路在每一个人的脚下,一个时代的新生之路在每一个时代人的脚下,而一个民族国家的新生之路在每一个民族国家的国民脚下。——而这便是鲁迅的透底之底!

四 “透底之底”与民族现代性精神资源

“鲁迅是与孔子同等重要却比孔子更具现代性意义的民族精神资源。”18钱理群给鲁迅的这个价值定位不仅回应了毛泽东“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等经典论断,而且也凝结了百年鲁迅学的集体智慧。在2017年绍兴“纪念新文学革命100周年暨‘鲁迅与新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李继凯说:“如果说圣人孔子是‘古代中华民族魂’,对维系古代社会及文化居功至伟;那么鲁迅就是当之无愧的‘现代中华民族魂’,对建构现代社会及文化也是居功至伟。”19

孔子是儒家文化的集大成者,被尊为至圣先师,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性符码;鲁迅以新文学大家名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被誉为“民族魂”,他是中国现代文化的象征性符码。作为中华民族文化两大源泉性思想家,鲁迅与孔子对中国现代文化价值的重建均具有不可或缺的价值意义。

鲁迅与孔子的话语方式大不一样。孔子的话语方式多是结论性的判断,少逻辑性论辩过程,迹近于以至圣先师的身份布道,以终审法官的口吻宣告道德规则;因此,历来研究孔子思想多采用微言大义的阐发方式。而鲁迅的话语方式则多怀疑、多否定、多批判,不过鲁迅却又并非如某些人所说,只是破坏一个旧世界,没有建设一个新世界。

鲁迅的批判性思维或者说否定性思维本身就是中华民族极其宝贵的思维方式。鲁迅叙事修辞的突出特质就是对话和探讨,就是怀疑、否定和批判,其反布道、反宣告的特质相当鲜明,他旨在引导读者不断地追索问题的根源,不断地质疑事物存在的根基,不断地深入、递进、超越被人们奉为真理的既有判断和结论。一句话,他不断击穿人们认识事物传统的底基。不过,鲁迅在击穿事物的传统的底基的时候,他也抵达事物的现代性底基。正如钱理群所说:“事实上,你在读鲁迅杂文时,也会时时想他讲得对不对,忍不住要和他辩论。这恰好是鲁迅所希望的。因为他对自己的观念、思维、表达也是怀疑的。……鲁迅完全不同于总想来指导我们的自命‘导师’的知识分子,他并不试图收编我们,用他的观念、思维、表达来束缚我们。他期待着和我们一起探索、思考,一起寻找、创造新的思维空间、表达空间。在我看来,这是鲁迅最为特别,也最为可贵之处。”20

如果说叙事话语是孔子人生哲学的存在之家,那么透底性叙事之底基则是鲁迅生命哲学的存在之家。对于“民族魂”鲁迅而言,其大量民族精神资源的现代性基因潜藏在其透底性叙事之底部。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不妨说,“民族魂”的鲁迅潜居在鲁迅透底性叙事的底部。

忽视鲁迅叙事的透底之底,是鲁迅学百年研究史中毋庸置疑的一个误点。虽然鲁迅被誉为“民族魂”,可是由于鲁学界把研究焦点主要对准鲁迅叙事的否定性品格,对准鲁迅叙事的批判性品格,并没有分出一支镜头来同时对准鲁迅叙事透底性修辞及其透底之底;百年鲁迅学(1919—2019)的构建只是把鲁迅当作反封建的精神资源而没有当作鲁迅心心念念的国民日常生活中最普遍的精神资源,从而并没有尽力开掘鲁迅文学“立人”的思理系统,致使“别立新宗”的鲁迅迄今为止形影模糊。也就是说,鲁迅虽然被誉为“民族魂”,然而实际上鲁迅却恰恰在民族精神资源的价值层面上被忽略了;或者说,当我们把鲁迅当作民族精神资源的时候,却先在地在民族精神资源的前头加上了一个定语:反封建。这个定语太强大了,强大到了仿佛中华民族的精神生活中只剩下:反封建;仿佛除了反封建,国民生活中没有别的要务,甚至强大到了国民仿佛没有了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等日常生活,强大到了学界有人居然理直气壮地把传统文化断裂之祸归位于鲁迅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认为当代全面反传统是五四先驱们激烈反传统思维的延传。说到底,百年鲁迅学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激烈批判旧世界的鲁迅,却缺失了另一个也在努力构建新世界的鲁迅。如果说“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乃贯穿鲁迅一生的职志,那么追索鲁迅学百年通史就不难发现:“取今复古”的鲁迅可谓活跃,然“别立新宗”的鲁迅却依然沉埋在地表之下!

注释:

1 7 12 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47~58、51页。

2 张伟国:《余英时访谈录之三》,香港《联合报》1994年9月8日。

3 李长之:《鲁迅批判·十二》,《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336页。

4 曹禧修:《中国现代文学形式批评理论与实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57页。

5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页。

6 鲁迅:《烽话五则》,《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页。

8 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7、58页。

9 章衣萍:《古庙杂谈》,《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89页。

10 鲁迅:《透底》,《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9页。据《鲁迅全集》所注,鲁迅杂文集中所收杂文大约有12篇是瞿秋白1933年在上海时所作,《透底》是其中一篇,此外还有《关于女人》《真假堂吉诃德》《王道诗话》《伸冤》《曲的解放》《迎头经》《出卖灵魂的秘诀》《最艺术的国家》《内外》《大观园的人才》《中国文与中国人》等,“其中有的是根据鲁迅的意见或与鲁迅交换意见后写成的。鲁迅对这些文章曾作过字句上的改动(个别篇改换了题目),并请人誊抄后,以自己使用的笔名,寄给《申报·自由谈》等报刊发表,后来又分别将它们收入自己的杂文集”。参见《关于女人注释(1)》,《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2、533页。

11 鲁迅:《儗播布美术意见书》,《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51页。

13 鲁迅:《导师》,《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页。

14 鲁迅:《这个与那个》,《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页。

15 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0、301页。

16 鲁迅:《两地书·书信》,《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页。

17 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0页。

18 2010年11月19日,钱理群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院、北京鲁迅博物馆、上海鲁迅文化发展中心承办的“2010鲁迅论坛”上的发言。

19 李继凯:《重大命题:鲁迅是“现代中华民族魂”》,《纪念新文学革命100周年暨“鲁迅与新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7年10月27—30日,中国绍兴。

20 钱理群:《鲁迅的杂文思维·和钱理群一起阅读鲁迅》,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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