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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馆与现代小说叙事空间的拓展

2021-04-17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公馆传统文化

汤 晶

内容提要:中国现代文学中有许多经典小说作品将公馆作为叙事空间,并且在叙事中用大量篇幅塑造不同风格的公馆。处于中西文化激烈碰撞与融合的历史时期,现代小说中的公馆是一个不直观、非匀质的空间,呈现中西并置但并不完全融合的特殊面貌。公馆既参与了文本内在审美意蕴的构建,又反映了文本之外的社会文化状态,是现代小说叙事空间拓展的重要体现,展现了处于古今、中西之争中的现代日常生活的复杂面影与作家矛盾、惶惑的文化应急姿态。

公馆,作为建筑居所,最早出现在周朝。近现代时期,大量外国使臣在中国需要长驻,外国公使馆也称作公馆。从本质上来说,近现代公馆是华洋杂处的文化产品,是近现代中国社会的特殊建筑、典型建筑和复杂建筑。在现代文学的小说创作中,也随之出现一大批文学中的公馆,在文学创作中承载了独特的审美追求和文化内蕴,甚至成为可供理解文学与历史如何相互影响的独特空间。现代小说中的公馆既有着中西建筑文化的投射,又承载了中西方不同的生活习惯和审美追求、容纳着传统与现代不同的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子夜》《家》《倾城之恋》《金锁记》等一系列文本以公馆为故事空间。从功能价值看,公馆是属于特定时代、特定人群的日常生活空间,这个特殊空间展现了近现代时期个人与家族的生存状态与历史命运,公馆中的人物有同构和象征的关系;从文化价值来看,公馆是民国时期中西文化、新旧嬗变的时代缩影,展示了复杂的社会关系和文化变迁,具有实用性、审美性与文化过渡性的内蕴。

一 “公馆”作为现代小说的叙事空间

中国近现代时期兴建的公馆具有以下三个方面的特征。从分布地域来看,公馆广泛出现在北京和一些能够通商的大城市或者港口,例如香港、上海、广州、天津、武汉、成都。这些城市往往都是政治和经济的重心,诞生了一大批实业家或是政治家,他们具有足够的实力和资本兴建私人公馆。从公馆所有者的身份背景来看,公馆几乎为军政商权要以及外国领事人员、宗教人员的居所。这些人往往对社会新风尚了解较多,对西方文化、西式生活方式有更多的涉猎。但同时,这些公馆的所有者,往往也具有庞大的家族脉系,他们是站在东方眺望西方的人,也是根植传统享受现代西式生活的人。从风格样式来看,近现代的公馆主要有两类:西式洋房公馆与传统合院式公馆,但这两类本质上都是中西合璧的建筑。传统合院式公馆主要依据当地府宅的旧式传统而建,森严与不可冒犯的威严感是传统合院式公馆与普通民居的显著区别,传统合院式公馆有三个方面的显著特征:一是营建历史悠久,家族聚居世代因袭;二是对外相对封闭,内部自成天地;三是按照长幼尊卑的宗法秩序划分空间布局,内部布局对称、秩序井然。西式洋房公馆从外貌上看基本参照西方建筑风格建造,西洋楼房的布局,风格上已然与传统合院式公馆相去甚远。传统合院式公馆喜好平面铺展,西式洋房公馆则追求洋房的立体性,西式洋房公馆打破了传统合院式公馆的封闭性,房屋功能分区相对更加自由,等次和秩序逐渐弱化。无论是传统中式公馆还是西洋公馆,在近现代时期,二者都并非全然中式或西式,其本质上都是中西合璧,中式与西洋并存。近现代传统合院式公馆的装潢和布置,已经有了诸多西式器物,而西洋化的公馆毕竟仍旧是中国人居住,因而其生活方式和审美风尚依旧难以摆脱传统的审美习惯,西洋公馆中大多是长衫、马甲之流。

总体而言,中国近现代公馆体现出中西文化并置的特点,显得时髦新锐,也稍显另类和混搭。在中国近现代社会,西方文化以一种更加优越的姿态出现,西方文化中的生活方式,也成为一时风尚,因而公馆的修建无论是外部样式还是内部装潢,都呈现出西化的特点。追溯公馆的前世今生会发现公馆已经是近现代中国社会的一个文化场域,它主动承担了以建筑形式影响一群人思维方式的作用,但这座新旧杂糅、中西并置的偌大住宅中,有尖锐的摩擦和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酝酿着使公馆成为废墟的巨大破坏力。在明清以至民国时期蔚然成风的公馆,却在1940年代后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公馆变成了放在历史中的建筑,“公馆”一词还在被使用,但是拥有着民国时期复杂文化冲突和传统嬗变的公馆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从历史中消失了的公馆,却长久留在了文学中。

中国现代小说中的“公馆”叙事产生于中西方创作传统影响之下,并结合中国近现代社会公馆的新质,形成了一种新的创作面貌,其本身带有丰富的历史与文化意味。中国自古以来家国同构的关系,在文学中表现为由一家而及天下的创作手法。房屋是个人人生、家族命运、城市变革和社会风俗的展现,也表征着个人与时代的变迁。巨大的屋宇浓缩出一家一户各色的人生百态与社会奇观。住宅成为个人与家庭、家族与社会在一定建筑空间共同的回响,折射出一定时代居住文化的变迁、审美追求的更迭、社会交往的变化,是一个充满对话性、矛盾性,易于吸收和反映新的社会气息的场所。

无论是在社会史中,公馆浮出历史的地表,成为近现代中国社会一处重要的日常生活空间,还是在文学史中,作家建造起一座座风格独特的“公馆”,作为文学叙事的重要表达空间,公馆都是中国近现代社会变迁的重要见证和突出体现,中西并存、新旧杂糅的公馆独属于中国现代社会语境。“公馆”是一个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并不凸显,在当代文学中也甚少见的独特空间,它脱胎于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历史现状。“多歧互渗是接近社会原状的时代真相。”1既有古典的底色,又有西洋的锋芒,但二者任一都不是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存在。在追寻互渗的社会文化语境时,“多歧”或许能给人更多启发。传统文学观念的颠覆、写作方式的变革、外国文学的翻译造成了文学发展的多样;传统道德知识体系的崩坏与现代文明生活方式的兴起造成了社会文化认同上的分歧。现代中国社会就像是处在一张密集的“网”之中,面临着多重社会改造的力量和多样的文化思潮,变动不居。“公馆”空间的文化语境更是离不开这些影响。将“公馆”作为叙事空间,一方面受到古典家族小说以“家”经纬天下的叙事视角的影响,同时又新构了现代的叙事内涵;另一方面,外国庄园小说的翻译引进,为现代公馆叙事提供了新的启发:日常建筑空间可以成为民族精神和前途的隐喻。但中国现代公馆叙事内容又呈现出与外国庄园叙事不同的表达追求,公馆体现出的多元文化杂糅,来自现代作家确认民族身份和再造文明方式的探索。

二 文学“公馆”中的古典审美韵味

公馆之于现代小说,很大程度上就是西方文化的扮相、中西文明并存的载体。现代小说“公馆”叙事的内涵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张爱玲笔下的公馆与人物命运形成同构关系,在上海的公馆里演绎了女性的苍凉一生,在香港的公馆里展现了异质文明下中国人彷徨的生活;巴金笔下的公馆象征着古老封闭的封建大家族,成为批判传统家族秩序的载体;茅盾笔下的公馆则充满了摩登上海的五光十色,显得最为西式和现代。

《倾城之恋》中的白公馆与《金锁记》中的姜公馆,其建筑外观虽然是新式洋房建筑,但公馆内部却是典型的传统样式,有着突出的古典审美追求,公馆呈现出的面貌与形成的意象系统,透露出雍容精致、稳健凝重、端庄方正的古典感。古旧而精致的公馆与追忆式的文字叙事,让白公馆和姜公馆萦绕着绵长的苍凉余味,形成了现代小说“公馆”叙事的一种独特风格。姜公馆本质上是传统的中式公馆。姜公馆有《红楼梦》贾府一般的陈设,公馆内部色彩浓重严密,琐碎而复杂。姜公馆中生活着的皆是注定要被淘汰了的遗老式人物,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姜公馆一样古老陈旧,漫长的人生时间被凝滞在公馆之中,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死气沉沉。《金锁记》中有大量繁复的细节描写来突出姜家老派享乐的生活。姜云泽剥核桃的细节小说竟用了千字篇幅来刻画,还有曹七巧与兰仙、玳珍之间无趣的、充满埋怨与讽刺的闲谈,也占据了相当的篇幅。这些几乎三两行文字中就会出现的一些古典陈设与老派行为,都在极力呈现姜公馆浓厚的旧贵族风尚,这种生活方式使得时间停滞在姜公馆中,几十年如一日的琐屑、陈旧和无趣。

“黄金的枷”,这是姜公馆最为本质的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张爱玲在对姜公馆进行细腻到极致的刻画中,尤其迷恋金色这种色彩。小说多处描写“实心小金坠子、犹如赤金脸盆的月亮、金漆箱笼、金镯子、金绿山水屏条……”甚至“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2小说中对金色的迷恋和反复刻画,给人极大的视觉膨胀感和刺痛感。“黄金的枷”最为深刻体现了姜公馆不可摆脱的沉滞感,但也隐含怆然的刹那飞腾与挣脱,正是曹七巧的存在,对抗着姜公馆作为枷锁的施压,使得姜公馆叙事中有着凄怆但鲜艳的血迹,在张扬和跋扈的人生痛感中赋予了姜公馆独特的审美韵味。姜公馆的生活成为曹七巧自我摧残和近乎变态对待自己儿女的催化剂,凄怆、决绝而尖刻,是曹七巧对自己命运的复仇姿态,是对姜公馆表面的辉煌富足、实则一团死气的复仇。

如果说姜公馆是“黄金的枷”,那白公馆就更像神仙洞府。白公馆没有姜公馆那么刺眼和凌厉,用尖锐的锋芒去吞噬人物的生命,白公馆更像是衰颓的坟墓,凄凉陈旧。白公馆的本质在于为传统大家庭的生存方式作一曲挽歌。白公馆形成了一套古典而沉滞的意象系统,其中反复出现的是老钟与胡琴,增添了公馆的古旧和苍白,同时造成公馆内外的时间错位,给人物的命运增添了虚幻和悲凉的意味。在白公馆与姜公馆中,张爱玲都有意通过一些象征性的事物来写时间与空间的错位。老旧的公馆在本质上与突飞猛进的社会发生错位,而公馆里的时间甚至也与真实的外面世界的时间发生错位。白公馆跟不上生命时间发展的正常速度,更谈不上比肩外面日新月异的世界。正如曹七巧用自我的破坏实现对姜公馆的复仇,白流苏对白公馆的逃离则一定程度上借用了生命的偶然性,在时代倾覆的突变中对抗白公馆顽固老旧的一成不变。白流苏冒险赌注的逃离,最后被生命的偶然性成全。白公馆遗留在了上海,也将白流苏苍凉的前半生一同留在了上海。

张爱玲笔下的公馆叙事,更多是写一个人命运在旧贵族公馆中的纠葛与沉沦。在充满理想主义人文精神的巴金笔下,公馆是亟待逃离和破坏的封建家庭文化秩序的象征。“激流三部曲”中的高公馆和《憩园》中的姚公馆均坐落于内陆城市四川成都。巴金自言:“我写这小说,仿佛挖开了我们家的坟墓。”3《家》原本也是巴金献给自己大哥的献词,只是《家》刚开始在上海的《时报》上刊载时,巴金的大哥就在成都的家中自杀了,因此,高公馆中展现了封建家庭怎样摧毁了年轻有为的生命,具有现实和文学的双重意义。旧式大家族的保守与陈旧形成了巴金关于公馆最早、最深刻的印象,也是其笔下公馆叙事的主要特征。巴金是有意要写传统家族的现代命运,要追问和呈现现代年轻人的决裂和抗争,展现一种破坏和重建的力量与固守陈旧的势力之间的较量。

高公馆的建筑外观与内设有着古典底色,从风格样式上看,高公馆属于传统厅井宅院建筑。但极为传统的高公馆最大限度承载了作家反传统、逃离封建大家庭的创作本意,最为激烈地呈现了新旧几代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是最明显地体现反传统的传统公馆。高公馆里演绎了旧时代和旧人物的盛衰的变换,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中国社会中乡绅、官仕阶级的精神面貌和历史结局。高公馆的外观内设都体现了传统大家族的厚重、威严的特征。高公馆内部有着烦琐复杂的家族关系和互相钳制角力的争斗。高家年轻一代与高公馆之间的关系和距离有明显的等差关系,呈现了反传统因子从孕育到喷发,从忍受到破坏的过程。高公馆的内部,一面维持着陈旧腐烂的旧时代威权,一面孕育着即将萌发喷薄的新思想。

同样是作为家族群像的展现舞台,巴金后期创作的《憩园》显得更加冷静,充满了感性的追逝和理性的思索。对于传统大家族的生存方式,巴金不再是以决绝的态度否定和批判,《憩园》中的姚公馆,满含着巴金深刻的无奈、反思和同情。《憩园》的故事发生在抗战时期的大后方,大家族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过去时代的名词。高公馆的故事激烈汹涌,而姚公馆的故事冷静悲戚,从高公馆到姚公馆,体现了巴金不同的创作追求。正如《憩园》中姚国栋的妻子万昭华与“我”对话的时候说的:“你们写小说的人却可以给人间多添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4小说中描写“我”在憩园居住时,内心的愁烦、悔恨、渴望、同情,总觉得有很重的东西压在“我”的心上。从姚公馆的叙事中能看出,作家在破碎的世界中,力图修复、弥补和抓住一些慰藉人心的东西,这是巴金在后期创作中面对新旧冲突时选择的新的方式。《憩园》中用杨公馆变卖后成为姚公馆这个事实回答了近现代公馆的最终命运。公馆本身既是旧社会遗留下的东西,又是反映社会新生活的地方,带有过渡性和杂糅性,因此,公馆里个人的悲欢和时代的沉浮最终都会被消解和释怀所替代。高公馆最终的命运、杨公馆的曾经、姚公馆的未来和巴金自身的公馆成长体验,完成了从文学到现实的双重书写。

三 文学“公馆”中的都市摩登风尚

现代小说将个人苍凉命运的书写与家族群像的展现放在公馆中刻画,展现了中国传统的审美风尚、生活习惯和宗法关系。而处于中西文化碰撞的近现代社会,公馆也成为叙述现代都市成长与变迁的舞台,展现西式建筑风格与审美追求的吴公馆、梁公馆和周公馆,为中国现代小说增加了新的叙事空间。《子夜》中的吴公馆诞生在1930年代的上海,《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梁公馆位于香港半山住宅区。上海和香港都是中国近现代社会经济最发达的城市,是西方文化最先着陆的地方,无论是吴公馆还是梁公馆都可以看作微型都市,它们最大限度体现了西洋文化在中国日常生活的渗透。这些西式公馆处于新旧杂糅、中西并置的文化场域中,将西洋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拼贴在一起,体现了中国近现代都市有产阶级的文化趣味。

中国现代小说的公馆空间凝聚起时代的变迁,浓缩出半部中国近现代社会史的风云际会,《子夜》中的吴公馆尤其能体现这一点。吴公馆的形象是其所处的建筑群和城市环境的缩影,是20世纪初期上海现代化、都市化的突出象征。吴公馆被外滩的各式建筑、兆丰公园、冯云卿公馆、赵伯韬寓居的华安大厦、华懋饭店、股市交易所、霞飞路等围绕着,形成宾主成群的摩登场景,充满光与电的“魔窟”浓缩在吴公馆的风云变幻之中。吴公馆聚合了宗法与资本的凝聚力,架构起一个微型上海。这个微型上海,包含各个阶级的各色人物:豪绅大亨、中产阶级、底层人物、青年人士、贵妇、交际花、大学生、工人、仆人,等等。《子夜》中几十个人物,几乎都在吴公馆登台亮相,吴公馆不仅是一处住所,更是一个时代舞台,应当成为理解吴荪甫整个人生和事业,理解1930年代上海军政商环境的重要线索。

吴公馆的外观与内设都充分体现了西式的审美,展现了西方建筑文化、生活方式在中国人日常空间的渗透。初次亮相的吴公馆就有不同一般的奢华与壮丽。吴公馆的亮相,在中国现代小说中都是极具特点的,极其张扬阔气。吴公馆与高公馆、姜公馆不同,它更有生命力,它更能体现当时时代对西式建筑容纳接受的态度。吴公馆是现代中国商界大亨公馆建筑的真实写照和文学展现,是为了配合“二十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5这样的身份而营造。从建筑风格上来看,吴公馆,有着西班牙式的家园氛围,有着巴洛克式的炫耀财富,又有着中国传统建筑的小桥流水人家样式。开篇就出现的吴公馆已经夺人耳目,而小说中对公馆内部的陈设和装潢,更是有着精心打造的展现。汽车、洋房、无线电音乐、钢琴、沙发、灯火辉煌的大客厅、五颜六色的电灯、浑圆一片的金光、各型各式的家具、游廊、红木百宝橱、假山、六角亭子、鱼池、草地、玻璃棚的“暖花房”、日本式的印花细竹帘……勾勒出吴公馆的汇聚各种审美元素的奢华与梦幻。同样是金碧辉煌,吴公馆相比姜公馆,更具有现代性,更能直接体现现代西方文明的审美追求。

吴公馆的叙事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茅盾对都市生活的书写情结。《子夜》中对上海城市生活的描写:吴公馆的日常、公园里的情景、屡次出现的百货大楼,甚至比叙述工人罢工、兼并工厂、股票投机还更细致。吴荪甫的英雄事业并不是每一个人参与和关心的,而上海生活的日常是每一个人充分参与和觉知的。一方面吴公馆建筑充分体现了西洋文化的特质,另一方面公馆中的生活全然呈现出西化的倾向,公馆里的人悦纳和享用着西方物质文明,和上海都市的节奏一同律动。吴公馆是空间阶级性的象征,它不仅仅是摩登都市的浅意表达。吴荪甫最后的失败与吴公馆的人去楼空,也成为上海都市变幻更替的象征,在这样一个都市中,茅盾所见所感绝不仅仅停留在感官上的新奇,他对民族文化的发展方式、外来文化渗透进中国人的日常、中国社会本身的分化和差异有着深刻的体验。正如李欧梵所言,城市里“这些舒适的现代设施和商品并不是一个作家的想象……它们象征着中国的现代性进程,而像茅盾那样一代的都市作家在这种进程前都表现了极大的焦虑和矛盾性”6。茅盾的《子夜》让人感受到摩登上海的一面世相,一种被现代生活方式、西方物质文明包围了的视觉体验,但茅盾绝不仅仅是以新奇和不可思议的心态来塑造吴公馆,吴公馆里的悲剧,有着茅盾对中国文化发展前路的喟叹。

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塑造了一个混融着中国古老奢靡的颓风与英国贵族阶级的娇贵矜持的梁公馆。梁公馆最大限度体现了西方的审美追求与中国传统建筑风格的并置。梁公馆通体是白色的房子,带有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用的是碧色琉璃瓦、绿色的玻璃窗、红砖、白石圆柱。中国近现代社会充满着的文化叠影,尤其能在梁公馆的叙事中看到一种上身西服,下身长袍的扮相。“张爱玲的小说作为一个本文序列,是中国画的飘逸、简约与西洋画的丰满、细腻及色彩铺陈的缝合;是《红楼梦》的话语与英国贵族文化的缝合,是古中国贵族世系的墓志铭与现代文明必毁的女祭司预言的缝合。”7《沉香屑·第一炉香》讲的是一位上海女学生葛薇龙在香港的传奇经历,往往被解读为一位女性冒险堕落的人生历程。但换一个角度看,《沉香屑·第一炉香》有着深刻而细腻的对中国人精神状态的刻画。上海女学生葛薇龙在香港半山区梁公馆的经历,对异质文化的感受更加深刻和独到。葛薇龙第一次来到半山区梁公馆,耳目所极皆是以往不曾感受过的样子: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西式布置与中式摆设并存。“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8这是葛薇龙的直观感受,也体现出张爱玲对“中国感”的一种讽刺。梁公馆的文化嫁接感一方面来自其身处香港的环境浸染,另一方面来自此时中国人面对呈现怎样的中式生活的疑虑和茫然。梁公馆成为西方人想象的中国上流阶层的模样,与其说出自西方人的想象,不如说出自中国人自己想要给西方人留下的想象,即自我设想下西方想象中国的印象。梁公馆的模样,是受到想要弥补某种华洋等级差异的诉求,甚至是卑微的民族心理的支配,被精心建造出来的。梁公馆在面对强势的外国文化时,又对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充满了缅怀。但这种刻意的古中国情调显得不合时宜。在吴公馆和梁公馆的叙事中都能读到现代都市的摩登、欧化和时尚,但吴公馆中营造了英雄梦的失落,光怪陆离的现代都市文化充满了感官上的刺激。而梁公馆中的摩登带有古老中国何去何从的余味。这两处公馆丰富了居所空间承载的时代内容,体现了作家鲜明的个性气质,在西洋审美景观下弥散着身世浮沉和世事不居的悲剧审美特性。

如果说一部分中国现代作家的创作是从时间上呈现现代化的进程,那么也有一部分作家专注在空间现代性的表达。回顾中国现代历史,我们能很轻易地从时间进程中摸索出一条现代化的历程,而文学作品当中,却展现了容易被轻视的空间的现代化。例如“回乡—离乡”叙事模式、京派叙事中的城乡对峙模式、还包括一些文学流派:鸳鸯蝴蝶派、乡土小说派、京派、海派、上海“孤岛”文学、荷花淀派,等等。除却这些大的地理维度上的空间表达,关注具有分量和价值的日常空间甚至是一些具有特殊意义的场景,是观照现代小说发展历程的又一种方式。公馆至少就是其中一种具有文化双重性、历史特殊性的存在。公馆是现代小说中建构起来的独特文学书写场域,它并非专属于某个作家,它具有群类的象征意义,但每一座文学中的“公馆”又是各有侧重、独具意义的。在这些文学的“公馆”中,从审美方式上可以看出中西融合的特质,古典传统的公馆与西洋欧化的公馆两类彼此是互相渗透的,在传统中渗透了西化的物质实体,孕育着反传统的精神力量;在西洋式的风格中又始终摆脱不了本质上的中国特性,“公馆”叙事文本中的极大张力就在于传统始终不妥协、不退出历史舞台,而西化的物质力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又在强势进入;从叙事安排上,可以窥见公馆内的小空间与情节的配合;从创作心理与文化背景上可以剖析出现代社会的文化破碎感、现代作家文化心理上的迷茫与追寻。文化首先是一个自足的整体,但现代文学面临的不是一个自足的整体,试图建构文化的整体是现代文学特殊的使命。因此,书写公馆的现代作家,无法忽视日常建筑空间中弥漫的文化认同危机和迷离的身份意识,这些心灵上的摆动和摇曳,成为现代公馆独特的精神气质。公馆成为现代小说中叙事空间拓展的代表之一,成为文学和建筑共生的“意”。

注释:

1 罗志田:《裂变中的传承——20世纪前期的中国文化与学术》,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页。

2 张爱玲:《金锁记》,《张爱玲全集》,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22~223页。

3 巴金:《文学生活五十年》,许建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珍藏大系 巴金卷》,蓝天出版社2009年版,第281页。

4 巴金:《憩园》,《巴金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4页。

5 茅盾:《子夜》,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5页。

6 [美]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 1930—1945》,毛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页。

7 戴锦华:《张爱玲:苍凉的莞尔一笑》,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 现代妇女文学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46页。

8 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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